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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結(jié)古寺僧舍的炕上,父親慘烈的叫聲就像骨肉再一次被咬開了口子。咬他的不是利牙,而是猛藥。西結(jié)古寺的藏醫(yī)喇嘛尕宇陀從一只圓鼓一樣的豹皮藥囊里拿出一些白色粉末、黑色粉末和藍色粉末分別撒在了父親的肩膀、胸脯和大腿上,又用一種糨糊狀的液體在傷口上涂抹了一遍。撒入粉末的一剎那,父親幾乎疼暈過去,等到包扎好以后,感覺立刻好多了。血已經(jīng)止住,疼正在減輕,他這才意識到渾身被汗水濕透了,一陣干渴突然襲來。他說:“有水嗎?給我一口水喝。”藏醫(yī)尕宇陀聽懂了,對一直守候在身邊的那個會說漢話的鐵棒喇嘛嘰咕了幾句。鐵棒喇嘛出去了,回來時端著一木盆黑乎乎的草藥湯。藏醫(yī)尕宇陀朝著父親做了個喝的樣子,父親接過來就喝,頓時苦得眼淚都出來了。
在僧舍另一邊的地上,臥著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和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藏醫(yī)尕宇陀先是解開了昨天梅朵拉姆給岡日森格的包扎,在舊傷口和新傷口上選擇不同顏色的粉末撒了一遍,又渾身上下仔細涂抹了糨糊狀的液體,把一只狗耳朵卷起來,使勁捏了幾下,然后再去給大黑獒那日治療了。父親突然想起梅朵拉姆留給自己的那瓶碘酒,趕緊從身上摸出來遞了過去。藏醫(yī)尕宇陀接過來看了看,聞了聞,扔到了炕上。父親拿起來詫異地問道:“這藥很好,你為什么不用?”尕宇陀搖了搖頭,一把從他手里奪過碘酒瓶,干脆扔到了墻角落里,用藏話沖著鐵棒喇嘛說了幾句什么。鐵棒喇嘛對父親說:“反對,反對,你們的藥和我們的藥反對。”
即將昏迷的大黑獒那日在上藥時突然睜大了眼睛,渾身顫栗,痛苦地掙扎哀叫著。鐵棒喇嘛大力摁住了它,等上完了藥,它已經(jīng)疼昏過去了。藏醫(yī)尕宇陀讓鐵棒喇嘛掰開大黑獒那日的嘴,把父親喝剩下的草藥湯灌了進去,又出去親自端來半盆溫?zé)岬牟菟帨嘟o了岡日森格。他靜靜地望著的父親和還在喘氣的岡日森格,實在慶幸父親和它居然還能活下來。
門外有了一陣腳步聲,白主任、眼鏡和梅朵拉姆來了。一個面容清癯、神情嚴(yán)肅的僧人陪伴著他們。藏醫(y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一見那僧人就恭敬地彎下了腰。白主任說:“傷的怎么樣?你可把我們嚇壞了。”父親有點冷淡地說:“可能死不了吧,反正傷口這會兒已經(jīng)不疼了。”白主任說:“應(yīng)該感謝西結(jié)古寺的佛爺喇嘛,是他們救了你。”又指著面容清癯的僧人說,“你還沒見過這佛爺吧,這就是西結(jié)古寺的主持丹增活佛。”父親趕緊雙手合十,欠起腰來,象征性地拜了拜。丹增活佛跨前一步,伸出手去,掃塵一樣柔和地摸了摸父親的頭頂。父親知道這就是活佛的摸頂,是草原的祝福,感激地俯下身去,再次拜了拜。
丹增活佛來到岡日森格跟前,蹲了下去,輕輕撫摩著涂了藥液的絨毛。藏醫(yī)尕宇陀不安地說:“它可能活不了,它的靈魂正在離去。”丹增活佛站起來說:“怎么會呢?它是托了夢的,夢里頭沒說它要死啊。它請求我們救它一命,我們就能夠救它一命。它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轉(zhuǎn)世,它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還會來保護我們,它不會死,這么重的傷,要死的話早就死了。好好服侍吧,救治人世的病痛者,你會有十三級功德,救治神界的病痛者,你會有二十六級功德,而救治一個保護過許多苦修僧人的雪山護法的世間化身,你就會有三十九級功德。還有,這個把雪山獅子的化身帶到西結(jié)古草原來的漢人是個吉祥的人,你們一定要好好對待他,他的傷就是你們自己的傷。”藏醫(yī)尕宇陀和鐵棒喇嘛“呀呀呀”地答應(yīng)著。
來青果阿媽草原之前眼鏡在西寧參加過一個藏語學(xué)習(xí)班,他差不多聽懂了丹增活佛的話,趕緊翻譯給白主任和梅朵拉姆聽。白主任很高興,朝著父親伸出大拇指說:“好啊好啊,這樣就好,你為我們在西結(jié)古草原取得當(dāng)?shù)厝说男湃巫龀隽素暙I,我一定要給上級反映。”又指著梅朵拉姆和眼鏡說,“記者同志身上有一種舍生忘死的精神,你們要好好向他學(xué)習(xí)。丹增活佛說他是個吉祥的人,吉祥就是扎西,扎西德勒,扎西德勒。”鐵棒喇嘛認真地對父親說:“你是漢扎西,我是藏扎西,我們兩個都是扎西。”原來他也叫扎西,而丹增活佛說父親是個吉祥的人,就等于給父親賜了一個稱呼,不管父親愿意不愿意,草原上的人,從此就會叫他“漢扎西”。
又說了一些話,大家都走了。梅朵拉姆留下來小聲對父親說:“我看看,他們給你上了什么藥。”父親說:“我的傷口包扎住了,你去看狗吧,狗身上抹什么藥,我身上就抹什么藥。”梅朵拉姆驚叫道:“那怎么行,你又不是狗。”說著走過去蹲到岡日森格跟前看了看,沒看出什么名堂,一擺頭瞅見了丟在墻角的那瓶碘酒。她撿起來說:“我?guī)淼乃幉欢啵阍趺窗阉恿耍俊备赣H用鐵棒喇嘛的口氣說:“反對,反對,你的藥和喇嘛的藥反對。”梅朵拉姆把碘酒裝進藥箱說:“但愿他們的藥能起作用。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倒不是傷口感染,而是傳染上狂犬病。”父親問道:“傳染上狂犬病會怎么樣?”梅朵拉姆繃大美麗的眼睛一臉驚恐地說:“那就會變成神經(jīng)病,趴著走路,見狗就叫,見人就咬,不敢喝水,最后肌肉萎縮、全身癱瘓而死。”父親說:“這么可怕,那我不就變成一只瘋狗了?”說著瞪起眼睛,沖她齜了齜牙,“汪”地喊了一聲。梅朵拉姆尖叫一聲,轉(zhuǎn)身就跑。
僧舍里安靜下來。父親躺平了身子,想睡一會兒。鐵棒喇嘛藏扎西走進來,把一碗拌好的糌粑和一碗酥油茶放在了矮小的炕桌上。父親搖搖頭,表示不想吃。藏扎西說:“你一定要吃,糌粑是丹增佛爺念過經(jīng)的,吃了傷口很快就會長出新肉來。”說著把父親扶起來,守著他吃完了糌粑喝光了酥油茶。
就這樣父親住進了西結(jié)古寺,而且和兩只受傷的藏獒住在一起。大黑獒那日當(dāng)天下午就蘇醒了。它一蘇醒就用一只眼睛陰沉地瞪著身邊的岡日森格,威脅地露出了利牙,當(dāng)發(fā)現(xiàn)岡日森格一動不動時,就又把黑黝黝的眼光和白花花的利牙朝向了父親。父親躺在炕上,看它醒了,就一瘸一拐地走了過去。大黑獒那日警惕地想站起來,但左眼和肚子上的傷口不允許它這樣,只好忍著強烈的憤怒聽任父親一點點地接近著它。它覺得父親接近它的速度本身就是陰謀的一部分:他為什么不能一下子沖過來,而要慢慢地挪動呢?它吃力地揚起大頭用一只眼睛瞪著父親的手,看他到底拿著鞭子還是棍子或者刀子和槍,這些人類用來制服對手的工具它都是非常熟悉的。大黑獒那日發(fā)現(xiàn)對方手里什么也沒有,便更加疑惑了:他怎么可以空著手呢?難道他的手不借助任何工具就能產(chǎn)生出乎意料的力量?
父親來到大黑獒那日身邊,蹲下來愣愣地望著它,突然想到了一個大黑獒那日正在想的問題:他這么快地來到它跟前他想干什么?他是不是不希望它醒過來?可是事實上它已經(jīng)醒了他應(yīng)該怎么辦?它無疑是一只惡狗,它咬慘了他,它是岡日森格的最大威脅,它最好的去處就是死掉。父親這么想著,看了看自己的雙手。這雙手是完好無損的,它雖然沒有牛力馬力狗力,但掐死毫無反抗能力的大黑獒那日還是綽綽有余的。大黑獒那日似乎明白父親在想什么,沖著他的手低低地叫了一聲。
父親搖了搖手,同時咬了咬牙,好像馬上就要動手了,但是突然又沒有了力氣和勇氣。沒有力氣和勇氣的原因是父親發(fā)現(xiàn)自己一點也不恨它,從理智的這一面說他要報復(fù),他希望把它消滅掉,從理智的另一面說大黑獒那日的舉動是那么合理,它只不過是做了它該做的事情。人不為己天誅地滅,而狗的舉動卻很少是為了自己,它為了主人或者領(lǐng)地奮不顧身地撕咬它認定的來犯者有什么不對的?再說父親天生是個喜歡動物尤其是狗的人,他不能像報復(fù)人那樣報復(fù)一只狗。父親放松了咬緊的牙關(guān),搓著兩只手,坐在了地上。大黑獒那日立刻明白了父親心理的變化,揚起的大頭沉重地低下去,噗然一聲耷拉在伸直的前腿上,疲倦地粗喘著氣,躺歪了身子。父親望著它,漸漸地惻隱了,覺得一只猛惡的大狗失去猛惡之后所承受的一定不僅僅是肉體的傷痛,更是心靈的傷痛,是無價的尊嚴(yán)蕩然無存后整個精神崩潰所帶來的種族的傷痛。它內(nèi)心不期然而然地升起一絲柔情,手不由自主地伸向了大黑獒那日蓬蓬松松的鬣毛。
大黑獒那日再次揚起大頭費勁地扭動著想咬那只手,咬不著手它就撕扯父親的衣服。父親不理它。他把全部的注意力集中在了自己的手上,手在鬣毛里滑動著,開始是在毛浪里輕柔地撫摩,慢慢地變成了撓。他在它的脖子上不停地撓著,撓得不癢的地方癢起來,癢的地方舒服起來。脖子的舒服就像涌出的泉水一樣擴散著,擴散到了全身,擴散到了內(nèi)心,而舒服一進入內(nèi)心就變成了另一種東西,那就是好感。藏獒是很容易產(chǎn)生好感的那種動物,它們有老虎獅子的野蠻兇猛,卻很早就被人類馴化,甘愿為人類服務(wù),就是因為它們有著老虎獅子沒有的接收感情和表達感情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在它們的潛質(zhì)里最最活躍的便是對人類產(chǎn)生好感的那部分因素。
不知不覺地,大黑獒那日的大頭不再費勁扭動了,牙齒也不再撕扯父親的衣服。它感到一種癢癢的溫暖正在升起,一種忍受傷痛時來自人類的慰問正在升起,突然就意識到,面前的這個人也許并不一定是個面目可憎需要提防的陰謀家,至少在此刻,他并不想報復(fù)性地加害它,而是想討好它。它不喜歡他的手接觸它的皮毛,卻非常喜歡這樣的接觸演變成一種舒適的享受和討好,尤其是陌生人的討好、仇人的討好,這是它戰(zhàn)勝了他的證明。它把頭放在了伸展的前肢上,靜靜享受著暖洋洋的撫摩,那只沒有受傷的眼睛和那只傷得很重的眼睛漸漸蘊涵了非常復(fù)雜的內(nèi)容:容忍你但并不一定接受你,不咬你但并不一定喜歡你。它是西結(jié)古草原的領(lǐng)地狗,它唯一忠于的只能是西結(jié)古的土地和人。可是你,你是什么人?
父親想,我是一個外來人,我必須和本地的狗尤其是大狗猛狗搞好關(guān)系,否則就寸步難行。搞好關(guān)系看來是不難的,因為狗的性格爽快而陽剛,表達愛憎的方式直截了當(dāng),而所有性格陽剛的動物,都是容易被感化的動物,只要你對它好,它就一定會對你好,而且會一好到底。父親這樣想的時候,進來了老喇嘛頓嘎。大黑獒那日朝他搖了搖尾巴。老喇嘛頓嘎一看大黑獒那日醒了,而且在父親的愛撫下顯得非常安靜,高興得甚至給父親鞠了一個躬。他轉(zhuǎn)身出去,拿來了一些切成碎條的干牛肺,交給父親,做了一個吃的動作。父親拿起一條牛肺就往自己嘴里塞。頓嘎擺擺手,指了指大黑獒那日。父親明白了,這干牛肺是喂狗的,就一條一條往狗嘴里塞去。大黑獒那日吃著,顯得有點費勁,但仍然貪饞地吃著。
老喇嘛頓嘎出去了。他是西結(jié)古寺專門給領(lǐng)地狗拋散食物的,他愛護領(lǐng)地狗就像愛護自己的孩子一樣。他高興地離開了僧舍里的大黑獒那日和父親,把自己的想法迅速散布在了寺院的角角落落:那個客居在西結(jié)古寺的漢扎西,是個肚量很大的心地善良的喜歡藏獒的不加害仇狗的人,這樣的人帶著雪山獅子的化身來到了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美好的事情就一定要發(fā)生了。而且漢扎西居然想吃干牛肺,草原人自己從來不享用牛肺羊肺,牛肺羊肺是專門用來喂養(yǎng)狗的。他想吃牛肺,說明他前世也是一只狗,一只大狗好狗,一只靈性的獅子一樣雄偉的藏獒。藏獒吃了牛肺羊肺就會長出堅硬的骨頭、龐大的體格和一顆絕對忠誠主人的心,這顆心是真正的藏獒所擁有的金子一樣的心。此時此刻,漢扎西就坐在大黑獒那日的身邊,正在給它一點一點喂著干牛肺,說明漢扎西想和大黑獒那日做朋友,想成為大黑獒那日的主人。一個喜歡領(lǐng)地狗的人,一個即使咬了自己也不改變愛狗之心的人,必然是一個有功德的人。這樣的說法一傳十,十傳百,整個西結(jié)古寺都變得喜氣洋洋了。鐵棒喇嘛藏扎西聽了以后說:“藏民喜歡的東西他喜歡,說明他跟藏民是一條心。”說罷就走出寺院,到山下的帳房里化緣去了。
這天晚上,鐵棒喇嘛藏扎西給父親拿來了他化緣的肉食:“這一塊是牦牛肩胛上的肉,這一塊是綿羊胸脯上的肉,這一塊是山羊后腿上的肉,你吃啊,你為什么不吃?你要知道在草原上是吃什么補什么的,你的傷口在肩膀上、胸脯上和大腿上,你就得天天吃這些東西,連續(xù)吃上七天,你長出來的筋肉就比原來的筋肉還要結(jié)實。”父親非常感動,他已經(jīng)意識到,你對狗好,寺院的喇嘛就會對你好。他趕緊說:“既然吃什么補什么,大黑獒那日是不是應(yīng)該吃掉牛的眼睛、羊的肚子呢?至于遍體鱗傷的岡日森格,要是它蘇醒過來,是不是應(yīng)該吃掉一整頭牛或一整只羊呢?”藏扎西說:“對啊對啊,你說得對啊。不過藏獒的命有七條,人的命只有一條,藏獒比人能活能長,藏獒不吃牛眼睛也能長好眼睛,不吃整個牛也能長好整個身子。”
父親只吃了一半藏扎西拿來的牦牛的肩肉、綿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剩下的一半拿給了大黑獒那日。大黑獒那日的眼睛里依然充滿了疑慮:你到底是干什么的?我咬了你你為什么還要給我肉吃?你不是西結(jié)古草原的人你為什么對我這樣好?它知道這是人的食物,是喇嘛送給父親的食物,而父親卻把一半留給了它。一種受人尊重被人重視的榮幸,一種與人共享的自豪,油然而生。它有滋有味地吃著很少吃到的熟食,覺得咸咸的,軟軟的,爽爽的,感覺就像父親在它脖子上抓撓一樣舒服酥麻。它想到了自己的尾巴,并且把一股力氣運在了尾巴的根部,但終于還是沒有搖起來。安靜的尾巴傳遞給父親的還是深深的疑慮:你是誰?你帶著一只獅頭公獒來我們西結(jié)古草原干什么?
一連五天,父親和大黑獒那日每天都能吃到丹增活佛念過經(jīng)的糌粑和鐵棒喇嘛藏扎西化緣的肉食——牦牛的肩肉、綿羊的胸肉、山羊的腿肉。有一次他們甚至吃到了寺院頭一天專門為他們繩殺(用繩子纏在嘴鼻上窒息而死)的新鮮牛肩肉、羊胸肉和腿肉,味道的鮮美讓父親終身難忘。飲食加上每天一次的換藥,他和大黑獒那日的傷迅速好起來,他可以到處走一走,大黑獒那日也能夠站起來往前挪幾步了。
可以走動以后父親就經(jīng)常走出僧舍,從右邊繞過照壁似的嘛呢石經(jīng)墻,好奇地轉(zhuǎn)悠在寺院的大經(jīng)堂、密宗殿、護法神殿、雙身佛雅布尤姆殿和別的一些殿堂僧院里。喇嘛們見了他都會友好地露出笑臉來,父親就雙手合十朝他們低低頭彎彎腰。如果是狹道相逢,喇嘛們必然要側(cè)身讓開,請父親先過。父親是乖巧的,你越是讓他先過,他就越要讓你先過,禮多人不怪,喇嘛們都覺得父親是個好人。更重要的是,父親見佛就拜,他拜了密教的大日如來和蓮花生以及大荒神坤納耶迦,拜了顯教的三世佛和八大菩薩,拜了苯教祖師辛饒米沃且和威爾瑪戰(zhàn)神、十二丹瑪女神,這樣的禮拜在別的漢人那里是沒有的,西結(jié)古工作委員會的人就從來不拜佛。喇嘛們覺得父親跟別的漢人不一樣,父親是可親可近的,所有在佛與神面前有著虔敬態(tài)度的人都是可親可近的。
一天上午,父親正在護法神殿的臺階上跟著鐵棒喇嘛藏扎西學(xué)說六字真言,剛把“唵嘛呢叭咪吽”的“吽”字念對,突然聽到一陣沉悶的狗叫。盡管寺院里還有不少別的狗,但他一聽就知道那是大黑獒那日的聲音。他心里一驚,轉(zhuǎn)身就跑,跑啊跑,實際上不是跑,是一瘸一拐地走,只不過是在心里使勁跑。他跌跌撞撞地繞過嘛呢石經(jīng)墻,跑進了僧舍,面前的情形完全證實了他的猜測:岡日森格醒了,它在昏死了五天之后突然蘇醒了。大黑獒那日的叫聲就是沖著突然醒過來的岡日森格的:你不是死了嗎,怎么又活了?它站在睜開了眼睛的岡日森格身邊憤怒地叫著,但也只是叫著,并沒有把利牙對準(zhǔn)毫無反抗能力的岡日森格,畢竟它們都是同屬于一個祖先的藏獒,它們在一起身貼身地待了這么些日子。更重要的是,大黑獒那日意識到,這個被自己堅決仇恨著并且一再撕咬過的藏獒,這個蒙頭蒙腦闖入自己領(lǐng)地的來犯者,是一只年輕英俊的獅頭公獒,而它大黑獒那日,是一只母獒,一只正值青春妙齡眼看就要發(fā)情的獅頭母獒。
這時藏扎西跟了進來,一看岡日森格的眼睛撲騰撲騰忽閃著,驚喜地叫了一聲,轉(zhuǎn)身就走。他叫來了西結(jié)古寺的主持丹增活佛,叫來了藏醫(yī)尕宇陀和老喇嘛頓嘎。藏醫(yī)尕宇陀對著丹增活佛彎下腰說:“神圣的佛爺你說對了,它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轉(zhuǎn)世,偉大的山神保佑著它,它是死不了的。”丹增活佛說:“你救治了一個雪山獅子的化身,你的三十九級功德已經(jīng)記錄在佛菩薩的手印上了,祝福你啊尕宇陀。”尕宇陀說:“不,佛爺,不是我的功德,是西結(jié)古寺的功德,需要祝福的應(yīng)該是我們光明的西結(jié)古寺。”藏醫(yī)尕宇陀俯下身去,仔細驗看著岡日森格的傷勢和眼睛,突然站起來說:“它的血已經(jīng)流盡了,它現(xiàn)在需要補充最好的血,不然它還會暈過去的。”藏扎西問道:“什么血是最好的血,我這就去找。”尕宇陀說:“最好的血不是牛血和羊血,是藏獒的血和人血,你不用去找了,你快去拿一個干凈的木盆來。”
父親沒想到,藏醫(yī)尕宇陀會放出自己的血救狗一命。他從圓鼓一樣的豹皮藥囊里拿出一個拇指大的金色寶瓶,滴了一滴藥在自己的手腕上,消毒以后,又拿出一把六寸長的形狀像麻雀羽毛的解剖刀,割開了自己左手腕的靜脈。血嘩啦啦地流進了干凈的木盆。差不多流了有半碗,丹增活佛一把將尕宇陀的左手腕攥住了,然后伸出了自己的胳膊。藏醫(yī)尕宇陀說:“佛爺,你的血是圣血,你的血哪怕只有一滴,對雪山獅子也能起到起死回生的作用。”說著用寶瓶里的藥水在丹增活佛的手腕上消了毒,使刀輕輕劃了一下。血涌出來了,鮮艷得耀紅了整個僧舍。
接著是藏扎西的血。接著是老喇嘛頓嘎的血。最后父親走過去,捋起袖子,把胳膊亮在了藏醫(yī)尕宇陀面前。尕宇陀搖搖頭說:“不行啊不行,你也是受過傷流過血的,你也需要血。”藏扎西翻譯道:“藥王喇嘛說漢扎西你就算了吧,雪山獅子用它明亮的眼睛告訴我們,它不需要你的血。”父親說:“為什么?難道漢人的血和藏民的血是不一樣的?”藏扎西把父親的話翻譯了出來。丹增活佛說:“人和人只要心一樣,血就是一樣的,不一樣的只有邪惡人和善良人的血。”又對尕宇陀說,“你就成全了他的好心吧,少放一點血,一滴血的恩情和一碗血的恩情是一樣的。”
父親的血流進了木盆。木盆里是四個藏族僧人和一個漢族俗人的血,它們混合在一起,就要流進岡日森格饑渴的喉嚨了。岡日森格知道為什么要給它灌血,也知道血的重要和看到了血的來源,感激地想搖搖尾巴,可是它渾身乏力怎么也搖不起來,只好睜大眼睛那么深情地望著他們,望了一會兒,淚水便出來了。岡日森格把殘存在體內(nèi)的液體全部變成了淚水,一股股地流淌著。淚水感動了在場的人,父親的眼睛也禁不住濕潤了。
一直站在一旁觀望著的大黑獒那日看看岡日森格的眼淚,又看看父親的眼淚,安靜地臥了下來。有一種力量正在強烈地感動著它,使它的尾巴突然有了一種違背它的意愿的沖動:翹起來了,慢慢地翹起來了,而且搖擺著,一次次地搖擺著,仿佛尾巴要代替它表達整個獒類世界的感激。它回頭用一只眼睛望著尾巴,似乎連它自己也奇怪,它的尾巴怎么會這樣?領(lǐng)地狗的原則呢?作為一只藏獒必須具有的對來犯者神圣的怒吼和威逼呢?怎么一眨眼就讓自己的尾巴掃蕩干凈了?大黑獒那日突然變得非常沮喪,因為它比誰都清楚,尾巴是表達感情的工具,藏獒的尾巴就是藏獒內(nèi)心世界的外化,它的心變了,已經(jīng)不再是堅硬如鐵的殺手之心,不再是尖銳如錐的仇恨之心了。
灌完了血,又給岡日森格換藥。岡日森格忍受著疼痛,任由藏醫(yī)尕宇陀把那些刀子一樣刺激著傷口的各色藥粉撒遍了全身。兩個小時后它在父親的幫助下喝下了一盆藏寶湯,那是用晶瑩的雪山圣水加上熱泉里的邊緣石和深山里的藏紅花熬制成的牛骨頭湯。而大黑獒那日吃到的除了牛骨頭湯,還有藏扎西拿來的牛的眼睛和羊的肋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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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朵拉姆和眼鏡來了。這幾天他們兩個天天都來,代表白主任來看望父親。父親已經(jīng)知道梅朵拉姆原來叫張冬梅,因為恰好在藏族的語言里鮮花稱作梅朵,她的房東尼瑪爺爺就說她名字叫梅朵,長得也像梅朵,是天上的仙女變成了地上的花朵,自作主張把她的名字改成了“梅朵拉姆”,意思是花朵一樣的仙女。眼鏡知道了以后說:“梅朵拉姆多好聽啊,意思也好,比你的張冬梅好多了,冬天的梅花,又孤獨又冷清,多可憐。”梅朵拉姆說:“冬梅的意思是傲霜斗雪,不畏寒冷,我挺喜歡的。不過草原上的人喜歡叫我梅朵拉姆,我也不能不讓他們叫,一個人有兩個名字挺好的。”眼鏡說:“這也是為了和當(dāng)?shù)夭孛翊虺梢黄铩N乙步o我起了個新名字,是漢藏結(jié)合的,叫李尼瑪。”梅朵拉姆說:“我知道尼瑪是太陽的意思,我的房東爺爺就叫尼瑪。”李尼瑪說:“對啊,尼瑪不錯,尼瑪是永遠不落的。”父親還知道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互相是有點意思的,是那種男人對女人、女人對男人的意思,就像兩塊磁石,正好處在互相吸引的那一面。在整個西結(jié)古工作委員會里,女的里頭就數(shù)梅朵拉姆漂亮,男的里頭就數(shù)李尼瑪英俊且有文化,郎才女貌,看上去也是天生的一對地配的一雙。
梅朵拉姆一進父親養(yǎng)傷的僧舍就吃驚地叫起來:“它活啦?居然活啦?我還尋思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你就該把它背上山去喂老鷹了。”李尼瑪對她說:“看樣子你得學(xué)點藏醫(yī),藏醫(yī)的醫(yī)術(shù)真是神了。”父親坐在地上,一手摸著大黑獒那日,一手摸著岡日森格說:“我聽喇嘛們說,它前世是一只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神獅子,保護過許多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它死不了,永遠都死不了,佛會保佑它的。”父親說這話時天真得像個孩子。梅朵拉姆更加天真地說:“原來是這樣啊。”李尼瑪說:“我覺得是迷信。”他們蹲在父親身邊,說著話,一會兒動動大黑獒那日,一會兒動動岡日森格。兩只碩大的藏獒靜靜地臥著,它們知道這個美麗的姑娘和這個四只眼的青年男子是父親的友好,而父親,在它們眼里,已經(jīng)是很親很親的人了。
說了一會兒話,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就用眼神互相提醒著,站了起來。父親送他們出門說:“快回去吧,你們有你們的事兒,我好著呢,不需要你們天天來看我。”實際上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并不是想回去,而是想到曠野里去。每次從西結(jié)古寺看望父親回去,他們都會從碉房山的另一邊繞到荒野里。雪山高聳,草原遼闊,河水清澈,了無人跡。坦坦蕩蕩的綠原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兩個人開始說著話,后來就什么話也不說了,悄悄的,悄悄的,心里的鬼慢慢地生長著,是浪漫的鬼,沖動的鬼。鬼有時候會跑出來搗亂,一搗亂他就把她捉住了。先是捉住她的手,再是捉住她的臉和嘴,然后就捉住了她的身子。當(dāng)他把她的整個身子緊緊抱在懷里試圖壓倒在草地上時,她突然一陣顫抖,使勁推開了他。梅朵拉姆緋紅了臉說:“別這樣,我們還早著呢。”李尼瑪遺憾地說:“這里這么安靜,誰也看不見我們。”
盡管因為膽怯和緊張她不由自主地推開了他,但兩個人都不能否認,在每天去西結(jié)古寺看望父親的日子里,他們的關(guān)系迅速地密切起來溫馨起來。這大概就是最初的愛情吧。見證了他們最初愛情的有老鷹和禿鷲,有藏羚羊和藏野驢,有馬麝和白唇鹿。它們在很近的地方看到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一點也不害怕,不僅不躲開,反而好奇地走過來,就像孩子面對大人那樣天真地望著他們。李尼瑪說:“太美妙了,簡直就是童話。”組成童話的還有七八只領(lǐng)地狗。領(lǐng)地狗中的藏獒,確切地說是獒王虎頭雪獒和跟它關(guān)系特別密切的大黑獒果日、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只藏獒始終不遠不近地跟著他們。李尼瑪說:“討厭,他們跟著我們干什么?”梅朵拉姆說:“它們用鼻子一聞就知道你不是好人,跟過來防止你欺負我。”李尼瑪說:“我就欺負了,咋了?咋了?”說著又一次抱住了她。藏獒們轉(zhuǎn)過了身去,它們對于他和她互相間的這種“欺負”似乎跟人一樣羞于窺伺。梅朵拉姆說:“放開,放開,你別再這樣了好不好,連狗都知道害羞了。”
人對動物的猜測向來不及動物對人的猜測,尤其是那些不在草原上土生土長的人,面對藏獒的時候,總是不能善解人家的意思。獒王虎頭雪獒之所以帶著幾個親密伙伴一直跟蹤著他們,是因為它們對危險的預(yù)感比人類探測天空的雷達還要敏銳而準(zhǔn)確。雷達是同一時間感應(yīng),而它們是超時空預(yù)知。當(dāng)這一對男女第一次出現(xiàn)在曠野里,它們第一次看到他和她手捉手、嘴捉嘴的時候,它們尤其是獒王虎頭雪獒就明確無誤地感覺到一種危險就像美麗的光環(huán)一樣懸浮在他們的頭頂,隨時都會套住他們。但它們又說不好什么時候會套住,所以就跟了過來,遠遠地監(jiān)視著那個人類永遠看不見摸不著,而它們一眼就能望見,一鼻子就能聞到的東西。是的,它們跟上了危險,而不是跟上了人。因為它們是領(lǐng)地狗中的藏獒,沒有必要親近或者巴結(jié)任何一個人,卻必須履行解除任何一個人的危險的職責(zé)。只要是在西結(jié)古草原生活的人,不管是富人還是窮人,不管是藏民還是漢人,一旦遇到危險而不能立刻解救,那就是藏獒的恥辱,而藏獒是不會生活在恥辱之中的。它們最最敏感也最最需要的,是忠誠與犧牲,是那種能夠保證它們凌駕于一切動物之上的榮譽,是維護人類生命及其財產(chǎn)的勇敢。
它們不遠不近地一連跟了幾天。獒王虎頭雪獒帶著它的伙伴突然靠近了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因為它們感覺到危險更加靠近了。而被危險包圍著的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卻試圖擺脫它們的跟蹤。李尼瑪說:“討厭,它們跟野生動物不一樣,見到它們我就像見到了熟人。”梅朵拉姆說:“那還不好,可以讓你老實一點。”李尼瑪說:“走,咱們離開這里,讓它們找不到我們。”他拉著她的手跑起來,一直跑得看不見藏獒的影子為止。但是李尼瑪沒想到,在這里他對她的愛情遇到了真正的見證,一個他和梅朵拉姆都認識的光脊梁的孩子比藏獒更加討厭地出現(xiàn)在了他們面前。
那一刻,李尼瑪照例捉住了梅朵拉姆的手,然后捉住了她的臉和嘴,就在他把她抱在懷里又一次試圖壓倒在草地上的時候,那孩子一聲尖叫,噌的一聲從灌木叢里跳了出來。他和她愣住了,迅速分開了。梅朵拉姆吃驚地說:“你怎么在這兒?”光脊梁的孩子額頭上頂著一個又青又紫的大包,用一種古怪的眼神看著他們,赤腳踢了一下面前的草墩子。梅朵拉姆走近他,用大夫本能的關(guān)切問道:“你怎么了?疼不疼?快跟我回去,我給你包扎一下。”她沒帶藥箱,只要是去看望父親,她都不會帶著藥箱,因為用不著,更主要的是,她作為一個大夫在神奇的藏醫(yī)喇嘛面前很是自慚形穢,也就不想把那個漢人大夫的標(biāo)志挎在肩膀上晃來晃去了。
光脊梁的孩子站著不動。梅朵拉姆一把拉起他的手問道:“到底怎么了?是誰打了你還是你自己絆倒了?”光脊梁的孩子猜測到她在問什么,用藏話說:“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梅朵拉姆一臉困惑。李尼瑪過來說:“他是說他額頭上的大包是上阿媽的仇家留給他的。”梅朵拉姆說:“上阿媽的仇家?不就是漢扎西帶來的那七個小孩嗎?他們怎么打你了?”光脊梁用撲騰的大眼睛疑惑地望著梅朵拉姆同樣撲騰的大眼睛,從腰里解下了一個兩米長的牛毛繩“烏朵”。他撿起一塊橢圓的石頭,兜在“烏朵”的氈兜里,用大拇指扣住牛毛繩一端的繩孔,把尖細的另一端攥在手心里,揮動胳膊,嗚嗚嗚地甩起來。突然他把尖細的一端松開了,只聽嗡的一聲,石頭飛了出去,在一百多米的地方砰然落地。梅朵拉姆驚詫地說:“他們就是用這個打你的?你可要小心點,石頭飛過來會打死人的。以后你不要一個人在草原上游蕩,多叫幾個伙伴。”光脊梁的孩子似乎對她的話有一種非凡的理解能力,撲騰著黑暗的大眼睛,點點頭,轉(zhuǎn)身跑開了,跑到更野更遠的草原上去了。
獒王虎頭雪獒已經(jīng)意識到這一對男女不喜歡它們游蕩在他們的視野里,就知趣地隱藏了起來。但隱藏并不等于放棄跟蹤,恰恰相反,它們離他們更近了。它們就隱藏在離他們只有五十步遠的草洼里,靜靜地等待著。這就叫埋伏,它們埋伏在危險就要出現(xiàn)的道路上。而這個時候危險也在跟蹤著這一對男女,已經(jīng)很近很近,近得只剩下幾秒鐘的路程了。
危險來自金錢豹。這是一個一公兩母的組合,這樣的組合說明它們對人類的襲擊絕對不是為了獵食。很可能兩只母豹的孩子都被獵人抓走或者打死,迫使它們認為,只要是兩條腿走路的,就都是殘害了小豹子的人。它們是生性兇殘的金錢豹,無休無止地進行更加兇殘的報復(fù)是它們唯一的選擇。為了實現(xiàn)報復(fù),它們可以幾天幾夜不吃飯,耐心地跟蹤目標(biāo),也更加耐心地培養(yǎng)饑餓,因為只有饑餓才能使它們瘋狂,而瘋狂是百倍兇殘的前提。如果不能瘋狂,如果沒有百倍的兇殘,它們在對付人類時就會猶豫不決——金錢豹的祖先并沒有給它的后代遺傳仇視人類的基因。
一公兩母三只金錢豹幾乎在同時一躍而起。但是沒有聲音,如果按照它們這時候的速度和力量實現(xiàn)它們的計劃,恐怕李尼瑪和梅朵拉姆脖子斷了還不知道是誰搞斷的呢。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只感覺有一陣風(fēng)從后面吹來,草原上到處都是風(fēng),后面的風(fēng)沒什么奇怪的,只不過更強勁一些罷了,再強勁的風(fēng)也是不咬人的,有什么可怕的?可怕的倒是前面。前面的草洼里,突然跳起了幾只藏獒,就是這幾天一直跟蹤著他們的那幾只藏獒。它們在一只虎頭雪獒的帶領(lǐng)下朝著他們狂奔而來。他們驚呆了,突然意識到它們在跟蹤了幾天之后終于要對他們動手了。它們的體魄是猛獸的體魄,性情也是猛獸的性情,它們利牙猙獰,血口大開,它們吃掉他們就像風(fēng)吹掉樹葉一樣容易。他們軟了,李尼瑪哎喲一聲,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梅朵拉姆雙手捂著咚咚跳蕩的胸脯,驚怕得眼淚奪眶而出,心說今天完了,今天要死在這里了。
七八只野蠻的藏獒跳起來了,但它們并沒有撲到他們身上,而是一撲而過,撲到他們身后去了。只聽身后一陣咆哮,有藏獒的,也有別的動物的。梅朵拉姆突然反應(yīng)過來,趕緊回頭,頓時驚得大叫一聲。她看到了三只矯健的金錢豹,看到這三只偷襲而來的金錢豹就在離他們五步遠的地方被藏獒攔住了。為首的虎頭雪獒已經(jīng)和為首的豹子扭打在一起,另外幾只暴怒的藏獒正在撲向另外兩只狂妄的豹子,也已經(jīng)是頭碰頭牙對牙了。
轉(zhuǎn)眼就是血,洇在了獒王虎頭雪獒潔白的身體上,也洇在了金錢豹美麗的皮毛上,不知道是誰在流血,也看不出誰勝誰敗,就像一場勢均力敵的拳擊賽,外行人很難判斷誰的點數(shù)多誰的點數(shù)少,直到裁判舉起一個人的手,觀眾才知道那個老是抱著人家不出手的卻原來是個狠狠出擊的贏家。獒王虎頭雪獒就是這樣一個贏家,它并沒有這里咬一口那里咬一口,而是一張口就把牙齒插進了對方的脖子,然后拔出長牙讓對方的鮮血汩汩流淌。這之后它就很少進攻,打斗并不激烈。它把主要精力放在防御上,耐心地用力氣壓住對方,不讓對方咬住自己的要害,等到性情暴躁的金錢豹亂撲亂咬露出破綻時,它就第二次把利牙對準(zhǔn)了對方的脖子。這次不是插入而是切割,它割破了對方脖子上的大血管。當(dāng)血一下子滋出來噴了它一臉時,它后腿一彎,跳到了一邊。金錢豹撲了過來。獒王虎頭雪獒以硬碰硬的姿態(tài)迎了過去,突然側(cè)身倒地,露出虎牙,利用金錢豹撲過來的慣性劃破了對方柔軟的肚子,然后馬上跳起來,穩(wěn)穩(wěn)地站在了那里。
獒王虎頭雪獒知道自己已經(jīng)把這只金錢豹打敗了,它可以繼續(xù)撕咬讓對方迅速死掉,也可以不再撕咬讓對方慢慢死掉。它選擇了后者,因為它痛惜著對方的雄壯和漂亮想讓它多活一會兒。在獒王虎頭雪獒的眼里,金錢豹在草原上的地位遠遠超過了其他野生動物,這種皮毛美麗的野獸雖然是敵手,但卻是高貴而值得尊敬的敵手。更重要的是,獒王虎頭雪獒始終認為,藏獒尤其是它自己的許多打斗技巧,比如快速地曲線奔跑,計算出提前量然后靈活撲跳,假裝咬屁股等對方一掉頭立馬改變方向咬住脖子的戰(zhàn)術(shù)等等,都是從金錢豹和雪豹那里學(xué)來的。金錢豹又撲了一次,又撲了一次。獒王虎頭雪獒漫不經(jīng)心地躲閃著,眼睜睜地看著對方掉出了腸子,悲哀地趴在血淋淋的草地上,再也起不來了。
獒王虎頭雪獒憑吊似的望了望就要死去的金錢豹,又抬頭看了看那邊。那邊的打斗早就結(jié)束,兩只金錢豹都已經(jīng)死去,獒王滿意地叫了幾聲。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以及另外幾只藏獒走過來簇擁到了它的身邊。它們互相查看著傷勢,互相舔干了身上的血,看都沒看一眼被它們用生命從豹子嘴邊救下來的一男一女,就快快離開了那里。危險已經(jīng)解除了,這一對男女就跟它們沒關(guān)系了。它們沒想過人應(yīng)該記住并感謝它們的恩德,反而總希望自己記住并報答人的恩德,這就是藏獒。或者說,有恩不報不是藏獒,施恩圖報也不是藏獒。藏獒就是這樣一種猛獸:把職守看得比生命更重要。永遠不想著自己,只想著使命;不想著得到,只想著付出;不想著受恩,只想著忠誠。它們是品德高尚的畜生,是人和一切動物無可挑剔的楷模。牧人們形容一個壞蛋,就說他壞得像惡狼,形容一個好人,就說他好得像藏獒。
李尼瑪站起來,到處走動著,仔細觀察死掉的三只金錢豹,小聲說:“這么好的豹子皮,丟在這里多可惜啊。”梅朵拉姆矚望著離去的七八只藏獒,大顆大顆地落著感激的眼淚,突然說:“真威風(fēng),它要是一個男人就好了。”她指的是虎頭雪獒。她并不知道虎頭雪獒是西結(jié)古草原的獒王,只覺得它的威猛駭人比起老虎獅子來有過之而無不及,它是一種頂天立地的形象,是一個英雄般的存在,恰到好處地吻合了她想象中的那種勇毅偉岸的男人風(fēng)格。
生怕再遇上豹子或者其他野獸,李尼瑪和梅朵拉姆沿著野驢河快快地走著。就要到達西結(jié)古時,他們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又一次出現(xiàn)了。他挺立在不遠處高高在上的灌木叢里,把皮袍搖搖欲墜地堆纏在腰里,背襯著藍天,神情肅穆地俯視著他們。和剛才不一樣的是,他身邊密密麻麻簇擁著一大片領(lǐng)地狗。李尼瑪和梅朵拉姆一眼就看到,剛才救了他們的虎頭雪獒和另外幾只藏獒混雜在狗群里,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梅朵拉姆愣愣地望著他,突然朝他揚了揚手。光脊梁的孩子穿過灌木叢跑了過來,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lǐng)地狗跟在后面跑了過來。幾只頑皮的小狗繞開李尼瑪,使勁朝梅朵拉姆腿上撲著,它們天然就知道誰是可以跟它們玩的。梅朵拉姆彎下腰逗著小狗,一擺頭,看見了光脊梁的孩子流著血的赤腳,便大驚小怪地叫起來,“你怎么是赤著腳的?灌木叢里盡是刺,劃破了會感染的。你應(yīng)該穿雙靴子,靴子。”說著,用手在自己的膝蓋上砍了一下。光脊梁的孩子知道她是在關(guān)心自己,也明白她說到了靴子,繃緊的臉上露出一個憨笑來,抬起右腳擦了擦左腳面上的血,突然轉(zhuǎn)身,對著領(lǐng)地狗群揮手大喊幾聲:“獒多吉,獒多吉。”
領(lǐng)地狗們立馬興奮起來,朝著草野深處狂奔而去,一邊跑一邊叫,用一個形容人類的詞匯就是沸反盈天。低飛的老鷹升高了,不遠處的一群白唇鹿首先奔跑起來,它們一跑,河對岸的藏羚羊和藏野驢也都按捺不住了,可著勁兒跑,轉(zhuǎn)著圈兒跑。其實它們并不是害怕這些領(lǐng)地狗,領(lǐng)地狗從來沒有傷害過它們,它們就是想找一個借口跑,因為它們本來就是一些善于奔跑的動物。更重要的是,它們一跑,那些潛藏在四周覬覦著它們的荒原狼、藏馬熊、金錢豹和雪豹就不可能繼續(xù)潛藏下去了,它們也會跑起來,一跑就會暴露在狗群面前。而在草原上,能讓領(lǐng)地狗尤其是藏獒群起而攻之的,除了荒原狼,再就是比狼更兇猛的藏馬熊、金錢豹和雪豹了。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跟在狗群后面拼命地喊著跑著。他是想讓狗群轟起幾匹荒原狼和幾只豹子或者一頭獨往獨來的藏馬熊,一旦轟起來,領(lǐng)地狗尤其是藏獒是不咬死它們不罷休的。咬死了就好,就有了狼皮,或者豹皮,或者熊皮。他要把皮子帶回去,帶到青果阿媽草原中部、狼道峽那邊的多獼草原上去,多獼草原上有市場,市場上有靴子,什么樣的靴子都有,他可以賣了皮子再買靴子,也可以直接交換,用一張皮子換一雙靴子。因為美麗的仙女梅朵拉姆說了:“你應(yīng)該穿雙靴子。”
“獒多吉,獒多吉。”光脊梁的孩子聲嘶力竭地驅(qū)趕著領(lǐng)地狗群,領(lǐng)地狗群還在瘋狂地奔跑。期待中的荒原狼出現(xiàn)了,颼颼颼地在草叢里穿行。期待中的藏馬熊出現(xiàn)了,站在草洼里愣愣地望了一會兒率先奔襲而來的藏獒和跑在最前面的獒王虎頭雪獒,轉(zhuǎn)身就逃。期待中的金錢豹和雪豹沒有出現(xiàn),藏獒們知道,它們不會出現(xiàn)了,至少十天半月它們不會再來這片被碉房山俯瞰著的草原,它們已經(jīng)嗅到了三只死豹子的氣息,這會兒全都奔喪去了。
“獒多吉,獒多吉。”奇怪的是光脊梁的喊聲突然失去了力量,跑在前面的藏獒并沒有朝著已經(jīng)出現(xiàn)的荒原狼和藏馬熊包抄過去。它們先是放慢了速度,接著就散散亂亂地停下了。它們被另一種能夠銷蝕群體意志的神秘聲音阻擋在了一片草丘之前:“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
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出現(xiàn)了。光脊梁的孩子停了下來,憤怒地望著前面,使出吃奶的力氣,伸長脖子喊著:“獒多吉,獒多吉。”然而這畢竟只是一個人的聲音,抵制不了七個人的聲音,當(dāng)上阿媽的仇家齊聲喊起來時,領(lǐng)地狗們就只能聽見“瑪哈噶喇奔森保”了。聽見了就必須服從,誰也說不清兇猛的所向無敵的藏獒為什么會服從這樣一種莫名其妙的聲音。領(lǐng)地狗們此起彼伏地吠叫著,卻沒有一只跳起來撲過去。獒王虎頭雪獒望著逃跑的藏馬熊,猶豫不決地來回走動著。
光脊梁的孩子棱角分明的臉上每一條肌肉都是仇恨,他仇恨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也仇恨著一聽到對方古怪的喊叫就放棄追攆的領(lǐng)地狗。他在仇恨的時候從來就是奮不顧身的,他迎著仇家跑了過去,全然沒有想到好漢不吃眼前虧這樣的忍讓之計。但是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并不想讓光脊梁靠近自己,因為一旦靠近就必然是一對一的打斗:摔交,拼拳,或者動刀子,受傷的、死掉的,未必就不是自己。他們不想受傷,更不想死掉,也不愿意違背青果阿媽草原的規(guī)矩群起而上——群起而上是藏狗的風(fēng)格不是人的作為甚至也不是藏獒對藏獒的戰(zhàn)法。他們一個個從腰里解下拋石頭的“烏朵”,嗚兒嗚兒地甩起來。石頭落在了光脊梁的孩子面前,咚咚咚地夯進了草地。光脊梁愣了一下,站住了,驀然回頭看了一眼遠處的仙女梅朵拉姆。
梅朵拉姆正在朝他招手,喊著:“你回來,小男孩你快回來。”光脊梁的孩子仿佛天生就能領(lǐng)悟她的意思,雖然聽不懂她的話,但卻照著做了。他轉(zhuǎn)身往回走,一直走到了梅朵拉姆跟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甩過來的烏朵石消失了,在零零星星的“瑪哈噶喇奔森保”的喊聲中,一大群領(lǐng)地狗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帶動下迅速回到了光脊梁身邊。梅朵拉姆說:“多危險哪,石頭是不長眼睛的。剛才一喊你,我才發(fā)現(xiàn)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你叫什么?”光脊梁的孩子眨巴著眼睛不回答。她又說:“就是名字,比如尼瑪、扎西、梅朵拉姆。”光脊梁明白了,大聲說:“秋珠。”梅朵拉姆說:“秋珠?秋天的秋?珍珠的珠?多漂亮的名字。”李尼瑪說:“漂亮什么?秋珠是小狗的意思。”說著指了指兩個正在扭架的小狗。光脊梁點了點頭。李尼瑪又說:“肯定是他阿爸阿媽很窮,希望他胡亂吃點什么就長大,不要讓閻羅殿的厲鬼勾走了魂,就給他起了這么一個名字。小狗多容易活啊,狗命是最硬的。或者他阿爸阿媽是赤貧的流浪塔娃,覺得狗命比人命富貴,就給他起了一個更有希望的名字——‘小狗’。反正,有這個名字的,肯定是貧苦牧民家的孩子。”梅朵拉姆說:“小狗也不錯,草原上的狗都是英雄好漢,秋珠也是英雄好漢,敢于一個人沖鋒陷陣。”李尼瑪說:“那他就叫巴俄好了,巴俄,你就叫巴俄。”孩子知道“巴俄”是英雄的意思,但他并不愿意叫這個吉祥的名字,固執(zhí)地說:“秋珠。”梅朵拉姆摸了摸光脊梁的頭說:“那就把兩個名字合起來,叫巴俄秋珠,英雄的小狗。”光脊梁的孩子望著她,點點頭,笑了。梅朵拉姆叫道:“巴俄秋珠。”光脊梁響亮地答應(yīng)了一聲:“呀。”
巴俄秋珠很快離開了那里,因為他發(fā)現(xiàn)梅朵拉姆又一次看了看他受傷的腳。他把腳朝草叢里藏去,一看藏不住就趕緊離開了。他走向草野深處,登上一座針茅草叢生的高岡,朝著剛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朝他拋打烏朵石的方向嗚哩哇啦喊起來。梅朵拉姆問李尼瑪:“他在喊什么?”李尼瑪“噓”了一聲,側(cè)過耳朵聽了半天說:“他好像說上阿媽的仇家你們聽著,我是英雄秋珠,我命令你們馬上離開西結(jié)古草原,你們要是不馬上離開,今天晚上你們上阿媽草原的七個狼屎蛋就會統(tǒng)統(tǒng)死在我們西結(jié)古草原的七個英雄好漢手里。等著瞧,決一死戰(zhàn)的時刻就要來到了。”梅朵拉姆說:“這孩子,說他是英雄,他就真以為自己是英雄了,咱們不能讓他去,打架沒輕重,傷了死了怎么辦?”
然而已經(jīng)來不及阻攔了。巴俄秋珠喊著喊著就飛下高岡朝著碉房山跑去。獒王虎頭雪獒似乎已經(jīng)猜到了巴俄秋珠的用意,帶頭跟了過去。所有的領(lǐng)地狗都跟了過去,剎那間野驢河里有了嘩嘩嘩的聲音,草原上有了唰唰唰的聲音。任憑梅朵拉姆喊破嗓子讓巴俄秋珠回來,巴俄秋珠也聽不見了。
3
李尼瑪和梅朵拉姆回到西結(jié)古的時候,已是黃昏。白主任等在牛糞碉房前面的草坡上,問他們漢扎西到底怎么樣了,他們怎么去了這么長時間。李尼瑪就說漢扎西好著呢,岡日森格已經(jīng)醒了,他們陪著漢扎西和岡日森格還有已經(jīng)能夠站起來挪動幾步的大黑獒那日多坐了一會兒。白主任說:“好,你們這樣做是對的,漢扎西的做法已經(jīng)證明,狗是藏民的寶,你對狗好,藏民就會對你好。”梅朵拉姆說:“這我已經(jīng)知道了,我現(xiàn)在和房東家的狗關(guān)系也不錯。”白主任說:“這樣就好。我聽說在上阿媽草原和其他一些地方,直到現(xiàn)在喇嘛們都還不允許工作委員會的男男女女走到寺院里去。而在我們這里,通過對一只狗岡、岡、岡日森格的愛護,已經(jīng)突破了這道難關(guān)。不僅漢扎西住進了寺院,連女同志也能夠隨隨便便進出寺院了。這就證明,我們前一階段了解民情,聯(lián)絡(luò)上層,爭取民心,站穩(wěn)腳跟的工作任務(wù)完成得不錯。當(dāng)然不能驕傲,還需要深入,以后你們到了寺院里,不光要和漢扎西接觸,不光要把岡日森格和大黑獒那日當(dāng)人看待,還要和喇嘛們接觸,要投其所好,需要的話,也可以拜拜佛嘛。如果讓他們感覺到他們信仰的也是我們尊敬的,那在感情上不就成一家人了。還有一件事情需要表揚,就是我們到了西結(jié)古草原之后,很多同志都給自己起了一個藏族名字,比如你叫李尼瑪,你叫梅朵拉姆,這是一個很好的做法,我發(fā)現(xiàn)只要名字一變,藏民們就會把你當(dāng)成自己人看待。我今天下午去了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的帳房,在那里碰到丹增活佛,我讓他也給我起一個藏族名字。丹增活佛和索朗旺堆頭人都高興地又是給我端茶又是給我敬酒。我就說,酒先不喝,起了名字再喝。丹增活佛就給我起了一個名字,非常好,連我的姓也包括進去了,叫白瑪烏金,白瑪烏金是誰?白瑪烏金就是蓮花生,蓮花生是誰?蓮花生就是喇嘛教里頭密宗的祖師。這么偉大的一個名字起給了我,說明人家對我們是真心實意的。”梅朵拉姆說:“丹增活佛給你起了名字,你就激動得差點把自己喝醉。”白主任白瑪烏金說:“對啊,你怎么知道?”梅朵拉姆和李尼瑪一起說:“我們聞到酒味了。”
又說了一些話,李尼瑪跟隨白主任回到碉房里去了。梅朵拉姆匆匆走向自己居住的帳房。正是牧歸的時候,一整天都在草原上奔忙的牧羊狗已經(jīng)跟著畜群回來了,加上留在家里的看家狗,五只大藏獒齊唰唰地立在帳房門前的平場上。平場上還有三只小狗,打老遠看見了漢姑娘梅朵拉姆,便和七歲的小主人諾布一起互相追逐著朝她跑來。梅朵拉姆高興地叫著孩子和小狗的名字:“諾布,嘎嘎,格桑,普姆。”一彎腰抱起了一只小狗,又摟了摟諾布的頭。另外兩只小狗頑皮地撲到她的腿上撕扯她的褲子。她放下這只小狗,又抱起那只小狗,最后干脆將它們都抱了起來。它們是大體格的喜馬拉雅獒種,才兩個月就已經(jīng)有五六公斤重了。她吃力地抱著它們往前走。大狗們看她這么喜歡小狗,統(tǒng)統(tǒng)朝她搖起了尾巴。小狗的阿媽一只后腿有點瘸的黑色的看家狗坐在了地上,笑瞇瞇地望著她。瘸腿阿媽的丈夫那只一天沒見梅朵拉姆的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走過來舔了舔她的手。她知道這是什么意思,就說:“餓了吧?你們等著,馬上就給你們開飯。”她放下小狗,一掀簾子鉆進了帳房。
帳房里尼瑪爺爺正在準(zhǔn)備狗食,他從一個羊皮口袋里抓出一些剁碎的牛肺和牛腿肉,放進了一個盛著半盆肉湯的大木盆里,又從墻角的木箱里挖出一些青稞炒面放了進去。梅朵拉姆蹲在大木盆旁,接過尼瑪爺爺手里的木勺使勁拌了幾下,和七歲的諾布一起抬著大木盆來到了門外。自從漢扎西因為保護岡日森格受到西結(jié)古寺僧眾的愛戴以后,房東家的狗每天就都是由梅朵拉姆喂食了。她發(fā)現(xiàn)只要她喂它們,尼瑪爺爺一家就特別高興,總是笑呵呵地望著她。不知不覺,帳房里佛龕前的酥油燈多了一盞,凈水碗多了一個,那是代表漢姑娘梅朵拉姆給神佛的獻供,尼瑪爺爺一家已經(jīng)把她看成自家人了。喂了幾次狗,梅朵拉姆就發(fā)現(xiàn)這種被草原人稱作藏獒的狗不是一般的狗,它們除了不會說話,什么都懂,尤其是在理解人的語言方面,比人還要有靈性。一般來說,漢人說話藏民聽不懂,藏民說話漢人聽不懂,可是藏獒就不一樣了,漢話的意思和藏話的意思它們都能理解。你用藏話說:“你去把諾布叫過來。”它去了。你用漢話說:“你去把諾布叫過來。”它也去了。好像它們理解人的語言不是憑了聽覺,而是憑了心靈感應(yīng),它們聽到的不是你的聲音,而是你的心靈和思想。
梅朵拉姆一邊看著藏獒們吃飯,一邊和尼瑪爺爺?shù)膬鹤幽裂蚧貋淼陌嘤X說話。她說:“秋珠?秋珠?”班覺知道她是想了解秋珠這個人,就比畫著說,他是一個失去了阿爸阿媽的人,他的阿爸在十二年前的那場藏獒之戰(zhàn)中被上阿媽草原的人打死了。阿爸死后阿媽嫁給了他的叔叔,他非常崇拜他的叔叔,因為叔叔立志要給他阿爸報仇,結(jié)果他叔叔去報仇的時候,又被上阿媽草原的人打死了。叔叔死后,他的阿媽一個性情陰郁的女人嫁給了人見人怕的送鬼人達赤。女人知道,如果指望自己的兒子去報仇,兒子的結(jié)局就只有一個,那就是死掉。她不想讓兒子去送死,就把報仇的希望寄托在了送鬼人達赤身上。嘗到了愛情滋味的送鬼人達赤當(dāng)著女人的面向八仇兇神的班達拉姆、大黑天神、白梵天神和閻羅敵發(fā)了毒誓,要是他不能為女人的前兩個丈夫報仇,他此生之后的無數(shù)次輪回都只能是個餓癆鬼、疫死鬼和病殃鬼,還要受到尸陀林主的無情折磨,在火刑和冰刑的困厄中死去活來。遺憾的是女人并沒有等來他給她報仇的那一天,嫁給他兩年之后她就病死了。女人死后不久,送鬼人達赤就離開西結(jié)古,搬到西結(jié)古草原南端黨項大雪山的山麓原野上去了。秋珠認為阿媽是沾上了送鬼人達赤的鬼氣才死掉的,就不跟他去,也不認他做自己的阿爸。送鬼人達赤很失望,走的時候?qū)η镏檎f,你不能一輩子做一個無家可歸的塔娃,你還是跟我走吧,去做西結(jié)古草原富有的送鬼繼承人吧,只要你叫我一聲阿爸,我就給你一頭牛,叫我十聲阿爸,我就給你十頭牛,叫我一百聲阿爸,我就給你一群牛。秋珠不叫,秋珠說我沒有阿爸,我的阿爸死掉了。秋珠一個人留在了西結(jié)古,四處流浪。牧民們可憐這個死去了三個親人的孩子,經(jīng)常接濟一些吃的給他。他是個心地善良的孩子,給他的食物他總是只吃一半,一半留給領(lǐng)地狗。
梅朵拉姆邊聽邊點著頭。其實大部分話她都沒有聽懂,似乎也用不著聽懂,她只想搞清楚這會兒能在什么地方找到秋珠,好去阻止今天晚上將要發(fā)生的西結(jié)古草原的“七個英雄好漢”對上阿媽草原的“七個狼屎蛋”的決一死戰(zhàn)。梅朵拉姆問道:“領(lǐng)地狗?你說到了領(lǐng)地狗?你是不是說哪兒有領(lǐng)地狗哪兒就能找到秋珠?”班覺一臉迷茫,拿不準(zhǔn)自己是否聽懂了梅朵拉姆的話。梅朵拉姆著急地喊起來:“秋珠,秋珠,哪兒能找到秋珠?”
埋頭吃飯的五只大藏獒和三只小狗一個個揚起了頭,望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說了一句:“哪兒能找到秋珠?”這次是直接沖著藏獒說的,五只大藏獒互相看了看。白色的牧羊狗嘎保森格首先掉轉(zhuǎn)身子往前跑去。接著兩只黑色的牧羊狗薩杰森格和瓊保森格也掉轉(zhuǎn)身子往前跑去。另外一只名叫斯毛的大藏獒也想跟上,突然意識到自己是看家狗,晚上還有一整夜護圈巡邏的任務(wù),就停下來嗡嗡地叫著。小狗們活躍起來,似乎理解了父輩們的意思,飛快地跑出去,又飛快地跑回來,圍著大木盆和瘸腿阿媽兜著圈子,轉(zhuǎn)眼就扭打成一團了。
班覺朝梅朵拉姆揮著手說:“去吧,去吧,它們知道秋珠在哪里。”梅朵拉姆聽明白了,抬腳就跑,邊跑邊喊著一白二黑三只大牧狗的名字:“嘎保森格,薩杰森格,瓊保森格,等等我。”以后的日子里她會明白:嘎保森格是白獅子的意思,薩杰森格是新獅子的意思,瓊保森格是鷹獅子的意思。
班覺走進帳房,坐下來喝茶。尼瑪爺爺對兒子說:“天黑了,你還是跟去看看吧。”正在鍋灶上準(zhǔn)備晚飯的班覺的老婆拉珍也說:“你去把她叫回來,要吃飯了。”班覺說:“阿爸,你什么時候見過吃人的野獸出沒在碉房山上?再說還有我們家的三只大牧狗引導(dǎo)著她保護著她呢。拉珍你聽著,人家是遠遠的地方來的漢人,有頂頂重要的事情要做,我怎么能把人家叫回來?你不要怕麻煩,她什么時候回來,你什么時候把熱騰騰的奶茶和手抓端給她。”
這時帳房外面的瘸腿阿媽和它的姐妹那只名叫斯毛的看家狗叫起來,聲音不高,像是說話,溫和中帶有提醒。班覺聽了聽,知道不是什么危險來臨的信號,就沒有在乎。但是他沒想到,瘸腿阿媽和藏獒斯毛的提醒雖然不那么激烈,但也并非完全和危險不沾邊,就像一個大人正在語重心長地叮囑自己的孩子:“晚上不要出門,萬一遇到壞人怎么辦?”這是親情的表達,內(nèi)心的憂患以及緣于經(jīng)驗和閱歷的關(guān)切溢于言表。它們關(guān)切的是班覺的兒子七歲的諾布。諾布這時已經(jīng)離開帳房,追隨著漂亮的阿姐梅朵拉姆走到深不可測的黑夜里去了。諾布本來在帳房門口站著,聽阿媽說要吃飯了,就在心里說:“阿爸阿媽,我去把梅朵拉姆阿姐叫回來。”然后就走了。等到踏上碉房山的盤山小路,聽到山上隱隱有狗叫聲傳來時,諾布就把“叫回來”的初衷忘得一干二凈了。
這天晚上,西結(jié)古寺的僧舍里,父親照例睡得很早,天一黑就躺到了炕上。但是他睡不著,心想自己是個記者,一來青果阿媽草原就成了傷員,什么東西也沒采訪,即使報社不著急,自己也不能再這樣晃悠下去了。明天怎么著也得離開寺院,到草原上去,到頭人的部落里去,到牧民的帳房里去。他覺得自己已經(jīng)得到了寺院僧眾的信任,又跟著鐵棒喇嘛藏扎西學(xué)了不少藏話,也懂得了一些草原的宗教,接下來的工作就好做多了。
這么想著的時候,他聽到地上有了一陣響動,點起酥油燈一看,不禁叫了一聲:“那日。”昨天還只能站起來往前挪幾步的大黑獒那日這會兒居然可以滿屋子走動了。大黑獒那日看他坐了起來,就歪起頭用那只沒有受傷的右眼望著他,走過來用嘴蹭了蹭他的腿,然后來到門口不停地用頭頂著門扇。父親溜下炕去,撫弄著它的鬣毛說:“你要干什么?是不是想出去?”它啞啞地叫了一聲,算是回答。父親打開了門。大黑獒那日小心翼翼地越過了門檻,站到門口的臺階上,汪汪汪地叫起來。因為肚子不能用勁,它的叫聲很小,但附近的狗都聽到了,都跟著叫起來。它們一叫,整個寺院的狗就都叫起來。好像是一種招呼、一種協(xié)商、一種暗語。招呼打完了,一切又歸于寧靜。大黑獒那日回望了一眼父親,往前走了幾步,疲倦地臥在了漆黑的夜色里照壁似的嘛呢石經(jīng)墻下。父親走過去說:“怎么了,為什么要臥在這里?”他現(xiàn)在還不明白,大黑獒那日作為一只領(lǐng)地狗,只要能夠走動,就決不會呆在屋子里。這是本能,是對職守的忠誠。草原上所有的領(lǐng)地狗所有的藏獒都是習(xí)慣了高風(fēng)大夜習(xí)慣了奔騰叫囂的野漢子。
父親回到僧舍,看到岡日森格的頭揚起著,一副想掙扎著起來又起不來的樣子。他蹲到它身邊,問它想干什么。它眨巴著眼睛,像個小狗似的嗚嗚叫著,頭揚得更高了。父親審視著它,突然意識到岡日森格是想讓他把它扶起來。他挪過去,從后面抱住了它的身子,使勁往上抬著。起來了,它起來了,它的四肢終于支撐到地面上了。父親試探著松開了手,岡日森格身子一歪,噗然一聲倒了下去。父親說:“不行啊,老老實實臥著,你還站不起來,還得將息些日子。”岡日森格不聽他的,頭依然高高揚起,望著父親的眼睛里充滿了求助的信任以及催促和鼓勵。父親只好再一次把它抱住,抬著,使勁抬著,四肢終于站住了。父親再也不敢松手,一直扶著它。
岡日森格抬起一只前腿彎了彎,抬起另一只前腿彎了彎,接著輪番抬起后腿,彎了又彎。好著呢,骨頭沒斷。它似乎明白了,一點一點地叉開了前腿,又一點一點地叉開了后腿。父親一看就知道,岡日森格是想自己站住。“你行不行呢?”父親不信任地問著,一只手慢慢離開了它,另一只手也慢慢離開了它。岡日森格站著,依然站著,站著就是沒有再次倒下,沒有倒下就可以往前走,就是繼續(xù)雄強勇健的第一步了。岡日森格永遠不會忘記,這第一步是父親幫助它走出去的。它望著父親,感激的眼睛里濕汪汪的。
父親再次抱住了它,又推動著它。它邁開了步子,很小,又一次邁開了步子,還是很小。接下來的步子一直很小,但卻是它自己邁出去的,父親悄悄松開了手,不再抱它也不再推動它。它走著,偌大的身軀緩緩移動著。父親說:“對,就這樣,一直往前走。”說著他迅速朝后退去,一屁股坐到了炕上。失去了心理依托的岡日森格猛地一陣搖晃,眼看就要倒下了。父親喊起來:“堅持住,雪山獅子,你要堅持住。”岡日森格聽明白了,使勁繃直了四肢,平衡著晃動的身子,沒有倒下,終于沒有倒下,幾秒鐘過去了,幾分鐘過去了,依然沒有倒下,依然威風(fēng)凜凜地站著。
不再倒下的岡日森格一直站著,偶爾會走一走,但主要是站著,一聲不吭地站著。直到后半夜,父親朦朦朧朧睡著以后,它突然叫起來,嗚嗚嗚的,像小孩哭泣一樣,哭著哭著就把自己的身子靠在了門邊的墻上。這時父親聽到門外的大黑獒那日汪汪汪地叫起來,叫聲依然很小,但還是得到了別的狗的回音。很快,寺院里的所有狗都叫起來。
父親下了炕,來到門口,伸出頭去看了看漆黑的夜色,輕聲喊道:“那日,那日。”大黑獒那日回頭用叫聲答應(yīng)著他。他說:“你叫什么?別吵得喇嘛們睡不成覺,喇嘛們明天還要念經(jīng)呢。”住在西結(jié)古寺的這些日子里,他還是第一次半夜三更聽到這么多狗叫。大黑獒那日不聽他的,固執(zhí)地叫著,只是越叫越啞,越叫越?jīng)]有力氣了。父親回到炕上,再也睡不著,愣愣地坐著。
漸漸的,聽不到了大黑獒那日的叫聲,別的狗也好像累了,叫聲稀落下來。一個壓低了嗓門的聲音如同詭譎的咒語神秘地出現(xiàn)在輕悠悠的夜風(fēng)里:“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酥油燈欲滅還明的光亮里,父親看到自己的黑影抖了一下,岡日森格的黑影抖了一下。接著就是嗚嗚嗚的哭泣,依然靠在門邊墻上的岡日森格用嗚嗚嗚的哭泣讓“瑪哈噶喇奔森保”聲音再次出現(xiàn)了。父親突然想起來,就在他剛來西結(jié)古的那天,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落荒而逃時,發(fā)出的就是這種聲音:“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父親心里不知為什么激蕩了一下,咚地跳到了炕下,從窗戶里朝外望去,看到一串兒低低的黑影正在繞過照壁似的嘛呢石經(jīng)墻,朝僧舍走來。
梅朵拉姆跟著三只大牧狗來到了尼瑪爺爺?shù)泥従庸げ技业膸し壳埃指鼈冄刂P山小道走向了山坡上的碉房群。她和它們在六座碉房前停留了六次,每一次梅朵拉姆都會喊起來:“巴俄秋珠,巴俄秋珠。”她這么喊著,三只大牧狗便知道她是非找到巴俄秋珠不可的,又帶著她從另一條山道走下來,走到了草原上。這樣的路線讓梅朵拉姆明白過來,巴俄秋珠已經(jīng)召集了六個孩子,加上他一共七個,去實現(xiàn)他的諾言了:讓上阿媽草原的七個狗屎蛋統(tǒng)統(tǒng)死在西結(jié)古草原的七個英雄好漢面前。一對一的決一死戰(zhàn)就要開始,或者已經(jīng)開始了。她說:“嘎保森格,薩杰森格,瓊保森格,你們說怎么辦?”三只大牧狗的回答就是繼續(xù)快速往前走,只要梅朵拉姆不讓它們回去,它們就會一直找下去。
梅朵拉姆跟在三只大牧狗的后面,走得氣喘吁吁,不停地喊著:“等等我,等等我。”終于它們停下了。梅朵拉姆發(fā)現(xiàn),它們帶著她來到了白天七個上阿媽的孩子朝巴俄秋珠拋打過烏朵石的地方。梅朵拉姆不禁打了個激靈,突然就感到非常害怕,也非常后悔,自己干嘛要深更半夜來這里?她想起了白天的事情:三只兇猛的金錢豹偷襲而來,要不是以虎頭雪獒為首的幾只藏獒舍命相救,她和李尼瑪早就沒命了。她尋找依靠似的摸了摸身邊的三只大牧狗,對它們說:“咱們回吧?”
三只大牧狗站在河邊扯開嗓子朝著對岸吠叫著。它們知道這個地方?jīng)]有巴俄秋珠,巴俄秋珠走到野驢河那邊去了,和巴俄秋珠在一起的還有六個人,還有一群領(lǐng)地狗,他們過了河是因為他們追蹤的目標(biāo)過了河。但是他們肯定還要原路返回,因為風(fēng)告訴三只大牧狗,巴俄秋珠他們追蹤的目標(biāo)——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并沒有遠去,過了河的目標(biāo)又過了同一條河,也就是說,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又回來了,回到西結(jié)古的碉房山上去了。
三只大牧狗邊叫邊看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又一次說:“咱們回吧,咱們不找巴俄秋珠了。”看它們固執(zhí)地站著不動,就又說,“那就趕快找,找到了趕快回,這里很危險。”說著彎下腰摸了摸在黑暗中翻滾的河水,吃不準(zhǔn)自己敢不敢過河,能不能過河。一般來說,野驢河是可以涉水而過的,但是這里呢?這里的水是不是也和別處一樣只有沒膝深呢?她心說不如留下一只狗和我一起在這邊等著,讓另外兩只狗過去尋找巴俄秋珠,狗比她強,狗是會水的。她相信,兩只聰明的藏獒會把她正在尋找他的意思準(zhǔn)確傳達給他,也相信只要巴俄秋珠看到尼瑪爺爺家的大牧狗,就會想到是她梅朵拉姆找他來了,他應(yīng)該趕快回來。
她揮著手說:“薩杰森格,瓊保森格,你們過去,我和嘎保森格在這兒等你們。”薩杰森格和瓊保森格不聽她的,不僅沒有過河,反而繞到她身后,警惕地望著黑黢黢的草原。她俯下身子推了推它們,哪里能推得動,生氣地說:“你們怎么不聽我的話?”它們的回答是一陣狂猛的叫囂,三只大牧狗都叫了,朝著同一個方向,用藏獒最有威懾力的粗大雄壯的叫聲,叫得整個草原的夜色都動蕩起來。
一聲凄厲的狼嗥破空而來,就像石頭落在了梅朵拉姆的頭上。她的頭不禁搖晃了一下,心里猛然一揪:危險又來了,白天是豹子,晚上是狼。狼是什么?狼的概念就是吃人,是比豹子更有血腥味的吃人。自從來到西結(jié)古草原,她不止一次地聽到過狼嗥,有時候半夜在帳房里睡不著,聽著遠方的狼嗥就像尖銳的哭聲,竟有些被深深打動的感覺。但她從來沒有一個人在夜深人靜的曠野里聽到過狼嗥,現(xiàn)在聽到了,就再也不是打動而是不寒而栗了。
梅朵拉姆身子抖抖地蹲下來,害怕地瞪著前面,抱住了嘎保森格這只她最鐘愛也最信賴的大牧狗。但白獅子一樣的嘎保森格并不喜歡她在這個時候有這樣的舉動,掙脫她的摟抱,朝前走了幾步,繼續(xù)著它的叫囂。突然白獅子嘎保森格跑起來,圍繞著梅朵拉姆跑了一圈,然后箭鏃般直直地朝前飛去。接著是新獅子薩杰森格,接著是鷹獅子瓊保森格,它們都朝前跑去,一跑起來就都像利箭,唰唰兩下就不見了。等梅朵拉姆反應(yīng)過來時,她看見的只是草原厚重的黑暗和可怕的孤遠。狗呢?大牧狗呢?三只引導(dǎo)著她又保護著她的大藏獒呢?她喊起來:“嘎保森格,薩杰森格,瓊保森格。”喊了幾聲就明白喊破嗓門也是白喊,風(fēng)是從迎面沖來的,一吹就把她的聲音吹落在了身后的野驢河里。
梅朵拉姆戰(zhàn)戰(zhàn)兢兢朝著傳來狗叫的地方走去,就像迷路的人尋找星光那樣在黑暗中深一腳淺一腳地探摸著,很快就發(fā)現(xiàn)迎接自己的不是希望而是觸及靈魂的恐怖。恐怖是因為她聽不到了三只大牧狗的叫聲,更是因為她看見了燈光,那是鬼火一樣藍幽幽的燈光。燈光在朝她移動,開始是兩盞,后來是四盞,再后來就是六盞、八盞、十二盞了。梅朵拉姆沒見過黯夜里的狼,也沒見過飄蕩在草原黯夜里的藍幽幽的鬼火一樣的狼眼,但是她本能地意識到:狼來了,而且是一群,至少有六匹。她大喊一聲:“救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