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西結古
- 藏獒
- 楊志軍
- 17891字
- 2018-12-05 10:18:11
1
穿過狼道峽,就看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了。護送父親的兩個軍人勒馬停了下來。一個軍人說:“我們只能送你到這里,記者同志,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牧民和頭人對我們很友好,你不會有什么危險。你朝著太陽落山的方向走,不到三個時辰就會看到一座寺院和一些石頭房子,那兒就是西結古,你要去的地方。”父親目送著兩個軍人走進了狼道峽,疲倦地從馬背上溜下來,牽著棗紅馬走了幾步,就仰躺在了草地上。
昨天晚上在多獼草原跟著牧人學藏話,很晚才睡,今天早晨又是天不亮就出發,父親想睡一會兒再趕路。他閉上了眼睛,突然覺得有點餓,便從纏在身上的干糧袋里抓出一把花生一粒一粒往嘴里送。花生是帶殼的,那些黃色的殼就散落在他的身體兩側。他吃了一把,還想吃一把,第二把沒吃完,就睡著了。等他醒來的時候,突然意識到自己已經十分危險,眼睛的余光里有些黑影包圍著他,不是馬的黑影,而是比馬更矮的黑影。狼?他忽地坐了起來。
不是狼,是獅子,也不是獅子,是狗。一只鬣毛颯爽的大黃狗虎視眈眈地蹲踞在他身邊。狗的主人是一群孩子,孩子們好奇的眼睛忽閃忽閃的。父親第一次這么近地接觸這么大的一只藏狗,緊張地往后縮了縮,問道:“你們是哪里的?想干什么?”孩子們互相看了看。一個大腦門的孩子用生硬的漢話說:“上阿媽的。”“上阿媽的?你們要是西結古的就好了。”父親看到所有的孩子手里都拿著花生殼,有兩個正放在嘴邊一點一點咬著,再看看身邊,草地上的花生殼都被他們撿起來了。父親說:“扔掉吧,那東西不能吃。”說著從干糧袋里抓出一把花生遞了過去。
孩子們搶著伸出了手。父親把干糧袋里的所有花生均勻地分給所有的孩子,最后剩下了兩顆。他把一顆丟給了大黃狗,討好地說:“千萬別咬我。”然后示范性地剝開一個花生殼,吃掉了花生米。孩子們學著他的樣子吃起來。大黃狗懷疑地聞著花生,一副想吃又不敢吃的樣子。大腦門的孩子飛快地撿起狗嘴前的花生,就要往自己嘴里塞。另一個臉上有刀疤的孩子一把搶過去說:“這是岡日森格的。”然后剝了殼,把花生米用手掌托到了大黃狗面前。大黃狗感激地望著刀疤,一伸舌頭舔了進去。
父親問道:“知道這是什么?”大腦門的孩子說:“天堂果。”又用藏話說了一遍。幾個孩子都贊同地點了點頭。父親說:“天堂果?也可以這么說,它的另一個名字叫花生。”大腦門的孩子說:“花生?”父親站起來,看看天色,騎在了馬上。他朝孩子們和那只令人敬畏的大黃狗擺擺手,策馬往前走去,走出去很遠,突然聽到后面有聲音,回頭一看,所有的孩子和那只雄獅一樣的大黃狗都跟在身后。父親停下了,用眼睛問道:“你們跟著我干什么?”孩子們也停下了,用眼睛問道:“你怎么不走了?”父親繼續往前走,孩子們繼續往前跟。鷹在頭頂好奇地盤旋,它看到草原夏天綠油油的地平線上,一個漢人騎在馬上,一群七個衣袍襤褸的藏族孩子和一只威風凜凜的黃色藏狗跟在后面。孩子們用赤腳踢踏著松軟的草地,走得十分來勁。父親始終認為,就是那些花生使他跟這七個孩子和那只大黃狗有了聯系。草原上的七個孩子和一只名叫岡日森格的藏狗吃到了父親的花生,然后就跟在父親后面,一直跟到了西結古。
西結古是青果阿媽西部草原的中心,中心的標志就是有一座寺院,有一些石頭的碉房。在不是中心的地方,草原只有四處漂移的帳房。寺院和碉房之間,到處都是高塔一樣的嘛呢堆,經桿林立,經石累累,七色的印有經文的風馬旗和彩繪著佛像的幡布獵獵飄舞。父親到達西結古的時候已是傍晚,夕陽拉長了地上的陰影,依著山勢錯落高低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看上去是傾斜的。山腳的平地上,在森林和草原手拉手的地方,稀稀疏疏扎著一些黑色的牛毛帳房和白色的布帳房。六字真言的彩色旗幟花邊一樣裝飾在帳房的四周。炊煙從房頂升上去,風一吹就和云彩纏繞在了一起。云很低很低,幾乎蹭著林木森然的山坡。
仿佛是云彩發出的聲音,狗叫著,越來越多的狗叫著。草浪起伏的山腳下,一片唰唰唰的聲音。沖破云層的狗影朝著父親狂奔而來。父親“哎呀”一聲,手忙腳亂地勒馬停下。他從來沒見過這么多的狗,而且不少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幾乎不是狗,是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
父親后來才知道他見到的是藏獒,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藏狗中,至少有三分之一是猛赳赳的藏獒。那時候草原上的藏獒絕對是正宗的,有兩個原因使這種以兇猛和智慧著稱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犬保持了種的純粹:一是藏獒的發情期固定在秋天,而一般的藏狗都會把交配時間安排在冬天和夏天;在藏獒的發情期內,那些不是藏獒的母狗通常都是見獒就躲的,因為它們經不起藏獒的重壓,就好比母羊經不起公牛的重壓一樣。二是藏獒孤獨傲慢的天性使它們幾乎斷絕了和別的狗種保持更親密關系的可能,藏獒和一般的藏狗是同志,是鄰居,卻不可以是愛人;孤傲的公獒希望交配的一般都是更加孤傲的母獒,一旦第一次交配成功就很少更換伴侶,除非伴侶死掉。在極少數的情況下,死掉伴侶的公獒會因情欲的驅使在藏獒之外尋求泄欲的對象,但是如前所說,那些承受不起重壓的母狗會遠遠躲開,一旦躲不開,也是一壓就趴下,根本就無法實現那種天然鉚合的生殖碰撞。還有一些更加優秀的藏獒,即使伴侶死掉,即使年年延宕了烈火般燃燒洪水般洶涌的情欲,也不會降低追求的標準。它們是狗群中尊嚴的象征,是高貴典雅的獒之王者,至少風范如此。
父親驚恐地掉轉馬頭,打馬就跑。一個光著脊梁赤著腳的孩子不知從什么地方冒了出來,一把拽住了父親的棗紅馬。棗紅馬驚得朝后一仰,差點把父親撂下來。孩子懸起身子穩住了馬,長長地吆喝了一聲,便把所有狂奔過來的藏狗堵擋在了五步之外。狗群騷動著,卻沒有撲向父親。父親從馬背上滾了下來。光脊梁的孩子牽著父親的馬朝前走去。狗群不遠不近地跟在后面,敵意的眼光始終盯著父親。父親能用脊背感覺到這種眼光的威脅,禁不住一次次地寒顫著。
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座白墻上糊滿了黑牛糞的碉房前。碉房是兩層的,下面是敞開的馬圈,上面是人居。光脊梁翻著眼皮朝上指了指。父親感謝地拍拍光脊梁的肩膀。光脊梁噌地跳開了,恐懼地望著父親,恰如父親恐懼地望著狗群。父親問道:“你怎么了?”光脊梁說:“仇神,仇神,我的肩膀上有仇神。”沒有聽懂的父親不解地搖搖頭,從馬背上取下行李,又給馬卸了鞍子摘了轡頭,讓它去山坡上吃草,自己提著行李踏上石階走到了碉房門口。他在門前站了一會兒,正要敲門,就聽光脊梁的孩子一聲尖叫,驚得他倏地回過頭去。父親看到光脊梁的臉一下子變形了:夕陽照耀下的輪廓里,每一道陰影都是仇恨,尤其是眼睛,父親從來沒見過孩子的眼睛會凸瞪出如此猛烈的怒火。
不遠處的草坡上,一溜兒站著跟隨父親來到西結古的七個孩子和那只雄獅一樣的名叫岡日森格的大黃狗。父親很快就會知道,“岡日森格”就是雪山獅子的意思,它也是一只藏獒,是一只年輕力壯的獅頭公獒。父親用半通不通的藏話對光脊梁的孩子說:“你怎么了?他們是上阿媽的孩子。”光脊梁的孩子瞪了他一眼,用藏話瘋了一樣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獒多吉,獒多吉。”藏狗們立刻咆哮起來,爭先恐后地飛撲過去。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落荒而逃,邊逃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岡日森格掩護似的迎頭而上,轉眼就和一群西結古的狗撕咬成了一團。
父親驚呆了。他第一次看到狗類世界里有如此激烈的沖撞,第一次發現狗類和人類一樣首先要排擠的是自己的同類而不是異類。所有的藏狗都放棄了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的追咬,而把攻擊的矛頭對準了攔截它們的岡日森格。岡日森格知道局面對自己十分不利,只能采取速戰速決的辦法。它迅速選準目標,迅速跳起來用整個身子夯過去,來不及狠咬一口就又去撲咬下一個目標。這種快節奏重體力的撲咬就像山崩,它撲向誰,誰就立刻會滾翻在地。但西結古的藏狗似乎很愿意自己被對方撲倒,每當岡日森格撲倒一只,別的藏狗就會乘機在它的屁股和腰肋上留下自己的牙印,牙印是冒著血的,迅速把岡日森格的屁股和腰肋染紅了。
更加嚴峻的現實是,岡日森格撲翻的所有藏狗沒有一只是身體壯碩的大狗,那些大狗,那些虎豹獅熊一類的野獸,站在狗群的外圍,連狂吠一聲的表示都沒有。它們在觀戰,它們似乎不屑于這種一哄而上的群毆戰法而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或者它們意識到根本不需要自己出手,來犯者就會死無葬身之地,所以就傲慢地沉默著。而對岡日森格來說,讓一群比自己矮小的藏狗和自己打斗,幾乎就是恥辱。更加恥辱的是它打敗了對方,而流血的卻是自己。這些藏狗不是靠勇武而是靠投機靠群集的力量正在使它一點點地耗盡力氣和流盡鮮血。
岡日森格改變戰法了。當又一只藏狗被它撲翻而它的屁股又一次被偷襲者戳了兩個血窟窿似的牙印之后,涌動在血管里的恥辱讓它做出了一個幾乎喪失理智的決定:它繞開了所有糾纏不休的藏狗,朝著那些身體壯碩的大狗沖了過去。它知道它們跟自己屬于同一個狗種,那就是令狗類也令人類驕傲的喜馬拉雅獒種;知道喜馬拉雅獒種的這些驕子才是西結古狗群的領袖,能跟自己決一死戰的應該是它們而決不是吠繞著自己的這些小嘍羅。它相信自己能夠殺死它們,也相信自己很有可能被它們殺死,但不管是殺死它們還是被它們殺死,它所渴望的只應該是一種身份相當、勢力相當、榮辱相當的藏獒之戰。
西結古的藏獒沒想到岡日森格會直沖過來,而且一來就撞倒了一只和來犯者一樣威風凜凜的獅頭金獒。藏獒們吃驚之余,嘩地散開了,這是撲過去迎戰來犯者的前奏。但是它們都沒有撲過去,它們看到獅頭金獒已經翻身起來撲了過去,就仍然傲慢地保持著將軍般的冷靜。岡日森格和獅頭金獒扭打在一起了,你咬著我的皮,我咬著你的肉,以兩顆碩大的獒頭為中心,沿著半徑,轉過來轉過去。但顯然這不是一場勢均力敵的戰斗,很快就有了分曉,獅頭金獒被壓倒在地了,半個脖子嵌進了岡日森格張開的大嘴。血從岡日森格的牙縫里流了出來,那是獅頭金獒未能尊重一只比它更強大的同類而付出的代價。這代價并不慘重,因為岡日森格并沒有貪婪地咬住它不放直到把它咬死。當它很快扭動著滴血的脖子十倍憤怒地站起來,想要齜牙回擊岡日森格時,發現對方已經丟開自己沖向了另一只離它最近的藏獒。
這是一只豎著眼睛挺著鼻子的兇霸霸的灰色老公獒。它之所以站在離岡日森格最近的地方,是因為早就預見了獅頭金獒的失敗,也早就做好了鏖戰岡日森格的準備。在岡日森格壓倒獅頭金獒的時候,它就做出了一副隨時撲咬的樣子挑逗著對方,但等到岡日森格真的朝它撲來時,它又巧妙地閃開了。這種還沒有較量就開始躲閃的舉動在喜歡硬碰硬的藏獒中并不常見,只有那種和狼和豹子經過無數次打斗的藏獒才會從對手那里學來這樣一種戰術。躲閃是為了激怒對方,以便在對方怒不可遏失去章法的情況下尋找進攻的機會,所以老公獒一而再再而三地躲閃著,讓憤怒的岡日森格更加憤怒了——當岡日森格那越來越狂猛的撲咬接二連三失敗之后,它不禁發出了一聲藏獒在打斗時本不應該發出的尖叫。這說明灰色老公獒的目的正在達到,只要這樣的撲咬再持續幾次,就會大大挫傷岡日森格的銳氣,而挫傷銳氣對一只年輕氣盛的公獒來說,幾乎等于喪失了一半攻擊的速度和力量。
然而老謀深算的灰色老公獒仍然低估了岡日森格的能力,岡日森格雖然由于求勝心切有一些暴躁失態,可它很快知道了老公獒的目的,也觀察到了對方躲閃的線路。它依照最優秀的遺傳本能立刻就明白對老公獒的撲咬是需要提前量的。它用自己算計好的提前量撲咬了一次,盡管沒有成功,但立刻又明白,不僅要有提前量,而且要聲東擊西,讓對方在自己的計謀面前逃無可逃。接下來的一次撲咬它大獲成功,也讓老公獒的自尊心大受傷害。灰色老公獒在閃開對方攻擊的一瞬間噗嗤一聲趴在了地上,實實在在感到一種沉重的壓迫已經出現在脊背之上,與此同時后頸上有了一陣灼燙的疼痛,岡日森格的利牙砉然撕開了它的皮毛。它回頭就咬,碰到的卻是岡日森格在呼嚕嚕的喉嚨深處向它發出的低聲警告。它一聽這警告就低下頭啞啞地叫起來,那是哭聲,那是相當于人類凄然而慟的哭聲。哭聲不是由于害怕,而是由于悲哀,它知道自己已經老得不行了,老得都不能維護西結古草原藏獒的尊嚴了。它現在唯一要做的并不是掙扎著起來和對方扭成一團繼續撕咬直到自己被咬成重傷或者被咬死,而是把本該自己消滅的敵人拱手讓給別的藏獒,然后痛苦地看著別的藏獒在打敗這個來犯者之后是如何得趾高氣揚。
凄然而慟的哭聲讓岡日森格迅速離開了老公獒抽搐不止的灰色脊背。它轉身撞翻了兩只從后面躥過來試圖咬它屁股的小嘍羅藏狗,然后面對一群一只比一只壯碩的喜馬拉雅獒種,用鼻子噗噗噗地噴灑著滿胸涌蕩的豪氣,一副威武不屈、剽悍不羈的樣子。
到了這種時候,按照獒類世界古老習俗的約定,該是由獒王出面迎戰來犯者的時候了。在青藏高地,草原深處,尤其是在青果阿媽草原,守護領地的藏獒群里,大都會有一個處于領袖地位的獒王存在。它一定是雄性,一定是十分強大十分兇悍的,一定在保護領地中建立過人和狗都能認同的巨大功勛——咬死過許多荒原狼和雪狼,咬死過許多金錢豹和雪豹,甚至咬傷或者咬死過藏馬熊和野牦牛。此外它們很可能就像咬死狐貍那樣咬死過人,咬死過那些敢于闖入領地挑釁主人的仇家。和別的動物不一樣,獒王的誕生并不一定是藏獒與藏獒之間激烈打斗一決雌雄的結果,因為在天長日久的耳鬢廝磨中,在共同的責任共同的敵人面前,誰是最勇武的,誰是最智慧的,誰是智勇雙全的,藏獒們心里都有數,加上人類的認可,大家也就隨之認可主動稱臣了。只有一種情況會使獒王的產生演變成藏獒與藏獒之間你死我活的戰斗,那就是人類的認可和藏獒們的認可出現誤差,被人類認可或者指定的獒王一定要證明人類的選擇是正確的,而被藏獒們認可的獒王也一定要證明藏獒的選擇是正確的,于是打斗就會頻繁出現,直到有一天其中的一只被徹底征服。也有至死不服的,那就是死,倔強的一只被更倔強的一只活活咬死。通常被征服或者被咬死的往往是人類認可的獒王,因為在確定獒王的功勛和識別獒王的能力方面,藏獒比人更接近真實更具有公正的評判。
現在,西結古草原藏獒群落中的獒王就要出現了,一旦出現,那差不多就是一場老虎斗老虎、獅子咬獅子的重量級角斗。所有的藏獒,所有的藏狗,包括那些興奮到不知死活的小狗,一下子都安靜了。等待著,連炊煙和云彩,連傍晚和夕陽,都靜止不動地等待著。傾斜的西結古寺和一片片碉房更加傾斜了,鳥瞰的陰影拉得更長更遠。岡日森格揚頭掃視著獒群,幾乎把所有藏獒都看了一遍,然后死死盯住了一只帶著微笑望著它的虎頭雪獒。虎頭雪獒就是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盡管它現在所處的位置不在獒群的中央,盡管它依然蹲踞著就好像面前的打斗跟它毫無關系,但岡日森格一眼看出它就是獒王。它身形偉岸,姿態優雅,一臉的王者之氣,顧盼之間八面威風冉冉而來。它一只眼睛含著王者必有的自信和豪邁,一只眼睛含著斗士必有的威嚴和殺氣,但行動卻是傲慢和遲緩的,充滿了對來犯者發自內心的蔑視。岡日森格不禁暗暗稱贊:好一個獒王,尊嚴的頭顱居然是紋絲不動的,仿佛每一根迎風抖動的雪白的獒毛都在證明它存在的偉大意義。更重要的是,它雖然閉著嘴但尖長的虎牙卻不可遏止地伸出了肥厚的嘴唇,虎牙是六刃的,也就是說它有六根虎牙,嘴的兩邊各有三根,而一般的藏獒一共只有四根,并且還沒有它這般尖長。六刃的尖長虎牙明白如話地告訴對方它是不可戰勝的,而大嘴闊鼻所形成的古老的喜馬拉雅獒種的經典之相貌,會讓任何人任何動物望一眼而頓生敬畏,那是凜然不可侵犯的生命的神圣威儀。
虎頭雪獒站了起來。西結古草原的獒王終于站了起來。岡日森格盯著它的眼睛眨巴了一下,金燦燦的鬣毛奮然一抖。一場猛獒對猛獒的打斗就要開始了。不,不是打斗,是懲罰。在藏獒們和藏狗們看來,這是一次毫無懸念的懲罰性撕咬,為了忠于職守和捍衛榮譽,西結古草原的獒王必須嚴厲懲罰一個洶洶然不自量力的來犯者。如果來犯者敢于反抗獒王的懲罰,那就是說它不打算活下去了。獒王虎頭雪獒走出獒群,來到岡日森格面前,嗓眼里呼呼地響著,似乎在告訴對方:你現在還來得及撿回一條命,趕快逃跑吧,西結古草原不歡迎你。岡日森格聽懂了它的話,卻沒有做出任何聽話的表示,而是挑釁地斜繃起前腿把身子朝后傾了傾。獒王虎頭雪獒瞇縫起眼睛扮出一副笑模樣,大度地搖了搖尾巴:走吧年輕人,你長得如此英俊健美,我實在不忍心殺死你。岡日森格不理對方的茬,聳起一棱一棱的脊毛,就要撲過去了。
但是且慢,有個聲音正在響起來,那是人的聲音,是那個光著脊梁赤著腳的孩子的聲音。孩子等不及了,他希望西結古的狗群盡快咬死岡日森格,然后跟著他去追逐七個上阿媽的仇家,所以就喊起來:“那日,那日。”他知道虎頭雪獒是西結古草原獒群里的獒王,卻不知道越是獒王就越不會心浮氣躁地出手,它要端端架子,吊吊胃口,然后一撲成功,一口致命。他既失望又吃驚地以為西結古草原的獒王不敢對這個年輕力壯、威儀堂堂的來犯者動手,就耐不住性子地喊起來:“那日,那日。”
被稱作那日的藏獒從獒群里跳出來了,它是一只黑色的獅頭母獒。它很小很小的時候和同胞姐姐一起被光脊梁的孩子喂養過,只要喂養過的人就都應該是主人,所以聽他一叫,它就跳出來了。跳出來后才知道光脊梁的孩子要它干什么。它遲疑了一下,便按照光脊梁的手勢越過了獒王跟對手的對陣線,無所畏懼地撲向了岡日森格。年輕的岡日森格沒想到,它心驚膽戰地渴望著的這場勇者之戰,這場挑戰西結古獒王的狂妄之戰,在沒有實現之前就早早地結束了。它愣愣地站著,直到被牛犢般大小的大黑獒那日三撞兩撞撞翻在地,也沒有明白為什么撲向自己的不是它死死盯住的獒王而是一只自己從不招惹的母獒。它從地上跳起來,像剛剛被它打敗的那只灰色老公獒一樣躲閃著對方的撕咬。
光脊梁的孩子又喊起來:“果日,果日。”果日出現了。它是大黑獒那日的同胞姐姐,也是一只牛犢般大小的黑色獅頭母獒。岡日森格根本就沒看見它是從哪里跳出來的,甚至都沒有看清它的面影,就被它撞了個正著。趁著這個機會,大黑獒那日再次呼嘯著撲了過來。岡日森格被撲翻在地上。這次它沒有立刻站起來。它身上壓著兩只牛犢般大小的母性的大黑獒,使它很難翻過身來用粗壯的四肢支撐住大地。它本來可以用利牙的迅速切割擺脫兩只大黑獒的壓迫和撕咬,但是它沒有這樣。人類社會中“男不跟女斗”的解嘲在喜馬拉雅獒種世界里變成了一種恒定的規則,公獒是從來不跟母獒叫板的,況且是如此美麗的兩只母獒,如果遇到母獒的攻擊,忍讓和退卻是公獒唯一的選擇。岡日森格堅決信守著祖先遺傳的規則,卻使自己陷入了生命危機的泥淖。它有些迷惘:怎么西結古草原的藏獒是這樣的,好像它們來自另一個世界,獒類社會那些天定的法律并沒有滲透到它們的血液里。它不知道這是人類起了壞作用——人類一攙和,動物界的許多好規矩就會變成壞習慣。更不知道,它所服從與鐘愛的人類正在把更加危險的局面導入它的命運之中。
光脊梁的孩子揮著胳膊喊起來:“獒多吉,獒多吉。”他是要所有的狗都朝岡日森格撲去。藏獒們不安地跳動著,擁擠到了一起。只有作為獒王的虎頭雪獒無動于衷地臥下了,并且沖著兩只瘋狂撕咬的母性大黑獒不滿地叫喚著。藏獒們看到它們的王是這個樣子的,便漸漸安定下來。它們是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它們可以不聽任何來自個人的命令。而那些作為小嘍羅的藏狗卻沒有這么好的理性,它們被“獒多吉獒多吉”的喊聲煽動得群情激憤,環繞著倒在地上的岡日森格一圈一圈地跑。突然它們沖了過去,當兩只母性的大黑獒在獒王虎頭雪獒的叫聲中離開岡日森格時,幾乎所有的藏狗都撲向了一個點。藏狗們在這個點上一層一層地摞起來,都想用利牙痛痛快快地咬一口最下面的這只外來的藏獒岡日森格。
岡日森格已經站不起來了,在兩只母性大黑獒致命的撕咬之后,藏狗們的撕咬就變成了死神來臨的信號。這個信號無休無止地重復著,使它身上的傷口差不多變成了一張魚網,那是名副其實的千瘡百孔。
漸漸安靜了,連嘈雜不休的藏狗也不再激動地叫喚了。安靜對藏在草岡后面遠遠地窺伺著這邊的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無疑是一個不祥的征兆。他們悄悄摸了回來,探頭探腦地想營救他們的岡日森格。光脊梁的孩子幾乎是用后背感覺到了仇家的到來,倏地轉過身去,鷹鷙般的眼光朝前一橫,便大喊起來:“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狗群騷動起來,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西結古的領地狗都朝著七個上阿媽的孩子奔撲過去。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轉身就跑,齊聲喊著:“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父親提著行李站在碉房門前觀望著,奇怪地發現,七個孩子的喊聲一響起來,狗群追攆的速度馬上就減慢了,甚至有些大狗(它們是包括獒王虎頭雪獒在內的一些藏獒)干脆放棄了追攆,搖頭擺尾地在原地打轉。
光脊梁的孩子同樣感到奇怪,朝前跑了幾步,喊道:“獒多吉,獒多吉。”父親已經知道這是攛掇狗群追攆的聲音,生怕七個上阿媽的孩子跑不及被狗群追上,朝光脊梁大喊一聲:“你要干什么?他們是跟我來的。”話音剛落,父親身后的碉房門突然打開了,一只手伸出來一把將他拽了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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碉房里男男女女坐了十幾個人,有的是軍人,有的不是。不管是軍人還是地方上的人,都是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成員。成員們正在開會。拽他進來的軍人嚴厲地問道:“你是什么人?胡喊什么?”父親趕緊掏出介紹信遞了過去。那人看都不看,就交給了一個戴眼鏡的人。眼鏡仔細看了兩遍說:“白主任,他是記者。”白主任也就是拽他進來的軍人說:“記者?記者也得聽我們的。那幾個孩子是你帶來的?”父親點點頭。白主任又說:“你不知道我們的紀律嗎?”父親問道:“什么紀律?”白主任說:“坐下,你也參加我們的會。”父親坐在了自己的行李上。白主任告訴他,青果阿媽草原一共有大小部落三十二個,分布在西結古草原、東結古草原、上阿媽草原、下阿媽草原和多獼草原五個地方。西結古草原的部落和上阿媽草原的部落世代為仇,見面就是你死我活。而父親,居然把上阿媽草原的孩子帶到了西結古草原,又居然試圖阻止西結古人對上阿媽人的追打。
父親說:“他們只有七個人,很危險。”白主任說:“這里的人也只是攆他們走,真要是打起來,草原上的規矩是一對一,七個人只要個個厲害,也不會吃虧的。”父親說:“那么狗呢?狗是不懂一對一的。那么多狗一擁而上,我怎么能看著不管?”白主任不理狗的事兒,教訓父親道:“你要明白,不介入部落之間的恩怨糾紛,這是一條嚴格的紀律。你還要明白,我們在西結古草原之所以受到了頭人和牧民群眾的歡迎,根本的原因就是對上阿媽草原采取了孤立的政策。上阿媽草原的幾個部落頭人過去都是投靠國民黨的,馬步芳在上阿媽草原駐扎過騎兵團,團長的小妾就是頭人的妹子。”父親尋思:既然不介入矛盾,為什么又要孤立對方?但他沒來得及把自己的疑問說出來,思路就被一股奶茶的香味打斷了。奶茶是燉在房子中間的泥爐上的,一個姑娘倒了一碗遞給了父親。姑娘藍衣藍褲,一副學生模樣,長得很好看,說話也好聽:“喝吧,路上辛苦了。”父親一口喝干了一碗奶茶,站起來不放心地從窗戶里朝外看去。
前面的草坡上,已經沒有了孩子們的身影,逃走的人和追打的人都已經跑遠了。剛剛結束了撕咬的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迅速離開那里。它們的身后,是一堆隨風抖動的金黃色絨毛,在晚霞照耀的綠色中格外醒目。父親說:“它肯定被咬死了,我去看看。”說著,抬腳就走。父親來到草坡上,看到四處都是血跡,尤其是岡日森格的身邊,濃血漫漶著,把一片片青草壓塌了。他回憶著剛才狗打架的場面,獅子一樣雄壯的岡日森格被一大群西結古的藏狗活活咬死的場面,身子禁不住抖了一下。他蹲下來,摸了摸已不再蓬松的金黃的獒毛,手上頓時沾滿了血。他挑了一片無血的獒毛擦干自己的手,正要離開,就見岡日森格的一條前腿痙攣似的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父親愣了:它還沒有死?
天麻麻的,就要黑了。散了會的眼鏡來到草坡上對父親說:“白主任認為你剛來,不懂規矩,應該跟他住在一起。”原來西結古工作委員會的人都散住在牧民的帳房里,只有白主任和作為文書的眼鏡住進了那座白墻上糊滿黑牛糞的碉房,碉房是野驢河部落的頭人索朗旺堆獻出來的,除了住人,還能開會,等于是工作委員會的會部。父親說:“好啊,可是這狗怎么辦?”眼鏡說:“你想怎么辦?”父親說:“這是一條命,我要救活它。”眼鏡說:“恐怕不能吧,這是上阿媽的狗,你要犯錯誤的。”
父親回到了碉房里。眼鏡從墻角搬過來一個木頭匣子放到地氈中央。匣子里是青稞炒面,用奶茶一拌,再加一點酥油,就成糌粑了。這就是晚飯。吃飯的過程中,白主任抓緊時間給他講了不少草原的規矩,什么在牧民的帳房里不能背著佛壇就坐因為人的后腦勺上冒著人體的臭氣啦,不能朝著佛壇伸腳打噴嚏說臟話因為佛是喜歡體面和干凈的啦,不能從嘛呢石經堆的左邊走過因為那是地神和青稞神的通道啦,不能打魚吃魚因為水葬的時候魚是人的靈魂的使者其地位僅次于天葬的禿鷲啦,不能吃油炒的食物因為那是對神賜食物的褻瀆啦,不能吃當天宰殺的肉因為牲畜的靈魂還沒有升天啦,不能打鳥打蛇打神畜因為那是你前世的親人啦,不能拍男人的肩膀因為肩膀上寄居著戰神或者仇神啦,不能在帳房上曬衣服因為吉祥的空行母就在上面飄蕩啦,不能走進門口有冒煙的濕牛糞的人家因為那是家中有病人的信號啦,不能從火塘上跨過去因為那是得罪灶神的舉動啦,不能在畜圈里大小便因為背著疫病口袋的魔鬼正是借助骯臟的東西發散毒氣的啦,不能幫助牧人打酥油因為酥油神是不喜歡陌生人的啦,不能打牧人的狗也不能打流浪的狗因為狗是人的影子啦,甚至連在帳房里不能放屁因為寶帳護法一聞到不潔凈的氣味就會離家出走這樣的事情也講到了,最后說:“你一定要吸取教訓,不能和上阿媽草原的人有任何牽連。”父親又是點頭,又是稱是,心里卻惦記著岡日森格。
就要打開行李睡覺的時候,父親借口找馬又來到草坡上,再次摸了摸血跡浸染的岡日森格。岡日森格好像知道有人在摸他,動了一下,又動了一下,這次是耳朵,耳朵一直在動,像是求生的信號。父親跪在地上想抱起它,使了半天勁才發現自己根本就抱不動,起身跑回碉房,對眼鏡說:“你幫我把那只狗抬過來,它死了,它有很大很厚的一張狗皮。”眼鏡嚴肅地望著白主任。白主任沉吟著說:“它是上阿媽的狗,扒了它的狗皮,我看是可以的。”父親在碉房前的草洼里找到了還在吃草的棗紅馬,套上轡頭,拉它來到了草坡上,和眼鏡一起把岡日森格抱上了馬背。眼鏡小聲說:“你怎么敢欺騙白主任?”父親說:“為什么不敢?”
他們來到碉房下面的馬圈里,把岡日森格從馬背上抱下來。父親問道:“你們西工委有沒有大夫?”眼鏡說:“有啊,就住在山下面的帳房里。”父親說:“你能不能帶我去?”眼鏡說:“白主任知道了會剋我,再說我怕狗,這會兒天黑了,牧人的狗會咬人的。”父親猶豫著,又仔細看了看岡日森格,對眼鏡說:“你回去吧,白主任問起來,就說我正在扒狗皮呢。”父親毅然朝山下走去。他其實也是非常怕狗的,尤其是當他看到雄獅一樣的岡日森格幾乎被咬死之后,就知道西結古草原的狗有多厲害。但他還是去了,這時候他的同情心戰勝了他的怯懦,或者說他天性中與動物尤其是藏獒的某種神秘聯系起了作用,使他變得像個獵人,越害怕就越想往前走。
打老遠帳房前的狗就叫起來,不是一只,而是四五只。父親停下了,喊道:“大夫,大夫。”狗叫聲淹沒了父親的叫聲,父親只好閉嘴,等到狗不叫了,突然又大喊:“大夫,大夫。”狗朝這邊跑來,黑影就像鬼蜮,形成一個半圓的包圍圈橫擋在了父親面前。父親的心打鼓似的跳著,他知道這時候如果往前走,狗就會撲過來,如果往后退,狗也會撲過來,唯一的選擇就是原地不動。可他是來找大夫的,他必須往前走,原地不動算怎么回事兒?他戰戰兢兢地說:“你們別咬我,千萬別咬我,我不是賊,我是個好人。”他邊說邊往前挪動,狗們果然沒有撲過來咬他,反而若無其事地朝后退去。他有點納悶:莫非它們真的聽懂了我的話?突然聽到身后有動靜,驚得出了一聲冷汗,猛回頭,發現一個立起的黑色狗影就要撲過來。他哎喲一聲,正要奪路而逃,就聽有人咕咕地笑了,原來那立起的黑影不是狗。
一個孩子出現了,就是那個白天面對七個上阿媽的孩子眼睛凸瞪出猛烈怒火的孩子。夜涼如秋,但他依然光著脊梁赤著腳,似乎堆纏在腰里的衣袍對他永遠是多余的。他笑著往前走去,走了幾步又回身望著父親。父親趕緊跟了過去。鬼蜮一樣的狗影突然消失了。光脊梁的孩子帶著父親來到一頂黑色的牛毛帳房前,停下來讓父親進去。父親覺得帳房里面也有狗,站在那里不敢動。光脊梁就自己掀開門簾鉆了進去,輕聲叫著:“梅朵拉姆,梅朵拉姆。”不一會兒,大夫梅朵拉姆提著藥箱出來了,原來就是那個白天給父親端過奶茶的姑娘。父親說:“有碘酒嗎?”梅朵拉姆問道:“怎么了?”父親說:“傷得太重了,渾身都是血。”梅朵拉姆說:“在哪兒?讓我看看。”父親說:“不是我,是岡日森格。”梅朵拉姆說:“岡日森格是誰?”父親說:“是狗。”
兩個人來到了碉房下面的馬圈里。梅朵拉姆從藥箱里拿出手電讓父親打著,自己把岡日森格的傷勢仔細察看了一遍說:“晚了,這么深的傷口,血差不多已經流盡了。”父親說:“可是它并沒有死。”梅朵拉姆拿出酒精在岡日森格身上擦著,又撒了一層消炎粉,然后用紗布把受傷最重的脖子、右肋和后股包了起來。梅朵拉姆說:“這叫安慰性治療,實際上是在給你抹藥,如果你還不甘心,下次再用碘酒涂一遍,然后……”說著給了父親一瓶碘酒。父親問道:“然后怎么辦?”梅朵拉姆說:“然后就把它背到山上喂老鷹去。”梅朵拉姆和父親一前一后走出了馬圈,突然看到兩個輪廓熟悉的黑影橫擋在他們面前——白主任和眼鏡出現了。幾乎在同時,父親看到不遠處佇立著另一個熟悉的黑影,那個黑影在月光下是光著脊梁赤著腳的,那個黑影的臉上每一道陰影都是對岡日森格的仇恨。
父親的執拗是從娘肚子里帶來的,連他自己也感到吃驚:我怎么能這樣?白主任的訓斥越是嚴厲,他越是不愿意聽。白主任說:“我們來這里的任務是了解民情,宣傳政策,聯絡上層,爭取民心,力求在最短的時間內站穩腳跟,你這樣做會讓我們工作委員會在西結古草原失去立足之地的。你明天就給我回去,我們這里不需要你這樣的人。”父親說:“我是一個記者,我不歸你們管,用不著等到明天,我馬上就離開你們,從現在開始,我做什么都跟西工委沒關系了。”說著走上石階,從碉房里抱出了自己的行李。白主任氣得嘴唇不住地抖:“好,這樣也好,我就這樣給上級反映,會有人管你的。”說罷就走。碉房的門砰一聲關上了。梅朵拉姆對父親小聲說:“你怎么能這樣?白主任說得也有道理,不能為了一只狗,影響工作。趕緊去認個錯吧。”父親哼了一聲,什么話也不說。他其實很后悔自己對白主任的頂撞,但既然已經頂撞了,就裝也要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梅朵拉姆搖搖頭,要走。眼鏡說:“我送你回去吧,以后晚上你不要出來。”梅朵拉姆說:“我是個大夫,我得看病。”眼鏡說:“晚上出來讓狗咬了怎么辦?再說你是人的大夫,不是狗的大夫。”
這天晚上,父親就在馬圈里呆了一夜。他在站著睡覺的棗紅馬和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之間鋪開了自己的行李,躺下后怎么也睡不著,腦子里亂哄哄的,想得最多的倒不是白主任,而是那個光脊梁的孩子。他知道光脊梁的孩子一定不會放過岡日森格,岡日森格是活不成了,除非自己明天離開西結古時把它帶走,可這么大一只半死的狗,自己怎么帶啊。算了吧,不管它了,自己走自己的吧。又一想,如果不管岡日森格,他還有必要明天就離開西結古嗎?還有必要針尖對鋒芒地和白主任頂撞下去嗎?天快亮的時候,父親睡著了,一睡就睡得很死。
3
清晨,一個名叫頓嘎的老喇嘛從碉房山最高處的寺院里走了出來。他背著一皮袋牛羊的干心肺,沿著小路盤行而下,路過工作委員會會部所在地的牛糞碉房時停下了。他立到馬圈前看了看蜷成一團酣睡著的父親和包扎著傷口的岡日森格,又回身望了望山下的野驢河,悄悄地離開了。野驢河開闊的水灣里,山下的帳房前,晨煙正在升起,牛群和羊群已經起來了,叫聲一片。牧家的狗分成了兩部分:休息了一夜的牧羊狗正準備隨著畜群出發,它們興奮地跑前跑后,想盡快把畜群趕到預定的草場;一夜未眠的守夜狗離開畜群臥在了帳房門口,它們在白天的任務是看家和睡覺。而在河灣一端鵝卵石和鵝冠草混雜的灘地上,一大群幾百只各式各樣的領地狗正在翹首等待著老喇嘛的到來。生活如舊,一切跟昨天沒什么兩樣,除了老喇嘛心里的不安寧。
老喇嘛頓嘎心里的不安寧正是由于領地狗的存在。領地狗也是流浪狗,但它們只在自己的領地流浪,當這個生生不息的龐大狗群按照人的意志認為以西結古為中心的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都是它們的領地時,任何外來的狗就別想輕易在這片土地上找到生存的機會。也就是說,牧羊狗是守護畜群的,看家狗是守護帳房和碉房的,領地狗是守護整個西結古草原的。領地狗終生不會離開自己的草原,哪怕餓死,哪怕蛻變為野生動物,哪怕變成人見人嫌的癩皮狗。因為一旦離開自己守護和生存的草原,別處的領地狗就會把它咬死吃掉,無論它有多么強大。
領地狗不是野狗,野狗是沒人喂的,而領地狗除了自己經常像野獸一樣在草原上捕捉活食外,還會在固定的時間固定的地方得到人給的食物。人給它們食物的舉動在表面上是出于宗教與世俗的善良,實際上是為了從生存的依賴上加固它們對人類的依附關系。盡管領地狗不屬于任何個人,但人的意志卻明確無誤地體現在它們的一舉一動中。給它們食物的除了牧家還有寺院,老喇嘛頓嘎就是西結古寺專門給領地狗拋散食物的人。老喇嘛頓嘎來到野驢河的灘地上,拔出腰刀,在石板上割碎了牛羊的心肺,一點一點拋散給它們,突然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沿著河邊的淺水噼里啪啦地跑來,心里不覺隱隱一沉,叫了一聲:“不好。”
光脊梁的孩子大聲喊著:“那日,那日。”牛犢般的大黑獒那日立馬跑了過來。光脊梁把手中的一只肥嘟嘟的羊尾巴扔給了它。大黑獒那日跳起來一口叼住,一邊狼吞虎咽地吃著,一邊盯著光脊梁。它預感到它曾經的主人并不僅僅是來喂它羊尾巴的,一定還有別的事兒,就像以往發生過的那樣,讓它跟他去草原深處打獵,或者替它去尋找一件他找不到的東西。再就是廝殺,就跟昨天似的,讓它搶在獒王前面向著來犯的同類猛烈沖擊然后瘋狂撕咬。它知道主人的事情永遠比自己的吃喝更重要,就嚼都沒嚼,連肉帶毛把羊尾巴吞到了肚子里。這時它看到光脊梁的孩子奮力朝前跑去,跑了幾步又回身朝它招手,喊著:“那日,那日。”大黑獒那日用四只粗壯的腿騰騰騰地敲打著地面跟了過去。老喇嘛頓嘎望著人和狗消失在碉房與碉房之間的狹道里,趕緊朝寺院走去。
在雙身佛雅布尤姆殿的大堂里,老喇嘛頓嘎對西結古寺的主持丹增活佛說,他昨天晚上做了一個夢,一個獅子一樣漂亮雄偉的金色公獒請求他救自己一命。金色公獒說它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上的獅子,曾經保護過所有在雪山上修行的僧人。老喇嘛又說,他今天早晨在牛糞碉房的馬圈里看到了一個陌生的漢人和一只外來的受了重傷的金色獅頭公獒,又在野驢河邊看到光脊梁的孩子招走了大黑獒那日。丹增活佛問道:“你是不是說,你夢見的雪山獅子就是你看見的獅頭公獒?”老喇嘛頓嘎說:“是啊是啊,它現在已經十分危險了,我們怎么才能救它一命呢?”丹增活佛知道這個問題是很嚴重的,趕緊叫來另外幾個活佛商量,商量的結果是派三個鐵棒喇嘛前去保護前世是阿尼瑪卿雪山獅子的獅頭公獒和那個外來的漢人。鐵棒喇嘛是西結古寺護法金剛的肉身體現,是草原法律和寺院意志的執行者,在整個青果阿媽西部草原,只有他們才可以代表神的意志隨意懲罰包括藏獒在內的所有生靈,而別人的懲罰雖然也是可以的,但卻不是神圣的。不是神圣的懲罰,自然也就不是替天行道而免遭報應的懲罰。
父親被一陣悶雷般的狗叫驚醒了。他忽地坐起來,就見一只牛犢般大小的黑獒正朝著他身邊的岡日森格撲過來。他本能地掀起被子,迎著大黑獒蓋了過去。大黑獒那日來不及躲閃,獒頭一下子被蓋住了。它戛然止步,咬住被子使勁甩著。父親抓住被子的一角,拔河似的把大黑獒那日拉出了馬圈。大黑獒那日突然意識到,它的敵人并不僅僅是那只將死而未死的獅頭公獒,還有獅頭公獒的主人一個陌生的漢人。它松開被子可著嗓門吠叫起來,不是沖著父親,而是沖著碉房山前的野驢河。父親后來說,大黑獒那日的吠叫就是藏獒的語言,它肯定提到了岡日森格,提到了父親,還提到了棗紅馬。遠方的領地狗群一聽就明白了,“汪汪汪”地回應著狂奔起來,轉眼之間就從野驢河的灘灣里來到了這里。
父親在心里慘叫一聲:“完了。”趕緊用被子蓋住依舊奄奄一息的岡日森格,再從馬圈的墻角拽過和他同樣驚恐無度的棗紅馬,準備跳上去逃跑。但是已經來不及了,領地狗群密密麻麻地擋在了馬圈前面,大黑獒那日和它的同胞姐姐大黑獒果日以及昨天被岡日森格打敗的灰色老公獒已經沖過來了,不是沖著人,而是沖著馬。聰明的藏獒都知道,咬人先咬馬,馬一流血就不聽人的指揮,人也就無法逃脫了。棗紅馬忽地一下掉轉了身子,抬起屁股踢了過去,一下就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左眼上。大黑獒那日尖叫一聲滾翻在地,立刻又爬起來,以十倍的瘋狂再次撲過去,尖利的虎牙哧地一聲扎在了棗紅馬的屁股上。棗紅馬叫著,邊叫邊踢。父親清楚地看到,棗紅馬的鐵蹄好幾次踢在了大黑獒那日的肚子上,但大黑獒那日就是不松口,它拼命拉轉棗紅馬的身子,讓它的前胸和肚腹完全暴露在了前面。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同時跳起來,咬住了棗紅馬。棗紅馬轟然一聲栽倒在地。大黑獒那日跳過去,一口咬住了棗紅馬的喉嚨。
父親驚叫一聲,噌地跳向了墻角。本能告訴他,在墻角他至少可以避免腹背受敵的危險。他渾身顫抖,絕望地瞪著面前的狗群。它們有的沉默寡言,有的狂叫不止;沉默寡言的朝前撲著,狂叫不止的站在一邊助威。在他和狗群之間,是用被子掩蓋著的岡日森格。領地狗群還沒有發現岡日森格。咬死了棗紅馬的大黑獒那日似乎忘了岡日森格這個岔,它撲過來的唯一目的就是像咬死棗紅馬那樣咬死父親。父親冷汗淋漓,他想到了死,也想到了不死,他不知道死會怎樣死,不死會怎樣不死,他只做了一件讓他終生都會懺悔的事情,那就是出賣,他在狗群強大的攻擊面前,卑微地出賣了他一直都想保護的岡日森格——當傷痕累累的大黑獒那日和另外幾只藏獒朝他血口大開的時候,他忽地一下掀掉了覆蓋著岡日森格的被子。
所有的狗都愣了一下,除了大黑獒那日。左眼和肚子上沾滿了血的大黑獒那日一口咬住了父親手中的被子,被子曾經蓋住過它,它仇恨這被子甚至超過了仇恨岡日森格。被子哧啦哧啦地響著,爛了。被子一爛,大黑獒那日就認為對被子的報復已經結束,自己應該全力對付的還是岡日森格和被子的主人。它沖著同伴呼呼地送著氣,父親以后會明白,這送氣的聲音就是它對其他藏獒的吩咐:你們幾個咬死那只狗,我來咬死這個人。另外幾只藏獒還在猶豫,它們認為岡日森格昨天已經被狗群咬死了,現在面對著的不過是一具尸體,而它們——正氣凜然的藏獒是從來不會咬噬同類的尸體的。大黑獒那日不耐煩地罵了一句同伴,然后一躍而起。
大黑獒那日的目標是父親的喉嚨,父親一躲,利牙噗嗤一聲陷進了肩膀。父親慘叫著,一聲聲地慘叫著。慘叫聲里,大腿被牙刀割爛了,胸脯也被牙刀割爛了。然后就是面對死亡。父親后來說,如果不是奇跡出現,他那天肯定會死在大黑獒那日的牙刀下。奇跡就是大黑獒那日突然不行了,它的一只眼睛和肚子正在流血,流到一定程度就有了天旋地轉的感覺,它從父親的胸脯上滑落下來,身子擺了幾下,就癱軟在了地上。接著是另一個奇跡的出現,岡日森格蘇醒了。一直昏迷不醒的岡日森格在父親最危險的時刻突然抽搐起來,一下,兩下,三下,然后睜開了眼睛,甚至還強掙著抬了一下頭。圍繞著它的藏獒頓時悶叫起來。而緊跟在大黑獒那日后面正要撲向父親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這時突然改變主意撲向了岡日森格。因為在它們的意識里,仇視同類永遠比仇視人類更為迫切。
岡日森格危險了,它的危險給父親贏得了幾秒鐘的保險。這關系人命也關系狗命的幾秒鐘使父親避免了兩只猛獒致命的撕咬,卻使岡日森格再一次受到了牙刀的宰割。這時候父親看到了白主任、眼鏡和梅朵拉姆。他們被領地狗群阻擋在碉房門口的石階上面。白主任拿了一把手槍威脅著狗群卻不敢射出子彈來,他知道狗是不能打的,打死了狗后果不堪設想。狗群咆哮著,它們根據這三個人走路的姿態就能判斷出他們是來解救父親的,便躥上石階逼他們朝后退去。三個人很快退進了碉房。兩只藏獒站在門口,用大頭碰撞著門板,警告里面的人再不要出來多管閑事。
父親再次絕望了。他看到五十步遠的地方有三個裹著紅氆氌的喇嘛正朝著馬圈走來,就沖他們慘兮兮地喊道:“快來救人哪。”三個身材魁梧的喇嘛在狗群中跑起來,不停地喊叫著,揮舞手中的鐵棒打出一條路來到了馬圈里。那些不肯讓開的藏獒,那些還準備撲咬父親的藏獒,以及還在撕咬岡日森格的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被三個喇嘛手中的鐵棒打得有點暈頭轉向,一時不知道如何是好。但它們決不撤退,因為它們是藏獒,它們的祖先沒有給它們遺傳在戰斗中遇到阻止后立馬撤退的意識。它們朝著三個鐵棒喇嘛狂吠著,激憤地詢問:你們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這一狗一人兩個來犯者不應該受到懲罰?我們是領地狗,保衛領地是西結古人賦予我們的神圣職責,難道現在又要收回了嗎?三個鐵棒喇嘛不可能回答它們的問題,回答問題的只能是那些更有頭腦的藏獒。
一直在一邊默然觀望著的獒王虎頭雪獒突然叫起來,叫聲很沉很穩很粗很慢,但所有的藏獒包括小嘍羅藏狗都聽到了,都明白了其中的含義,那就是它要求它們必須尊重鐵棒喇嘛的意志。一旦鐵棒喇嘛出面保護,闖入它們領地的外來狗和外來狗的主人,就已經不是必須咬死的對象了。先是大黑獒果日和灰色老公獒夾起了尾巴,低下頭默默離開了馬圈。接著所有進入馬圈的藏獒紛紛離開了那里。獒王虎頭雪獒高視闊步,朝著野驢河走去。藏獒們幾乎排著隊跟在了它身后。小嘍羅藏狗們仍然不依不饒地叫囂著,但也只是叫囂而已,叫著叫著,也都慢慢地跟著藏獒們走了。
三個紅氆氌的鐵棒喇嘛站在馬圈前面目送著它們。馬圈里只剩下了活著的父親和死去的棗紅馬,還有兩只藏獒,一只是再次昏死過去的岡日森格,一只是因失血過多癱軟在地的大黑獒那日。父親長出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光脊梁的孩子不知從什么地方鉆出來躥進了馬圈。他“那日那日”地叫著,撲到大黑獒那日身上,伸出舌頭舔著它左眼上的血,舔著它肚子上的血。他以為自己的舌頭跟藏獒的舌頭一樣也有消炎解毒的功能,甚至比藏獒的舌頭還要神奇,只要舔一舔,傷口立刻就會愈合。大黑獒那日吃力地搖搖尾巴,表示了它對昔日主人的感激。
父親的傷勢很重,肩膀、胸脯和大腿上都被大黑獒那日的牙刀割爛了,裂口很深,血流不止。岡日森格情況更糟,舊傷加上新創,也不知死了還是活著。大黑獒那日還在呼呼喘氣,它雖然站不起來了,雖然被棗紅馬踢傷的左眼還在流血,卻依然用仇恨的右眼一會兒盯著父親,一會兒盯著岡日森格。一個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父親,一個更加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大黑獒那日,一個尤其身強力壯的鐵棒喇嘛背起了岡日森格。他們排成一隊沿著小路朝碉房山最高處的西結古寺走去。
光脊梁的孩子跟在了后面。無論是仇恨岡日森格,還是牽掛大黑獒那日,他都有理由跟著三個鐵棒喇嘛到西結古寺去。快到寺院時,他停下了,瞇起眼睛眺望著野驢河對岸的草原,突然發出了一聲尖叫,驚得三個鐵棒喇嘛回過身來看他。光脊梁的臉上正在夸張地表現著內心的仇恨,眼睛里放射出的怒火猛烈得就像正在燃燒的牛糞火。野驢河對岸的草原上,出現了七個小黑點。光脊梁的孩子一眼就認出,那是七個跟著父親來到西結古草原的上阿媽的孩子。他朝山下跑去,邊跑邊喊:“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
很快就有了狗叫聲。被鐵棒喇嘛背著的父親能夠想象到,狗群是如何興奮地跟著光脊梁的孩子追了過去,好像他是將軍,而它們都是些沖鋒陷陣的戰士。父親無奈地嘆息著,真后悔自己的舉動:為什么要把花生散給那些孩子們呢?草原不生長花生,草原上的孩子都是第一次吃到花生,那種香噴噴的味道對他們來說是前所未有的。他們跟著父親,跟著前所未有的香噴噴的天堂果來到了西結古,結果就是災難。七個孩子,怎么能抵御那么多狗的攻擊?父親在背著他的鐵棒喇嘛耳邊哀求道:“你們是寺院里的喇嘛,是行善的人,你們應該救救那七個孩子。”鐵棒喇嘛用漢話說:“你認識上阿媽的仇家?上阿媽的仇家是來找你的?”父親說:“不,他們肯定是來找岡日森格的,岡日森格是他們的狗。”鐵棒喇嘛沒再說什么,背著他走進了赭墻和白墻高高聳起的寺院巷道。
光脊梁的孩子帶著領地狗群,涉過野驢河,追攆而去。又是一次落荒而逃,七個上阿媽的孩子似乎都是逃跑的能手,只要撒開兩腿,西結古的人就永遠追不上。他們邊跑邊喊:“瑪哈噶喇奔森保,瑪哈噶喇奔森保。”好像是一種神秘的咒語,狗群一聽就放慢了追撲的速度,吠叫也變得軟弱無力,差不多成了多嘴多舌的催促:“快跑啊,快跑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