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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為什么關注普遍性問題

今天我要討論的話題,嚴格地說本來是一個哲學的話題。我自己不是哲學專業的,但是這個問題我繞不過去,所以這些年也是迫不得已,就一邊補課一邊在思考這個課題,這就是關于“普遍性”的問題。我相信,我今天要在這兒討論的這個話題,應該和在座所有同學們的關心都可以掛上鉤、對上號。我相信在你們自己的學科實踐里邊,一定會遇到我曾經遇到和正在面對的這些問題,這些問題,都跟怎么理解“普遍性”直接相關。

我先來談一下為什么我會關注“普遍性”問題。剛才我請一位同學給我們講了她對于“普遍性”的理解。她說,作為一個概念,“普遍性”確實給她帶來了一些似是而非的幫助,但同時又給她帶來了困惑。我相信她的困惑不是來自邏輯推理,不是來自哲學層面的思考,而是來自現實的學術實踐。在這個意義上來說,我和她的困惑是完全相通的,我也有同樣的困惑。

我最初的困惑來自我在各種各樣的學術場合常常會遇到的一個現象,就是具體經驗在被討論之后,大家試圖從里邊抽象出一個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的命題。這個命題被心照不宣地定義為“普遍性”。盡管“普遍性”這個詞在具體的經驗學科里很少被提及,但是我們看一下今天學術生產最基本的模式,我相信大家都會同意我的這個判斷。就是說,一篇論文寫出來之后,你會發現這個論文有一個出發點、有一個前提,這個前提通常是一個理論的預設,有時作為問題意識被提出來,有時則是潛在的。按照一般程序,論文開篇后就會大量地進入經驗性的討論,討論之后到達的結論,同樣是一個抽象的到達點。這個預設和這個到達點,通常是相互呼應的,而且它往往來自今天最流行的理論。

比如說早些年流行“現代性”理論,大量的博士論文都在討論某一段歷史中某一個國家、某一個民族、某一種文化里的“現代性”問題。大家都這么操作的話,“現代性”問題就變成了一個普遍性的命題。盡管沒有人說它是具有普遍性的,但是你不談這個問題,有的時候你的討論就不會被理解、不會被接受。可問題在于,這個所謂的“現代性”,基本上是按照歐洲思想家的定義來演繹的,它與我們本土大量的歷史經驗發生連接的點非常薄弱,這個連接點就是語詞,是論述。至于這些論述、這些語詞與我們本土的歷史脈絡具有什么關系,很少有人愿意去追問,因為這些歷史關系往往會使得語詞的含義發生轉變。比如關于個人權利的問題,大家都知道,中國人的個人權利要在社會關系里定位,所以它很難作為判斷事物的出發點,必須結合很多要素來理解它的含義,而且它必定會帶有不確定性。但是這個關于個人權利的話語,表面上看是跟西方的現代性論述一致的,所以在學術實踐的場域里,這個范疇不僅被獨立地確立,而且被作為普遍性論述的載體。

我自己常常感到困惑的是,學界默認了一種知識感覺方式,即學術討論一定要得出具有普遍性的結論,才是有價值的。為什么呢?因為似乎普遍性結論能夠被更多的人共享。假如你討論的是特殊的對象,那么對其他人就沒有意義。所以我們常常會觀察到這樣的詰難:某某討論的問題只是某個地區或者某個國家的問題,所以沒有普遍性;或者某某的討論不具有代表性,因為這個討論局限在一個特殊的群體上;等等。這些說法表面上看似乎有道理,但是仔細一想,這道理其實似是而非。有人能夠把全世界都討論了嗎?如果尋找代表性,怎么判斷那個代表性?比如說,誰敢說自己代表了中國人?假如我們真的要用普遍性、代表性這些詞來表達某種價值的話,那么需要從根本上追問,它們究竟是什么意思?

剛才這位同學談了一下她對于普遍性的理解,她給我們提示了一個很重要的線索,說普遍性是一種同質性的要素。那么同質性的要素是什么意思呢?當然,是性質上相同的意思。性質上相同是什么意思呢?我想,關于這個問題,恐怕很少有人去追究了。比如說,我們都是人,在“是人”的意義上,我們是同質的。這么說應該沒有人反對吧?問題只是在于,當我們強調同質性的時候,我們最多能夠說的,也僅僅是一個抽象的范疇,而且我們大家都會承認這個范疇,但是不會去深究它的內容。可是,這個同質性可以說明什么問題呢?它其實不是用來說明問題的,因為它說明不了問題,它表明的僅僅是一種抽象判斷。說我們都是人,那就是說我們在生物學意義上區別于其他動物種群,不容易表述出更多的含義。我不需要舉例子,大家就可以明白,現實中的人百花齊放,好人壞人都有,禽獸不如的人也有,所以用“人”表達一種同質性,充其量表達的是一個判斷,而不是對于現實的有效分析。同質性的人,也就是標準意義上的人,我們都知道,在生活中這樣的人并不存在;每個人都或多或少地偏離標準的“人”所規定的那些基本定義。而我們在選擇朋友的時候,你們會選擇一個“標準的人”作為朋友嗎?標準的人就是沒有個性的人,他盡可能地讓自己為人處世都在正確的軌道上。當然,這樣的人基本上不存在,因為標準的人一定是抽象的,假使有具體的人比較接近于標準,那也必定是極為乏味的人,我們不太可能喜歡他。

所以,同質性是抽象的,是把活生生的個別存在里面那些具有共性的要素抽象出來之后結合為一的要素,而這個共性,也不過是“近似值”而已,并非完全一致。更麻煩的是,這些被抽象出來的近似值,在其各自的脈絡里面具有不同定位,所以,在不同的上下文里,抽象的同質性要素一定是指向不一樣的異質性對象的,而這些異質性對象之所以不可能同質,就是因為即使表象相同,在不同的脈絡里,這些對象的具體功能卻有很大差異。要是較起真來,其實可以說,“同質性”基本上對于理解事物沒有什么幫助,有些時候還會誤導你迷失方向。在現實生活中,不存在絕對的同質性,只有相對意義上的類同乃至雷同。進一步也可以說,現實中的同質性,其實就是被歸類了的差異性。如果你打算追求絕對的同質性,那么唯一的辦法就是高度抽象,抽象到最后,就是空的了。東西方的哲學家最后沒有辦法,只好說這種高度抽象是“無”了。“無”可不是沒有的意思,而是無所不包的意思。但是無所不包并不是“有”的極大化,而是不能“有”。因為一旦“有”了,就變成了個性化存在的集合體,就不可能涵蓋一切,也就不夠普遍了。

總而言之,我們所習慣的普遍性知識感覺,其實是一個沒有被追問也經不起追問的東西。好像只要是多數人都認可,就是普遍的。這個模模糊糊的感覺在直觀上似乎可以成立,但是在學理上是立不住的。假如我們認為,普遍性就是對立于特殊性的抽象命題,那么它抽象到什么程度才是合適的呢?抽象到“無”的程度呢,還是抽象到許多個別的“有”可以被以類同為前提歸類的程度?如果抽象到“無”的程度,那么它將面對不可言說的困境;如果抽象到眾多“有”的同質化程度,那么這種同質化是否是不徹底的?

如果我們仔細地觀察一下,改革開放以來我們的學術生產,從引進西方的各種理論開始,一直到現在建構我們自己的理論的這個過程,我們就不難發現,這個同質性的、抽象的范疇基本上來自西方的理論,就是現代西歐和美國的理論。它們合起來,構成我們今天所說的西方理論的范疇。而這樣的范疇在進入中國的歷史語境的時候,需要進行必要的轉換,有時需要轉換為面目全非的狀態,甚至轉換為與它的表象相反的形態,它才能提供有價值的啟發。如果在直觀層面上挪用,它一定是不適用的。為什么呢?因為所有的理論都是歷史的產物,西方的理論表面上看是抽象的,但是它面對的知識傳統和時代課題卻是非常具體的。我們東方人有時過于性急,不免割舍了西方理論的歷史根基,移花接木地把理論特別是它的結論直接挪用過來,而在這個過程中,就產生了對于普遍性的上述感覺方式。

那么,問題就來了。這個問題不需要我多說,這些年很多學者都以各種方式強調過了——其實今天所謂的普遍性感覺,不過是把來自西歐和北美的特殊性知識放大了而已。而且,這個放大的過程,正好就是一個高度抽空的過程。

舉個例子來說,孫中山早年在南洋,自己設計革命成功后的國旗時,把美國的“自由鐘”放在很重要的位置。如果抽象地看,那么可以說孫中山把自由視為最重要的革命目標。但是他所說的自由具有什么樣的含義呢?當然,南洋時期的孫中山與二十年代初期講演《三民主義》的孫中山,對于自由的含義有不同的理解,這與國民黨改組和革命策略的調整等一系列歷史事件相關;但是自始至終,孫中山對于自由的理解就不是抽象的,也不是美國式的。所以,假如我們說孫中山所追求的“自由”是普世價值,那就等于什么也沒有說,因為這個說法沒有內容。美國的自由與中國的自由,其歷史脈絡與主體都是不一樣的,所以抽空了自由的內涵,把美國式的自由理念通過這個抽空過程挪用到中國來,就會發生解釋的困境。這個問題我們后面還要再討論。

話說到這里,可能有同學會有疑問,難道我們不能學習和掌握來自西方的那些優秀的價值嗎?當然不是,而且這并不是應該不應該的問題,它是歷史上已然發生的事實。“五四”新文化運動,它最主流的部分體現為一個“拿來主義”的運動。這個運動至今也沒有結束。當然,“五四”還有其他部分,過去沒有被充分認知,現在也在漸漸地呈現出來。

在這個過程里,通過引進外來思想,我們建構了自己的學術和思想傳統。這個學術思想傳統,基本上是用嫁接的方式激活我們自己的歷史經驗,是用西方的概念來談我們自己的問題。在這樣一個建構新的學術傳統和思想傳統的過程當中,就產生了一種思維定式。這個思維定式就是在講,我們要用一種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標準來重新看待我們自己的歷史。這就是我們大家形成的關于普遍性的共識。這種普遍性共識的意義,至少有正負兩個層面:正面的意義,就是通過履行必要的認識論程序,在普遍性的前提下開放自我認知的封閉性;負面的作用,則是直接把外來的價值作為標準,最多是對其進行某種程度的修正,而在這個過程中,西方的理論是絕對的、普遍的,我們的歷史經驗則是“區域性”的,不足以支持新的理論。大家想想看,所謂“東亞研究”,是不是一直是“區域性研究”?這是什么意思呢?這就是說,東亞的歷史經驗不可能成為普遍的共識,因為它很難提供可以直接復制的理論模式,所以它只好作為材料,去修正已有的西方理論。實際上我們不需要上多少哲學課,這個共識就被建立起來了。它被什么建立起來的呢?它是被我們學院體制不斷反復復制的學術書寫建立起來的。于是我們就看到了很多這樣的現象,就是不假思索地判斷一個事情是不是具有普遍性,卻不去細致地追問到底什么是普遍性。這就是讓我困惑的也是讓剛才這位談她對普遍性理解的同學感到困惑的問題。普遍性真的有那么大的能量嗎?如果一個普遍性的命題可以放之四海而皆準,它得有多大的一個容量才能把所有的東西都裝進去啊。但是我們看到的普遍性其實不是一個筐,它沒有往里邊裝東西。它依靠的是另外一種方式,是把某些特殊性的內涵高度抽空之后轉變成價值,然后抽象地構成判斷標準。我們今天在學術生產當中依靠的所謂普遍性命題,其實不就是另外的一些特殊性被放大、抽空之后造成的嗎?

所謂的抽象,是從種種個別性當中提取那些近似的要素。我故意說“近似”而不說“相同”,是因為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一樣東西是和其他的東西完全相同的。有一位地理學家講過一個例子,說一個豆莢里邊的幾粒豆子都是不一樣的。上海人最喜歡吃蠶豆,剝開蠶豆的豆莢,有幾粒豆子,要是進行嚴格測算的話,它們一定是不一樣的。但是,我們就忽略了這種差異,因為我們認為這是次要的差異,它的共性是主要的,因為它們都是蠶豆。如果蠶豆里邊又混進來了幾粒豌豆,怎么辦呢?我們還可以抽象,說它們都是豆類。我認得一個小朋友,她很聰明,大人給她出了一個問題,說:“一頭牛加上一匹馬等于什么?”她想了一下,說:“等于兩頭會耕地的東西。”這個小朋友很厲害,那么小的年紀,她懂得抽象。“兩頭會耕地的東西”舍棄了牛和馬的區別,它變成了非牛非馬的“東西”了。這是兩種完全不同的動物,但是它們有共性,它們都可以用來耕地。所以我們不要以為普遍性的抽象是很高級的學問。其實不一定。這是人類建立思維的時候最初需要經歷的階段,就是概括。我們或多或少都需要依靠概括來處理生活中的事情,所謂概括,無外乎分類和抽象。哲學家要求分類和抽象一定要嚴格,不可以偷換概念,但是我們普通人不太介意,不介意那些為了取得近似性而舍棄的差異,哪怕有些差異可能很重要。比如說,牛和馬雖然都可以耕地,可是它們的生活習性并不同;牛要倒嚼,所以有好幾個胃,馬不一樣,還有其他的不同。但是我們一抽象,就不介意這些不同了,雖然對于動物學家而言,這些差異才是最重要的;久而久之,生活中這種舍棄差異、把近似性看成同一種事物的抽象習慣,就被我們直接用于對普遍性的理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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