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哈佛極簡經濟學
- (美)羅伯特·L.海爾布隆納
- 2153字
- 2019-01-03 16:11:42

農業是一樁生意
馬爾薩斯在智識方面的一記重擊,毀滅了一個時代邁向自足、舒適的進步前景的希望。但是這一擊似乎還不夠。同時還有另一位完全不同的思想家,也在準備打擊18世紀末、19世紀初的另一個美好而虛幻的假設。異常成功的證券經紀人大衛·李嘉圖,很快就要提出一個經濟學理論。它雖然不像馬爾薩斯的人口泛濫說那么驚人,卻將以它自己不聲不響的方式,對亞當·斯密抱持的進步觀點給予同樣具有毀滅性的打擊。
亞當·斯密認為,每個人都可以同步地發展。李嘉圖卻預見了該理論的終結。若以升降梯來類比,李嘉圖發現,社會進步的升降梯,對不同的階級會產生不同的效果。有些人可以平步青云,有些人卻在上升數級之后,被一腳踹到底下。更糟的是,讓升降梯移動的那些人,不能隨之上升,而那些步步高升的人卻只是坐享其成。更進一步地仔細觀察那些高高在上的人,就會發現他們也不好過,他們得為了在升降梯上爭得一席之地進行激烈斗爭。
對亞當·斯密來說,社會是個大家庭;對李嘉圖來說,它卻是一個內部分裂的陣營。他的看法不足為奇。在《國富論》出版后的40年間,英國分裂成兩個敵對派別:其一為新興工業家,忙著經營工廠,并且為了獲取國會代表權和社會聲望而奮戰;其二則是有財有勢、根深蒂固的貴族大地主,對那些暴發戶的步步緊逼感到憤恨。
讓地主感到憤怒的,并不是資本家在賺錢,而是后者一再強調糧價過高。在亞當·斯密之后的一個短時期內,向來能夠出口谷物的英格蘭,被迫要向海外進口糧食。盡管普萊斯博士仍在抱怨英國人口迅速減少,實際上的人口成長使得對谷物的需求超過了供給,并讓以蒲式耳為計量單位的小麥價格漲了4倍。農業利潤也隨價格同步上升。在蘇格蘭的東洛錫安,投入資本可獲得的利潤與地租平均可達56%。在另一個典型中等規模的300英畝農場,1790年時的利潤為88鎊,1803年時為121鎊,10年之后則成為160鎊。大致上,所有觀察家都同意,過去20到25年來,這個國家的地租至少漲了一倍。
糧食價格大漲,使得積極進取的商人開始購買海外的小麥等谷物,并將它們運回國內。地主當然不喜歡這種事。對貴族來說,農業不僅僅是一種生活方式,也是一樁生意——一樁大生意。比方說,在1799年,約瑟夫·班克斯爵士在林肯郡里維斯比的辦公室,就需要兩個房間,而且用一道防火墻和一扇鐵門加以區隔。他對于需要156個抽屜來分類存放關于農場的文件一事,感到自豪。雖然這樣的一位地主住在他的土地上,熱愛他的土地,每天和他的佃農碰面,并一起討論谷物的輪作與不同肥料的優點,但他沒有忘記,他的收入取決于其谷物的售價。
因此,地主們難以忍受海外廉價谷物的涌入。對他們來說很幸運的是,手邊就有對抗這種災難性發展的工具。控制著國會的地主只要立法建立一個銅墻鐵壁般的保護體系即可。地主通過的《谷物法》,按照進口谷物的價格課稅。國外價格愈低,要課的稅就愈高。該法實際上將廉價小麥永遠逐出了英國市場。
但是到了1813年,局勢已失去控制。農作物歉收,加上對拿破侖的戰爭,使得谷物價格高漲到和饑荒時一樣。每夸脫小麥的售價為117先令,大約每蒲式耳14先令。因此一蒲式耳小麥的價格,近乎一名工人全周薪資的兩倍。(比較之下,20世紀70年代之前美國小麥的最高價格,為1920年的每蒲式耳3.5美元,而當時的平均周薪為26美元。)
谷物價格顯然已高得驚人,而如何應對此問題,就成為國家的當務之急。在對局勢進行仔細研究之后,國會認為應該再提高谷物的進口稅!其理由是,短期內更高的價格,將刺激長期英國小麥的生產量。
工業家們受不了這種事。他們需要廉價谷物,因為工資大體上取決于糧食價格。所以,工業家與地主的立場不同。工業家們為了廉價糧食而奮戰,并不是出于人道動機。倫敦的大銀行家亞歷山大·巴林在國會中聲稱:“工人對這個問題不感興趣。無論一夸脫的價格是84先令或105先令,反正他都能拿到不涂奶油的面包。”他的意思是說,無論面包的價格如何,工人就是會得到恰好足以糊口的工資。但是那些要發放薪水與追求利潤的人,對于谷物以及工資的價格是高是低,就有很大的差別。
于是商界組成了利益團體,而國會則發現,前所未有的大量請愿信函如潮水般涌入。看起來,倉促地提高谷物進口稅,是行不通的。于是在下議院與上議院分別指派了新的委員會,而此議題也被暫時擱置。所幸拿破侖于次年戰敗,谷物價格又跌回比較正常的水平。然而《谷物法》仍是地主階級政治權力的指標。還要再等30年,該法才會被廢除,而讓廉價谷物自由進入不列顛。
在這個危機期間進行撰述的李嘉圖,對經濟學的看法遠比亞當·斯密悲觀,這點不難理解。亞當·斯密認為世界十分和諧,李嘉圖卻看見激烈的斗爭。《國富論》的作者有很好的理由相信,人人都能分享神的恩典;那位約在半個世紀后寫作,喜歡追根究底的證券經紀人,不僅認為社會分裂成彼此敵對的團體,而且理應獲勝的勤勉工業家,似乎將無可避免地落敗。這是因為李嘉圖相信,除非能夠打破地主對于糧價的掌控,否則他們將是唯一可能從社會進步中得利的階級。
他在1815年寫道:“地主的利益,總是與社會其他一切階級的利益相對立。”這個毫不含糊的主張,使得一場未經宣告的戰爭,變成在成長中的市場體系內,爭奪決定性政治權力的斗爭。而這個公開敵對的宣言,使得這個世界終將成為所有可能出現的世界中的最佳者這一最后希望,也隨之破滅。現在看來,社會縱使沒有陷入馬爾薩斯的泥淖,也會在李嘉圖危險的升降梯上分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