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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柬埔寨旅人
  • 劉紹華
  • 5345字
  • 2019-01-03 15:57:02

新版序 移動作為生命的方法

攝影丨黃丁盛

旅人是種奇妙的生命角色。身體、眼光、情緒、智性與記憶跨越空間,在時間中穿梭,在人群間交流,各種形式的移動讓旅行可以不只是出游,而是進入不一樣的生命狀態(tài)。第一次感知體驗的當下,通常不是驚異得大聲嚷嚷,就是震撼到靜默沉淀。小孩第一次搭乘火車,成人第一次搭飛機,農民第一次光臨大都會,都市人第一次腳踩田地,青少年第一次閱讀穿越時光的小說,甚至嬰兒第一次站立并以不同高度看世界,都是生命中各種移動帶來的驚奇感受。

移動,一直是我們實際生活與完成生命的方式。太尋常,以至于經常忘記它的獨特性;又太特別,以至于過度慎重以待而失卻平常心。移動作為生命的方法,若能舉重若輕,該是人生的善修為。

柬埔寨之旅是我生命中首次大跨度的移動。屈指數來,在柬埔寨的時空中稱得上是“第一次”的移動實在很多,它們讓我的生命、眼界與心房洞開:在異鄉(xiāng)長期生活,見識普遍的赤貧,認識眾多文盲,在漫長的爛路破橋上開車,看見這么多被地雷炸傷的身障者,知道這么多的艾滋患者生活在周遭,拜訪以茅草竹片為墻的監(jiān)獄,在這么多白人的酒吧中與不同國籍的東南亞小姐打交道,見識臺商“包二奶”是怎么回事,遇見遠赴柬埔寨茶館淘金夢滅的中國姑娘,和“黑道”打交道,在高腳屋里生活,挑河水洗澡,與這么多明明過得辛苦卻總是微笑的高棉人相交。這么多的第一次,我若沒有改變,不是悟性太低,就是固性太強。所幸,我雖非天才,亦非蠢才,中庸尚可,由里到外都改變了許多。

在不同的時間、空間、人群、文化、社會位置中移動而形成的眼光,讓我得以在旅居柬埔寨的日子里認識異文化的世界,也體驗出自己的可能與限制。于是,我也才有勇氣在日后進行更大跨度、更為困難的移動,從柬埔寨到非洲到中國涼山。我心知肚明,如果沒有柬埔寨的生命移動經驗,不可能有我后來的涼山體驗,我可能也沒有能耐把一個動蕩的故事盡可能心平氣和地寫出來。

這本書于2005年在臺北出版,十余年后才要在中國大陸出版,主編要我寫些多年來的變動想法。這世界瞬息萬變,我也許久未曾重返柬埔寨,能寫什么?面對十多年前自己的心情故事,今日的我也不想交出白卷,那就聊聊近年來看到的新興現象,順帶讓當年沒寫出來的回憶重見天日。

十余年過去了,柬埔寨乃至整個東南亞,從對東亞人而言似乎不是那么令人瞧得起的區(qū)域,已成為舉足輕重的世界板塊。東南亞的勞工、女性、文化、語言、飲食、電影、政治影響、市場規(guī)模、經濟發(fā)展等,令身處東亞的我們無法再漠視鄰近區(qū)域的人、事、物。臺灣早已從過往的只朝北半球看,逐漸轉向關注南半球。對于東南亞的關注,臺灣最值得提及的民間努力之一是2006年創(chuàng)刊的《四方報》,這是一份以越南文、泰文、印尼文、菲律賓文、緬甸文、柬埔寨文為書寫語言的月報。當年的創(chuàng)刊總編輯張正是我大學時期的學弟,他和副總編輯廖云章是夫妻,云章是我跑新聞時的同業(yè)好友。認識他們這么多年,不曾見他們改變其志,始終如一得令人感佩又安心。兩人離開《四方報》后,又開設臺灣第一家東南亞主題的書店“燦爛時光”,甚至舉辦“移民工文學獎”,并將獲獎文章翻譯成中文,雙語并列出版。他們?yōu)榇龠M臺灣認識東南亞與在臺東南亞新移民所付出的努力,有目共睹。也許值得未來中國大陸的民間工作者參考。

當然,并非所有人都如此真心善待東南亞,它主要被看重的還是當地的經濟效益。在臺灣,學習東南亞語言似乎已成大學畢業(yè)生的就業(yè)保障。臺灣房地產投資客在自家炒房還不夠,繼買進破產的美國加州地產后,東南亞的房地產已成為熱錢涌向的新目標。每天早晨我開車上班途中都聽到收音機里傳來“海外房地產投資首選,我推薦柬埔寨”之類的洗腦廣告。臺北街頭更不乏見巨幅廣告“金邊房地產,投資報酬率7%”。中國大陸人也早已帶著重金進入東南亞架設高鐵與開辟經濟特區(qū),與之同去的還有夾帶著中國式管理的文化特色。

從中國與美國兩大經濟體的競爭硝煙中,更可聞出東南亞的經濟重要性。美國自從主導《跨太平洋戰(zhàn)略經濟伙伴關系協議》(Trans-Pacic Strategic Economic Partnership Agreementt,簡稱“TPP”)后,一直排除中國加入。2016年2月初,十二國簽訂協議時,美國總統奧巴馬再度發(fā)表聲明,表示:“TPP讓美國,而不是像中國之類的國家,來書寫21世紀之路的規(guī)則,這對亞太地區(qū)尤其重要。”而中國,也積極與東南亞國家聯盟(Association of Southeast Asian Nations,簡稱“東盟”)簽訂自由貿易協定(Free Trade Agreement,簡稱“FTA”),密切往來。臺媒即以“中美搶東盟如搶奧運金牌”來形容中國與美國在東盟中的激烈競爭。

兩大經濟體爭相拉攏東南亞,以壯大各自在全球體系中的政治經濟影響力,說明這個區(qū)域的重要性。但是,除了市場與經濟價值外,有權有勢者真心看到與珍惜東南亞的文化意義嗎?還是,對東南亞文化的欣賞仍是以經濟觀點來評價?舉例來說,泰國是個虔誠的小乘佛教社會,孝順與敬老是社會美德,而這些美德并非西方社會所崇尚,也在原以大乘佛教為主的東亞社會中逐漸式微。如今,在全球化的時代,貨幣交易與流通無國界,文化及承載文化的人作為商品也一樣無遠弗屆。于是,東南亞勞工大量輸出東亞照顧老人,西方白人則移居泰國退休養(yǎng)老,享受泰國服務者對老年人的親近與貼心照護。經濟因素伴隨著文化特性,讓東南亞的文化與勞工和外界交互移動得更為頻繁。

另一種更常見的交互移動便是旅游。東南亞的貨幣相對而言仍是弱勢貨幣,東亞旅客來此消費十分劃算。可能正因如此,許多東亞華人旅客,即使是年輕人,到柬埔寨旅游亦常住進高級觀光飯店,享受在自己國家或去發(fā)達國家旅游時難得的消費活動;儼然從東亞向東南亞移動的過程中,自己的社會經濟位階倏忽由下而上。殊不知,如此不察地躋身全球性的社會經濟位階排序,仍停留于原本的世界想象與向往秩序,可能會錯失了解當地文化與生活方式的機會,無緣探索不同層面的移動驚喜。最終返程回家時,才由高處落地回到現實,馬車變回南瓜,全靠照片來追憶海市蜃樓般的華美。如果年輕時期就如此依照社會經濟體系的階序筑夢,而缺少認識差異的真心與體驗嘗試,年輕人最擔憂的不平等未來,能有機會改變嗎?

很多人,包括我自己在內,年輕時代都對世界心生向往,對改變世界的不公不義有過自我期許。但實際投入行動的,可能只是少數。誠然,對于行動的定義可能因人而異,但不論如何界定,我想關注與理解應是所有行動的基本出發(fā)點。在經濟榮景之外的東南亞其他面向,也值得我們關注,如同我們希望自身面臨的結構性不平等與改變未來的可能性也被世界關注一般。我們自身和東南亞,在全球架構下其實一體相連,都被卷入也積極參與了那個無以名之、卻無所不在的全球化影響。

東南亞至今仍是個悲苦與希望并存的世界。當然,東南亞之大,很難概括討論,就談柬埔寨,這是東南亞最困難的國家之一。光從政治上,就可以理解這個國家的辛苦。我在2005年出版的《柬埔寨旅人》中寫道:“洪森曾是世上最年輕的首相,年僅三十四歲便擔任柬埔寨的首相兼外長,并連任三屆首相,任期近二十年……很有希望超過印尼的蘇哈托,成為掌權最久的國家領導人。”如今2016年,他依然統領柬埔寨,政治權力無人可及。古今中外的歷史從無例外,由一家專斷政治的時代絕無可能萬萬歲,我引頸期待柬埔寨的未來。只是,在全球經濟架構中奮起直追的柬埔寨中上階層準備好接受秩序變動了嗎?他們愿意為了長遠的子孫未來而挑戰(zhàn)既得利益的架構嗎?汲汲忙于生存的柬埔寨中下階層能有心力望向遠方嗎?這個讓亞洲熱錢躁動涌進的國家,2016年的國民人均產值其實不過一千美元出頭而已,換算起來,平均每日不到三美元。柬埔寨的鄉(xiāng)間仍埋藏著無數不明下落的地雷,號稱經濟起飛的首都金邊周圍仍充斥著以撿拾垃圾維生的貧民,眾多的艾滋患者缺乏生機。天堂與地獄的寫實,就如同吳哥窟的石雕故事一般,上演著人世歷史中的喜怒哀樂、罪與罰、墮落與超脫。

這些寫實所透露出的光怪陸離,我在書中寫過,如今景況應該更具張力。不過,有一則故事我未曾寫入。滄海桑田,如今提筆,應該已無傷于人。臺灣著名的黑社會組織“竹聯幫”出過一位傳奇領袖陳啟禮,我在柬埔寨工作期間,曾受惠于他的協助。長話短說,一名臺商占用了我們工作站的車子,我無計可施,轉向一名在柬埔寨辟地耕稻的臺灣媒體前輩求援。該名前輩告訴我只有陳啟禮能治這類臺商,但他也說像我們這種從事國際援助的民間組織是“白道”,而陳是“黑道”,“白道”不方便直通“黑道”,所以由他幫我去說。沒幾日,車子就還回了。這真是幫了我一個大忙。我自然明白黑白兩道分流的道理,但事后陳托人轉達邀請我們去他家時,我仍欣然攜禮上門致謝。陳啟禮很明白地說,他非常佩服我們在柬埔寨的工作,有任何需要可以直接找他,也歡迎我們隨時去他家玩,包括使用他家的游泳池。他對我們的善意,就像許多臺商對我們的誠意一樣,表現出與尋常臺灣人往來的鄉(xiāng)愁。

但我在柬埔寨期間沒再上門過。世事難料,我最后一次拜訪陳啟禮的金邊住家,竟是我離開柬埔寨之后的事了。離開柬埔寨后,我回臺擔任記者。2000年6月,柬埔寨臺商會長遭人殺害。這攪動了臺灣與柬埔寨的政治經濟神經,各種傳言四起。我被報社派去金邊采訪此條新聞,眾多的臺灣媒體,尤其是無線電視臺也出動不少攝影機。一大群臺灣媒體在金邊采訪,語言不通,文化與政治差異懸殊,但臺灣電子媒體在異地仍慣常采用臺式采訪風格,見到柬埔寨檢警出來,便蜂擁而上,以麥克風撞向人臉,然后七嘴八舌提問,有人甚至用中文,沒錯,用中文詢問。該名檢警臉色大變,旁邊的警察憤而拿起真槍實彈的步槍,一副你再鬧我就上膛的架式。臺灣的警察卸槍弱化與民為善已有時日,臺灣媒體在自家當老大慣了,總之,那群臺灣媒體人出于慣性與無知,沒在怕的樣子。但柬埔寨可不是民主國家,那些軍警的怒臉在我眼里真是令人膽戰(zhàn)心驚。我馬上趨前采用柬式禮儀,使用尚可溝通的高棉語跟那些荷槍實彈的軍警道歉,并拜托臺灣媒體趕快離開。本來那些大無畏的臺灣記者似乎還不想撤,直到我說:“你們再不走,到時他就算不抓你,也會沒收你的攝影機。”勇敢的臺灣媒體才悻然退離。

該名臺商會長被殺的新聞,在此不贅言,總之是件復雜的商人內斗。欠缺當地消息渠道的臺灣媒體大多無計可施,只能等待柬埔寨警方的消息。記者出差在外,沒有新聞傳回,不好交差。于是,有媒體提議去采訪陳啟禮的住家。說也奇怪,向來甚少接受媒體訪問的陳啟禮,居然毫無猶豫地敞開大門親自迎接像觀光團一般的臺灣媒體,帶領大家參觀住處,而且?guī)缀跤袉柋卮稹?赡苁菤夥仗昧耍蝗唬幻麩o線電視臺的菜鳥女記者要求參觀陳啟禮的“軍火庫”。聽到這請求,我很訝異,沒想到陳啟禮居然立刻微笑答應。我還記得,在爬樓梯往目標移動時,我走在人群后面,和陳啟禮當時身邊最親近的小兄弟在一起。這小兄弟一向寡言但對陳十足忠誠,我低聲問他:“給這么多人看槍支,這樣好嗎?”小兄弟難得地回我話:“不好!”然后面色凝重地看著前方簇擁的人群。

我當時的感想是,陳啟禮就算仍是江湖大哥,也老了,想家了,他八成想與媒體親善,看看能否增加他獲準返臺探望老母的機會。只是,人算不如天算,將軍難免中箭落馬。菜鳥記者的提議配上老大哥的失算,陳啟禮的愿望永遠落空。該家臺灣無線電視臺的新聞在柬埔寨也能夠通過衛(wèi)星收看,隔天,陳啟禮家中藏有軍火的新聞畫面?zhèn)鞅榧砥艺徽撽悊⒍Y當時與柬埔寨高層有何瓜葛,光是他以軍火示人,公開挑戰(zhàn)柬埔寨政府權威,就足以讓他倒臺,他立刻被柬埔寨武裝警力抓入大牢。

因為臺商會長被殺而涌入金邊的臺灣記者,馬上把焦點轉向“竹聯幫”大哥陳啟禮在金邊遭逮捕的大新聞,忙得人仰馬翻。我清楚地記得,當陳啟禮從警局出來被帶進車子坐在左方后座時,我就站在車子旁邊,他認出我,雙手被扣住的他自然也沒權利打開車窗。他貼著車窗對我用唇語說:“幫我找律師。”我愣在那里,心里五味雜陳。我是個客觀中立的記者,也曾是受惠于他的民間組織工作者,我能接招嗎?我有何能耐接招?更令我困惑的是,他怎么會找我呢?他已經無路可走、病急亂投醫(yī)了嗎?顯然是的。

陳啟禮終究未能以活虎之姿離開柬埔寨,2007年病重,赴香港就醫(yī)未果逝世。當年遺體返臺火化,喪禮驚人地隆重,治喪委員會名譽主任委員就是當時臺灣“立法院”院長王金平。我曾經守著那條“白道”“黑道”界線的謹小慎微,在看到新聞的那一瞬間,就對照著現實的臺灣政經戲臺,成為我心中自嘲的笑話。

這段往事,為我的柬埔寨經驗下了適切的注腳:我對移動可能造就的善與不善,體驗深刻。人情冷暖與世事道理并非黑白分明,但貧窮與炫富、不堪與光彩、期望與夢碎卻常寫實得令人疼痛。臺灣或其他地方華人對異文化的無知與不尊重,也常令人瞠目結舌。

我在柬埔寨時以住民自居,回首往事時則成為旅人。回憶在不同的時空與觀點中交錯成型,記載了我的一段生命紀事。

人類學于我,是一種生命眼光,遠勝于一類學術語言。但我對人類學精髓的衷心體悟,是在柬埔寨開花,“后柬埔寨時期”才陸續(xù)結果,《柬埔寨旅人》與《我的涼山兄弟》都是受惠于柬埔寨移動經驗的花果。從柬埔寨到涼山,我以不同姿態(tài)嘗試探索這個世界,以腳跨越,用心理解,借文字表意。我有幸看到的這個世界,充滿了苦痛與驚喜,滋養(yǎng)了我,讓曾經年輕困惑的心,逐漸眊智升華。一笑遣人事,這本事,我似乎靠近了些。

書寫是我理解這個世界與介入不平的方式。只希望不是發(fā)泄自我的主觀與情緒,而期待記錄自己理解差異后的感想與反省,才不負我曾大言不慚地說過:“人類學活在我的眼睛與血管里。”

劉紹華

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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