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金源女真的英雄時代
- 李秀蓮
- 10725字
- 2025-04-03 17:46:04
第二節 黑水靺鞨與契丹東北的女真
契丹崛起后,多次征討其東北的女真,“女真”作為族(族群)稱開始載入史籍。學術界沒有說清楚女真到底出于黑水靺鞨還是靺鞨,常把契丹東北的女真與建立大金國的完顏女真混為一談,影響了認識契丹東北女真所創造的英雄時代及其地位。
契丹東北女真出于黑水靺鞨,建立大金國的完顏女真出于靺鞨(隋唐時期),靺鞨與黑水靺鞨不同。契丹東北女真因地域與契丹相近,且族群龐大,對契丹構成威脅,或是潛在的威脅,屢屢被征討。《遼史》記載,阿保機于唐天復三年(903)春,率兵東征,“伐女直,下之,獲其戶三百”。[90]唐天祐三年(906)十一月,阿保機“遣偏師討奚、霫諸部及東北女直之未附者,悉破降之”。[91]被契丹征討的東北女真主要分布在嫩江流域,屬于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圍。
一 黑水靺鞨的由來
關于契丹東北女真的來源問題,學術界關注不足,多含混其詞地說它就是建立大金國的完顏女真,就地域分布及其歷史脈絡的梳理來看,出于黑水靺鞨的女真不是契丹征討時才突然出現的,它是由某部落轉變稱謂而來,且存在于黑水靺鞨之中。
黑水靺鞨是唐朝廷為牽制渤海國,以黑水部為中心,以羈縻政策為手段建立的十余部的大聯合體。唐開元十年(722),黑水(某部)首領倪屬利稽朝獻,“拜勃利州刺史”。[92]開元十三年(725),“安東都護薛泰請于黑水靺鞨內置黑水軍。續更以最大部落為黑水府,仍以其首領為都督,諸部刺史隸屬焉。中國置長史,就其部落監領之。十六年,其都督賜姓李氏,名獻誠,授云麾將軍兼黑水經略使,仍以幽州都督為其押使,自此朝貢不絕”。[93]朝廷以大小部落首領為官長(或都督或刺史),因部落所在置府州。勃利州與黑水府的所在地是黑水靺鞨聯合體的中心地,是唐朝廷認可并支持的部落。關于勃利州與黑水府具體的地理位置,學術界眾說并存。
學術界意見不統一的原因很多,其中,把黑水部與黑水靺鞨混淆是一個突出的原因。黑水部本是勿吉(靺鞨)七大部之一,地理位置在安車骨西北。王禹浪先生撰文稱:“勿吉七部時期黑水部的地域應在今阿什河西北松花江(第一)左岸的肇源、肇東、四站一帶,即嫩江下游左岸及松花江東流段的上游左岸一帶。”[94]楊保隆先生認為史書記載是錯誤的,黑水部應該在安車骨的東北,出于肅慎族系的靺鞨自東向西發展,遠達黑龍江中下游。“黑水部初在今同江縣以下的黑龍江南北兩岸,后有黑龍江中下游及外興安嶺以南包括庫頁島在內的遼闊地區。”[95]黑水靺鞨是從黑水部發展來的,“在7世紀末和8世紀初,由于外部因素的促使,眾多的靺鞨部落統一在黑水靺鞨(即原黑水部)和渤海(即原粟末部,唐初稱粟末靺鞨)之下,這一變化也可以這樣說,到唐玄宗時代,靺鞨族一分為二,即一為黑水靺鞨,一為粟末靺鞨”。[96]把黑水部置于安車骨東北的認識是錯誤的,而且錯誤是連環的。黑水部不是出于肅慎,其與黑水靺鞨不同,且不在安車骨東北,而在西北。王禹浪先生的論證是有道理的。
黑水靺鞨的勃利州與黑水府是兩個地方。馬一虹先生認為“唐朝只封黑水府所在部的首長為都督,其他部的首長皆為刺史。而倪屬利稽只是一名刺史,因此他所在的部未必是黑水靺鞨的‘最大部落’。而且,在哈巴羅夫斯克附近至今沒有發現或確認相應的考古遺存”。[97]張博泉先生也論證“勃利州與黑水府不是一個地方”,[98]黑水府,“勃海時為海州,后稱為哈州”。[99]“渤海時為鐵利府海州,遼金為哈州。元為哈兒分(合里賓),設萬戶府。明為黑龍江忽黑平寨,清為查克津噶珊,在東海薩哈連部境內。其地據日人和田清考訂在黑龍江下游敦敦(Don don)河口,亦即今蘇聯阿紐依河口附近。”[100]關于勃利州,曹廷杰在《東三省輿地圖說》中指出:“唐征高麗,絕沃沮千里,至頗黎;遼五國部有博和哩國。頗黎、博和哩,音同字異也。今華人稱伯利二字,皆呼波力,是與唐、遼音同,則俄之克薄諾夫斯克即頗黎、博和哩,似屬可據。”[101]勃利州地理位置的研究主要是利用對音,把“勃利”與“伯力”連在一起,沒有其他更確鑿的證據,正如馬一虹先生的質疑。
隋、唐時期,黑水因黑水部而得名。隋開皇年間,粟末部因與高句麗交戰,不勝,南遷營州,居于安車骨西北、粟末部以北的黑水部得以擴張至粟末水(西流松花江),粟末水的一段因被黑水部占據,故被稱作黑水。黑水部的地域范圍主要在今松花江西北流轉向東北流地域范圍內,在這個范圍內出現的勃利州、黑水府不可能是現俄羅斯境內的哈巴羅夫斯克(伯力),或哈巴羅夫斯克邊疆區的阿紐依河入黑龍江口附近(哈州)。勃利(州)是突厥語,漢譯“城子”。在黑水部地域范圍內,在安車骨(今阿什河流域)西北,借此可考今肇東“八里城子”,很可能就是唐玄宗時期的勃利州所在。黑水府,設在“最大部落”,這個部落一定很強大,當是部落擴張的先鋒,它當在改稱黑水的粟末水流域。
黑水靺鞨的出現對渤海國構成威脅,大武藝謂其屬下曰:“黑水途經我境,始與唐家相通。舊請突厥吐屯,皆先告我同去。今不計會,即請漢官,必是與唐家通謀,腹背攻我也。”[102]大武藝遣其弟大門藝及舅任雅相發兵擊黑水,此黑水指粟末水上的黑水。黑水靺鞨是一個松散的聯盟,或者說,徒有聯盟的形式,所謂的十余部不可能聯合起來抵御渤海國的進攻,它們被各個擊破是必然的。大武藝擊黑水大有所獲,“東北諸夷畏臣之”。[103]至大仁秀,“頗能討伐海北諸部,開大境宇”。[104]“海北”當指的是忽汗海(今鏡泊湖)以北,已屬黑水靺鞨地域范圍。《新唐書》記載:“后渤海盛,靺鞨皆役屬之,不復與王會矣。”[105]
渤海國不斷進攻黑水靺鞨,但勃利州、黑水府可能還得以維持,在渤海國領屬下。據《三國史記(校勘本)》載,憲康王十二年春(886,渤海大玄錫十五年),“北鎮奏:狄國人入鎮,以片木掛樹而歸。遂取以獻,其木書十五字云:實(寶)露國與黑水國人,共向新羅國和通”。[106]黑水國、寶露國當是黑水府、勃利州的別稱。
二 黑水靺鞨的四至
《舊唐書》記載:“黑水靺鞨最處北方,尤稱勁健,每恃其勇,恒為鄰境之患……唯黑水部全盛,分為十六部,部又以南北為稱。”[107]黑水靺鞨是十多個部落的聯合體,《新唐書》追述:“初,黑水西北又有思慕部,益北行十日得郡利部。東北行十日得窟說部,亦號屈設,稍東南行十日得莫曳皆部,又有拂涅、虞婁、越喜、鐵利等部。其地南距渤海,北、東際于海,西抵室韋,南北袤二千里,東西千里。拂涅、鐵利、虞婁、越喜時時通中國,而郡利、屈設、莫曳皆不能自通。今存其朝京師者附左方。”[108]
黑水靺鞨的四至,學者們的研究各有己見。王鍾翰主編的《中國民族史》認為,“思慕部居于今俄國布列亞河(清稱牛滿江)和阿姆貢河(清稱恒滾河)上游地區;郡利部分布在黑龍江入海口附近;窟說部在庫頁島北部地區;莫曳皆部居庫頁島東南部;拂涅部分布在牡丹江下游以東的今密山縣一帶;虞婁部約有興凱湖以東至海之地;越喜部在烏蘇里江以東地區;鐵利部居住在今黑龍江省依蘭縣附近”。[109]
馬一虹在《靺鞨、渤海與周邊國家、部族關系史研究》一書中指出,思慕部等“四部的位置究竟均為從黑水部中心地區算起的方位與距離,還是只有思慕部的位置是從黑水部中心地區算起,其余各部均分別從其前一部的中心地區起累加計算”。[110]這樣對分析原則的確定是非常必要的,當時歷史書寫者究竟站在什么位置確定黑水靺鞨的四至是要首先考慮的問題。對于黑水、黑水部地理位置的錯置,導致思慕部等位置確定的混亂不一。[111]
文獻所載的“初”,當指隋唐的黑水部時期。站在黑水(西流松花江西北流段)之地描述黑水靺鞨東南西北如下。黑水西北有思慕部,沒有說里程,顯然是很近。在黑水西北當有南遷的粟末部遺民,即思慕部,是粟末部的同音異寫,是粟末部南遷的遺留者;在思慕部北十日里程有郡利部,郡利,可能是漢語譯音再用漢字標注的結果,當是“金”的讀音。在黑水東北行十日有窟說部,窟說(屈設)部,無考,但不會在今俄羅斯薩哈林島上。稍東南十日程有莫曳皆,莫曳皆當指唐滅高句麗后,靺鞨中伯咄部的東遷者,大約在今牡丹江一帶;拂涅當指唐滅高句麗,拂涅東遷后遺留下的小拂涅,在遼金時稱沒撚部(裴滿氏,也作“沒拈部”),地理位置在今五常市附近。
《唐會要》記載:“今黑水靺鞨界,南與渤海國顯德府,北至小海,東至大海,西至室韋,南北約二千里,東西約一千里。”[112]在此基礎上看黑水靺鞨的地域范圍更明確。第一,其地南距渤海,在今五常市以南,與渤海國顯德府(今吉林省樺甸市東北蘇密城子)接。第二,郡利部北未言所及,據記載,北、東際于海,北至小海,指貝加爾湖,考古學上也能提供靺鞨人生活在貝加爾湖的證據。第三,西抵室韋,郡利部的西部是室韋。第四,東到大海,至日本海。黑水靺鞨活動范圍東西狹窄、南北寬闊,但不止“二千里”和“千里”。
三 郡利部的源與流
黑水靺鞨的西部,也就是契丹東北的位置,是郡利部。郡利部可能與出于黑水靺鞨,活動于契丹東北的女真有著一定的聯系。郡利部居于黑水靺鞨西部,與室韋相接,北至貝加爾湖。從其所在地理位置判斷,與曾經占據這個地方的烏洛侯部相合。烏洛侯部活動范圍如《魏書·烏洛侯傳》所載:“在地豆于之北,去代都四千五百余里。其土下濕,多霧氣而寒,民冬則穿地為室,夏則隨原阜畜牧。多豕,有谷麥。無大君長,部落莫弗皆世為之。其俗繩發,皮服,以珠為飾。民尚勇,不為奸竊,故慢藏野積而無寇盜。好獵射。樂有箜篌,木槽革面而施九弦。其國西北有完水,東北流合于難水。其地小水皆注于難,東入于海。又西北二十日行有于巳尼大水,所謂北海也。”[113]烏洛侯部在魏晉時期就已經活動于嫩江流域,屬于黑水西北方位,其西部為室韋,其北達貝加爾湖,即“于已尼大水”。傅朗云等認為:“烏洛渾族,……南北朝時期,分布在今黑龍江上游地區,遠至貝加爾湖畔。”[114]據周維衍的研究判斷:“其中心位置應在今大興安嶺東側、綽爾河畔的扎賚特旗境,可能還包括一部分泰來縣的地方。它的活動范圍,南面到洮兒河,東面大致以小興安嶺、通肯河、呼蘭河與靺鞨(勿吉)為鄰,北面和西面包有黑龍江中上游,直至貝加爾湖周圍地區。”[115]
(一)烏洛侯部的流向
黑水靺鞨中的郡利部的活動范圍與烏洛侯部相合,烏洛侯部在北魏時朝貢中原王朝,直至唐朝天寶九年(750)后不再見有“烏洛侯”之名朝貢,[116]其名也在史籍中消失。烏洛侯名字消失于史籍,不會是部落消失,很可能轉為另一稱謂,新稱謂與舊稱謂應該有聯系,也就是說,如果烏洛侯、郡利(金,筆者擬定)與女真稱謂的含義一致,契丹東北的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也就得到實證。
關于“烏洛侯”的含義,學界雖有探討,但并沒有形成共識。白鳥庫吉認為烏洛侯、烏羅護是蒙古語ulagu的對音,烏羅渾是ulagun的對音,是“赤”的意思。[117]丁謙贊同此觀點。[118]干志耿、孫秀仁又謂:“烏洛侯,蒙語烏拉為山,侯即‘胡’或‘渾’為人之意,故為‘山里人’之意。”[119]烏洛侯(烏羅渾、烏洛渾等)與鄂爾渾(河)、奧爾洪(島)、鄂倫春(族)是稱呼不同對象時的同音異寫,它們的含義應該相同。鄂倫春(鄂溫克),[120]有人釋為“馴鹿人”(滿語)。[121]根據鄂倫春人有養馴鹿的生產方式,民族語言的研究者就在“鄂倫春”與“馴鹿”之間尋找關系。“鄂倫春語中‘鄂倫春’?r?tt??EEn一詞,由詞根?r?和附加成分t??EEn構成,意為‘馴鹿人’,其中t??EEn與t?in的構詞意義相近。”[122]
關于鄂爾渾河,楊圣敏先生認為,鄂爾渾是突厥語on-kun(十日)的音譯。[123]鄂爾渾河在《漢書·匈奴傳》中稱“安侯水”,“一名咀昆河、烏魯古河、斡耳罕河。即今蒙古人民共和國境內鄂爾渾河”。[124]又有說當為“安習水”。[125]據《元史·國語解》載,鄂爾渾或鄂爾昆,淺也。鄂爾渾河即“淺水”,也稱咀昆河。
關于奧爾洪,史祿國認為是滿語,“鷹或其他(獵)鳥的尾部羽毛”。[126]其實,奧爾洪即烏羅渾的同音異寫,奧爾洪河應該是烏羅渾人曾經的居住地,河流的命名與烏羅渾人有關。
烏洛侯(烏羅渾、烏洛渾等)、鄂爾渾、奧爾洪、鄂倫春,原本是同一個詞,在轉寫時發生稍許音變,標注為不同的漢字,但它們的釋義應該是相同或相近的。現在釋義歧出,或滿語或蒙古語或突厥語的釋義都很牽強。
烏洛侯、鄂倫春、鄂爾渾、奧爾洪的標音為Orkhon(或Orchon)或Olkhon(或Olchon),Or或Ol對譯為烏洛、烏羅、鄂倫、鄂爾、奧爾;khon(或chon),在k(c)不發音時,對譯為侯、渾、洪,在k(c)發音時對譯為昆、春。O與u、a音互換,r、l與n音互換,Or或Ol變為An音,鄂爾渾河,稱安侯水,鄂爾即連讀為“安”。“安侯”可析讀為鄂爾侯、烏洛侯,khon(或chon)發“春”“昆”音。烏洛侯、鄂倫春、鄂爾渾、奧爾洪就是“安侯”“安渾”“安昆”“安春”,在女真語中的“安春”漢譯釋之為“金”。鄂爾渾河即“金河”。其實,古人已經把“鄂爾渾”的含義標注出來,或曰淺或曰咀昆,淺、咀昆是“金”字讀音的漢字別記,“鄂爾渾”即“金”。在此要指出的是雙語問題,貝加爾湖一帶有中原人的遺裔,或曰李陵的后裔,至于是不是李陵的后裔暫且不論,他們保留一定的漢語言文化還是可能的,他們可能把其他民族(部族、部落)的地名、部落名以漢語發音譯讀出來,只是中原史籍載記者不察,仍然視之為民族語言,用漢字標注它的音,此類近似標音完全掩蓋了它的原義。淺、咀昆僅從字面上看,不會與“金”聯系到一起,只有在研究民族歷史的過程中才能發現其中的奧義。烏洛侯、鄂爾渾、鄂倫春也可音變為安侯、安渾、安春,在《金史·國語解》中釋義為漢字“金”,烏洛侯、鄂爾渾、鄂倫春是“金”。“金”的讀音可能被再譯寫成“郡利”,于是在黑水靺鞨中出現了郡利部,郡利部即唐代的烏洛侯部。
(二)契丹東北的女真部落
烏洛侯部與契丹東北女真除了活動范圍有一定聯系外,族稱也應該有聯系,烏洛侯漢譯為“金”,女真的漢譯是不是“金”有待進一步研究。
女真,研究者已經提出很多解釋,先后提出“東人”說[127];人說[128];“鳥說”,一作海東青[129],另一作“東方之鷹”[130];“酸菜說”[131];還有獵人說[132]等。
研究者多立足于女真乃肅慎人之后裔這一基礎,從肅慎一詞開始探索,在“肅慎”與“女真”之間解釋“女真”一詞的含義。哈斯巴特爾認為:“‘肅慎’以及它的別稱‘息慎,稷慎’和‘女真’。它們都是由‘詞根+詞綴’構成的,其中‘肅慎(su?en)、息慎(?i?en)、稷慎()’是由詞根‘肅(su-)、息(?i-)、稷(
)’+詞綴‘慎(-?en)’兩個部分構成的;‘女真’是詞根‘女’+‘真’詞綴構成的。……是由詞根
和詞綴-?in兩個部分組成的。詞綴-?in表達‘……人’的職業意義。對于詞根
的語義,可以比較語音形式近似的
‘角頭箭’
‘馬箭尖骲頭’兩個詞。通過這兩個詞的語義能夠知道
的詞根意義是‘箭’。所以,派生詞
的原來語義是‘有箭的人’,即‘獵人’的語義。”[133]如此,釋義“女真”的關鍵問題是肅慎與女真有無一脈相承關系的存在,在沒有論證、確定二者關系的存在的前提下,研究女真釋義是無源之水,可以做任意主觀的解釋。“東人”“人”“有箭的人”等都是出于主觀的闡釋,不能切中問題的實質,缺乏歷史、缺乏族源歷史的支持與限定,僅利用語言對譯,或曲折對譯研究“女真”一詞,漫無邊際,主觀臆斷色彩非常突出。如此下去,“女真”一詞的解釋必是五花八門,難以接近本義。
“女真”之名于唐初出現是出于靺鞨人之口,五代時,女真因與契丹相接觸而被記載。在史籍中出現的女真、慮真、朱先、珠爾真、朱理真、諸申、朱里扯特、主兒扯惕、主兒徹惕、拙兒察歹等,首先需要明確它們是音譯還是意譯。靺鞨稱“女真”,契丹稱“慮真”,女,古音為“汝”,女與慮音相近,韻母音n、l、r在翻譯民族語言時,區別不太明顯,常被混用。“女真”與“慮真”可視為近音異寫,“朱里真”是宋人對“女真”“慮真”發音的矯正,拼寫為“jurchen”。
女真,或朱里真的讀音構擬為“jurchen”,有研究者指出:“宋元時期經常用‘女’字譯寫阿爾泰語,……用‘女’譯寫
可以認為省略了音節末*-r音,這種情況在宋元史籍的對音中是一種非常普遍的現象,……因此,我們推定‘女’為‘裊羅’的省譯,‘女古’即‘裊羅箇’或“裊里曷”的異譯,所對譯的契丹語形式可擬為*nürgü/nürga。”[134]哈斯巴特先生也指出,8世紀長安的“女”字讀音應是“jio”。[135]兩位語言學者一致認為“女”不讀“nǚ”,而讀作“裊羅”的近音。借此可以進一步推斷女真擬讀音為“裊羅真”。
“女真”,最早出于靺鞨語和契丹語的發音,靺鞨人的語料缺乏記載,只能在契丹語中尋找相關的信息。契丹國一水名曰:“裊羅箇沒里。”“裊羅箇”與“女真”的擬讀音“裊羅真”很接近。“裊羅箇”與“烏(裊)洛侯”是同音異寫,“裊羅箇”“烏(裊)洛侯”“裊羅真”所指同一,在曾居住于貝加爾湖一帶的雅庫特人的語言中,h與其他親屬語言中的?相對應,[136]“裊羅箇”與“烏(裊)洛侯”可變讀為“jurch(?)en”,即“裊羅真”。
在中原漢文化中,“箇”音被“這”(者、遮、赭)音取代的情況初見且多見于唐代《變文》中,《敦煌變文集·燕子賦》有云:“者漢大癡,好不自知。”[137]據研究者統計,[138]《敦煌變文集》里有“這(這)”24例、“者”8例、“遮”3例。另外,在唐代《歷代法寶記》中有一例“赭”。《新唐書·史思明傳》記載史思明罵曹將軍曰:“這胡誤我,這胡誤我!”[139]“這”字出現于《舊唐書》,清人王鳴盛說:“《舊唐》載俗字。”[140]趙翼認為“這”,“此等語直是戲曲中打諢,豈可施于文字”。[141]近世研究者也發現:“‘這’字大量運用見于晚唐變文,最遲出現是在中唐。”[142]“這”(者、遮、赭)是胡音、俚語,多載于變文和胡人的語言里,趙翼認為史傳俗語“皆從蒙古字譯出,極為俚俗”。[143]其實,俚俗之語載于典籍的情況,在唐代之前就已經出現了,或者說,本來就存在于胡人的語言文化之中,胡人的口語讀作“這”音,中原文獻記作“箇”音。就“裊羅箇”與“裊羅真、朱里真”(女真、女直)的音變而言,在胡人(指契丹、靺鞨及雜胡等)的語言中本來就有此音(這、者、遮、赭),被中原的譯言者譯寫成“箇”。至唐代以后(實際情況可能早一些),胡人文化在黃河流域的影響越來越大,胡人有了話語權,其語言可以直接被轉寫,多寫在“變文”中,史籍中偶爾出現“這胡誤我”之類的俗語,被視為修史者的敗筆,《新唐書》刪掉“這”字,僅書“胡誤我”。[144]“這”(者、遮、赭)的讀音經歷了口語、俗語到書面語的變化。“箇”作為指示代詞,常見于詩文中,如王維《同比部楊員外十五夜游有懷靜者季》:“香車寶馬共喧闐,箇里多情俠少年。”箇里,即這里。蘇軾《記夢》云:“不信天形真箇樣,故應眼力自先窮。”箇樣,即這樣。張矩《千秋歲·為壑翁母夫人壽》云:“黑頭公相貴,膝下歡娛笑,君知否?箇般福分人間少。”箇般,即這般。裊羅箇被還原為裊羅真。唐宋時期,裊羅箇,讀作裊羅真,即朱里真、女真、女直。
“裊羅箇沒里,復名女古(裊羅古,筆者加)沒里者,……華言所謂潢河是也。”[145]《遼史·國語解》明確記載:“女古,金也。”[146]黃色即金色,裊羅箇、女古都有“金”的含義。由裊羅箇還原的裊羅真、朱里真、女真、女直,皆可漢譯為“金”。
魏晉隋唐時期的烏洛侯(渾)、裊羅侯,五代時期出現的裊羅真、女真釋義為“金”,與黑水靺鞨中的郡利部不但活動范圍相合,在族稱含義上也是一致的,“郡利”也是“金”讀音的漢字譯寫,因此郡利部就是阿保機征服的契丹東北女真。《北風揚沙錄》載:“金國本名朱里真,番語舌音訛為‘女真’,或曰‘慮真’,避契丹興宗宗真名,又曰‘女直’。肅慎氏之遺種,西海之別族也。或曰三韓〔中〕辰韓之后。姓拿(音為裊羅——引者注)氏,于夷狄中最微且賤。唐貞(正)觀中,靺鞨來中國,始聞女真之名,世居混同江水東,長白山——野綠水之源。南鄰高麗,北接室韋,西界渤海、鐵離,東瀕海。《三國志》所謂邑婁,元魏所謂勿吉,唐所謂黑水靺鞨者,今其地也。有七十二部落,不相統制。契丹阿保機乘唐衰,興北方,吞諸蕃三十六,女真在其中。”[147]
四 契丹征服與分化東北女真
阿保機所征服的契丹東北女真出于黑水靺鞨,他們被征服后,被遷徙而形成混同江(西流松花江)以南的“熟女真”和以北的“生女真”,再加上東女真,遼代總共有三部分女真。在契丹統治下,熟女真或被迫或自愿遷離故地,分布在渤海故地和遼南地區,熟女真被分解成很多部分,有曷蘇館女真、南女真、北女真、鴨綠江女真、黃龍府女真等,遼朝為之建立諸多女真大王府管轄。
生女真世居混同江以北,寧江州(筆者推斷當在吉林省松原市)以東,忽汗水(今牡丹江)以西。生女真與熟女真一樣臣屬契丹,不同的是生女真“不隸籍”,可以不聽契丹的征發調遣。生女真在金朝開國的歷史記載中,被視為女真人的主體,幾乎就是女真完顏部的代名詞,在很多研究者的著述中,常常把生女真與完顏部聯系在一起。但仔細研讀史料發現,女真完顏部并不是生女真,它是從東海女真地遷到生女真地,與生女真建立聯盟,后來被視為生女真的一部分。
生女真的最初界定是因其未編入遼朝戶籍,故又稱不系遼籍女真(直),與系遼籍的熟女真相對,稱“生女真”。《遼史·百官志》在諸部中有“生女直部”。[148]后來的研究者多以“不系遼籍”作為判定生女真的唯一標準,《金史》記載中的女真完顏部也不系遼籍,所以,它也被視作生女真。界定生女真的標準不應該是唯一的,除了“不系遼籍”外,還要考慮它的出現時間、活動范圍和部民的生活習性,這樣才能比較準確地把握生女真的歷史狀態。生女真出現在遼初,即耶律阿保機征服契丹東北女真后,一部分女真被納入遼朝戶籍,并被遷徙,他們屬于熟女真;一部分未系遼籍,活動在粟末水以北,寧江州以東的“千余里”范圍內,屬于生女真。研究遼初生女真的歷史,確定它的活動范圍是關鍵的環節。據《三朝北盟會編》載:“居粟沫之北,寧江之東北者,地方千余里,戶口十余萬,散居山谷間,依舊界外野處,自推雄豪為酋長,小者千戶,大者數千戶,則謂之生女真。”[149]
《三朝北盟會編》記載的是生女真初期的活動范圍,南至西流松花江,西至寧江州,其東、北沒有確定。《契丹國志校證》也說:“東北不知其所至。”[150]《金史》記載生女真的地域范圍,包括完顏部的遷徙之地按出虎水畔在內。有云:“生女直地有混同江、長白山,混同江亦號黑龍江,所謂‘白山、黑水’是也。”[151]生女真在《金史》中稱“野居女直”。
生女真的東界止于今牡丹江流域,即遼金時期的活剌渾水(忽汗河)。關于活剌渾水,研究者的觀點存在分歧,一說是今之呼蘭河,[152]一說是今之付拉葷河(今通河縣境內),[153]這兩條河都是今松花江東北流的北支流。據《金史》記載:“臘醅、麻產侵掠野居女直,略來流水牧馬。”[154]又載:“臘醅兄弟乘此際結陶溫水之民,浸不可制。其同里中有避之者,徙于苾罕村野居女直中,臘醅怒,將攻之,乃約烏古論部騷臘勃堇、富者撻懶、胡什滿勃堇、海羅勃堇、斡茁火勃堇。海羅、斡茁火間使人告野居女直,野居女直有備,臘醅等敗歸。臘醅乃由南路復襲野居女直,勝之,俘略甚眾。”[155]《金史》兩處記載臘醅、麻產兄弟劫掠“野居女直”,可能是同一件事。臘醅、麻產是紇石烈部人,居于活剌渾水訶鄰鄉。若將活剌渾水確定在今呼蘭河或付拉葷河,也就是說,臘醅、麻產要渡過松花江到南岸的來流水掠穆宗的牧馬和“野居女直”,而且,襲擊“野居女直”初受阻,再轉向南路,若臘醅、麻產在松花江北岸,在“野居女直”的北方,必須繞過東側或西側,才能轉向南路。定活剌渾水在松花江北支流,非常明顯是不合理的。活剌渾水比較合理的定位是今牡丹江,這樣,臘醅、麻產的居地在來流水“野居女直”以東,且很近,先進攻東側受阻,又轉向南側。民國時學者景方昶認為:“臘醅傳,臘醅、麻產兄弟,活剌渾水訶鄰鄉紇石烈部人。方昶按,今霍倫即活剌渾之音轉。烏春傳,涉活論、來流水,霍倫即活論之異文,亦作和陵。歡都傳,石顯(石魯)子劾孫舉部來歸,居于按出虎水源,胡凱山者,所謂和陵是也。是和陵即活論之證。今圖又作活龍,則活論之轉也。”[156]
生女真東界止于活剌渾水還有其他證據,如《金史》記載,在孩懶(海浪)水一帶有烏林達部,烏林達部屬于五國部的越里篤,非生女真。在活剌渾水流域還有烏春、窩謀罕等部,都不屬生女真。遼朝初年,女真完顏部不在生女真的活動范圍內,而且,生女真的文化特征是“散居”“野處”,不相統屬,沒有房屋建筑,沒有鐵器,也不煉鐵。完顏部用鐵器,也懂得煉鐵,這是生女真與完顏部的不同點之一。生女真生子年長析居,《金史·世紀》寫道:“生女直之俗,生子年長即異居。”[157]完顏部入鄉隨俗,但他們過的是亦農亦牧的生活,所以就有了“舊時兄弟雖析猶相聚種”的習俗。[158]完顏部還相信“巫祝”。《金史·謝里忽傳》記載,來流水烏薩扎部殺完顏部人,昭祖往烏薩扎部以國俗治之。“國俗,有被殺者,必使巫覡以詛祝殺之者,乃系刃于杖端,與眾至其家,歌而詛之曰:‘取爾一角指天、一角指地之牛,無名之馬,向之則華面,背之則白尾,橫視之則有左右翼者。’其聲哀切凄婉,若《蒿里》之音。既而以刃畫地,劫取畜產財物而還。其家一經詛祝,家道輒敗。”[159]烏薩扎部就地域而言,屬于生女真。在《金史》中記載女真人的文化信仰是雙重的,如對巫者的稱謂有“珊蠻”和“巫嫗”。《三朝北盟會編》記載:“兀室(完顏希尹——引者注)奸滑而有才,自制女真法律,文字,成其一國,國人號珊蠻。珊蠻者,女真語巫嫗也。以其變通如神。”[160]顯然,國人之語與女真語是不同的,至少是有差異的。“巫嫗”是音譯,很多人因解讀漢字的慣性思維,把“巫嫗”理解為巫婆、女巫。其實,這是中原史家對女真語近似“uyu”的讀音,以漢字中令人誤解的字詞附會而成“巫嫗”。“巫嫗”與“奧云”音近,在突厥語的民族中,巫者可稱“薩滿”,亦稱“奧云”。“珊蠻”與“巫嫗”并存于女真社會,可能來自不同的族群,一個是女真完顏部,一個是生女真。
在很多研究者看來,完顏部就是生女真,完顏部的社會就是生女真的社會,這樣含混的認識,忽略了生女真獨立存在的歷史,忽略了完顏部與生女真融合的歷史過程。研究者多認為生女真比熟女真落后,相對不開化,其實,這并不是兩個族群之間的根本區別,根本區別在于生女真的生活習性,即“散居”、“野處”、不相統屬、沒有城郭等。《金史》《三朝北盟會編》等文獻都記載了生女真的社會情況,須要特別指出,《金史》稱他們為“野居女直”,多次受到臘醅、麻產率領的部落侵擾。“散居山谷間、依舊界外野處”的女真人,很難對其部民進行有效的管理與統治,不是契丹統治者不想使其入籍,而是無法使其入籍。所謂落后、不開化都是這種游牧生活使然,或者說是表現。正是“散居”“野處”又不相統屬,遼朝不擔心他們“為患”,任其自處,也正是這種不凝聚,使完顏部有機會入駐他們的領地,有機會成為他們的保護者,進而成為其中的一員,在函普家族的家長們(部長)率領部民耀武于青嶺白山時,不但有穩定安全的后方,部分生女真還可能成為參與者。生女真的散居、不相統領正需要能使之聯合的力量,女真完顏部的函普家族承擔了這個角色,生女真也成了完顏部崛起的資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