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2505字
- 2018-11-26 15:16:14
在我年紀尚淺、少不更事的時候,我的父親經常給我一個忠告。一直到今天,他給我的忠告,我仍然記憶猶新。
“每當你想要評價他人的時候,”他說,“你一定要先提醒自己,這世上并不是所有人都擁有和你一樣的長處。”
他常常只是簡簡單單說這么一句話,但是我們總是心照不宣,我明白,他想要告訴我的遠遠不止這些。因此,我慢慢養成了這樣一個習慣:從不隨便評論他人。也許是因為這個原因,我成了很多人傾訴的對象,比如經常有性格古怪的人向我敞開心扉,甚至有一些個世故且城府頗深的人也會向我傾訴他們內心的秘密。然而,當這種品質成為一個人的標志時,那些心智不成熟的人就會在最短的時間內有所察覺,從而想方設法加以排擠。為此我在大學期間受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對待。他們常常指責我說我是善于權謀的政客,因為我總是能讀懂那些表面放蕩不羈且內心深藏不露者的莫名傷痛。其實,很多事情并不是我主動打聽來的。通常的情況是,一旦我發現有人又要向我吐露心聲的時候,我就會假裝不感興趣,或者假裝睡覺,再或者是假裝得很不友好,但因為都是年輕人,他們的表達方式基本都是一樣的,有時候還會因為不好意思從而遮遮掩掩,我都能猜個八九不離十。不要輕易評價他人,這對我來講是做人的理想境界。時至今日,我仍然日日提醒自己不要苛刻地對待別人,擔心自己會忘記父親從我很小的時候起就一直在提醒我記住的而我也一直謹記在心的有時候甚至會讓我產生些許驕傲的忠告:每個人生而不同,不要苛求任何人。
對自己的寬容有了這樣一番贊美之后,我不得不承認這種寬容也是有限度的。人的所有行為都是有淵源的,或是源自堅硬的磐石,或是源自潮濕的沼澤地,但是一旦跨越某個界限,我們就再也不會在乎它到底是建立在怎樣的基礎之上了。去年冬天,當我從東面回來之后,我有一個奇怪的想法,就是想讓所有人在道德層面都像身著莊嚴的軍裝一樣站得筆直。我不能再獨享天生的窺探天賦,讓所有人都對我推心置腹。然而,蓋茨比是個例外,他是賦予了本書名字的人,他也是帶給了我如今最為鄙夷的一切的人。這么說吧,如果人的品質源自很多異彩紛呈的元素,那么蓋茨比性格中所具有的某些特質則更加耀眼。蓋茨比先生對未來,對人生有著常人難以企及的高度敏感,他的腦袋里好像有一臺類似能預測一萬英里以外的地震情況的精密機械。我要特別提及的是,我說的這種東西并不是我們常常所說的“創造能力”,而是一種對任何事情都充滿正面期待的特殊天賦,是一種具有嚴重浪漫主義色彩的價值觀。這種東西,我只在蓋茨比身上看到過,我相信以后再也不會看到了。蓋茨比先生的人生結局已經蓋棺定論。而對我來講,那些吞噬蓋茨比內心的讓蓋茨比徹底幡然醒悟的污人穢物,讓我對人世間的一切都失去了興趣——當然也許只是暫時的。
我們家至少三代以來一直是這個中西部城市最為聲名顯赫的家族。據說,我們是布克婁奇公爵的后裔。但是我們這一支系真正的奠基人是我祖父的哥哥,也就是我的伯祖父。南北戰爭時期,伯祖父找了個替身代自己去參加南北戰爭。而他在自己五十一歲的年齡來到這個中西部城市做起了五金生意。如今,我父親仍然在干這一行。
我沒有見過這位充滿傳奇色彩的伯祖父。很多人都說我長得很像我這位伯祖父,比如我父親辦公室長期懸掛的伯祖父那副板著面孔的畫像。一九一五年,我從紐黑文畢業。這一年離我父親從這里畢業已經過去了整整二十五年。然后就是姍姍來遲的條頓民族大遷徙,也就是世界大戰。記得當時我每天處于反攻的無限興奮之中,所以每天并沒有興趣干別的事情。其實,當時的中西部已經開始敗落。所以我決定到很多事業方興未艾的東部去嘗試債券事業。我認識的很多朋友都在做債券生意,我覺得我應該也能通過這個行業養活我自己。我的叔叔嬸嬸們為此則展開了一場大討論,分析各種利弊,就好像當初為我選預科學校一樣。好在他們最終都同意了我的提議,我現在還記得他們神色凝重地對我說:“去吧……去吧!”父親也不得不同意資助我一年。就這樣,我如愿以償地來到了東部。當時,我清楚地記得,我內心曾不止一次地告訴自己我將永遠屬于這里。那是一九二二年,春天。
到達東部以后,我的首要問題是要解決居住的問題。當時剛剛入夏,我剛剛離開氣候宜人的故鄉。當同辦公室的一個同僚提議一起到附近的小鎮合租房子的時候,我幾乎沒有猶豫就答應了。他很快就找到了房子,一套飽經風吹雨打的純木式房子,租金每月八十美金。不幸的是,我們還沒有入住,那個同事就被公司派到華盛頓去主持工作,而我只好一個人搬到市郊的這套房子。當時,我養了一條狗——不過沒過多久就跑丟了,有一輛道奇車;我還雇了一個芬蘭女傭,她每天幫我鋪床,為我做早點,此外就是常常坐在電爐旁一邊干活兒,一邊神神叨叨用自己的母語自言自語。
剛搬過去的時候,我感覺挺孤單的。一直到有一天,一個新來到這里的人在我散步的路上無助地叫住了我:“西卵村怎么走啊?”
我很自然地告訴他怎么去西卵村。等他離開時,我突然感覺自己并不孤單,我剛剛已經成為這里的開路者、引路人,甚至最早的移民。
陽光普照大地,樹葉抽出新芽,萬物輪回,生生不息。我內心那無比熟悉的信念仿佛又開始蓬勃生長。夏天來了,新的生活還會遠嗎?
有太多的書等著我去閱讀,每天我還可以從越來越充滿生氣的空氣中汲取營養。我買了十多本有關銀行、信貸和債券的書,它們就像剛剛從造幣廠出廠的嶄新的紙幣一樣冠冕堂皇地排列在書架上,等著我在它們身上發現只有邁達斯、摩根和米西納斯知道的發財秘籍。其實,我對其他類型的書也是興趣盎然。比如,我大學時期最喜歡讀文學書,還曾為《耶魯新聞》寫過淺顯易懂但也相當專業的社論。我甚至準備在業余時間重操舊業,從而成為一個博學但不專精的專家,就是我們所說的那種通才。單從一個窗口去觀察人生,功名成就的機會更大。這話是很有道理的。
我所租住的房子在北美最讓人難以想象的一個小鎮上。這個小鎮處于紐約東部一個狹長且形狀獨特的小島上。這里景色宜人,更難能可貴的是還有兩個外形奇特的半島。這兩個半島距離紐約城二十英里遠,形狀一模一樣,像兩個巨大的雞蛋,臥在海邊。這兩個半島隔著一個海灣分別延伸至長島海峽那遼闊而富饒的“后花園”,那是那片海域最為溫和之地。兩個半島的形狀都不是正橢圓形,相反很像哥倫布的傳說中的那個雞蛋,在和大陸接壤的地方呈扁平狀。即使這樣,兩個半島相同的形狀還是會讓從高空掠過的海鳥驚詫不已,而對于生活在大陸上的生靈來講,兩個半島除了形狀和大小,別無任何相像之處。
我住的西卵村是兩個半島之中相對比較普通的那一個。但這還只是表面上看,完全不足以呈現兩者的看似不同而又不怎么明晰的差別。我租住的房屋在蛋形海島的頂端,離海峽有五十碼左右的距離,在每季度月租金為一萬二到一萬五的兩處豪宅之間。我的租住屋右面的建筑最為豪華壯觀,一眼看上去像是諾曼底的某個市政大樓。它旁邊有一座塔樓,在新發的枝枝蔓蔓的常春藤的覆蓋下看上去宛如處子般耀眼。再就是那由大理石鑄就的碧波蕩漾的游泳池,以及那方圓足足有四十多英畝的草坪和花園。當然,這就是蓋茨比的豪宅。我當時還不認識蓋茨比,所以我只能說這是一個姓蓋茨比的先生的宅邸。相比而言,我的房子就又小又丑,從不會引起人們的注意。好在我可以通過窗戶欣賞窗外的海景以及富豪鄰居那豪華的花園一角。同時,我也可以享有與富豪相鄰而居的榮耀。不得不提的是,我每個月只需要為我正在享有的這一切付出八十美元的代價。
而在海的對面,東卵村那如璞玉一般的白色建筑倒映在水面上——雖說稍顯遜色,但仍然熠熠生輝。這個夏天要發生的事,在我駕車到湯姆·博坎南家做客的那個晚上真正開始了。湯姆是我大學時就已經認識的老友,而他的妻子黛西則是我的遠房表妹。戰爭結束后,我和他們一起在芝加哥住過兩天。
湯姆在好多體育項目上都取得過不小的成就。比如,他曾經是紐黑文大學歷史上最牛的橄欖球鋒線球員之一。他一度是全國最知名的運動員。像他這樣年紀輕輕就小有成就的人,隨著年紀的增大難免會心生落寞。我記得他家也是富甲一方,這從他上大學時花錢如流水就可見一斑。我聽說這次他從芝加哥搬到紐約時,聲勢極大。例如,他竟然把打馬球時要配備的一群馬從芝加哥搬到了紐約。我們這個年齡段的人還有人出手如此闊綽,簡直讓人不敢想象。
他們經常搬家,我不知道原因為何。比如,我不知道為什么他們會跑去法國生活了一年。他們總是居無定所,四海為家。或者可以這樣說,哪里能打馬球,哪里能跟有錢人生活在一起,他們就生活在哪里。這一次,黛西在電話里和我說他們這次肯定會在這里定居,但是我并不相信,當然我也不清楚黛西為什么要這么說。我唯一的直覺告訴我湯姆仍然會四處漂泊,目的是找回昔日在球場上的那種風采和自信。
在一個四處吹著溫暖的海風的傍晚,我開車去拜訪我的這兩個我如今也不是十分了解的老友。他們的房子實在是太精美,完全超乎我的想象,紅白相間的色系,延續了喬治王朝殖民時代的建筑風格。整棟建筑,面朝大海,俯視著偌大的海灣。那豪華宅邸前面的草坪真是我的最愛,從海灘一直延伸至豪宅的大門,足足有四分之一英里之長,草坪上還點綴著優雅的小花園。豪宅的外墻同樣被蓬勃而發的常春藤爬滿了。豪宅的正面有一排十分講究的法式落地窗,我到達的時候正敞開著,迎接著黃昏溫暖的海風,窗欄上不時反射著落日的金色余暉,十分壯觀。湯姆·博坎南正在前門廊上分腿站著。
和上學的時候相比,他好像變了很多,年近而立的他身材好像更健碩了,頭發變成了稻草色,唇角的線條更加堅定,但是言談舉止還是那么高傲。他臉上那一雙十分有神的大眼睛散發出來的光芒比以前更加自信,那種盛氣凌人的氣勢絲毫不遜于上學的時候。看他的著裝,款式雖然略帶女氣,但是絲毫掩藏不住他那魁梧的身體。尤其是他那兩條腿,仿佛要將那兩雙刷得锃亮的皮靴撐破,你看那鞋帶都被撐得滿滿的。哪怕他的雙肩只是小小地抖一下,你也能明顯地看到他衣服里的大塊胸肌在大幅抖動。是的,這是一副雄偉魁梧的身材,也是一副充滿蠻橫和傲慢的身材。
他粗魯而沙啞的說話聲,更進一步強化了他的傲慢形象。他說話時語氣里永遠帶有的視人于千里之外的口吻,絲毫不會因為說話對象的不同而有所變化,即使對自己喜歡的人也是如此。在紐黑文的時候,有不少人因此對他意見特別大。
“打住,聽我的,你不要以為在這些問題上非得聽我的,”他好像總在傳遞這樣的信息,“但是……我比你們更強壯,我比你們更有發言權。”上學的時候,我們曾在一個高年級的聯誼會有過合作。我們的關系從來不曾有多親密,但是他對我還是相當認同的,他同時也希望通過他那強勢的手段,讓我認同他。
我們在太陽那金色余暉照耀下的門廊上聊了一會。
“這地方不錯!”他一邊說著一邊四處看來看去。然后,他伸出一只胳膊將我轉過去,大手一揮指向我們眼前的景色:一個巨大的意大利下沉式花園,差不多有半畝之大的玫瑰花圃,以及在不遠處的海岸邊上下起伏的翹著鼻子的汽艇船。
“我告訴你,這原本是石油大王梅德因的……”他說道,緊接著他還是用那只胳膊把我轉回去,“我們進屋里看看。”
穿過寬敞的走廊,我們來到了一個玫瑰色大廳。大廳的兩頭是兩個巨大的落地長窗。此刻,窗戶半開著,外面的植物仿佛要鉆進屋里來,郁郁蔥蔥地掩映之下,那窗欞顯得愈發熠熠生光。風起時,那長長的落地窗簾,像白色的旗幟在風中飄揚,輕輕地揚起,慢慢掠過天花板上精致的雕花圖案,然后慢慢落下,溫柔地拂過酒紅色的地毯,恰如海風經過海面,只留下一道陰影。
那大廳里紋絲不動的好像只有那張巨大的沙發床。沙發床里坐著兩個年輕的姑娘。她們就像是被固定在一只飄浮在空中的氫氣球上。兩個人都是一襲白衣,裙子隨風飛舞的時候,給人一種她們剛從空中飛回來的錯覺。我愣了一會兒,在窗簾的飛舞聲和墻上畫框咯吱咯吱的響聲中,傻傻地愣了一會。“砰”的一生,湯姆關上了窗戶,到這時,大廳才慢慢安靜下來,窗簾、地毯慢慢回歸原位,兩個年輕的女人也隨之緩過神來。
相對年輕的那個姑娘,我并不認識。她正全身放松地躺在沙發的一端。但她一動不動,她的下巴稍微地抬著,就好像頭上頂著什么東西怕掉下來一樣。我也不知道她是否看到了我,反正她完全沒有示意。說句實在話,我真的想過去向她道個歉,我怕我的出現打擾到了她。
至于另一個姑娘,自然就是黛西,她起身示意我進去。她身子往前微微傾了一下,一臉誠意。接著,她撲哧笑了一聲,有點兒莫名其妙,但她笑得實在太迷人。我也笑了一下作為回應,然后走了進去。
“我要幸福死了。”說完,她又笑了一下。
她拉起我的手,揚起頭,認真地看著我的臉。她說,她在這世界上最想見到的人就是我。我已經見慣不慣,這是她特有的表示親密的方式。然后,她小聲說,正在練平衡力的那個女孩是貝克。我之前就聽人說黛西喜歡耳語的原因是為了顯示和對方更親密一點兒。不過在我看來,這略帶惡作劇色彩的閑言碎語,絲毫不會影響她在我心目中的形象。
這時,貝克小姐終于向我打招呼了——如果不注意看完全不會注意到她向我點了一下頭——她的頭迅速復位,以防她頭上頂著的什么東西失去平衡會掉下來。我有意無意之間又想說句道歉的話。她那專注的神情和認真的態度,竟讓我十分欽佩。
我回頭看黛西時,她用低沉而不失興奮的聲音和我交談。她的聲音十分迷人,好像每句話都是動人的只會出現一次的音符。她的臉上永遠帶著的一絲憂傷仍然痕跡明顯,但這絲毫不影響她的美麗。她的眼睛十分明亮,她的嘴唇則嬌艷欲滴。她的聲音也十分性感,天生帶著一種撩人心扉的美,幾乎所有認識她的男人都不會忘記她的美麗。她的聲音給人一種時時都在唱歌的錯覺,輕言輕語一句“聽我的”,一聲允諾,好像隨時都在告訴對方她剛做完一件十分美妙的事情,而更加美好的事情則正在醞釀之中。
我告訴黛西,我路過芝加哥的時候停留過一天,那里的老朋友都托我向她問好。
“她們都在想我嗎?”黛西幾乎是吃驚地問道。
“當然是真的,整個城市都在思念你。所有汽車輪子都被染成了黑色,就像是哀悼先人的花圈。而芝加哥城北面的湖邊,常年都是悲傷的哀號。”
“是嗎?哈哈哈……那太棒了!湯姆,我們回芝加哥吧!明天就回怎么樣?”黛西說話總是這么沒頭沒腦,接著話鋒一轉說,“對了,你還沒見過我的寶貝吧!”
“我很想看看。”
“她已經三歲了,不過她現在正在睡覺。”
這時,一直坐立不安的湯姆走過來停在我的身邊,把一只胳膊放在我的肩膀上。
“你現在在做什么工作呢?”
“我在債券行業。”
“跟誰?”
我告他之后,他直接說了句:“沒聽過。”
他的話讓我心里有一絲不悅。
“終有一天你會認識的,”我說,“如果你一直定居紐約的話。”
“這一點你放心,我肯定會留在東邊的!”湯姆一邊說一邊看看黛西,再看看我,仿佛說漏了什么似的,“我要是再住到別的地方,我就是個十足的傻瓜。”
“我完全相信。”貝克突然插話進來,居然嚇了我一跳,這是我進到這個屋子以后她第一次開口。然而,她好像比我還要吃驚,她打了個大哈欠,接著做了一連串舒展身體的動作。
“我受不了了,”貝克抱怨道,“天知道我在這鬼地方待了多久啊?”
“別怪我,”黛西說道,“我可是一整個下午都在勸你一起去紐約。”
“我不要了!謝謝!”看到剛從廚房端過來的幾杯雞尾酒,貝克直接拒絕了,“我要嚴格執行我的計劃。”
湯姆幾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你的計劃?”湯姆一飲而盡,“我真不知道你的計劃有什么用……”
我看了看貝克小姐,我很好奇他的計劃是什么。貝克小姐身材苗條,胸部嬌小,但十分挺拔,她站起來的時候總是像軍校女學生一樣昂首挺胸。對著陽光的時候,她灰色的眼睛不由得瞇在了一起。她看我的時候,她蒼白但不失魅力的臉上總是一副十分客氣的神色。忽然,我有一種感覺,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見過她,至少是見過她的照片。
“你住在哪兒?”貝克小姐看著我問道,“噢,對了,他們好像提到過,你住西卵村,對吧?”
“是的。”我點頭回答。
“我認識西卵村的人。”貝克小姐顯然有興趣了。
“哦,你認識那兒的人?可是我還一個都不認識呢。”我的確不認識任何一個鄰居。
“蓋茨比你一定認識!”貝克小姐大聲說道,顯然她提到的這個人令她很激動。
“蓋茨比?”黛西扭過頭來,“你說的是哪個蓋茨比?”
蓋茨比我當然知道了,但只是知道而已。我剛想說自己和蓋茨比是鄰居時,傭人進來了,宣布晚餐準備好了。湯姆不由分說地架著我的胳膊走出了房間。
黛西和貝克小姐已經走到了餐桌旁。餐廳是完全開放式的,面朝大海。我們穿過一個玫瑰色的門廊,走近餐桌。長長的餐桌四角點著四根蠟燭。海風吹拂,燭火搖曳。
“為什么非要點上蠟燭呢?”黛西顯然不喜歡這些正在微微燃燒的蠟燭,“一年中最長的白天就要來臨了,這樣的日子可以做很多事情,可是你們似乎都忘記了啊!”
“是的呢!”貝克小姐伸長腰,打了個哈欠,仿佛現在已經到了晚間,該熄燈入睡了。
“我們要不要計劃一下?”
“計劃做什么?你有什么打算嗎?”黛西側過臉來問我。
我剛要回答,卻聽見貝克小姐輕呼了一聲:“哎呀!”她雙眼緊盯著自己纖細柔美的手指。
大家趕緊湊上前去看個究竟。原來貝克小姐的右手手指受傷了,受傷處變成了青紫色。
“湯姆,是你弄的吧?”黛西用責備的眼神看向湯姆,“你能否不要那么粗魯?天知道我嫁了一個什么樣的人,你們搞運動的人都一樣,都是這么大大咧咧,笨手笨腳。”
“我跟你說過,不要說我笨手笨腳,我討厭笨手笨腳這個詞,就算是開玩笑也不成。”湯姆生氣了,他大聲地說道。
“笨手笨腳,哼!”黛西又說了一遍。
黛西和貝克小姐坐在一旁繼續聊著。她們都穿著白色的長裙,微風輕拂,掀起裙角,在夕陽的余暉里,顯得非常美麗。她們并不是一刻不停地聊著,有時會欣賞遠處的海面上泛起的金光,海鳥飛過時她們亦會注目良久。對于我和湯姆,她們則始終保持著一種客氣而優雅的愉悅,在恰當的時候與我們互相應酬。
眼前的美景隨著夜幕的降臨很快就會消失,盡管人們會點燈持續,然而金色的海面還是會消失,讓人無限惆悵。
西部夏季的傍晚截然不同,美好的季節總是不能持續,時間過得似乎特別快,讓人心生焦慮。
紅酒已經喝過第二杯了,黛西沉醉在海風的輕拂中。
“知道嗎?黛西,你總是那么的優雅迷人,在你面前我感覺自己太老土了。你是身處文明社會的貴族,而我則是落后的蠻族。”說這些話來我并沒有別的意思,只是表達了我當時的真實感受。
“文明?文明遲早會土崩瓦解的!”沒想到湯姆對這句話的反應如此強烈,“我最近讀了一本書,《崛起的有色帝國》,是一個叫戈達德的家伙寫的。你讀了嗎?”
看起來湯姆有一個長篇大論要講,可惜我沒有讀過這本書。
“這本書你們一定要看,他提出了一個可怕的觀點,如果再不警惕,白種人就會走向衰落,世界會被有色人種占領,白種人會淪為社會的底層。這并不是危言聳聽,書中引用了一些被證實的事件。”湯姆激動地說。
“你什么時候變得這么愛讀書起來了?湯姆,你變深刻了不少啊,”黛西看著湯姆笑著說道,“居然能說出那些我們都聽不懂的復雜的詞語來。”
湯姆不耐煩地瞥了黛西一眼,繼續說道:“你們真的可以抽時間讀讀這本書,上面講得很科學,很有道理的,而且作者用的詞語都很普通,沒有什么叫人難懂的專業的術語。他說我們白色人種如果一直這么放松下去,其他有色人種就會抓住機會掌控一切。”
“難道我們現在就要把他們打倒,或者怎么樣嗎?”黛西問道。
“你應該住到加州去。”貝克小姐說道。
還沒等貝克小姐說完,湯姆就粗暴地打斷了她的話,“作者研究認為,我們這些人其實原來都是從北歐過來的人,包括我、你,還有你……”說到這里時湯姆猶豫了一下,他似乎在考慮著包不包括黛西,但最終還是朝黛西點了點頭,算是我們這群人里也包括了黛西,“這個世界能變成現在的樣子,多虧了白人,科學、藝術、醫療……你們說說哪一個不是我們白人在做?對吧。”
湯姆提起這些進步時,眼中略顯悲傷之意,仿佛在悲傷自己創造的一件杰作就要離開自己了。此時,屋內的電話鈴聲忽然尖銳地響了起來。站在玫瑰門廊邊上的管家急忙去屋里接電話。
趁著這個時候,黛西探過身子來,興奮地說:“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是關于管家的鼻子的秘密。”
“太好了,我當然想聽。”
“我們這位管家是從紐約請來的,以前他干的并不都是管家的事情,他給上一家雇主擦過銀器。你猜猜那家人有多少銀器?”黛西笑著問我。
“噢,那我可猜不出來。”我笑著回應。
“那位雇主有一套銀器,是供二百人使用的。”我們都忍不住笑了起來,黛西繼續講道,“我們的這位管家從早擦到晚,結果,鼻子就出現了問題。”
“后來,更糟糕的事情就出現了。”貝克小姐補充了一句。
“是的,事情越來越糟糕,最后,管家再也干不下去了,他就辭了職。”
愉快的話題在繼續著,夕陽的最后一抹光彩灑在黛西身上,使她整個人顯得光彩熠熠。光線越變越淡,最后徹底消失,就像歡樂的孩子們戀戀不舍地離開了街道一樣,一切變得悵然若失。
接完電話的管家匆匆跑了回來,在湯姆耳邊小聲嘀咕了幾句。湯姆皺了一下眉頭,推開椅子就離開餐桌去接聽電話了。黛西并沒有看湯姆,她玩弄著手里的酒杯。
“尼克,你知道嗎,我一直盼望著你能來看我,就像現在這樣,我們一起用餐,你就坐在我身旁。你是這個世界上最純潔的人,純潔得就像一朵漂亮的玫瑰,對嗎?”她轉過頭去問貝克小姐,期待貝克小姐的附和。
“你說尼克像一朵玫瑰?”貝克小姐正在努力地將我和玫瑰聯系起來。
哦,我可不像玫瑰。黛西僅僅只是隨口這么一說,盡管我不同意黛西的說法,但看她那樣的柔情,那樣的萬般美好,心地善良,無論如何也不能去反駁。她長長的睫毛低垂著,鼻子微微上翹,傍晚的光柔柔地在她臉龐滑過,世間所有的美真的都集中給了她。
然而,黛西似乎有心事,她將餐巾扔到桌子上,起身離開餐桌去了房間,沒有說一句話。
貝克小姐朝我使了個眼色,我不太明白她是什么意思,正要問她,她將手指放在嘴邊示意我不要說話。貝克小姐在椅子上重新坐直了身子。
這時,屋子里傳來了一陣刻意壓低了的講話聲,貝克小姐默不作聲,她企圖聽屋子里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屋子里的人依然在爭論著什么,雖然聲音壓得很低,斷斷續續,但還是聽得出來在激烈地爭辯著。
過了一會兒,聲音小了。我對貝克小姐說:“你說的蓋茨比先生是我的鄰居……”
“噓——”貝克小姐示意我不要講話,“我聽一下發生了什么事情。”
“有什么事情發生嗎?”我問。
“當然有了,你難道還不知道?”貝克小姐顯然以為我了解一切關于黛西的事情。
“我什么也不知道。”
“哦,黛西太可憐了,”貝克小姐說,“湯姆在紐約有女人了。”
“湯姆有女人了?”我一時有點兒茫然了。
貝克小姐點了點頭,又說道:“哼,那個女人應該懂點兒禮貌,好歹別在人家晚餐的時候打電話。”
一陣急促的腳步聲由遠而近,還有裙子在地板上摩擦時發出的窸窣聲,湯姆和黛西回到餐桌上來了。
“哦,你們兩個還好吧,”黛西強顏歡笑,“我剛才去那邊的陽臺上站了一會兒,發現草坪上有只夜鶯,奇怪!這里離陸地不算近啊,它是怎么過來的?一定是乘坐康拉德或者白日之星號郵輪過來的吧,它一直在我的草坪上唱歌,聲音很動聽,對嗎?湯姆。”
“嗯,”湯姆先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又轉頭對我說,“吃完飯天色不太晚的話我帶你去馬廄那邊看看——”
湯姆的話還沒有說完,屋子里又傳來了尖銳的電話鈴聲。這時,黛西向湯姆搖了搖頭。管家跑去接電話了,湯姆和我們一起坐在餐桌旁繼續聊天。
接下來的時間過得有點兒難受,電話鈴聲一遍又一遍地響起。就在它第五遍響起的時候,我們這一桌人再也無法繼續聊下去了,就連見慣世面的貝克小姐也不能忍受了,她起身離開餐桌,回房間去了,湯姆也跟著起身離開。
黛西并沒有回屋子,她起身穿過幾個連接的長廊,走到最前面的花園里,我一直跟著她,盡量裝出輕松且不知情的樣子。我們在一條長凳上并排坐了下來。
黛西還是一言不發,她默默地用雙手捧著自己的臉,眼睛看向遠處的天空,那里一片天鵝絨般的暮色。她沉浸在自己的情緒里。
我不知道怎么安慰她,便問她女兒的情況,我以為這樣她會平靜一些,好受一些。
但是,她并沒有回答我的問題,無限悲傷地看著我:“尼克,其實你并不了解我。我們兩個是表親,可是你都沒來參加我的婚禮。”
“黛西,你結婚時我正在打仗,回不來的。”我勸慰她。
“我知道。尼克,你知道嗎,我過得并不好,并不快樂。”黛西的語氣聽起來是多么讓人感傷。
或許將不快樂講出來就會好受些,我希望她能講出來,而不是埋在心里,但黛西并沒有接著往下講,她支支吾吾了一會兒,又將話題轉向了她的女兒。
“她已經長大了吧,會交談,會走路,會很多東西了吧?”我問。
“她是長大了,能自己一個人做很多事情了,而且會動自己的小腦袋瓜子了。可是,尼克,她出生時我對她的期望并不是這樣的。”黛西望著我說道。
“你對孩子的期望一定有你自己的道理。”
“孩子出生一個小時后,在我最需要湯姆時,湯姆卻不知道跑哪兒去了,我從麻醉中醒過來,感覺被整個世界拋棄了,那種感覺非常差,非常差,你明白嗎?尼克,”黛西陷入回憶中,“我問護士是男孩還是女孩,護士說是女孩,我當時流淚了。女孩沒有什么不好的,她可以穿漂亮時髦的衣服,只要做一個漂亮的小傻瓜就可以了,這是女孩最好的出路。大家都是這樣認為的,女孩不需要聰明,笨笨的就好。我哪兒都去過,什么都看過,什么都做過,”黛西雙眼環顧四周,聲音忽然變得嘲諷起來,就像湯姆,“上帝啊,我是一個世故的人。”
聽到她這樣講,我真的有一絲擔心,她并不是這樣的人,黛西一直都是純潔美麗、宛如天使的女孩。她容顏出眾,聲音悅耳,跟她在一起會讓人覺得一切都美好如初。現在,她這樣講話,仿佛自己是個會算計的女孩,騙取感情,騙取信任,今天晚上的一切只不過是她想取得我的好感的表現,這真的令我感到難受。我不相信她是這樣的女孩。
在花園里坐了一小會兒,夜色暗了下來,我們回了屋子里。
湯姆和貝克小姐坐在掛了紅色窗簾的房間里,他們兩個人分別坐在沙發的兩端。貝克小姐在大聲地讀著《周六晚郵報》上的一則新聞報道,與其說是朗讀,不如說是她在思考,因為她的確是在邊想邊讀,該停頓的地方沒有停頓,該有情緒的地方也沒有情緒,她完全陷入自我閱讀中。我倒挺喜歡看她這樣閱讀的。
我們進屋時,她正好翻過了一頁,她用纖細的手指將讀過的報紙折好,又重新拿好要讀的那一頁,看見我們進來,她舉了一下手,示意我們先不要講話。
我以為還得聽一會兒,誰知她沒念幾句,就聽她說道:“未完待續,下期再見。”這是報紙慣用的手段,總是不在同一期上將一件事情講完,一定要拖到下期再講后半段。
貝克小姐將報紙順手扔到沙發上,伸了伸脖子,讓身體振作了一下,然后從沙發上站了起來。
“十點鐘了,時間不早了,好姑娘不能陪你們了,要去睡覺了。”
“喬丹明天要參加比賽,”黛西向我解釋,“要去韋斯特切斯特比賽。”
“喬丹·貝克?原來貝克小姐就是喬丹·貝克啊!”難怪見到貝克小姐時就感覺眼熟。各大報紙上都有海灘體育賽事的報道,在報道阿什維爾、溫泉、棕櫚海灘體育賽事時,喬丹·貝克的照片頻繁地出現,報紙上她的照片顯得很傲慢,簡直可以重新配一個標題,叫作“傲慢的美麗女孩”,那些記者對她的評價尖酸而刻薄,不過,我倒是挺喜歡她的。
“好了,該說晚安了,”貝克小姐向樓上走去,“記得明天早晨八點鐘叫醒我。”
“好的,只要你醒得來。”黛西說。
“醒得來。改天見吧,尼克先生。”
“你們當然會再見的,”黛西說道,“說實話,我覺得你們兩個挺般配的,我想你們兩個最好多見見面,放心,我們給你們獨處的機會,比如說,你們兩個可以坐著小船偷偷出海,也可以將房間門反鎖待在里面一天不出來。總之,我絕對不會打擾你們的。”
“我可什么都沒聽見。”貝克小姐已經走到樓上了。
她是個好女孩,我們每個人都這么認為,湯姆也不例外。他說:“他們真不該這樣放任她在外面到處跑。”
“他們?”黛西扭過頭來問湯姆。
“她的家人。”
“拜托,她家里只有一個老姑媽,她的腿腳連大門都邁不出去,大概都有一百歲了吧!”黛西冷冷地說,“再說了,現在不是有尼克常住附近嗎,尼克可以常來和她玩兒,可以照顧她,在這里對她的成長很有益。”
黛西和湯姆互相對視著。
為了打破這種氣氛,我趕緊問:“貝克小姐是紐約人嗎?”
“她是路易斯維爾人。我們兩個曾經在一起度過了少女時代,她是一個美好而純潔的女孩,許多男人都喜歡她。”
湯姆不說話,隔了一會兒,他好像突然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你們兩個剛才去花園那么久,說什么秘密貼心話了?”
“有說過嗎?哦,我好像記起來了,我們是在討論北歐民族問題和有色人種,討論我們什么時候會成為某一個有色人種家里的管家的問題。”黛西說道。
“尼克,子虛烏有的事不要去相信。”湯姆正色道。
我隨口說了句什么,就起身拿了衣服準備回家。黛西和湯姆將我送到門口,并排站在門廊前面的光影里,我發動了汽車,向他們招了招手,剛要離開,黛西突然跑了過來。
“尼克,等等,我忘了問你一件事情,很重要……你在西部和一個女孩已經訂婚了,對嗎?”
“是呀,是呀,我們好像以前聽說過。”湯姆也聽見了。
“呵呵,我沒有錢,有哪個女孩愿意嫁給我呢。”
“可是,我們的確聽到有人說你訂婚這件事情,而且不止一個人說過。”黛西追問。
該怎么回答呢?我不想傷害任何人,但我真的沒有訂婚,我不知道為什么西部那邊許多人謠傳我和一位女孩已經訂婚。我來紐約的其中一個原因其實就是想避開那些謠言,對方是個好女孩,但我不想因為謠言而去和她訂婚。
黛西和湯姆對我個人問題的關心讓我很感動,感動之外想到他們二人的現狀又不禁生出厭惡之心。黛西那么的不快樂,為什么不抱著孩子離開呢?她為什么還要繼續待在湯姆身邊呢?她對湯姆充滿了厭惡感,但卻絲毫沒有流露出要離開的意思,究竟是為了什么?她知道湯姆在外面有女人了,竟然也能忍受,她美麗而又高貴,追求者眾多,卻一直堅持過這種令人不快的日子。對于湯姆這樣的男人,外面有女人倒不使我吃驚,我驚訝的倒是他這樣五大三粗沒有多少知識的人居然關心起一本書來,居然認真地讀完一本知識類的書籍,難道這種過時陳腐的知識能撐得起他那傲慢自大而又專斷的心?真的不可思議。
盛夏悄然而至,加油站門前的草坪幾天沒修剪,綠草和灌木都長高了不少,旅館的房頂上廊柱上爬滿了長藤。我回到住處,將車停進車庫,草坪上放著割草機,我在割草機上坐了一會兒。外面沒有一絲風,天氣有些悶熱,夏蟲在鳴叫,樹上不時有鳥兒飛出,它們拍打著翅膀,趁著夜色向對面的海上飛去,不知要飛向何方。一只貓從草地上悄聲走過,邊走邊向我這邊張望著,我轉過身去看它時,卻發現這寂寥的夜色中并非只有我一人。有一個人正從五十英尺開外的陰影里走了出來,他緩緩地走在草坪上,腳步穩健,雙手插在褲兜里,時不時抬起頭來看看深藍色的鑲嵌著星星的天空,有時又低頭看看前方,仿佛在看自己是否越過了自家草坪的界限,來到了鄰居家的草坪上。如果我猜測得沒錯,他正是我的富豪鄰居蓋茨比先生吧。
這里沒有別人,我打算走上前去跟他打聲招呼,晚餐時貝克小姐提到過蓋茨比先生,我正好可以以此為話題和他聊一聊。正當我準備起身走過去時,蓋茨比先生忽然舉起了雙手,他這種姿態像是要去觸摸對面的大海,可是那里什么都沒有啊,除了海對面遙遠而又微弱的猶如綠豆大小的一盞碼頭燈。他伸出手臂的姿態顯得那樣的虔誠,我不能去打擾他,他正在陷入某種激烈的情緒里,好像身體還有些發抖。我只能默不作聲地望向大海,企圖發現什么,但當我再次去看他時,陰影里已沒有他的蹤跡,只剩下我一人獨坐于空空的夜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