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了不起的蓋茨比
- (美)弗朗西斯·司各特·菲茨杰拉德
- 10126字
- 2018-11-26 15:16:14
從西卵村去紐約的路上要經過一個荒涼的地方——灰燼之谷。那可真是一個荒涼的地方,我很奇怪在繁華的大都市紐約和富豪別墅區的中間怎么會存在這樣一個破敗不堪的地方,簡直就是一個垃圾堆放地,到處都是垃圾,廢棄的塑料桶,污水中漂著一團一團臟東西,臭味熏天,蒼蠅亂撞亂飛。一座座的垃圾堆成的山上居然有人爬上爬下挑揀東西,他們人不人、鬼不鬼的裝扮令人害怕得想遠遠躲開。就連新修的公路也繞開這里,選擇從它的旁邊經過。
那里終日塵土飛揚,天空永遠是灰蒙蒙的樣子。最令人感到不可思議的是那上面竟然矗立著一塊巨大的廣告牌。巨大的廣告牌是一個人面孔的上半部分,也就是只有一雙眼睛,根據這雙眼睛下面的一行字,可以推斷出它的主人叫T.J.艾克伯。艾克伯戴著一副黃框眼鏡,他的眼睛明亮而深邃,仿佛能將這里的一切收歸眼底。誰會異想天開將眼鏡的廣告投放在這種地方呢?想在這種地方招攬生意?也許廣告主人已經永遠閉上了他的眼睛,也許他已經離開這個地方去了別處,總之,這個廣告牌被遺忘了,只剩下戴眼鏡的艾克伯先生不分晝夜,不怕風吹雨打,永恒地注視著這片死氣沉沉的荒原。
有一條河流從灰燼之谷邊上流過,開往紐約的火車必須通過吊橋才能過河,一旦河上有輪船經過時,吊橋就必須吊起來,要過橋的火車只能先停下來等待輪船經過,吊橋放下之后才能通行。每當火車停下來等待時,火車上的人就不得不盯著這片荒原看上幾分鐘。而我,正是在這樣一種情況下見到了湯姆·博坎南的情婦。
我從來沒想過要去見他的情婦,雖然我也想知道她究竟長什么樣子。湯姆從來不忌諱,也不避開熟人,他總是大大咧咧地帶著他的情婦出現在熟人的圈子里,這多少令人感到難堪和不舒服,但湯姆才不管這些。他帶著她去咖啡館,然后把她一個人撇下,去跟熟人聊天,有時還會跟別人介紹他的情婦,他就是這樣的人。
一天下午,我和湯姆一起坐火車去紐約,在等待過橋時,湯姆忽然拉著我的手跳下火車,說是去見一下他的情婦。那天出發前,他的確喝酒有點兒多了,顯得非常粗暴,他那副不由他人分說,一定要去的架勢就好像我下午沒別的重要的事情可做。
我跟著他跳下了火車,翻過矮矮的鐵路柵欄,又向回走了大約一百碼,廣告牌上的艾克伯先生透過他黃色的眼鏡一直在默默地注視著我們。我們翻過一個垃圾堆,右手邊出現了一排矮房子,用磚搭建的,刷成黃顏色,一間挨著一間,好像是一條小街道,人們可以在那里購買日常生活用品。走近時首先看到的是三個店鋪,一家店鋪門上貼著招租;一家在做通宵餐館;第三家是個修車鋪子,上面寫著喬治·威爾遜修車鋪,修理和買賣車輛。湯姆帶著我走進了這家汽車修理鋪。
老實說,這個汽車修理鋪恐怕沒什么顧客來修車,破敗的墻壁四處漏風,工具零散地扔在角落和門前的空地上,只有一輛滿是灰塵的福特車停在里面,仿佛許多年前就一直停在那兒似的。我很懷疑這到底是不是修車鋪子,沒準兒修車只是個幌子,真正的買賣在小閣樓上。
就在這時,一個渾身上下臟兮兮的男人不知道從哪個角落里走了出來。
“嗨,威爾遜,你好啊!伙計?!睖犯呗暢莻€人打招呼,那個叫威爾遜的家伙看上去臉色蒼白,目光渙散,無精打采的樣子,手里拿著一個破抹布。他看見湯姆和我走進來后眼睛里忽然閃出一絲光來。
“你好,湯姆,嗯,你那輛車什么時候能賣給我啊?”他問道。
“你急個什么勁兒?再過幾天吧,我讓人再弄一弄,弄好后賣給你。”
“你找的那個人都弄了好久了,他的手腳可真不利索,太慢了吧。”
“一點兒也不慢,我覺得挺快的,”湯姆高聲說道,“你要是再這么著急地催,那我可就賣給別人了。”
“湯姆,我并不是這個意思!”那家伙顯然急了,“我只是……”
還沒等他說完,湯姆已經變得不耐煩了,他四處轉了轉,用腳踢了踢散落在地上的零件。就在這時,樓上傳來了一陣腳步聲。我循著腳步聲望了一眼樓梯,從樓上正走下來一位女士,她身材飽滿結實,雙胸傲立,穿著一件沾滿了油垢的裙子,從她并不算好看的臉上判斷,這位女士大約有三十五六歲,但是她身上有一種底層勞動婦女特有的活力,渾身是勁兒,眼睛里仿佛燃燒著欲望。她看見湯姆和我后,笑著從樓梯上走了下來。不用猜,她就是湯姆的情婦了,是修車鋪老板威爾遜的太太。
那個女人若無其事地經過她老公身邊,看都沒看一眼,仿佛她的老公是個鬼魂,根本不存在。她的眼睛盯著湯姆,直直地走到他身邊,熱切地拉起他的手,激動地潤了潤嘴唇,頭也不回地對著身后的丈夫說:“客人來了,怎么不去拿個凳子,讓客人總站著不好吧。”
“哦,好的。”威爾遜像個仆人般應承著,急忙拐到里面辦公室去找凳子,他的灰色頭發,以及灰色的衣服,消失在水泥墻后面,幾乎與周圍的水泥墻融為一體。外面只剩下她的老婆和湯姆,她激動地看著他,眼睛里全是欲火。
“你想我嗎?寶貝,”湯姆看著她,“我帶你去紐約,坐下一班火車怎么樣?”
“好。”
“我們在報亭旁邊等你。”
威爾遜太太點了點頭,轉過身去做別的。這時,她的老公剛好從里面的辦公室里搬出一條凳子,湯姆并沒有理他,徑直出了門。
我們就在來時的路口等著,塵土不時飛起,讓人受不了,對面就是那個巨大的廣告牌,戴眼鏡的艾克伯先生靜靜地注視著我們,他那種眼神仿佛知曉一切。
“她必須離開這種鬼地方。”
“威爾遜先生不反對嗎?”
“哼,他連自己是否活著都不清楚。如果她跟我們去紐約,那他會以為她是去找她的妹妹?!?
那天下午,我和湯姆,還有湯姆的情婦一起坐火車去了紐約。確切地講,我們并不是一起,因為我們不坐在同一節車廂。威爾遜太太坐在我們隔壁的另一節車廂里。畢竟,火車上大都是從東卵村來的乘客,大家都互相認識,湯姆也不想讓大家覺得太尷尬。
火車到達紐約后,湯姆扶著威爾遜太太下車時,我看到她穿著一件棕色的上面點綴著俗氣大花朵的長裙,因為太胖了,裙子緊緊地繃在身上。
下車后,她先在報刊亭里買了一份《紐約八卦》,又從旁邊的小商店里買了一瓶香水和一些冷霜。
等威爾遜太太買好東西之后,我們準備叫車去市里。她一連放過了四輛經過她身邊的車。我們只得在這回聲四起的車站里等著一輛她看得上的車子。幸虧車不少,等的時間不算太長,她最后選中了一輛淡紫色的車子,車座上有灰色的墊子,她說她喜歡這種顏色。
我們進去坐好,車子剛要開出高大陰暗的車站,進入陽光普照的大街上時,威爾遜太太卻猛然扭過頭來,說:“我必須買一只小狗,我就要那樣的小狗?!彼扉L胳膊到車前窗處,敲了敲玻璃。
車子在一個老年人身邊停了下來。那個老年人灰白頭發,面相非常像約翰·D.洛克菲勒。他脖子上掛著一個籃子,籃子里面正躺著幾只小狗,因為都是剛出生的小狗,身體是蜷縮著的,長相都一樣,根本辨別不出是什么品種。
“這些狗兒是什么品種?”車子剛停下,威爾遜太太就迫不及待地問那位賣狗的老人。
“有好幾個品種呢,夫人,您想要什么品種?”老人靠近車窗回答道。
“警犬,是的,你有警犬嗎?”
威爾遜太太的喜好真的令人驚訝,哪種女人會想要警犬呢?
老人猶豫了一下,他伸手進籃子里,捏著一只小狗的頸背輕輕地把它拎了起來,小狗扭了扭身體。
“這不是警犬?!睖穼χ嚧巴獾睦先撕暗?。
可憐的老人有些猶豫,他真怕他們不買自己的小狗,“是的,先生說得對,它的確不是警犬,”他用粗糙的手輕輕地撫了一下小狗的背部,“它是一條艾爾谷犬,它的皮毛非常柔軟,摸起來像棉毯子一樣,而且,它不會生病,不會給主人添任何麻煩,甚至能聽得懂主人的話。”
“我就要這只小狗,多少錢?”威爾遜太太顯然已經非常喜歡這只狗了,一定要買下不可。
“既然太太這么喜歡,那就給十美元吧?!辟u狗的老人將那只艾爾谷犬從籃子里拎出來,輕輕地遞給了車子里的威爾遜太太。
威爾遜太太將艾爾谷犬白色的爪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滿心歡喜。如果這只艾爾谷犬真的不會生病那可就太合她的心意啦。她將自己的臉貼在艾爾谷犬的小背上感受它柔軟的皮毛,緊接著,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問道:“它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種問法非常巧妙,但是粗魯的湯姆可不會說出這樣的話。他回答道:“母狗,當然是母狗。喏,給你錢,拿去,再進十只賣?!彼麖淖约旱钠A子里抽出錢來隨手扔給賣狗的老人。
我們繼續向前開,車子駛向紐約最著名的第五大道。道路寬闊起來,天氣晴朗,陽光溫暖,又沒有風,天空悠閑地飄著幾朵白云,在這個星期日的午后,一切都是那么舒服,人們并不像是行走在大都市里,反而像是在草原上漫步,這時,要是有綿羊出現在眼前大概也不會有人覺得驚訝吧。
享受了一會兒好天氣,我忽然覺得自己該離開了。
“停一下,我在這兒和你們分開吧?!?
一聽我要下車,湯姆急了:“你不能下去,無論如何你得和我們一起去公寓,那兒可好玩兒了,為了大家快樂,否則默特爾可是會傷心的?!?
“是的,是的,一會兒還有幾個人會來的,可熱鬧了,”威爾遜太太勸我,“我妹妹凱瑟琳也會來的,見過她的人可都說她漂亮得很,難道你不想見一見?”
“哦,我也很想過去,可是——”
“想去就去吧。”我的話還沒說完,湯姆就讓司機掉頭,直接穿過中央公園,去了他們的公寓。
他們的公寓并不在紐約核心區,在西城的一百五十八號街上。那里有一排整齊的房子,外形相同,都是白色蛋糕的樣子。我們的車子在其中的一個白色蛋糕前停了下來。
威爾遜太太抱著她的艾爾谷犬從車子里走了下來,她高昂著頭,環視了一下四周,然后向房子走去,宛若女王回宮一般。
在電梯上,她又宣布要請她的朋友麥考夫婦,還說馬上要打電話給她妹妹,叫她妹妹一起來玩兒。
他們的公寓在頂層,面積并不大,一間臥室,一個小餐廳,一個小客廳,還有一個盥洗室。推開門即是客廳,客廳里擺著不多的幾樣家具,四周的裝飾都是很煩瑣的花色布,墻壁的裝飾畫也是艷麗無比,感覺一轉身就會靠在法國凡爾賽宮的仕女身上,那個畫面中的仕女正裸露著上身在蕩秋千。在這幅畫的邊上,還有一幅感覺莫名其妙的畫,好像是放大了的照片,猛然看上去感覺是一只母雞正坐在一塊仿佛是石頭一樣的東西上面,但離遠一點兒看就會看出那并不是母雞,而是一頂帽子,帽子下面是一張人臉,仔細辨認是一個老太太,她戴著一頂奇怪的帽子,帽子下面的一雙眼睛正俯視著房間里的一切。
房間唯一的桌子上擺著幾本過期的《紐約八卦》,看來這本雜志是威爾遜太太的主要讀物,邊上還有幾本專門報道百老匯八卦的報刊。
威爾遜太太叫我隨意坐,然后就一門心思地關注起她新買的艾爾谷犬。電梯工不情不愿地幫她弄來一個紙盒子,里面放著一些稻草,還有一杯牛奶,牛奶里面加了好多又硬又大的餅干,估計泡一整天也泡不軟吧。
湯姆不知道從哪里取出來一瓶威士忌,他給我倒了一杯。我并不怎么喝酒,平生只醉過兩次酒,其中一次就是在這個下午。
對于喝完酒之后發生的事情我的記憶不是很清晰,好像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云里霧里。我大約記得那天的陽光一直從外面照射著屋子,晚上八點了太陽還沒有落下。當時威爾遜太太坐在湯姆的腿上給好多人打電話。我到處找香煙找不到,只好起身坐電梯下去到街角買了一包上來。進到屋子里時湯姆和威爾遜太太都不見了,我知趣地翻開桌子上的一本書看,記得那本書叫《彼得·西蒙傳》,寫得簡直莫名其妙,看了十幾頁依然看不懂作者在寫些什么,或許這和我喝了太多的威士忌有關吧。總之,那本書在我看來簡直不叫書。
不知過了多久,湯姆和威爾遜太太忽然又出現了,客人們也陸陸續續到了。我終于見到了威爾遜太太的妹妹凱瑟琳,她留著一頭又硬又長的火紅色卷發,臉上涂了一層很厚的粉,看上去白得像牛奶,眉毛顯然拔過,又重新畫上,畫得太細,眉頭處又畫得太彎。威爾遜太太說的漂亮大概指的是她的妹妹比她瘦吧。說實話,除了瘦之外,真找不出哪一點能讓我覺得漂亮的。
她的妹妹進屋后先是趾高氣揚地環視了一遍屋子,好像在確認誰是否動了自己的東西,她這架勢讓我覺得她才是這間屋子的主人。確認一切完好后,她一屁股坐在了沙發上,抬手弄自己身后的頭發,由于手臂上戴了太多的亂七八糟的鐲子,一抬手便發出叮叮當當的響聲。
我問她是否住在這里,她非常夸張地大聲笑了起來,又重復了一遍我的問話,然后才說她和一個朋友住在附近的旅館里。
麥考夫婦是她們姐妹的朋友,就住在這幢樓里。來之前那位麥考先生顯然剛刮過胡子,臉上還沾著些許肥皂沫,他臉色蒼白,頭發稀少,瘦得僅僅剩下一副骨頭架子。他指著墻上那幅威爾遜太太母親的肖像說那是他的杰作。原來他是個搞攝影的,拍了這張照片后又放大送給了威爾遜太太。
麥考太太身材中等,不胖也不瘦,長相還算可以,但就是不討人喜歡。她說她的丈夫最喜歡給她拍照了,到現在為止已經拍了一百二十七張了,有些照片她喜歡,有些照片她不喜歡可是她丈夫喜歡。
麥考太太正在沒完沒了地講她丈夫的攝影時,威爾遜太太進了客廳,湯姆也來了。這次威爾遜太太換了一件新衣服,是一件做工精良的白色雪紡長裙,不那么緊身。也許是為了更符合這身衣服的氣質,她講話不再那么高聲,那種傲慢的態度現在變成了目空一切的神情。
她不停地在屋里走動,白色的長裙不時發出沙沙的響聲。她的談吐和姿態也發生了變化,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跟過去的自己毫不相干。她和麥考夫婦談起了報刊上的八卦新聞,一會兒又談起了麥考先生的攝影,仿佛這些事情就是她的日常生活,她僅僅是偶爾拿來分享一下。
“你知道嗎?上周我叫了一個女人來給我按摩腳,按摩完后讓她給我報價,你們猜她寫了多少?”威爾遜太太夸張地看著她的妹妹凱瑟琳說道,“不瞞你們說,如果不看她羅列的內容,光看賬單,你肯定會以為自己去醫院做了個闌尾切除手術呢?!?
“要這么多錢!”她妹妹凱瑟琳叫道。
“是啊,所以說現在這些人就知道要錢?!蓖栠d太太一臉鄙夷地說道。
“那個女人是誰?”麥考太太插了句話,問道。
“嗨,就是老在附近走街串巷給人按摩的羅伯特太太。她看見錢簡直兩眼放光。”
“哦,默特爾,你這身裙子可真好看。”麥考太太伸手去摸威爾遜太太的裙子。
“不過是一身舊裙子罷了,”威爾遜太太故作輕蔑地回答道,“你們要來我就隨便套了一件而已?!?
“這條裙子太適合你了,能顯出你獨特的美來。要是切爾西能拍下來肯定是一幅杰作。”麥考太太看起來特別欣賞這條白色的長裙。
此時,大家都在盯著威爾遜太太看,她輕輕靠在沙發上,用手將額前的一綹頭發撥向耳后,對著大家微微一笑,然后將胳膊搭在身后的沙發背上。攝影家先生站在客廳的一角仔細端詳了半天,又從兩個不同的角度半蹲著慢慢走近威爾遜太太,好像在研究光線:“您保持這個姿勢別動,我得換個角度,您的臉上必須有光線照射,我還想把您的頭發也拍攝進來。”
“臉上不見得非得有光線吧,我倒覺得——”麥考太太還要再說些什么,麥考先生卻用手指靠近嘴巴噓了一聲,示意她不要打斷自己。大家又隨著攝影師的移動,將目光重新投注到威爾遜太太身上,她正一動不動地坐在那兒。
這時候,湯姆打了個大大的哈欠,邊伸著腰邊說道:“麥考,你們幾位要不要喝點兒什么?默特爾,再來點兒冰水吧,大家都快睡著了。”
“剛才我就讓人去拿了,現在還沒來。這些人真懶惰,得時時盯著?!蓖栠d太太搖了搖頭,表示對下人很無奈。過了一會兒,她又從沙發上起身,急急地走向臥室,我以為她有什么急事兒,原來她只是跑過去親她剛買來的小狗。親完后,她又抱起它大搖大擺地走向廚房,她那副樣子仿佛廚房里有好幾十個仆人等著她安排事情做。
這時,原本站著的麥考先生走到湯姆身邊坐下了:“我在您住的長島那邊拍了好多照片呢,那兒的景色可真美?!?
“哦!”湯姆對攝影完全是門外漢,我猜他并不想和麥考先生過深地談論這個問題。
“其中有兩幅我還特意裝上了畫框。”
“哦,是嗎?”
“是的,很多人都見過的,其中一幅作品叫《蒙托克角:大海》,另一幅作品叫《蒙托克角:海鷗》?!丙溈枷壬崞鹱约旱慕茏鱽淼靡庵橐缬谘员?。
凱瑟琳這時扭過頭來問我:“聽說你也住在長島那邊?”
“是的,住在西卵村?!蔽胰鐚嵒卮稹?
“西卵村?我一個月前剛去那里參加了一個派對,在一個叫蓋茨比的人家,你肯定認識他吧?”
“我是他的鄰居?!?
“哦,”凱瑟琳顯然來了興致,她又向我靠近了一些,“我聽參加派對的那些家伙們說他是德國皇帝愷撒·威廉的侄子,還是什么表弟之類的,他超級富有,他的錢應該都是德國王室的吧。”
“是嗎?”
凱瑟琳點了點頭。
“我跟他沒有過接觸,不太清楚這些?!?
我們正在聊著我那神秘的鄰居時,談話被麥考太太打斷了:“親愛的,你看凱瑟琳,我覺得你應該給她現在的樣子拍張照片,應該非常好看的。”
麥考先生并沒有起身過來,他還在繼續和湯姆聊他的攝影:“長島那邊應該有許多人都喜歡收藏攝影作品,他們的品位極高,如果有機會的話,我很想在那邊多聯系一些客戶……我需要有人幫我介紹一下,先開個好頭。”
“這個你可以找默特爾,她能幫你的。”湯姆說道。
恰好威爾遜太太從餐廳里走了出來,手里拿著一個托盤,“你在說什么?”她顯然不知道他們在討論什么。
“我說你可以寫封信給你的先生威爾遜,讓他協助麥考先生拍一些攝影作品,題目我都想好啦:油泵前的喬治·B.威爾遜,或者機車修理師威爾遜。哈哈哈!”湯姆大聲地笑著,還朝威爾遜太太擠了幾下眼睛。
凱瑟琳又向我這邊挪了挪,小聲就著我的耳朵說:“我看他們兩個都覺得難受,一個不愛自己的老公,一個不愛自己的老婆。”
“哦,真的嗎?”
“當然了,不把自己的另一半當回事兒,其實我并不是說他們的老婆老公有多么的好,只是納悶兒他們為什么就不能干干脆脆地離婚,光明正大地走到一起來呢?”
盡管凱瑟琳將聲音壓得很低,但默特爾還是聽到了,她拿起桌子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神情幽怨地說道:“我愛湯姆,湯姆也愛我,但是他的老婆卻纏著他不放,說什么自己是天主教徒,天主教徒不能離婚,湯姆被她纏得脫不了身。”
啊,這是什么話!黛西不是天主教徒。他們編造謊言真是煞費苦心。
“我聽他們兩個談論過結婚的事情呢,”凱瑟琳又小聲地對我說,“說是等結婚后打算去西部住一陣子,因為這里太多的人認識他們,想避避風頭和一些閑言碎語。”
“去歐洲豈不是更好些?”我搭著她的話說。
“歐洲!你喜歡歐洲嗎?”提起歐洲這個字眼,凱瑟琳有些興奮,“我前一陣子剛從蒙特卡洛回來?!?
“是嗎?”
“我和朋友一起去玩兒,在那里沒待多久就回來了。我們先去了馬賽,然后才去了蒙特卡洛,去時每個人身上都裝了一千多美元,按理說也不算少了,但一進賭場才玩了一會兒就全部輸光了。天哪,我恨死那個城市了,我們回來時連路費都差點兒不夠了……”
我一邊聽著凱瑟琳講自己亂七八糟的經歷,一邊望著窗外,此刻,天空一片玫瑰色,仿佛地中海的顏色,令人沉醉。
這美好的景象被麥考太太尖厲的聲音打破了,她讓我意識到自己還在房間里。
“告訴你吧,我年輕時也犯過錯的,差點兒就嫁給一位猶太年輕小伙子,”她的聲音又提高了一倍,“他追了我好幾年,但他的長相真的不怎么樣,也不是特別有錢的那種,許多人都說他配不上我。但你們知道,我是特別容易陷入感情里的人,再加上那時候比較年輕,不懂事兒,就在我即將答應他的求婚時,麥考出現了。”
“哦,太及時了,”威爾遜太太在邊上認真地聽著,“至少你沒有嫁給不該嫁的人?!?
“是的,我當然沒嫁給他。”
“那我們兩個的區別就是你沒嫁,而我卻嫁了?!蹦貭枃@息地說道。
“你為什么要嫁給他呢?默特爾,沒有人強迫你嫁給他呀!”默特爾的妹妹凱瑟琳問。
“我上當受騙了,”默特爾現在想起來還是恨恨的,“我以為他是個有教養的紳士,知書達理,我是沖著這一點才嫁給他的。”
“你還是很愛他的,對嗎?至少有一段時間是愛他的?!眲P瑟琳說道。
“愛他?見鬼!”默特爾忽然提高了嗓門,大聲嚷嚷道,“如果那叫愛的話,那看來我跟所有的男人都有愛了?!闭f這話時,默特爾看了我一眼,而我只有盡力裝出一副不指望什么人會愛上我的表情來。她的意思大概是想說她對威爾遜先生的愛不會超過對隨便哪個人的那種愛。
默特爾繼續講她與威爾遜那份不幸的不值一提的愛:“我對他唯一動情的是在結婚的時候,那天他穿了一件西裝,倒也合體,看著很氣派,但他沒有告訴我那件西裝是借來的,直到過了幾天人家趕上門來要,我才知道他連一套像樣的西裝都買不起。我趴在床上哭了好幾天,太令我傷心了。”
“唉!她真不應該嫁給他,她應該現在馬上就和威爾遜離婚,”凱瑟琳也替姐姐鳴不平,“她和威爾遜在那個閣樓里住了整整十一年,多么可怕,直到她遇到湯姆,湯姆是她第一個真正的愛人?!?
酒已經喝了不少,湯姆又開了一瓶。屋子里的人除了凱瑟琳不喝酒,堅持喝蘇打水之外,大家都互相端著酒杯在碰杯。湯姆提議吃一種大街上正在流行的三明治,大家都說好。于是湯姆按響了門鈴,叫看門人去買。
我的頭一直暈著,不想再喝酒了,也不想吃任何東西,只想早點兒回到住處,但每次起身說要回去時都被人又按下,重新陷入吵鬧和爭論當中。
大概已經很晚了吧,街上的燈早就亮了,樓下的人家洗漱完畢已經上床,只有我們這一層依然燈火通明。街上的行人一定會奇怪,這一戶人家在做什么,說不定有些行路人還會駐足思考,觀望一會兒,企圖知道亮光里面的秘密。
默特爾忽然搬了一把椅子到我跟前來,她坐下來并俯身湊近我的耳朵,我頓時感到一股溫暖的氣息撲了過來。大概是太興奮了吧,她的話匣子大開,要給我講她跟湯姆的第一次相遇。
“我和湯姆第一次遇見就是在小火車上,咱們今天坐的那個小火車上。那個火車每節車廂的兩頭都有兩個非常狹窄的座位沒人坐,面對面的那種。當時的情況我記得非常清楚。那天,我打算來紐約看我的妹妹凱瑟琳,而且打算在紐約住一晚上再回去。我上了車后就只能坐在那個小座位上,剛坐下不久,湯姆不知道從哪里冒了出來,坐到了對面。我們兩個坐的位置實在有些擠,都快碰到彼此的腿了。湯姆當時穿著一件黑色的禮服,一雙漆皮鞋。我鬼使神差地一直在看他,但當他抬起眼睛看我時,我就趕緊假裝自己在看他頭上方的廣告。就這樣一直到紐約,我們都沒有說什么話。但是下車后,湯姆緊跟著我,他的胸部都差點兒蹭到我的胳膊了,他就那樣一直緊貼著我。我告訴他再這樣我可要報警了,但他完全不管,他可能知道我不會報警的。后來,我也不知道自己怎么就跟著他上了出租車,一直開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我腦袋里暈暈乎乎的,還以為自己在地鐵里呢,我一遍又一遍地告訴自己:‘默特爾,這沒什么大不了的,人生苦短,應該想什么就去做什么才對?!?
說到這里,默特爾看了一眼旁邊的麥考太太,她正發出一種奇怪的笑聲,滿屋子好像都在回蕩著她的笑聲。
“太有意思了,要是當時你沒有這么做現在還說不定在哪兒后悔呢,是吧?”麥考太太舉著酒杯說道。
“親愛的,我身上的這件白色裙子很適合你的,我穿完就送給你,改天我再去買一件新的。我現在記性不大好,”她大聲說著,“我必須把要做的每件事情都列在單子上,一件一件地做,按摩,燙頭發,給小狗洗澡,買漂亮的項圈,買精致的玻璃煙灰缸,給媽媽的墓地買一種系著黑色絲綢的花圈。對了,我聽人家說這種花圈不用老去換,放一整個夏天都可以。這些事情都必須寫上,要不然我會忘記的。”
默特爾講這些話時,我又喝了幾口酒,喝之前我看了一眼手表,才晚上九點鐘,過了一會兒我再看表時發現已經十點鐘了。我不明白指針怎么會瞬間指到十的位置上,大概真的喝多了,因為頭暈看錯了吧。
麥考先生已經睡著了,他靠在沙發上,頭無力地耷拉在一邊,額前的頭發掉下來一綹,雙手握著拳,放在大腿上,一副實干家的樣子?,F在,我終于可以拿出手絹來,輕輕地幫他擦掉了他嘴角那令我難受了許久的唾沫,這下好多啦。
剛買來的小狗孤獨而又可憐地站在桌子邊上,嘴里發出嚶嚶的聲音。窗外已經一片漆黑,屋里的人不停地走動著,一會兒出現,一會兒又消失,一會兒從臥室里出來,一會兒又從廚房出來,大概每個人都喝多了酒,做起事情來都是顛三倒四,稀里糊涂的。
大概半夜時分,我半瞇著眼睛一個人坐著,邊上傳來湯姆和威爾遜太太的對話,剛開始還只是說話,后來就變成了爭吵,越吵聲音越大,簡直要打起來了。我聽見湯姆粗暴地說“你別提她的名字”。
“我就要提,黛西!黛西!黛西!”威爾遜太太大聲嚷嚷,“我就要提怎么了?黛西!黛西!黛——”
原本坐著的湯姆站起來一拳揮向威爾遜太太的臉,威爾遜太太的鼻子當即就流血了。
接下來屋子里就亂了,凱瑟琳和麥考太太扶著威爾遜太太去浴室,湯姆火氣未消地站在屋子中間,地面上都是血跡。威爾遜太太斷斷續續地痛哭哀號著,兩位女士則一邊哄一邊罵,又到處跑著找藥箱。那個傷心欲絕的女主人又從浴室里走出來,從自己買來的八卦期刊上撕下來幾頁紙,試圖擦掉沾在織物上的血跡,然而,怎么擦都無濟于事,她哭得更兇了。這時,麥考先生被吵醒了,他揉了揉眼睛,不知道眼前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他睡眼蒙眬地從沙發上站起身來向外走去。我急忙從衣帽架上取下衣服和帽子跟了出去。
我們一起進到嘎吱作響的舊電梯里,麥考先生抬起頭來說:“改天過來一起吃午餐吧?!?
“好的,去哪兒吃呢?”我回應。
“隨便在附近找個地方?!?
“別碰那兒的開關?!彪娞莨ね蝗怀溈枷壬暗馈?
“我碰了嗎?噢,對不起,我不知道這個是開關。”麥考先生說完自己又向后挪了挪身體,將那個地方讓開了。
后來發生的事情我記得不是很清楚,只記得好像我將麥考先生送到他家,他坐在床上,床上堆了好多畫冊,《美女與野獸》《寂寞》《布魯克林大橋》……
我自己不知什么時候又去了賓夕法尼亞車站,好像還在地下一層冰冷的候車室里睡了一覺,一直到凌晨才醒來,身邊的凳子上放了一份當天的報紙,不知是哪位乘客看完留下的。再后來,四點鐘的早班車來了,我整理了一下衣服和帽子就坐上車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