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2468字
- 2018-10-19 10:13:10
我翻出物品清單的復寫件交進去,在原件上簽字領東西。我把我的物品放回口袋里。有個男人懶洋洋地倚著登記臺的另一頭,我轉過身,他直起腰對我說話。他身高約六英尺四,瘦得像一根鐵絲。
“要搭車回家嗎?”
暗淡的燈光下,他顯得半老不老,疲倦而玩世不恭,但似乎不是騙子?!岸嗌馘X?”
“免費。我是《日報》的羅尼·摩根。正準備收工?!?
“哦,跑警察新聞的。”我說。
“本周而已。我平時跑市政廳?!?
我們走出那幢樓,在停車場找到他的車。我抬頭看天空。有星星,但光污染太嚴重。一個涼爽怡人的夜晚。我深吸一口氣。然后我坐進他的車里,他開車離開。
“我住得比較遠,月桂山谷,”我說,“隨便哪兒讓我下車就行?!?
“他們用車拉你進來,”他說,“卻不關心你怎么回家。我對這個案子感興趣,特別反感的那種感興趣。”
“似乎已經沒有案子了,”我說,“特里·萊諾克斯今天下午開槍自殺。他們這么說。就是這么說的。”
“多省事啊?!绷_尼·摩根說,望著擋風玻璃外的前方。他的車無聲地駛過無聲的街道?!疤奖闼麄冎α??!?
“什么墻?”
“有人圍繞萊諾克斯案件筑了一道墻,馬洛,你很精明,肯定看出來了,對吧?這個案子沒得到它應有的待遇。地檢官今晚去華盛頓了。開什么大會。主動放棄了近幾年最有甜頭的公關機會。為什么?”
“問我可沒用。我一直待在冷庫里?!?
“因為有人給了他足夠的好處,這就是原因。我指的不是大把鈔票那么赤裸裸的好處。有人給了他什么承諾,對他來說非常重要,案件的關系人里只有一個能做到這種事情。姑娘的父親?!?
我把腦袋靠在車廂的角落里?!八坪醪惶赡埽蔽艺f,“媒體怎么處理?哈蘭·波特確實有好幾家報紙,但競爭者呢?”
他瞥了我一眼,像是覺得我很好笑,然后繼續集中精神開車?!霸趫笊绺蛇^嗎?”
“沒有?!?
“報紙的所有者和發行人是富人。富人全都屬于同一個俱樂部。沒錯,存在競爭——殘酷而激烈的競爭,為了發行量、采訪領域、獨家新聞。但絕對不能損害所有者的聲望、特權和地位,否則蓋子就扣下來了。萊諾克斯案件,我的朋友,就被扣上了蓋子。萊諾克斯案件,我的朋友,要是操作得好,能賣掉無數份報紙。它無所不有。庭審會引來全國各地的特稿寫手。但現在不會有庭審了。因為庭審還沒啟動,萊諾克斯就自我了斷了。就像我說的,太省事了——對哈蘭·波特和他的家族而言。”
我坐起來,目光炯炯地望著他。
“你說這個結果是有人安排的?”
他挖苦地撇撇嘴?!罢f不定有人幫萊諾克斯自殺呢。稍微拒個捕什么的。墨西哥警察一拿槍,手指就特別癢。要是你愿意小賭一把,我敢一賠十押沒人數過現場有多少個彈孔?!?
“我覺得你猜錯了,”我說,“我很熟悉特里·萊諾克斯。他早就自暴自棄了。要是警察把他活著帶回來,他會隨便聽他們擺布。他會合作,認罪誤殺?!?
羅尼·摩根搖搖頭。我知道他會說什么,而他果然這么說了?!巴耆豢赡堋R撬_槍打死她,甚至打碎她的顱骨,說不定還有可能。但犯罪手法過于殘忍。她的臉被打成了肉泥。他頂多能爭取到二級謀殺,即便如此,也還是會引起爭論?!?
我說:“也許你說得對?!?
他又看我一眼?!澳阏f你和他很熟。你接受這個所謂的結果嗎?”
“我累了。今晚我沒心情思考?!?
接下來是長久的沉默。然后羅尼·摩根靜靜地說:“假如我是個真正的聰明人,而不是區區一個替報社跑腿兒的記者,我也許會認為他妻子并不是他殺的。”
“這是一條思路?!?
他掏出一支煙塞進嘴里,在儀表盤上劃火柴點燃。他默默抽煙,皺眉的表情凝固在瘦削的面龐上。我們來到月桂山谷,我告訴他在哪兒拐出大街,在哪兒拐上我那條小馬路。他的車吃力地爬上山坡,在紅杉木臺階的底下停車。
我下車。“謝謝你送我一程,摩根。上去喝一杯?”
“下次再說吧。你大概更愿意靜一靜?!?
“我一個人待的時間已經夠多了。太他媽多了。”
“你有一個朋友要告別,”他說,“他肯定是你的朋友,否則你怎么會讓警察為了他把你關進拘留所?!?
“誰說我這么做了?”
他淡淡一笑?!安荒軐懳恼虏坏扔谖也恢?,老兄。再見了,回頭見。”
我關上車門,他掉頭下山。車尾燈拐彎消失,我轉身爬上臺階,撿起報紙,開門走進空蕩蕩的屋子。我點亮每一盞燈,打開每一扇窗。屋里很憋悶。
我煮了壺咖啡喝,取出咖啡罐里的五張百元大鈔。它們緊緊地團成一卷,貼著罐壁插在咖啡豆里。我拿著一杯咖啡走來走去,打開電視又關掉,坐下,起來,重新坐下。我翻了一遍堆在門前臺階上的報紙。萊諾克斯案件剛開始雷聲很大,但到那天早晨已經是二版新聞了。有一張西爾維婭的照片,但沒有特里的。有一張我的快照,我都不知道那是什么時候拍的?!堵迳即壦郊覀商奖痪辛舯P問》。有一張萊諾克斯家恩奇諾豪宅的大照片。仿英式建筑,有許多尖屋頂,清洗窗戶至少要一百塊。它坐落于小山丘上,周邊土地足有兩英畝,這在洛杉磯區域算是很大一片地產了。另外有一張客房的照片,它是主宅的縮微版,四周種著樹籬。兩張照片明顯都是隔著一段距離拍攝的,經過放大和剪裁。沒有報紙所謂“命案房間”的照片。
這些材料我在拘留所里都看過,但我還是又讀了一遍,換個角度重新審視。它們什么都沒說,我只看到一個富有的美麗姑娘遭到殺害,而媒體幾乎完全被排除在外。因此女方家族很早就開始發揮影響力了。跑犯罪線的弟兄們肯定恨得咬牙切齒,但再恨也無濟于事。說得通。她被殺的那天晚上,假如特里和他在帕薩迪納的岳父談過,肯定會有十幾個保鏢趕在通知警方前進駐那幢豪宅。
但有些地方完全說不通——她被毆打至死的殘忍手法。無論是誰都沒法讓我相信那是特里干的。
我關燈,坐在一扇打開的窗戶旁。外面樹叢里有一只反舌鳥婉轉鳴叫,在安歇前欣賞自己的歌喉。我的脖子有點癢,于是我刮臉洗澡,平躺在床上聽著,就好像我會在茫茫夜色中聽見一個聲音,冷靜而耐心的聲音,向我解釋清楚所有事情。我沒有聽見那個聲音,我知道我不可能聽見。不會有人向我解釋萊諾克斯案件的前因后果。沒有必要解釋。兇手已經自白,兇手已經死了。連調查都不會有。
正如《日報》的羅尼·摩根所說:太省事了。假如特里·萊諾克斯確實殺死了妻子,那當然好。沒必要審判他,公布令人不快的種種細節。假如不是他殺的,同樣很好。死人是世上最好的替罪羊。死人絕對不會反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