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書友吧第1章 與馬林斯派克小姐的會面
一月初的一天,天氣很冷,到下午四點時,灰蒙蒙的天空籠罩了整座城,好似一幅圓形畫幕的背景。一圈圈蒸汽升騰在藍灰色的天際,像用粉筆在石板上畫畫。河對岸,西方遙遠的天邊,有一點粉紅的光斑那是二十四個小時未曾露面的太陽存在的唯一跡象。
馬林斯派克小姐轉過小街的街口,駐足片刻,俯看那長長的濱河路,還有在冰層下面靜靜流淌的、寬闊的哈得孫河。這個曾經不知疲倦的旅人早已年過古稀;她定睛觀看,汲取這壯觀景色的壯麗之美,在她去過的城市當中,沒有任何一座能超越它。她很慶幸自己是生于斯、長于斯的紐約人,也很慶幸自己有此殊榮,住在這樣一個景致觸目皆是的地方。然而在她含情脈脈地打量這條莊嚴的河流時,風兒又起,吹亂了她灰白的卷發,吹起了裹在她身上的外套。
從馬林斯派克小姐所站的位置往前走兩戶,一頂條紋遮篷曲折延伸,跨過人行道,登上參差的石階,從門廊頂上擠進門口。一個身材豐腴、淺色頭發夾雜少量金色發絲的年輕靚妹走在馬林斯派克小姐前面,穿過這曲曲折折的帆布通道;當房門為迎接她倆而開時,這一老一少一起走了進去。
屋里燈火通明,仿佛已經入夜;窗簾拉上了,綴著流蘇的奢華至極的絲綢燈罩下,燈全都點亮著。空氣中彌漫著濃郁的花香,花兒高高地堆在壁爐臺和桌子上,濃密的菝葜花飾從在每一盞燈具、每一面鏡子上垂下。棕櫚枝立在角落里,躺在壁爐里;大廳的一端,棕櫚枝堆積成一道屏風,透過屏風,匈牙利樂隊的鮮艷制服依稀可見。
前廳里有一張大桌,桌上放著十多捧纏著絲帶的美麗花束。大桌前是由串串菝葜織搭成的一座花架,架下站著女主人和她的女兒,那天下午,她正引導女兒初入社交界。女主人是一位端莊和藹的婦人,黑色的粗辮子里幾乎看不到灰白的發絲。像母親一樣,女兒也很和藹,很端莊,而且比她請來的六七個漂亮姑娘還要好看,她們是來幫她接待母親的朋友和熟人的。
先于馬林斯派克小姐進入房子的那位姑娘恰巧再次先一步進入前廳。女主人左手拿著一束蘭花,高興地歡迎這位姑娘,但似乎隱約帶著一點屈尊低就的意思。
“是彼得斯小姐,對吧?”女主人問,有些吃力地壓低嗓音,仿佛低聲說話是很晚才形成的習慣,“這么糟糕的天氣你還能來,真是太好了。米爾德麗徳,你認識彼得斯小姐嗎?”
女兒走上前,微笑著與彼得斯小姐握手,讓母親騰出身來迎接馬林斯派克小姐;這次,女主人的態度里絲毫沒有屈尊的意思,反而透著微微的滿足感。
“哦,馬林斯派克小姐,”女主人熱情地說,“真令人高興。這么糟糕的天氣你還能來,真是太好了。”
“我爬上你家這兒的坡頂時,風刮得是不小。”馬林斯派克小姐回答,“我的身體也不像前些年那么硬朗了。我想很少有人在七十五歲還能像十七歲時那樣活蹦亂跳。”
“哪里的話,”女主人說,“你一點也不比咱們初次見面時老。”
“那也就是不久以前的事,”老姑娘答道,“咱倆相識也不過五年、十年吧?現在五年、十年對于我來說簡直可以忽略不計。我感覺自己并不比半個世紀前老多少;至于我的相貌呃,還是少說為妙。我從來都不是什么美人,這你知道。”
“你怎么能這么說?”女主人回應,無意中發現門口已聚集了一群新的訪客,“米爾德麗德,你認識馬林斯派克小姐嗎?”
“哦,認識,的確認識。”女孩熱情地說,與活潑的老姑娘握了握手。
帶著一縷金色發絲的淺發姑娘依然站在米爾德麗德身邊。女主人注意到這點,又看到那群新來的客人進門后朝她走來,便再次匆忙發話。
“馬林斯派克小姐,你認識彼得斯小姐嗎?”女主人問,“無論如何,彼得斯小姐都應該認識你。”
說完她扭頭去接待新來的客人,再次壓低聲音對大家說,這么糟糕的天氣大家還能來真是太好了。
女兒留下來同馬林斯派克小姐和彼得斯小姐交談,但是不到一分鐘,母親就喊她:“米爾德麗德,你認識希契科克夫人嗎?”
由于新來的人群往里擠,藍色明眸的老姑娘和胖乎乎的小姑娘略微向后退了退。
“馬林斯派克小姐,我常聽我爺爺說起你。”小姑娘開口了。
“你爺爺!”年長的女士回應道,“那你爸爸一定是彼得斯主教的兒子啦?”
年輕的彼得斯小姐點點頭。
“那么你爺爺就是我弟弟的一位好友,”馬林斯派克小姐繼續說,“他們一起上的學。我還記得我第一次見主教的時候想必是六十年前的事了那天可是他第一次穿褲子啊!他還驕傲得不得了呢!”
馬林斯派克小姐笑著回憶這樁有趣的往事,彼得斯小姐也跟著笑起來。
然后,老姑娘問:“你父親戰后在南方結的婚,對吧?你母親不是亞特蘭大人嗎?”
“母親去世前,父親一直住在那兒,我也出生在那兒,”女孩說,“算到這個圣誕節,我來北方才兩年。”
“我估計你爺爺的朋友們還在世的應該不多。現如今,人都死得怪早的。”老姑娘議論,“你父親今天下午來了嗎?”
“噢,他可沒來。”彼得斯小姐回答,“他身體不好,只能住在南加州。我自己一個人在紐約。”
“可憐哪,孩子。”年長的女人拉起小姑娘的手說,“我自己一個人生活很久了,我知道其中的酸甜苦辣。但是你必須像我這樣做跟自己交朋友,培養跟自己打交道的愛好。”
年輕姑娘輕輕一笑,回答:“我可不像你,有這么一位迷人的伴侶。”
馬林斯派克小姐笑著回應:“不,你有的,孩子。雖說我現在并不是丑老太婆,可我當年是個長相很一般的姑娘;我知道,覺得自己其貌不揚對一個人的性格形成沒有好處。但我打算善用這一點,我也的確做到了。我想我大概會有很多時間跟自己打交道,所以就跟這個不得已的相識交了朋友。現在,我成了自己的好伙伴。我很少感到無聊,因為我發現自己是個很有意思的伴侶,我們還有許多共同的興趣愛好。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培養與自己的友誼。但是你不一定要像我這樣,因為你是個漂亮姑娘,你瞧瞧,你淺黃頭發中的那一縷金絲真的很迷人呢。我問你,你一個人在紐約做些什么呢?”
“我寫作。”彼得斯小姐答道。
“寫作?”馬林斯派克小姐回問。
“我說過,我爸身體不太好,”小姑娘解釋,“我得自己養活自己。所以我就寫作。”
“可我不記得在雜志上看到過署名為彼得斯的文章啊?有嗎?”老姑娘問。
“哎呦,那些雜志!”彼得斯小姐回答,“雜志!我還不夠格給雜志寫文章呢。就算他們接受了你的文章,也得等很長時間才會發表。不過我偶爾給周報寫點東西。等我發表一篇你可能喜歡的文章,我就第一時間給你寄去,行嗎?”
“我將立即欣然拜讀。”馬林斯派克小姐熱情洋溢地宣布。
“我還沒署過自己的真名,”彼得斯小姐繼續說,“我用的是筆名。也許你已經讀過了我寫的文章,但不知道那是我的作品。”
“孩子,這很有可能,”馬林斯派克小姐說,“今后我將多多留心。能把你的想法落實于白紙黑字讓大家看,讓這個世界變得更美好,一定是非常快樂的事。”
年輕的彼得斯小姐又笑了,嘴角露出一個迷人的小酒窩。
“我想我寫不出什么能讓世界更美好的文字,”她說,“即便寫出來,我覺得編輯也不會采用。我想,現在的編輯追求的不是這些你說呢?他們只盯著會讓報紙暢銷的東西。”
“盡是些可悲的東西。”老姑娘斷言,“在我小的時候,報紙的內容就夠暴力了,編輯們水火不容,像扒手一樣互相謾罵,有時他們互相論戰,有時受到別人的鞭撻。但那時的報紙還不像今天這樣無聊、廉價、淺俗。好像現在的編輯異常輕視讀者,認為他們有的看就算不錯了。噢,我上周收到報社的一封信還是一封鉛印的信中說他們‘希望在《社會要聞》上登載全面的、正確的消息,如果馬林斯派克小姐能提供她今冬打算籌辦的消遣活動的相關信息,編輯將感激她的好意,如有需要,編輯將很樂意安排一次全面的報道。’有這么厚顏無恥的嗎?要我描述我自己的晚宴,再開列一份我的賓客名單!好像竟有哪位女士愿意做這種事似的!”
“有些女士就會這么做。”彼得斯小姐直言不諱。
“那她們就不是你我所說的女士,孩子。”馬林斯派克小姐回應。
南方姑娘的臉刷地紅了,她不好意思地咬著嘴唇。一會兒,她又鼓起勇氣問:“馬林斯派克小姐,我想你沒有讀過《每日播報》吧?”
“我試著讀過兩周,”老姑娘回答,“別人告訴我這份報的消息最全什么的。但我最終還是放棄了。《每日播報》從沒刊登過我認識的人的死訊。我朋友的死訊都刊登在《紐約公報》上。”
“《公報》在家庭間的傳播量更大。”年輕姑娘承認。
“另外,”馬林斯派克小姐繼續說,“我無法忍受《每日播報》的粗俗。我現在是老女人了,我見過很多世面,但是《每日播報》對我來說還是吃不消。它似乎是在迎合非洲柵欄部落里那些半裸居民的口味。”
“啊,”對方提出異議,“你真覺得它有那么差勁嗎?”
“我確實這么認為,”老姑娘態度很堅定,“而且比那更差勁,因為可憐的黑鬼只是不開化,而《每日播報》是故意傷風敗俗,也許這是它最可憎的地方。”
“我明白你的意思了。”彼得斯小姐說,臉頰再次泛紅。
“比如說萊特富特離婚事件,”馬林斯派克小姐繼續講,“《每日播報》的報導方式簡直難以言表。我愿意認同萊特富特夫人不算一個好人;我接受她離婚的次數可能比結婚的次數還多的說法……”
“那就夠可以的了!”小姑娘趁老姑娘停頓時插了一句。
“但是那樣說就太過分了,說她像埃及艷后一樣,有小貓般的舉止和母貓般的品行不過分嗎?”
彼得斯小姐沒有吭聲。她的眼睛盯著腳下的地毯,臉變得更紅了。
“當然,你可能沒看過我說的那篇文章。”老姑娘繼續說。
“不,”小姑娘回答,“我看過。”
“真遺憾,”馬林斯派克小姐說,“也許是我老古板都這個歲數了,一定是老古板了但是我認為像你這樣的好姑娘不應該讀這種東西。”
彼得斯小姐又沒吭聲。
“我碰巧記得那段話,”馬林斯派克小姐繼續說,“因為文章的署名是‘波莉·珀金斯’。很可能根本就是一個男人寫的,但也沒準兒是個女的。如果是女的,我讀的時候就為她感到羞恥。一個女人怎么能那樣寫另一個女人?”
“很可能作者是迫于生計。”彼得斯小姐辯解。
“這個理由不充分,這個借口太差勁了。”老姑娘堅定地說,“當然,如果我特別窮,我也不知道我會做什么誰知道呢?但我認為我就是靠涼水和干面包度日,也不會以那種方式掙黃油面包的你會嗎?”
彼得斯小姐沒有回答這個直率的問題。她沉默了一會兒。然后,她抬起頭,擲地有聲地說:“這確實是一種卑鄙的謀生方式。”
馬林斯派克小姐還沒來得及繼續交談,就被剛進門的兩位女士招呼過去了。彼得斯小姐往后退了退,獨自在角落里站了幾分鐘,這時,她面前的人越來越多。她直愣愣地盯著前方,卻對周圍的人視而不見。隨后,她清醒過來,走進餐廳,喝了一杯茶,吃了一小片黃油面包,面包是卷起來的,還系著小絲帶。大概過了十五分鐘,她意識到自己來到了女主人面前。
她對女主人說,她今天玩得很高興,以前從沒見過這么合得來的人,特別高興的是見到了她爺爺的老朋友馬林斯派克小姐。“多么可愛的老姑娘,完全沒有脫水老處女的味道。她也很有自己的思想。她給我講了一些她對現代新聞采編工作的看法。”
“她很健談,”女主人說,“你本來可以采訪她的。”
“噢,她暢談了很久,”彼得斯小姐回應道,“但是我可能永遠也寫不好她。還有,我正在考慮放棄報社的工作。”
這時三位女士向女主人走來,女主人伸出手迎上去,說:“這么糟糕的天氣你們還能來,真是太好了。”彼得斯小姐趁機脫了身。
大概過了半小時,馬林斯派克小姐喝完茶,吃完黃油面包卷,返回前廳,正巧聽見一位害羞的小伙子向女主人告別,祝主人的女兒“青春永駐”。
馬林斯派克小姐上前道別時,碰巧賓客往來有一陣短暫的停滯,她恰好有機會祝賀這家女兒初次亮相的茶會成功舉辦。
“我必須告訴你,馬林斯派克小姐,”女主人說,“你徹底把那個彼得斯小姐迷住了。”
“她是個可愛的小家伙,”老姑娘說,“舉止優雅,估計是血統的緣故吧;她告訴我她是主教的孫女,你知道。她跟這兒的其他女孩不一樣,那些女孩的行為舉止是從書本上學來的。她們是現學現用,而她是與生俱來的。而且她有教養的終極標志長者講話時,她注意聽現如今這是十分難能可貴的。”
“是啊,”女主人回答,“波林·彼得斯舉止宜人,雖然她在一家報社工作。”
“在報社?”馬林斯派克小姐重復道,“她告訴我她以寫作為生,但她沒說是在報社啊。”
“她離開時說了一些想要放棄的話,”女主人說,“但我認為她不會,她現在干得順風順水。她的某些文章曾轟動一時。你知道她就是《每日播報》的‘波莉·珀金斯’嗎?”
“不知道,”馬林斯派克小姐說,“我還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