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 漫長的告別
- (美)雷蒙德·錢德勒
- 4982字
- 2018-10-19 10:13:10
早晚班的獄警是個金發大塊頭,有著肉乎乎的肩膀和友善的笑容。他人到中年,憐憫和憤怒早就被歲月甩得不見蹤影。他只想輕輕松松地上八小時班,他的世界里似乎沒什么煩心事。他打開我的牢房門鎖。
“有人找。地檢署。沒睡吧?”
“對我來說還有點早。幾點了?”
“十點十四。”他站在門口,掃視牢房。一條毛毯鋪在下層鋪位上,另一條毛毯疊成枕頭。垃圾桶里有幾張用過的衛生紙,洗臉池邊緣擱著一小卷廁紙。他點點頭表示贊許。“有個人物品嗎?”
“只有我這個人。”
他沒鎖牢房門。我們走過一條寂靜的走廊,搭電梯下樓到登記臺。一個穿灰色正裝的胖男人站在登記臺旁抽玉米芯煙斗。他指甲臟兮兮的,身上臭烘烘的。
“我叫斯普蘭克林,地檢署的。”他用硬邦邦的聲音對我說。“格倫茲先生要你上樓。”他從背后掏出一副手銬。“來,試試尺寸。”
獄警和登記臺的文員笑得樂開了花。“怎么著,斯普蘭克林?害怕他在電梯里非禮你?”
“麻煩能省則省,”他咆哮道,“以前有個家伙從我手里跑了。上頭險些活吃了我。小子,咱們走。”
文員把一張表格推給他,他用花體簽上名字。“我從不冒不必要的險,”他說,“在這個城市,一個人永遠猜不到他會撞上什么鳥事。”
一個巡警帶著一個醉漢進來,醉漢有只耳朵血淋淋的。我們走向電梯。“你有麻煩了,小子。”斯普蘭克林在電梯里對我說,“一堆大麻煩。”他似乎有點幸災樂禍,“在這個城市,一個人能給自己招惹許許多多的麻煩。”
開電梯的男人扭頭朝我擠擠眼睛。我咧嘴笑笑。
“別動歪腦筋,小子,”斯普蘭克林厲聲道,“我朝人開過槍。他企圖逃跑。上頭險些活吃了我。”
“里外不是人,對吧?”
他想了想。“是啊,”他說,“不管怎樣,上頭都會活吃了我。一個沒人性的城市。人不尊重人。”
我們下電梯,推開地檢署的雙開門進去。晚上總機關了,接線都插在底板上。等候座位空無一人。有幾間辦公室亮著燈。斯普蘭克林打開一扇門,里面的小房間亮著燈,有一張書桌、一個文件柜、兩把硬椅子和一個下巴寬大、眼神愚蠢的魁梧男人。他臉膛通紅,忙著把什么東西塞進書桌抽屜。
“怎么不敲門!”他朝斯普蘭克林吼道。
“對不起,格倫茲先生,”斯普蘭克林結結巴巴地說,“我只顧著犯人了。”
他把我推進辦公室。“手銬要摘掉嗎,格倫茲先生?”
“我都不知道你他媽為什么要給他戴手銬。”格倫茲乖戾地說。他望著斯普蘭克林打開手銬。鑰匙串足有一個葡萄柚那么大,他費了不少時間才找到鑰匙。
“行了,滾吧,”格倫茲說,“外面等著送他回去。”
“我好像已經下班了,格倫茲先生。”
“我說你下班了你才下班。”
斯普蘭克林漲紅了臉,帶著他的肥屁股慢慢挪出門。格倫茲惡狠狠地盯著他的背影,門關上了,他把同樣的眼神投向我。我拉開椅子坐下。
“我沒說你可以坐下。”格倫茲吼道。
我從口袋里掏出一根零散的香煙塞在嘴里。“我也沒說你可以抽煙。”格倫茲咆哮道。
“牢房里都允許我抽煙,這兒反而不行?”
“因為這是我的辦公室,規矩我說了算。”純威士忌的氣味從桌面上飄過來。
“再喝一小口吧,”我說,“你就鎮定下來了。剛才我們進來打斷了你。”
他的后背狠狠撞上椅背,臉膛變成了深紅色。我擦燃火柴,給自己點煙。
漫長的一分鐘過后,格倫茲開口了,說得輕聲細氣。“好啊,硬漢子。有種得很,是吧?知道嗎?大家進來的時候什么體型什么姿勢的都有,但出去的時候只有一個體型——瘦瘦小小。姿勢也只有一個——彎腰駝背。”
“格倫茲先生,你找我有何貴干?想掏出瓶子吹兩口,就當我不存在好了。我這個人呢,碰到疲憊、緊張和操勞過度的時候,也會灌他一兩口的。”
“你似乎還沒意識到你的麻煩有多大。”
“我不覺得我有什么麻煩。”
“咱們走著瞧。現在我要一份你的完整口供。”他朝書桌旁邊架子上的錄音機彈彈手指。“先錄音,明天謄寫。要是副總檢察官過目后覺得滿意,你承諾不離開本市,他也許會考慮釋放你。開始吧。”他打開錄音機。他的聲音冰冷而堅決,惡毒得達到了他想象力的極限。但他的右手向著抽屜一點一點挪動。他年紀不是很大,鼻子上不該有紅血絲,但紅血絲確實存在,他眼白的顏色非常不妙。
“我受夠了。”我說。
“受夠了什么?”他怒喝道。
“刻薄的小人物在簡陋的小辦公室里撂些狗屁不如的刻薄狠話。我在拘留所重罪區待了五十六個小時,沒人對我逞能,沒人企圖證明他是狠角色,他們沒這個必要,他們的狠勁兒放在冰箱里,有需要才拿出來。另外,我為什么在這兒?我是被當嫌犯收押的。什么樣的法律系統會因為警察從一個人嘴里掏不出答案就把他扔進拘留所?警察有什么證據?一個本子上的一個電話號碼。他想用把我關起來證明什么?除了他有權能這么做,屁也證明不了。現在你也在玩同一套把戲,想讓我覺得你在你這個自稱辦公室的鞋盒子里擁有生殺大權。你派一個戰戰兢兢的傻保姆半夜三更提我上來。你以為胡思亂想了五十六個小時我的腦子就變成糨糊了?你以為我會趴在你大腿上痛哭流涕,懇求你摸摸我的腦袋,因為我在那么大的拘留所里待得太他媽寂寞了?算了吧,格倫茲。喝口酒,有點兒人味吧,我愿意假設你只是在完成工作。但動手前請摘掉銅指套。你夠厲害,就不需要那東西。你需要那東西,說明你不夠厲害,沒法對我逞能。”
他坐在那兒看著我,聽我發火。末了,他陰森森地咧開嘴。“好口才,”他說,“既然廢物都從身體里排出來了,咱們錄口供吧。一問一答還是自己說?”
“我在對小鳥說話,”我說,“也只聽見了颼颼風聲。我不錄口供。你是律師,你知道我沒這個義務。”
“這是真的,”他冷冷地說,“我懂法律,我懂警務工作,我給你一個機會洗清嫌疑,你不想要,我無所謂。我可以明早十點提你,安排你接受預審。你也許能得到保釋,不過我會盡量抗爭,但假如法庭點頭了,條件也會很苛刻,會花你好大一筆錢,咱們可以選擇這條路。”
他低頭看著桌上的一張紙,讀了一會兒,翻過來放下。
“什么罪名?”我問他。
“刑法三十二條。事后從犯,重罪。最高可判圣昆廷五年。”
“還是先抓住萊諾克斯再說。”我謹慎地說。格倫茲掌握了什么情況,我看他的臉色就知道。我不知道他掌握了多少,但肯定知道些什么。
他靠在椅背上,拿起鋼筆,在手掌之間慢慢搓動。然后他笑了。他自得其樂。
“萊諾克斯這個人很難藏起來,馬洛。對大多數人而言,你需要一張照片,照片還必須足夠清晰。但一個半邊臉全是傷疤的人就不一樣了。更不用說他不到三十五歲就滿頭白發。我們已經有了四個目擊證人,甚至更多。”
“目擊什么的證人?”我嘴里有苦味,就像格里高利隊長那一拳后我嘗到的膽汁。這提醒了我,我的脖子還又腫又痛呢。我輕輕揉搓脖子。
“別裝傻,馬洛。圣迭戈高等法院的一名法官和妻子正好送兒子和兒媳上了那架飛機。四個人都看見了萊諾克斯,法官的妻子看見了他坐什么人開的什么車到機場。老天不幫你啊。”
“非常好,”我說,“你們是怎么找到他們的?”
“電臺和電視上播出特別公告。體貌特征描述一下就夠了。法官打電話給我們。”
“聽上去不錯,”我心平氣和地說,“但光是這個還不太夠,格倫茲。你必須抓住他,證明他犯了謀殺罪。然后你必須證明我知情。”
他對著那份電報的背面打個響指。“我看我還是喝一杯吧,”他說,“最近晚上加班太多。”他拉開抽屜,取出酒瓶和注杯放在桌上。他倒了滿滿一注杯酒,端起來咕咚一口就喝掉了。“好點了,”他說,“好多了。不好意思,你還在拘押中,我沒法請你喝一杯。”他蓋上瓶塞,把酒瓶從手邊推開,但沒有推出伸手可及的范圍。“哦,對了,你剛才說我們必須證明些什么。嗯,老弟,有可能我們已經拿到認罪書了。覺得不妙了吧?”
一根雖小但異常寒冷的手指順著我的脊梁從頭摸到底,就像一只冰凍的小蟲在爬。
“那你為什么還要我的口供?”
他咧咧嘴。“我們喜歡條理清楚的案卷。萊諾克斯很快就會被帶回來受審。我們需要我們能查到的所有情況。與其說想從你嘴里問出點什么來,不如說我們希望打發你滾蛋才對,當然了,前提是你必須好好配合。”
我盯著他。他亂翻了一會兒文件。他在椅子里扭來扭去,望向酒瓶,怕是使出了許多意志力才沒有伸手去拿。“你大概很想知道一下前因后果吧。”他忽然說,不懷好意斜眼看我,“好吧,機靈仔,我說給你聽聽,證明一下我不是在蒙你。”
我俯身湊近他的書桌,他以為我想拿他的酒瓶。他抓起酒瓶塞進抽屜。我只是想把煙頭扔進他的煙灰缸而已。我坐回去,又點了一支煙。他說得飛快。
“萊諾克斯在馬薩特蘭下飛機,那是個航線交會點,市區居民大約三萬五。他失蹤了兩三個小時。然后一個高大男人買了去托雷翁的機票,他黑色頭發,深色皮膚,臉上有好幾道似乎是刀傷的疤痕,用的名字是席爾瓦諾·羅德里格斯。他的西班牙語很好,但對這個名字來說還不夠好。對膚色那么深的墨西哥人來說,他的個頭也太高。機長舉報了他。托雷翁警方反應太慢。老墨的警察都是慢性子,只擅長朝人開槍。等他們行動起來,那個人已經包了一架飛機,前往一個名叫奧塔托克蘭的山區小鎮了,那是個有湖的冷門避暑勝地。包機的駕駛員在得克薩斯受過開戰斗機的訓練,英語說得很好。萊諾克斯假裝聽不懂他說什么。”
“假如那是萊諾克斯。”我插嘴道。
“你省省吧,老弟。當然就是萊諾克斯。總之,他在奧塔托克蘭下飛機,住進旅館,登記的名字是馬里奧·德·塞爾巴。他隨身帶槍,毛瑟7.65,不過這在墨西哥算不了什么。但包機駕駛員覺得這家伙很可疑,于是就通知了當地部門。他們監視萊諾克斯,找墨西哥城核實了一下,然后就插手了。”
格倫茲拿起一把尺子瞄來瞄去,毫無意義的舉動,只是為了不讓他自己看我。
我說:“嗯哼。你這位包機駕駛員夠精明的,對客人可謂無微不至。這個故事太爛了。”
他突然抬頭看我。“我們只想要,”他干巴巴地說,“一場速戰速決的審判,我們愿意接受他認罪二級謀殺。有些角落我們能不碰就不碰。那個家族畢竟很有影響力。”
“指的是哈蘭·波特?”
他輕輕點頭。“要我說,這整個想法就很蠢。斯普林格靠它可以歡騰好一陣子。性,丑聞,金錢,不忠的美貌妻子,負傷的戰爭英雄丈夫——我猜傷疤是從那兒來的——媽的,猛料足夠頭版報道好幾個星期。全國上下每一家小報都會照單全收。所以我們只能盡快讓案子消失。”他聳聳肩,“好吧,老大說了算,他要這么做就這么做吧。現在能錄口供了嗎?”他轉向一直在嗡嗡運轉的錄音機,錄音機正面的燈亮著。
“關掉吧。”我說。
他轉回來,惡狠狠地盯著我。“你就這么喜歡拘留所?”
“并不是很糟糕。確實遇不到最好的那些人,但誰他媽想遇到呢?講點道理吧,格倫茲。你企圖誘使我告密。我這人或許固執,甚至多愁善感,但我同時也說到做到。假如你不得不雇一個私家偵探——好的,好的,我知道你有多么痛恨這種想法——但雇私家偵探是你唯一的出路,你難道想雇一個會出賣自己朋友的私家偵探?”
他憎恨地看著我。
“還有幾點。你難道不覺得萊諾克斯的逃跑手法有點過于簡單了嗎?要是他想被逮住,何必費這么多的周折。要是他不想被逮住,他的腦子夠用,不會在墨西哥喬裝成一個墨西哥人。”
“所以?”格倫茲朝我怒吼。
“所以你多半只是編了一通瞎話喂給我,不存在什么染發的羅德里格斯,也沒有一個馬里奧·德·塞爾巴來到奧塔托克蘭,你不知道萊諾克斯的下落,就像你不知道海盜黑胡子的藏寶地點。”
他又取出了酒瓶,給自己斟了一杯,和剛才一樣飛快地灌進肚子。他慢慢放松下來。他在椅子里轉身,伸手關掉錄音機。
“我很愿意審一審你,”他的聲音讓人煩躁,“你這種自以為是的鳥人,我見了就想治一治。這個案底會在你頭上掛很長一段時間。你走路帶著它,吃飯帶著它,睡覺也帶著它。下次你再敢越線,我們就用它宰了你。現在我要做一件讓我倒胃口的事情了。”
他從桌上拿起那張面朝下的紙,翻過來簽字。你總是能辨別一個人正在寫他的名字。移動手臂的方式和其他時候不一樣。然后他站起來,繞過書桌,猛地拉開門,在鞋盒大的辦公室里喊斯普蘭克林。
胖子帶著體臭走進來。格倫茲把那張紙遞給他。
“我剛簽署了你的釋放令,”他說,“我是人民公仆,有時候不得不履行令人不愉快的職責。想知道我為什么簽字嗎?”
我站起身。“您但說無妨。”
“萊諾克斯案件告結了,先生。不存在什么萊諾克斯案件了。今天下午他在旅館房間里寫了一份完整的自白書,然后開槍自殺。在奧塔托克蘭,如我所說。”
我站在那兒,眼神茫然。我從眼角余光看見格倫茲慢慢后退,像是以為我有可能會揍他。那個瞬間我的模樣肯定很兇惡。他回到書桌前,斯普蘭克林抓住了我的胳膊。
“來,走吧,”他用哀怨的聲音說,“男人時不時也該回家過夜的。”
我跟著他出去,關上門。關得很輕,像是房間里剛死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