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8世紀末期，來到英格蘭的外國游客開始注意到，這里的人們遭受著一種奇怪的、無可救藥的病癥的折磨。在倫敦的酒吧和咖啡廳里，曾經以溫文爾雅的交談而讓人贊賞的老主顧們，默默地坐著讀報紙，偶爾對他們的鄰座小聲地嘟噥幾句。大主教塔列朗（Talleyrand）稱其為“一種完全沉默的英語”。英國人的矜持被認為是一種奇怪的、包含著害羞的混合物，沒有安全感而且自負。1820年代，法國旅行家愛德華·德·蒙圖樂（édouard de Montulé）評論道，英國人的這種冷淡“結合了那不勒斯人戲劇性的傲慢和普魯士人嚴肅的驕傲”。

這些旅行者對英國公共空間的沉默感到不安。在歐洲大陸，“跟英國人交談”（une conversation à l'Angloise）是“長久的沉默”的委婉說法。一位德國旅行者——路德維格·沃爾夫（Ludwig Wolff）很驚訝地發現，他1833年在從約克（York）到利茲（Leeds）的擁擠的公共馬車上，整個行程中聽到的話不超過一百個字。英國駕車者甚至很少像歐洲大陸的同行們那樣對他們的馬說話。法國的烹飪被視為一種完全的餐桌藝術，美味的食物只是交談和宴飲交際的裝飾品，而英國人吃食物時僅有餐具刮擦的聲音。在免除交談方面，他們有許多的社會傳統，比如在他們的杯子里放一把茶匙，表示他們不需要添茶了。甚至客廳里的家具也被設計得不利于交談，正如法國政治家都豪賽茲（d'Haussez）男爵1833年觀察到的，“巨大而又笨重的太師椅，看上去是為了方便睡覺而不是談話的”。

外國訪問者也注意到英國人在注重隱私和封閉方面的天才。房屋藏在鐵柵欄和稠密的樹籬之后，火車車廂被分成了小的隔間，酒館里以銅橫桿掛上綠粗呢簾子做出隔斷。泰晤士河沿岸有“陰涼處”，即以木板分割開的售貨亭，城里的退休者在那里獨自喝酒和沉思，從來不與鄰座說話。在《居家的英國人》（1861）一書中，法國作家阿方斯·埃斯基羅斯（Alphonse Esquiros）把這種現象稱為“一致的隔離——英國的生活方式”。

很多人覺得，這些奇怪的行為都是同一種疾病的癥候：對社會階層的焦慮。英國小說家愛德華·布沃爾-利頓（Edward Bulwer-Lytton）在1833年寫道：“在我們的民族性中，最值得注意的品質是我們的矜持，那種傲慢……對于歐陸的來訪者來說是不愉快的，令人吃驚的，也是眾所周知的。”他將此歸諸于英國社會中微妙的社會等級，階級界線是改變的，社會地位難以判斷，而貴族的傲慢仍然像以往一樣強大。他認為，英國人的害羞是一種虛榮和焦慮的混合物，因而不愿意說出一些可能會將自己置于社會鄙視之下的話。具有同樣害羞品質的人遍布英格蘭，因此慢慢地“從風俗之泉的涓涓細流之中，民族性的石化外殼形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