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羞澀的潛在優勢:害羞者心理指南
- (英)喬·莫蘭
- 2130字
- 2019-01-03 12:24:03
三
1834年,一個25歲的不愛交際的英國人亞歷山大·金萊克(Alexander Kinglake),開始了一段橫穿歐洲和奧斯曼帝國的旅程。他具有布沃爾-利頓說過的那種品質——害羞與冷淡的結合,對于英國公立學校和大學中培養出來的人來說,這似乎格外是種困擾。由于視力低下,他被軍隊拒絕了,他邁出了勇敢的一步,準備去瘟疫橫行、大多數歐洲人避之猶恐不及的東方。在勉強避開了君士坦丁堡的瘟疫之后,他向圣地巴勒斯坦進發,自加沙開始,他旅程中最艱苦的一段開始了:經過八天的跋涉才穿越了西奈(Sinai)沙漠,陪伴他的只有英國仆人和貝都因人(Bedouin)向導等少量隨從。
英語中“獨處”(solitude)一詞源自拉丁語中的“sōlitūdo”,后者也有“沙漠”(desert)之意,金萊克作為古典學者當然知道這一點。西奈沙漠是荒無人煙的、《圣經》中所說的不毛之地,上帝曾在這里對希伯來先知以利亞(Elijah)說出了“良心的呼聲”,猶太人在這里流浪了40年,也正是在這里,摩西(Moses)領受了十誡。金萊克坦承,正是獨處的欲望驅使他來到了這塊傳說中的靜默與退避之地,使他成為那些流浪的英國人中的一員,對于這些英國人來說,受傷的自尊心“使得人跡稀少的地方比舞廳更易忍受”。

圖2-3 亞歷山大·金萊克。他是19世紀中期英國聞名遐邇的旅行作家,他的《來自東方》一書記錄了他在中東的傳奇旅行——正是獨處的欲望驅使他來到了中東沙漠,成為那些流浪的英國人中的一員,對于他們來說,受傷的自尊心“使得人跡稀少的地方比舞廳更易忍受”。
金萊克和他的小團隊連續幾天在沙丘上艱難前行,沒有遇到過別的生靈。他們從早到晚高坐在駱駝上,肩膀左右搖晃得發痛,頭包裹得嚴嚴實實,以防被火熱的陽光灼傷。然后,金萊克透過熱浪注意到了地平線上閃爍的黑點。三匹駱駝朝他們走來,其中兩匹上坐著人。最后,他看清了對方是一個穿著獵裝的英國紳士,帶著他的仆人和兩個貝都因人向導。當他們走近時,金萊克意識到他感到“害羞和懶惰”,沒有欲望“停下來,在那無邊的孤獨之中,像一個清晨的游客那樣和他們談話”。他的同胞顯然與他有一樣的想法,因為他們僅僅是碰了碰他們的帽子,繼續前行,“就仿佛我們是在邦德街(Bond Street)迎面走過一樣”。他們本打算互相不理睬對方,但這被他們的仆人破壞了,仆人們堅持要停下來。原來,那個陌生人是個軍人,正從印度走陸路回英格蘭。他明顯是擔心給人留下這樣的印象——他停下來是因為他“像平民一樣喜愛空談”,他和金萊克只談了兩句開羅的瘟疫。金萊克繼續趕路,心想這個家伙“真有男人味而且聰明”。
亞歷西斯·德·托克維爾(Alexis de Tocqueville)在《論美國的民主》(1840)中寫到,如果兩個英國人在地球另一端的某個地方偶然碰到了,即使他們被陌生人包圍,而且他們并不懂對方的語言和風俗,他們也會“先是十分好奇地、帶著種私密的不安情緒打量對方”。如果其中一人堅持要和另一個人搭訕,“他們將會小心翼翼,只會在一種拘束的、心不在焉的氛圍中談些很瑣碎的話題”。
就仿佛托克維爾去過西奈沙漠,目擊了金萊克和那個軍人的尷尬相遇一樣。金萊克不知道那個軍人的名字,但是在軍人的身上,他高興地發現了他自己的最佳品質的鏡像。
1835年,金萊克一回到英格蘭,就開始寫作一本關于他的旅行的書。正如他作為一個人很不同一樣,作為一名作者他也與別人不同。他花了幾年寫了這本書,中間曾經兩易其稿,當他最終完成了著作,卻找不到出版商。最后,1844年他走進了位于帕爾摩街(Pall Mall)的約翰·奧利維爾(John Ollivier)出版社,把書稿免費給了它,甚至還付了50英鎊來作為給對方的補償。書于第二年出版了,沒有署名,題為《來自東方:或從東方帶回來的行跡》。作者的害羞甚至傳染了著作卷頭的折頁插圖,那是金萊克自己畫的他和他的旅行隨從們的集體像,而且是從遠處畫的,因此看不清哪個是金萊克。在另一頁彩色折頁中,人們看到的,根據金萊克的傳記作者——維多利亞時代牧師威廉·塔克韋爾(William Tuckwell)的說法,只是“金萊克穿靴子的腿,他謙虛地把自己的身體藏到了一棵樹后,只露出了他非常引以自豪的腳”。
盡管著作中沒有什么謙遜的地方,但是作者的激情和炫耀也是完全沒有的。書中的一個半喜劇性的和半種族主義的自負,是金萊克獨處的愿望不斷地被他所遇到的、易激動的當地人破壞。他這樣寫那個貝都因人向導:“他通常的談話是一系列刺耳的尖叫,比最折磨人耳朵的音樂還要令人難受。”要成為一個阿拉伯人,讀者就不得不“住在一間像梅菲爾(May Fair,倫敦西區一個住宅區)那些破舊的小房子里,在七月里把自己在里面關上兩周,外加四五十個尖叫的表兄弟姐妹”。實際上,金萊克并沒有提供證據說明阿拉伯人很吵鬧,除了說當他們以一種奇怪的語言熱烈地交談時聽起來經常很刺耳之外。但是,他重復了帝國文學和旅行文學中的一個共同的奇思怪想的修辭:成熟的、自我控制的白種英國人與其殖民地人的幼稚和反復無常間的對照。
金萊克在《來自東方》中堅持說,他在尋找僧侶式的自我隱遁,這種品格來自于他自身。他是那種常見的人物——在國外的英國人,在自己的身邊筑起一道“傲慢”的高墻,只有奇怪的自嘲式的幽默之光才能透進去。他是一位非常現代的旅行作家,志在細致地描寫自己的思想和感覺,而不是他所看到的風景或古跡。他承認,對他來說重要的不是沉默的西奈沙漠或神圣的圣地是什么樣的,而是“我(永恒的自我!)——我親身去看了,而且我看到它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