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榮辱第四(2)
- 中華國學經典讀本:荀子
- 荀況
- 4264字
- 2013-09-30 10:41:18
至于君子,以誠待人,也希望別人信任自己;對別人忠誠,也希望別人接近自己;善良正直而處置事務合宜,也希望別人因此夸獎自己。他們品行正直,辦事穩當,堅持的主張容易獲得別人的認可,結果就必定能得到光榮和利益,必定不會遭受恥辱和禍害。
因此他們窮困時名聲也不會被埋沒,而通達時名聲就會非常顯赫,死了以后名聲會更加顯著。小人無不伸長了脖子踮起了腳跟而艷羨地說:“這些人的智慧、思想、資質、本性,一定有超過別人的地方啊!”其實,他們不懂得君子的資質才能與自己并沒有什么不同,只是君子將它用得適當,而小人將它用錯了。因此仔細地考察一下小人的智慧、才能,就可以知道他們是綽綽有余地能夠做君子所做的一切的。這如同越國人習慣于越國,楚國人習慣于楚國,君子習慣于華夏,這并不是智慧、才智、資質、本性導致的,而是因為對其資質才能的使用以及習俗節制的否同所導致的。
仁義和道德,這是能獲得永久安全的辦法,但是不一定就不發生意外;污濁卑鄙、強取豪奪,這是會遭到危險的辦法,但是不一定就不能得到安全。君子遵守正常的途徑,而小人遵守怪僻的途徑。
凡是人都有一致相同的地方:餓了就想吃東西,冷了就想溫暖些,累了就想要休息,喜歡得利而討厭受害,這是人生來就有的本性,它是無需憑借什么途徑就會這樣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眼睛能分辨白黑美丑,耳朵能分辨音聲清濁,口舌能分辨酸咸甜苦,鼻子能分辨芳香腥臭,身體皮膚能分辨冷熱痛癢,這又是人生下來就有的資質,它是不需依靠什么途徑就會這樣的,它是禹、桀所相同的。人們能夠憑借這些本性和資質去做堯、禹那樣的賢君,能夠憑借它去做桀、跖那樣的壞人,能夠憑借它去做工匠,能夠憑借它去做農夫、商人,這都在于各人對它的措置以及習俗的積累罷了。做堯、禹那樣的人,往往安全而光榮,做桀、跖那樣的人,往往危險而恥辱;做堯、禹那樣的人往往愉悅而安逸,做工匠、農夫、商人往往麻煩而勞累。然而人們盡力做這種危辱煩勞的事而很少去做那種光榮悅逸的事,是什么原因呢?這是因為淺陋無知。堯、禹這種人,并不是生下來就具足了當圣賢的條件,而是從改變他們原來的本性開始,因為整治身心才成功的,而整治身心的所作所為,是等到原來的惡劣本性都除去了而后才具足的啊。
[原文]
人之生固小人,無師、無法,則唯利之見耳。人之生固小人,又以遇亂世、得亂俗,是以小重小也,以亂得亂也。君子非得勢以臨之,則無由得開內焉。今是人之口腹,安知禮義?安知辭讓?安知廉恥、隅積?亦呥呥而噍,鄉鄉而飽已矣。人無師、無法,則其心正其口腹也。今使人生而未嘗睹芻豢稻粱也,惟菽藿糟糠之為睹,則以至足為在此也。俄而粲然有秉芻豢稻粱而至者,則瞲然視之曰。“此何怪也!”彼臭之而嗛于鼻,嘗之而甘于口,食之而安于體,則莫不棄此而取彼矣。
今以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以相群居,以相持養,以相藩飾,以相安固耶?以夫桀、跖之道,是其為相縣也,幾直夫芻豢稻粱之縣糟糠爾哉!然而人力為此而寡為彼,何也?曰:陋也。陋也者,天下之公患也,人之大殃大害也。故曰:仁者好告示人。告之示之,靡之儇之,①之重之,則夫塞者俄且通也,陋者俄且也,愚者俄且知也。是若不行,則湯、武在上曷益?桀、紂在上曷損?湯、武存,則天下從而治;桀、紂存,則天下從而亂。如是者,豈非人之情固可與如此,可與如彼也哉?
[注釋]
①(yán):遵循。
[譯文]
人生下來的時候從本性上說都是小人,如果沒有老師的教導、沒有法度的制約,就只會看到財利罷了。人生下來的時候原本就是小人,又因為碰到了混亂的世道、獲得了昏亂的習俗,這樣就使渺小卑鄙的本性更加渺小卑鄙,使昏亂的資質更加昏亂。如果君子不能得到統治他們的權勢,就沒有辦法打開他們的心智來給他們傳輸好的思想。現在這些人的心中,哪里懂得什么禮節道義?哪里懂得什么推辭謙讓?哪里懂得什么廉潔和羞恥、局部和整體的關系?也只是懂得慢吞吞地咀嚼食物、香噴噴地吃個飽飯罷了。人如果沒有老師教誨、沒有法度約束,那么他們的靈魂也就完全和他們的嘴巴腸胃一樣,只懂得吃喝。如果人生下來后從來沒有看到過肉食和稻米谷子之類的細糧,只看過豆葉之類的蔬菜和糟糠之類的粗食,那么他們就會認為最讓人滿意的食物就是這些東西了;但是,如果過了不長時間之后,有個人很明顯地拿著肉食和細糧來到這個人面前,那么,他就會瞪著眼睛驚訝地看著這些美食問道:“這是什么怪異的東西呀?”他湊上去聞聞它,沒聞到什么不好的味道;張開嘴巴嘗嘗它,感覺嘴里甜甜的;把它吃了之后,身體感到非常舒服;于是就沒有誰不舍棄這些豆葉糟糠之類的粗糧而去索取肉食細糧了。
現在,我們是用那古代帝王的治國方法和仁義的綱領來協助人們調整群體,協助人們保養身體,協助人們得到服飾,協助人們安居樂業呢,還是用那桀、跖的治國方法?這兩種辦法相差很大,難道只是那肉食細糧和糟糠粗糧之間的差別嗎?但是,人們盡力施行搞桀、跖的這一套道理而很少去推行古代帝王的那一套道理,是什么原因呢?回答說:這是因為人們的淺陋無知。淺陋無知確實是天下人的通病,是人們的大災大難啊。因此,我們說:注重仁義的人喜歡把道理告知別人,做給別人看。把道理告知他們,做榜樣給他們看,使他們服從,使他們變得明智,使他們遵守仁義道德,反復地引導他們,那么,那些愚蠢閉塞的人很快就會開竅,淺陋無知的人的眼界很快就會變得開闊,愚笨的人很快就會變得聰明了。這些事情假如不做,那么商湯、武王這樣的賢君處在上位又有什么利益呢?夏桀、商紂這樣的暴君在上位又有什么壞處呢?商湯、周武王在的話,天下就會跟隨安定下來;夏桀、商紂在的話,天下便跟隨混亂起來。出現如此混亂的情況,難道不是因為人們的性情原本就可以像這樣、也能夠像那樣嗎?
[原文]
人之情,食欲有芻豢,衣欲有文繡,行欲有輿馬,又欲夫余財畜積之富也,然而窮年累世不知不足,是人之情也。
今人之生也,方知蓄雞狗豬彘,又蓄牛羊,然而食不敢有酒肉;余刀布,有囷峁,然而衣不敢有絲帛;約者有筐篋之藏,然而行不敢有輿馬。是何也?非不欲也,幾不長慮顧后而恐無以繼之故也。于是又節用御欲,收斂蓄藏以繼之也。是于己長慮顧后,幾不甚善矣哉!
今夫偷生淺知之屬,曾此而不知也。糧食大侈,不顧其后,俄則屈安①窮矣。是其所以不免于凍餓,操瓢囊,為溝壑中瘠者也。況夫先王之道,仁義之統,《詩》、《書》、《禮》、《樂》之分乎,彼固天下之大慮也,將為天下生民之屬長慮顧后而保萬世也。其流長矣,其溫厚矣,其功盛姚遠矣!非孰修為之君子,莫之能知也。故曰:短綆不可以汲深井之泉。知不幾者不可與及圣人之言。夫《詩》、《書》、《禮》、《樂》之分,固非庸人之所知也。故曰:一之而可再也,有之而可久也,廣之而可通也,慮之而可安也,反察之而俞可好也。以治②情則利,以為名則榮,以群則和,多以獨則足樂,意者其是邪!
夫貴為天子,富有天下,是人情之所同欲也。然則從人之欲,則勢不能容,物不能贍也。故先王案為之制禮義以分之,使有貴賤之等,長幼之差,知賢愚、能不能之分。皆使人載③其事而各得其宜,然后使愨祿多少厚薄之稱,是夫群居和一之道也。
故仁人在上,則農以力盡田,賈以察盡財,百工以巧盡械器,士大夫以上至于公侯莫不以仁厚知能盡官職,夫是之謂至平。故或祿天下而不自以為多,或監門、御旅、抱關、擊柝,而不自以為寡。故曰:斬而齊,枉而順,不同而一。夫是之謂人倫。《詩》曰:“受小共大共,為下國駿蒙。”此之謂也。
[注釋]
①屈安:竭盡。②治:陶冶。③載:行。
[譯文]
人之常情,吃東西但愿有美味佳肴,穿衣服但愿有繡著彩色花紋的綢緞,出行但愿有車馬,還但愿富裕得擁有綽綽有余的財產積蓄。然而盡管這樣,他們一年到頭、世世代代都感覺財物還是不足,這就是人之常情。
人們活著,剛剛懂得畜養雞狗豬,又知道畜養牛羊,但是吃飯時卻不敢有酒肉;錢幣有余,又有糧倉地窖,但是穿衣卻不敢穿綢緞;簡樸的人擁有一箱箱的積蓄,但是出行卻不敢用車馬。這是什么原因呢?這并非他不想這么做,而是從長遠打算,考慮以后而怕沒有什么東西來繼續維持生活的原因。于是他們又進一步節省費用、抑制欲望、聚攏財物、貯藏糧食以便繼續維持今后的生活,這種為了自己的長遠打算,考慮今后生活,豈不是很好的嗎?
如今那些茍且偷生、淺陋無知的人,竟連這個道理也不知道。他們極端地浪費糧食,不考慮以后,時間不長就會浪費盡而陷進困境了。這就是他們所以難逃于凍餓,只有手拿飯瓢布袋、沿街乞討,最后餓死在溝壑之中的原因。況且他們連古代圣王的辦法,仁義的要領,《詩》、《書》、《禮》、《樂》的道理,都不知道!而這些原本就是治理天下的遠大謀略,是為了天下人民長遠考慮,考慮以后,而永葆世世代代長治久安的;它源遠流長,它蘊含豐厚,它的功業傳得遙遠無窮,如果不是精通熟練、學習研究它的君子,不可以知道它的精義。因此說:短繩子不可能汲出深井里的泉水,知識不精的人不可能與他談及圣人的言論。《詩》、《書》、《禮》、《樂》的道理本來就不是庸人所能懂得的。因此說,一旦掌握了《詩》、《書》、《禮》、《樂》的道理,便能夠再深入鉆研;精通了它,便能夠長期使用;推而廣之,便能夠觸類旁通;深思熟慮,便能夠平和安定;遵循弄清,便會越發喜愛它們。用它們陶冶情操,就能獲得好處;用它們謀求名聲,就能獲得榮譽;用它們交友待人,就能和氣融洽;用它們獨善其身,就能心情快樂。想來就是如此吧!
貴為天子的人,富裕得擁有整個天下,這是人的情感所共同追求的;但是如果放任人們的欲望,人們的情勢是不可相容的,而現有的物質資料又不能滿足每個人的欲念。因此,古代圣賢的帝王按照這種狀況給人們制定了禮義來分辨他們,使人們有尊貴與低賤的等級差別,有年長與年幼的年齡分別,有聰明與愚鈍、賢能與無能的區別,使他們每個人都能承擔起自己的工作而各得其所,然后使俸祿的多少厚薄與他們的地位和他們所承擔的工作相稱,這就是使人們群居在一塊而且關系能協調一致的方法啊。
因此,仁人居于君主的位子上,那么農民就把自己的所有力量都用在種田上,商人就把自己的聰明能干全都用在理財上,工匠就把自己的技能全都用在制作器械上,士大夫以上的官員,一直到公爵、侯爵,他們這些人沒有不把自己的仁慈寬厚智慧才能都用在辦理公事上,這種情況稱為大治。因此,有的人富甲天下,卻不以為自己占有的財富多;有的人看守城門、款待旅客、守衛關卡、打更巡邏,也不以為自己所得到的東西少。因此說:“有了參差才能變得整齊,有了約束才能歸于服從,有了不同才能統一。”這就是人的等級次序。《詩經》說:“大事小事都遵循法度,保護各諸侯國平安無事。”說的就是這個道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