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初入報界(2)
- 金庸傳
- 傅國涌
- 5777字
- 2015-04-16 15:22:38
① 山谷《訪汪遠涵》,《溫州日報》1947年10月30日,轉引自胡春生、施菲菲編《溫州老副刊》下冊,黃山書社2012年版,73頁。
② 金庸等《三劍樓隨筆》,19頁。
杭州貢院有一副清代學者阮元撰的對聯:“下筆千言,正槐子黃時,桂花香里,出門一笑,看西湖月滿,東海潮來。”查良鏞小時候就會背,“每次學校大考或升學考試,緊張一番而交卷出場時,心頭輕松之余總會想到它”。
多年后查良鏞還記得月下老人祠那副令人難忘的對聯:“愿天下有情人,都成為眷屬;是前生注定事,莫錯過姻緣。”上聯原出《續西廂》,金圣嘆批《續西廂》從頭罵到底,只對最后這兩句贊賞備至。月下老人祠號稱“司天下男女姻緣的廟宇”,在西子湖邊,雷峰塔下,白云庵旁。祠堂極小,卻是風雅之士與情侶們必到之處,戰時被炮火夷為平地,戰后雖然重建,“情調已與以前大不相同”。他說:
月下老人的故事流傳全國,然而除了杭州之外,其他地方很少聽見有這位“天下婚姻總管理處處長”的廟堂,那倒是很奇怪的。
以前,常常可以見到一對對臉紅紅的情侶們,盡管穿了西裝旗袍,都會在祠堂中虔誠地拜倒,求一張簽,瞧瞧兩人的愛情能不能永遠美滿。
他最感興趣的是月下老人祠的簽詞,為全國任何廟宇所不及,不但風雅,而且幽默,全部集自經書和著名的詩文。據說99條簽詞中有55條是清代大學者俞曲園所集,其他44條也是其門人所增。他小時即在家中見過有一個抄本,不知是哪一位伯伯抄來的。時隔多年,他還能背出其中許多簽詞。②
從《書劍恩仇錄》到《射雕英雄傳》《倚天屠龍記》,再到《笑傲江湖》,金庸一再夢回杭州,以親切的筆觸,勾勒出西湖的美麗神韻——
陳家洛滿飲一杯,長嘯數聲,見皓月斜照,在湖中殘荷菱葉間映成片片碎影,驀地一驚……陳家洛遠望眾人去遠,跳上一艘小船,木槳撥動,小船在明澄如鏡的湖面上輕輕滑了過去。船到湖心,收起木槳,呆望月亮,不禁流下淚來。原來次日八月十八是他生母徐氏的生辰。他離家十年,重回江南,母親卻已亡故,想起慈容笑貌,從此人鬼殊途,不由得悲從中來。適才聽徐天宏一說日子,已自忍耐不住,此刻眾人已去,忍不住放聲慟哭。
① 《金庸散文集》,328頁。
② 金庸等《三劍樓隨筆》,116、124—125頁。
這正是金庸的身世,他筆下陳家洛的母親和他母親一樣姓徐,不是簡單的巧合,而是他刻骨銘心的人生體驗,西湖也是小時候母親帶他來過的地方。
陳家洛也帶了心硯到湖上散心,在蘇堤白堤漫步一會,獨坐第一橋上,望湖山深處,但見竹木陰森,蒼翠重疊,不雨而潤,不煙而暈,山峰秀麗,挺拔云表,心想:“袁中郎初見西湖,比作是曹植初會洛神,說道:‘山色如娥,花光如頰,溫風如酒,波紋如綾,才一舉頭,已不覺目酣神醉。’不錯,果然是令人目酣神醉!”他幼時曾來西湖數次,其時未解景色之美,今日重至,才領略到這山容水意,花態柳情。……
三潭印月是西湖中的三座小石墩,浮在湖水之上,中秋之夜,杭人習俗以五色彩紙將潭上小孔蒙住。此時中秋剛過,彩紙尚在,月光從墩孔中穿出,倒映湖中,繽紛奇麗。月光映潭,分塔為三,空明朗碧,宛似湖下別有一湖。只見一個灰色人影如飛鳥般在湖面上掠過,劍光閃動,與湖中彩影交相輝映。
他以瑰麗的筆觸鋪陳了乾隆與紅花會在西湖的相會:
五艘船向湖心劃去,只見湖中燈火輝煌,滿湖游船上都點了燈,有如滿天繁星。再劃近時,絲竹簫管之聲,不住在水面上飄來。
……
數百艘小船前后左右擁衛,船上燈籠點點火光,天上一輪皓月,都倒映在湖水之中,湖水深綠,有若碧玉。
《射雕英雄傳》的斷橋、荷花,《倚天屠龍記》的六和塔下、垂柳扁舟,《笑傲江湖》的孤山“梅莊”,“遍地都是梅樹,老干橫斜,枝葉茂密,想象初春梅花盛開之日,香雪如海,定然觀賞不盡”。淡淡幾筆,卻勝于無數筆墨。這是金庸熟悉的景致,是他夢中的西湖,是他記憶中戶戶垂楊、處處笙歌的杭州。西湖邊的楊柳桃花,一株間著一株,一到春天,紅的桃花,綠的楊柳,黑色的燕子在柳枝底下穿來穿去。《白馬嘯西風》中的這番想象來自他對西湖的記憶。
多年后,金庸在香港看了電影《梁山伯與祝英臺》,如此評論“十八相送”那一段:“那是春天,漫山遍野的青草,一路上桃花夾著楊柳,暖暖的風中全是花的氣息,即使是慢慢地走,也終于走到了錢塘江邊。”①
四、《時與潮》半月刊
1947年10月6日,查良鏞遞交了一份要求請長假的報告:
報告十月六日
竊職至社工作將近一年,深感本身學識能力至為不足,故工作殊乏成績。現擬至上海東吳大學法學院研究兩年,懇請準予賜請長假,俾得求學之機會,而將來回社服務或可稍能勝任也。
謹呈總編輯汪
副總編輯徐轉副社長劉
職 查良鏞 謹呈
報告寫給汪遠涵和副總編輯徐世衡,并轉劉湘女。當天,汪批示慰留。其實,這是查良鏞的一份辭職報告。汪記得,他是1947年下半年辭職離開《東南日報》的,離開杭州前夕,還以一本英文娛樂書相贈。
在任上海市法院院長、東吳大學法學院兼職教授的堂兄查良鑒幫助下,查良鏞以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的學歷,插班進入東吳大學法學院攻讀國際法專業。
① 《金庸散文集》,101頁。
金庸《東南日報》辭職報告
此時,上海《大公報》招聘電訊翻譯,查良鏞已應考并被錄取了。同時,他因投稿關系被《時與潮》半月刊總編輯鄧蓮溪看中,鄧請他做編輯,屬于兼職性質。當年他在重慶就熟悉這本關心國際時政的期刊,還模仿它的路數自辦過《太平洋雜志》。隨著抗戰勝利的接收大潮,《時與潮》也告別霧都,來到上海。
這位向往周游列國,多年來做著外交官之夢的青年對國際局勢有著更多的關注,加上在杭州《東南日報》的工作關系,他對國際時事的感覺非常敏銳。他經常會翻譯一些文章,1947年2月1日出版的《時與潮》半月刊,刊有他的譯作《蘇聯也能制造原子彈》,署名“查良鏞譯”。3月16日那期有他翻譯的《美國的通貨膨脹與物價管制》。5月1日有他譯的《馬來亞的民族主義》。10月1日出版的《時與潮》半月刊是聯合國問題專號,刊有他翻譯的《維持和平的神秘武器》一文,前面還有一段署名“查良鏞”的按語:
這是一種科學上的報告而非幻想,在我們這一代中,將有一種高空艇出現,以月球為根據地,由聯合國使用以巡邏全世界,使未來的戰爭無法發生!本文作者為美軍海軍上尉拉寧及已退休之美軍海軍中尉海恩林。
鄧蓮溪請年輕、懂英文、筆頭快的查良鏞當編輯,其實是讓他一個人擔負半月刊的編輯、發稿工作。從當年10月16日出版的《時與潮》半月刊第28卷第5期起,版權頁上就印著“編輯查良鏞”。這一期刊登有他翻譯的《右派的自由主義》一文,其中說,“自由主義是一切政治哲學和生活方式中最高貴的一種。自由精神與自然規律及人類的創造本能最為適合。這是西方文明的最深最堅的基礎。它底祖先是那些最高貴的靈魂,它有西方歷史中最足以自傲的傳統”。
他在《時與潮》半月刊做編輯,自己翻譯的文章很多,幾乎每期都有,經常同一期刊出他兩篇譯文,分別署名“查理”“查良鏞”。11月16日出的那期有他譯的《強權政治即是戰爭》《美國物價高漲與對策》,12月1日有《英國能挺過冬天嗎?》《英國議會做些什么?》,12月16日有《資本主義與世界和平》《法國饑饉的原因》。《時與潮》副刊也刊登了他的大量譯文,有《人間的天堂——瑞典》《心理學家論政治》《英國報業現狀》《預言家》,也有《胖子與瘦子》《我怎樣寫暢銷書?》《了解你的頭發》等。
在陳布雷的幫助下,《時與潮》占據了梵王渡路618號一幢氣派的花園洋房,作為編輯部。上海市長錢大鈞初到上海時就住在這里。房子共有三層,外面高墻鐵門,里面芳草如茵,鮮花盛開,各種設施完備,編輯部設在樓下一間豪華的小客廳里。從12月1日出版的這一期起,《時與潮》的地址即改為梵王渡路,封底還專門刊登了啟事。
老同學余兆文一次路過上海,順便去看望查良鏞,見他一個人在橢圓形的小編輯室里忙得不亦樂乎。他的工作就是在大量外國報刊中挑選文章,然后剪下來,分別寄給特約作者,等他們把翻譯好的文章寄回來,他再將譯文和原文核對一遍,就可以發排了。
余兆文去看他時,別墅中那些客房都空著,也不給他住,只讓他住在閣樓上。兩位無話不談的老同學聊起與他并不相識的鄧蓮溪為什么會把他挖過來,他說:“不瞞你說,我曾經為《時與潮》雜志翻譯過一些文章,他們大概是看中了我動作快這個特點吧。在杭州《東南日報》工作時,我一收到這里寄去的原文稿件,看一遍后就著手翻譯。一篇一兩千字的文章,我兩個小時就脫稿了,既不需要謄寫,也不需要修改,所以當天就將譯文寄給他們。這樣翻譯了一段時間后,不知是什么原因,《時與潮》雜志就來信說要聘請我做雜志的主編。我覺得上海的新聞界、文藝界比杭州活躍,也想到上海謀求發展,結果,我就到這里來了。”①
在《時與潮》發表譯文的有他《大公報》的新同事張契尼、蔣定本等,也有他的老同學王浩然、余兆文等。到1948年,他發表的譯文還是不少。1月1日出版的這期有《日本對和會要求的秘密文件》,1月16日這期有《蘇聯的新經濟措施》《法國總理許曼》,2月1日有《本年的世界動態》《美國要從援歐中索取的戰略原料》,2月16日有《美國的防御戰略》《蘇聯的攻擊戰略》,3月1日有《“天下一家”的困難》《史大林與希特勒的外交秘密》,3月16日有《世界政府在七年后成立?》,直到6月1日還有《蘇聯會發生革命嗎?》,此時他已在香港。
① 彭華、趙敬立《揮戈魯陽:金庸傳》,46頁。
五、初入《大公報》
當時有400多萬人口的上海是中國的經濟、貿易、金融中心,也是報業和出版業的中心,《大公報》的發祥地在天津,此時上海版卻已成為《大公報》的重鎮,也是國內輿論的重鎮。1947年六七月,恰逢上海《大公報》面向全國招聘三名電訊翻譯,查良鏞的生命由此揭開新的一頁。
《大公報》在新聞界的影響正如日中天,待遇高、收入穩定也是眾所周知的。報紙一刊出招聘廣告,應征函雪片一般飛來,共有109人。①上海本市的占百分之九十五,其他多來自南京、徐州、蘇州、嘉興、杭州,年齡最大的已過60歲,最小的只有23歲,有中央研究院的研究員、大學教授、銀行職員等,其中還有知名作家,附有出版的作品。他們在應征函中所述的理由有對新聞工作有興趣,傾慕《大公報》的盛名,公務機關待遇微薄不足糊口,在銀行工作清閑想兼夜差,等等。《大公報》有獨特的用人標準,不唯名氣,不唯資歷,唯才是舉,否則查良鏞是沒有任何機會的。報館最后選擇十位優秀的應聘者參加筆試。資深的《大公報》翻譯主任楊歷樵擬定試題并親自閱卷,評定分數。試題有英文電報一,社論一,要求將之譯為中文。查良鏞第一個交卷,只用了65分鐘。隨后,他又順利通過楊歷樵、許君遠、李俠文負責的口試。
正是憑著查良鏞的中英文基礎,特別是在杭州《東南日報》工作時所受的正好是這方面的專業訓練,他在109名應聘者中脫穎而出,順利通過嚴格的筆試和口試,第一個被錄用。另外被錄取的是蔣定本和李君維,張契尼、李象偉、程法伋三人名列備取。②
這是查良鏞生命中一個重要的轉折點。他從學生時代起就很喜歡《大公報》,1947年10月底,他邁進了《大公報》的大門。當年11月20日出版的《大公報》內刊《大公園地》上有10月份的人事記載簡報,其中“入館職員”一欄有“翻譯查良鏞”。
① 以前都說報名的人多達3000人,查良鏞也這樣說,與事實不合。
② 特約記者《關于招聘翻譯》,載《大公園地》復刊第13期,1947年11月5日。
《大公報》是滿族的天主教徒英華1902年6月17日在天津創辦的老報紙,以“開風氣,牖民智”為宗旨,在晚清曾贏得敢言的名聲,歷經世變滄桑、幾度易主,一度停刊,自1926年張季鸞、胡政之、吳鼎昌三人以新記公司名義接辦以來,提出不黨、不賣、不私、不盲的“四不”方針,為百年報業開辟了一條新路徑。在動蕩的亂世,《大公報》始終保持文人論政的本來面目,力圖“用輿論的力量糾正這個時代的錯誤、黑暗與罪惡”,不斷發表負責任的評論。《大公報》的作為,實際上就是中國報紙要成為“第四種權力”的一次卓有成效的嘗試。1941年5月,《大公報》獲得美國密蘇里大學新聞學院頒發的獎章,這是世界性的榮譽,中國報紙獲得國際榮譽獎章的只此一家,只此一次。
吳鼎昌1935年入閣做官,公開辭去《大公報》社長一職,張季鸞于1941年9月6日在重慶辭世,開創《大公報》新局面的三巨頭只有胡政之還在主事,在上海《大公報》執筆政的是總編輯王蕓生。當青年查良鏞踏進《大公報》的門檻時,“文人論政”的傳統猶在,他還有幸近距離領略它的風采,接受那些報業前輩的熏陶。
他在上海《大公報》是上夜班,不影響東吳大學法學院的學業,而且可以在《時與潮》兼職。他對余兆文說起在《大公報》工作的情形:
《大公報》的要求高得多,有些稿子付印以前,常要幾個編輯過目,經過仔細推敲,方才定稿。報館明確規定:稿子有誤,編輯負責;排印印錯,唯校對是問。職責分明,賞罰有則。寫錯印錯都要按字數扣薪的。如果超過一定字數,那就要除名解職了。
盡管工作壓力大,要求嚴格,但《大公報》有富有人情味的一面。“晚上的夜餐倒是報館免費供應的,說起來,多是吃稀飯,可配稀飯的,不是香腸、叉燒,就是醬雞、烤鴨,或者火腿炒雞蛋、油炸花生米,自然也有醬菜。晚班工作完畢,街上沒車了,報館會派車子把所有的編輯一個個送回家去。”更吸引他的還是《大公報》的那種精神氣質,“《大公報》還有一點蠻有意思的,它上自總編,下至工人,全報館的工作人員對外一律自稱為‘記者’,就是報館的負責人王蕓生也不例外”。①
① 彭華、趙敬立《揮戈魯陽:金庸傳》,48、49頁。
1947年12月5日出版的《大公園地》刊載了查良鏞的一篇短文《自扁其說錄》,他說“自扁其說”是許君遠先生新發明的說法,引經據典以證明自己的錯誤或自我嘲笑。在報言報,做“翻譯”即翻譯,他譯了九則,距“十全”之圓相差一條,以示其“扁”。這些有意思的譯文正是他初入《大公報》時心情愉快的小小見證:
有一張地方報紙對于當地的市議會深覺不滿,于是發表了一篇社論,標題是:“議會中的議員有一半是流氓!”社會人士大嘩,議會要求報紙更正。報紙答允更正,第二天社論的標題是:“議會中的議員有一半不是流氓!”
……
一位記者問總編輯:“什么是新聞?”
他說:“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
一位記者訪問了一位要人之后,總編輯問他:“他說了些什么?”“一句話也沒有說。”“嗯!你把他的話寫一個專欄。明天見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