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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初入報界(1)

  • 金庸傳
  • 傅國涌
  • 5728字
  • 2015-04-16 15:22:38

一、重回故鄉

1945年8月10日,重慶的天氣酷熱而郁悶,無線電波傳來驚人的消息,日本昭和天皇宣布:愿意接受盟國《波茨坦公告》,無條件投降。

無論霧都山城,還是上海十里洋場,都陷入不夜的狂歡之中。那一刻,查良鏞正在湘西的農場,未能加入狂歡的人流。在他的家鄉海寧,8月11日清晨,重慶中央電臺一遍又一遍地廣播日本政府的請降書已送達盟國的消息。當天,海寧縣政府把這一消息布告全縣民眾,還印發了各種小型宣傳品。下午,國民黨縣政府進駐縣城,袁花區署同時進駐袁花鎮上辦公。8月15日,日本正式宣布無條件投降,飽受八年戰爭蹂躪,犧牲了無以數計的生命、財產的海寧,全縣城鄉和整個中國一起陷入歡騰之中。

姍姍來遲的勝利消息也抵達了偏僻的湘西。由于農場主一再挽留,直到1946年初夏查良鏞才返回久別的家園。八年抗戰,他從初中到大學一直漂泊異鄉,無家可歸,飽受離亂之苦,并兩次嘗到失學的滋味。戰爭使他永遠失去了母親,《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回到海寧時的感受,寄托了他對母親深入骨髓的思念——

他離家十年,此番重來,見景色依舊,自己幼時在上嬉游的城墻也毫無變動,青草沙石,似乎都是昔日所曾撫弄。

……坐在海塘上望海。回憶兒時母親多次攜了他的手在此觀潮,眼眶又不禁濕潤起來。在回疆十年,每日所見盡是無垠黃沙,此刻重見海波,心胸爽朗,披襟當風,望著大海,兒時舊事,一一涌上心來。眼見天色漸黑,海中白色泡沫都變成模糊一片,將馬匹系上海塘柳樹,向城西北自己家里奔去。

日本人終于投降了,歷經戰火蹂躪的大地又恢復了往日的寧靜。他的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昔年的丫鬟顧秀英(月云)成了他的繼母。

顧秀英11歲那年押給查家,剛來時服侍查良鏞的祖母,長得又黃又瘦,幾年后出落得水靈靈的。她生性溫和誠實,又機靈,與幼年的查良鏞很親近,常帶他到湖邊看白鵝,捉蝴蝶,一起在小路上快樂地奔跑,有時也背著他去上學。他小學畢業前,顧秀英已二十多歲,被母親領回,去上海做了女傭,所以查家最初逃難時她沒有跟著過錢塘江。“徐祿病亡滿三年,查樞卿續弦,小他十七歲的顧秀英便做了他的新妻子,擔當起撫育幼子的責任。后來,她先后生了良鉞、良楠、良斌、良根四子和良琪、良珉二女。”①

《書劍恩仇錄》中陳家洛從小由母親的贈嫁丫鬟瑞芳撫育帶大,“直到十五歲,是下人中最親近之人”。“……陳家洛十五歲離家,十年之后,相貌神情均已大變……瑞芳神志漸定,依稀在他臉上看到了三官那淘氣孩子的容貌,突伸雙臂抱住了他,放聲哭了出來。”這依稀就是查良鏞和顧秀英重逢時的情景。

在家鄉小住了不到半個月,與父親、兄弟姐妹一起享受了短暫的團聚時光,正趕上弟弟們放暑假,查良鏞常常帶著兩個弟弟去游泳。小弟弟良鈺不會水,他就讓良鈺趴在他背上,背著良鈺游。在弟弟眼中,他游泳的動作非常好看,他們都很佩服他。他還帶他們去看海寧潮。他弟弟說,他們家那時有三間書房,里面大都是線裝書。書房里的書他大都“翻”過,每天晚上等兩個纏著他講故事的弟弟睡著后,他就鉆進書房去看書。①

① 蔣連根《金庸與他的兩位母親》,《名人傳記>2002年第3期,40—41頁。

回鄉途中,查良鏞在上海的西書店里驚喜地買到英國歷史學家湯因比的英文巨著《歷史研究》,當時《歷史研究》還沒有出齊,他買的是前幾卷的節本。他廢寢忘食地讀了四分之一,“頓時猶如進入了一個從來沒有聽見過、見到過的瑰麗世界,料想劉姥姥初進大觀園所見所聞亦不過如是”。“想不到世界上竟有這樣的學問,這樣的見解。湯恩比根據豐富的史實得出結論:世界上各個文明之所以能存在,進而興旺發達,都是由于遇到了重大的挑戰而能成功應付。”他非常信服,越是讀下去,他心中的一個念頭越是強烈:“我如能受湯恩比(即湯因比)博士之教,做他的學生,此后一生即使貧困潦倒、顛沛困苦,甚至最后在街頭倒斃,無人收尸,那也是幸福的一生。”②

當時,比他小十三歲的查良鈺正在袁花鎮龍頭閣小學讀四年級——

小阿哥給家里來信,說要回鄉探親,要回來住一段日子,然后再離家出外謀職,接到小阿哥的信后,全家人都非常高興,每天都念叨著他的歸期。

幾年沒見,小阿哥歸家后給我的第一印象是衣著簡樸,穿的是一件普普通通的長衫;一直面帶笑容,對來家探望的人很客氣,但話不多。……家有空房子他不住,非要同我和三哥住在一起。那時,他見了外人講話很慢,還有些口吃。但同我們在一起卻全然變了樣兒。每天晚上,小阿哥都給我們講故事。他的故事都是現編現講,可編得天衣無縫,講得引人入勝,常常是講到興頭上,一下子跳起來站在床上,連比畫帶模仿,手舞足蹈,有意思極了。

小阿哥在家里住了近半個月的時間,我和三哥纏著他講了近半個月的故事。那段日子,是我記事以來最開心、最難忘的,至今回憶起來,我覺得像是在眼前一樣。小阿哥要走了。上次走后,四年多才見面,這次一走,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小阿哥。我心里非常難過,站在他面前一個勁兒抹眼淚。小阿哥把我摟進懷里:“小毛弟,好好讀書,小阿哥會常回來看你的!”①

① 《人物》2000年第7期,116頁。

②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8頁。

二、《東南日報》電訊翻譯

《東南日報》前身為《杭州民國日報》,初創于1927年3月12日,本是國民黨浙江省黨部的機關報,后經過體制革新,成立董事會、監事會,成為公私合營的報紙。1934年4月16日改名《東南日報》,雖不能完全擺脫黨報的色彩,卻以“民間報”自許,在善于經營的社長胡健中手里成為一張有影響的報紙。1937年2月1日,《東南日報》新大樓在杭州眾安橋落成,巍巍五層樓,是當年杭州著名的建筑。當年11月中旬,杭州淪陷前夕,《東南日報》被迫西遷金華繼續出版。1942年5月金華淪陷前,分兩路后撤,一路撤到浙南,先后在麗水、云和出版;另一路輾轉到了福建南平,創辦“南平版”。

日本投降,《東南日報》分兩路復員,“云和版”回杭州繼續出版,“南平版”遷到上海,作為總社,胡健中親自主持,陳向平主編“長春”副刊。杭州本是《東南日報》的發源地,這時卻成了分社。查良鏞在金華版和南平版發表過三篇文章,得到陳向平的賞識。

正是陳向平向杭州《東南日報》總編輯汪遠涵推薦了查良鏞。汪是浙江溫州人,禿頂、圓臉,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畢業于復旦大學,1939年在金華和陳向平一同進《東南日報》,從編輯到編輯主任,一路做到總編輯。

1946年11月20日②,查良鏞正式進入杭州眾安橋的東南日報社,說是外勤記者,實際上是負責收聽英語的國際新聞廣播,翻譯、編寫國際新聞稿。為了直接收聽和翻譯“美國之音”和英國廣播公司的消息,報館本來安排一位陳先生擔任這個工作,但他不能勝任。正好上海總社介紹查良鏞來杭,同時報館另外請了黃懷仁,故由他二人專事翻譯工作。①汪遠涵記得,查良鏞初來編輯部,報館聽說他的英語水平相當高,就請他負責收聽外國電臺如“美國之音”、英國廣播公司的英語廣播,擇其可用的譯出來,偶爾也會選一些英文報上的短文請他移譯備用。他一接手馬上動筆譯好交卷,給汪良好的印象。②

① 《人物》2000年第7期,115—116頁。

② 查良鏞自述:“我在1946年夏天就參加新聞工作,最初是在杭州的《東南日報》做記者兼收錄英語國際新聞廣播。”金庸、池因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13頁。杭州東南日報社檔案1947年3月的《職工名冊》中關于他進社日期一欄是“三五年一一月二〇日”,即1946年11月20日。

初入《東南日報》的查良鏞

那時報館沒有必要的錄音設備,國際新聞稿完全依靠直接收聽并翻譯。在查良鏞之后(1948年)也在《東南日報》做過同一工作的鐘沛璋記得,“報社有間收音室,里面有一架質量很好的收音機,報社設有專人每天晚上收聽國外電臺的外語廣播,作為報紙的新聞來源之一”。一般查良鏞都是晚上八點開始一天的工作,一邊收聽英語廣播,一邊將重要的關鍵詞記下來,然后,憑著記憶將收聽到的新聞翻譯成漢語。同學余兆文來杭州,聽說他的工作是收聽英語廣播并將之譯成中文,感到很吃驚:“外國電臺廣播,說話那么快,又只是說一遍,無法核對,能聽懂,就已經不錯了,你怎么還能逐字逐句把它們直譯下來?”他解釋說:“一般說來,每段時間,國際上也只有那么幾件大事,又多是有來龍去脈的,有連續性。必要時,寫下有關的時間、地點、人名、數字,再注意聽聽有什么新的發展,總是八九不離十,不會有太大差錯。”國際新聞版幾乎天天有“本報×日收紐約(或倫敦、華盛頓等地)廣播”的消息。他的英語基礎比較扎實,中文底子也過硬,記憶力又好,不僅很快適應了這份工作,而且得到同事和上司的好評。

查良鏞在《卅三劍客圖》中回憶,初人新聞界時曾寫過一篇六七千字的長文《愿》,以真名發表在副刊“筆壘”上,就是將中外文學作品中的愿做意中人親近物品的情詩收集在一起,其中提到英國詩人雪萊、濟慈、羅塞蒂等人的詩句。“少年時的文字早已散失,但此時憶及,心中仍有西子湖畔春風駘蕩、醉人如酒之樂。”③

汪遠涵記得他還編過一個副刊“咪咪博士答客問”,在多年的音信隔絕之后,1988年,他給汪寫信,重提舊事:“承不以淺薄見棄,遽授以編輯一版幽默副刊,我以咪咪博士之筆名與讀者嘻嘻哈哈。相隔四十年,往事仍如在目前。”④

① 汪遠涵《我所在的<東南日報>》,何揚鳴編《老報人憶<東南日報>》,浙江人民出版社1997年版,113頁。

② 汪遠涵《與查良鏞、鐘沛璋通信敘舊》,何揚鳴編《老報人憶<東南日報>》,246頁。

③ 《維揚河街上叟》,《中華文學(黃河版)》1986年4月,324頁。我查閱了1946年下半年到1947年的《東南日報》杭州版,可惜沒有找到此文。

④ 汪遠涵《與查良鏞、鐘沛璋通信敘舊》,何揚鳴編《老報人憶<東南日報>》,247頁。

其實,“咪咪博士答客問”只是“東南周末”副刊的一個專欄,從1947年4月12日起,每逢星期六刊出,第一次刊出署名“宜”,就是查良鏞的小名“宜官”,以后一直署名“鏞”。這是個游戲性質的幽默專欄,比如問:世界最大的水力是什么?答案是:女人的眼淚。問:中國的民族性和西洋的民族性有何不同?答:中國人吃豬肉,故性懶,似豬;西洋人吃牛肉,故性蠻,似牛。有人問春日和夏日形狀有何分別?他答:春日是“高”的,夏日是“長”的,有詩為證,白居易的詩“春宵苦短日高起”,唐文宗李昂的詩“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

“東南風”副刊到1947年3月29日出到232期后,推出“東南周末”,“咪咪博士答客問”專欄在7月19日之后沒有持續下去,查良鏞繼續在“東南風”副刊上寫《咪咪錄》,篇幅很小,每期幾則,署名“鏞”,9月28日刊出的《閑話蟋蟀》署名“庸”,很可能也是他的文字。10月2日他的《咪咪錄》第十九則刊出,有人講故事,他認識一個人知道自己的死期,還知道如何死法,死在哪里,及準確時刻,結果完全相同。大家都不相信,其中一人間:“他怎么會知道的呢?”“法官告訴他的。”①

汪遠涵一開始就非常喜歡這個年輕人,認為他行文流利,下筆似不假思索,雖然他在《東南日報》工作時間不長,“大約僅一年多光景,可是和我卻有緣分”。他們曾同在杭州天香樓喝陳年花雕,以鰣魚佐酒,所以四十年后查良鏞給汪的信中說:“記得吾公喜食鰣魚,鰣魚初上市時,輒先嘗鮮。現在香港食此魚時,每每憶及。”②在他眼中,汪是個好好先生,謙和平易。1993年他說到自己懷念的新聞人,其中就有汪遠涵。③

① 《東南日報》杭州版縮微膠卷1947年3月—10月,浙江省圖書館古籍部藏。

② 汪遠涵《與查良鏞、鐘沛璋通信敘舊》,何揚鳴編《老報人憶<東南日報>》,246—247頁。

③ 汪遠涵對他另有看法,在1999年6月13日的一封信中這樣說:“十年前我是獲悉胡耀邦接見金庸并由廖承志宴請他們夫婦之后方才和他開始通信的。當時來信都表現他對老同事的熱情與友誼。近年通信稀少,一因他成了海內大名人,來往者都是名人,再無閑暇顧及舊侶……(何揚鳴)編《老報人憶<東南日報>》時曾向國內外《東南日報》舊人約稿,美國趙浩生、沈達夫(風人)都應約寄稿,唯查大俠到杭大演講時,何先生向他面懇寫稿,他沒寫一個字。據何先生說,他來杭大由他像是其孫女模樣的年輕夫人陪同前來,后來才知道他已離婚數次,這是他最新的夫人。所以我也對他無話可說。”《汪遠涵信札兩通》,《溫州讀書報》2006年第11期。

三、杭州西湖

《東南日報》曾是戰時東南的新聞堡壘,戰后在全國地方報紙中還是首屈一指,雖然白報紙的供應極為緊張,但報紙的經營狀況尚佳,每月的稿費支出就達兩千五百萬左右,報社同人的待遇也比他報優厚,一個普通編輯的月薪有二三百萬。①

眾安橋的報社大廈五樓除了作為大禮堂、員工俱樂部外,還對外放映電影。查良鏞工作之余可以看電影,或出去聽聽評書、彈詞。女高音歌唱家蔣英1946年從上海到杭州,杭州筧橋空軍軍官學校有一班畢業生舉行畢業禮,胡姓的教育長邀她在晚會上表演獨唱,查良鏞也去觀看。蔣英在歐洲的比利時、法國、瑞士、德國等國學習過音樂,在瑞士的“魯辰”萬國音樂年會上得過女高音比賽第一名。那晚她唱了很多歌,有《卡門》《曼儂·列斯科》等歌劇中的曲子。“她的歌唱音量很大,一發音聲震屋瓦,完全是在歌劇院中唱大歌劇的派頭,這在我國女高音中確是極為少有的。”蔣英是蔣百里的三女兒,算起來是查良鏞的表姐。當時國民黨的許多軍官都是蔣百里的學生,他在空軍軍官學校就聽到許多高級軍官叫她為“師妹”,后來她嫁給了物理學家錢學森。他說,“不是捧自己親戚的場,我覺得她的歌聲實在精彩之極”。②

查良鏞在《東南日報》工作不到一年,時局發生重大變化,內戰全面爆發,前方戰場上炮火連天,只是戰火還沒有燒到國民黨統治的心臟地區寧、滬、杭。被譽為人間天堂的杭州依然夜夜笙歌,西湖上畫船如梭、游人如織,達官貴人醉生夢死,美麗的西湖邊到處是他們休閑的別墅,“山外青山樓外樓,西湖歌舞幾時休”的詩句一次次穿越王朝更迭、世變循環。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柳永的《望海潮》詞是查良鏞從小就熟悉的。西子湖畔的湖光山色、文化古跡處處吸引著他,許多廟宇、亭子、茶樓都留下了他的足跡。岳飛是他敬慕的人,岳廟是他少時常游之地,看到同學們在秦檜的鐵像上撒尿,他也想跟著這樣做解恨,只是大人聲稱行為太不文雅而加以阻止。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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