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你去半年再說”
1947年底,查良鏞進入《大公報》兩個月后,胡政之面對國共戰場上的激烈廝殺,感到前途迷茫,在兩極對峙的夾縫中,堅持中道而行的《大公報》生存空間越來越窄了。為保存《大公報》的事業,胡政之把目光再次投向香港。
1948年1月25日,胡政之帶著費彝民、李俠文等骨干奔赴香港,籌備《大公報》香港版的復刊工作,經過五十天的埋頭苦干,3月15日正式復刊。胡政之親筆寫下復刊詞,重申《大公報》是“民間組織,營業性質”,重申“文章報國”的初衷,“想代表中國讀書人一點不屈不撓的正氣”:
現在政治的不安,經濟的動蕩,差不多成了全世界的一般現象。兩極端的政治思想熱烈地斗爭著,相互激蕩著,最受苦的,是愛好和平、傾心自由的善良人群,這些人的環境與中國民眾所處的地位正復相同。
他說:“民國二十七年(1938年)的《大公報》香港版,只是為了應付抗戰的臨時組織,這次復刊卻是希望在香港長期努力。”①
港版的誕生,是胡政之和《大公報》最后的努力。當時港館急需一名電訊翻譯,原定張契尼,讓他在上海工作兩個星期,弄熟了即去,但他因太太臨產,去不了。楊歷樵征求蔣定本、張美余、查良鏞三人的意見,他們都表示“如果可能,最好不派我去”,一時僵住。張美余已結婚,太太、孩子在寧波,香港離得太遠,那只能單身的查、蔣二人之中去一個了。
查良鏞給海寧的父親和杭州的女友各寫了一信,征詢意見,父親的回信是:“男兒志在四方,港館初創,正閱歷之機會。”女友的回信說:“既然報館中有這些不得已情形,如果你去一個短時期,我答應的。假使時間很長,我不肯!”他將此意跟楊先生說了,表示希望只去待一段時間。楊轉達許君遠,許又轉達王蕓生,一一通過,王蕓生對他說:“你去半年再說!”
赴港前夕,他去了一趟家鄉海寧,去了一趟南京,去了兩趟杭州。3月29日,同事在南京路的報館為他餞行,尹任先為他買好了機票,第二天早晨即起飛。
3月30日,帶著半年就回來的期待,帶著對陌生的香港的種種猜想,查良鏞登上飛往香港的飛機。人生中充滿了無數的偶然,他沒有想到此行將決定他一生的命運。
到了香港機場,下飛機時,沒有遇到報館來接他的人,他身上沒有一分港幣,還好同機來的香港國民日報社長潘公弼借了他十元港幣。他搭船過海,到報館報到。這是一支小小的插曲,四十多年后,他仍清晰地記得這一幕,寫下“南來白手少年行”的詩句。
當天中午,馬廷棟、李俠文、王文耀、李宗瀛、郭煒文為他接風。他說:“一面送行,一面接風,我心中實在有說不出的苦。因為如此一來,一、在香港工作非特別努力不可;二、想要回上海的話總是不好意思出口也。”馬廷棟對他說,昨晚就已安排好了他今天的日程,中午吃飯,下午睡覺,晚上工作。②
① 王瑾、胡玫編《胡政之先生紀念文集》,2002年自印本,236、237、238頁。
② 查良鏞《來港前后》,《大公園地》復刊第19期,1948年5月5日。
二、《聽不到那些話了》
香港這座小島,在清道光初年被往來于零丁洋一帶的外國船員稱為“香港”之前,叫作“石排灣”或“赤柱”。①1841年,人口不過7450人,全部是漁民。
“英國經過鴉片戰爭而割占香港……任何中國人在談論國事、關心民族前途之時,無不為之痛心疾首,認為是奇恥大辱。”②查良鏞讀小學時就為此流過淚,如今這片土地就在他的腳下。
初到香港,他眼中充滿陌生和新鮮。“香港有許多好處,風景真美,天氣真好。報館中工作雖多,但他們精神很好,另有樂趣。有太太的報館中供給房屋(略出少數租金)。廣東菜好。馬路上五花八門的洋貨多,派克筆絕非奢侈品。女人衣服奇花。”
寄一封信,郵資是六角港幣,等于國幣四萬八千元,客飯二元八角(相當于二十二萬元),理發三元(相當于二十四萬元),看一場電影三元五角(相當于二十八萬元)。那時內地通貨膨脹,紙幣正在貶值。查良鏞說平生除看電影外無嗜好,現在除寫信外無義務。但每月一兩百元的收入,已有不勝負擔之苦。他告訴上海的同事,便宜的東西也有,西裝每套約一百七八十元,玻璃絲襪十一二元,固齡玉牙膏二元三角,橘子每個兩三角,面包二角,牛乳四角。聽起來便宜,不過換成國幣也很嚇人。
香港的面積不過上海的五分之一,此時人口已達180萬,典型的“地少人多,競爭激烈”。那時,香港真正繁華的馬路只有兩條——德輔道和英皇道。和上海相比,經濟、文化、生活上都比較落后,城市建設比上海差好遠,甚至連杭州都不如。查良鏞就像從大城市突然來到一個小地方,甚至有到了鄉下的感覺。
但他很快就喜歡上了香港,香港人坦誠直爽、重視信用、說話算數,他對他們產生了好感,覺得香港的人際關系比上海好。而且,“生活安定,毫無漲價威脅”。“共產黨來時不必逃難。可以學會廣東話,廣東文字。可以坐二毫子的雙層電車。在街上沒有被汽車撞死的危險。出門買東西不必背皮包裝鈔票……”①
① 《葉靈鳳書話》,北京出版社1998年版,27頁。
②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3頁。
他在《大公報》港版的工作和上海一樣,國際電訊翻譯兼編輯。到港一個星期,他給《大公園地》寫了一篇《來港前后》,介紹這里的情況。港版初創,條件艱苦,一切簡陋,辦公室一小間,只有上海報館的資料室那么大,白天經理部用,晚上編輯部用,“地方狹小,連辦公桌也擺不下”。晚上他譯稿時還要遷移兩次,因為午夜十二點吃稀飯,幾碟榨菜、咸蛋總要有一個地方擺放。
宿舍在報館后面的山上,堅尼道的贊善里八號,橫街小巷,毫無特色,宿舍是再普通不過的舊樓,樓高四層,四樓連接天臺,是唯一的活動空間。查良鏞住在四樓的走廊上,到中午十二點必須起來,因為即使自己不吃中飯,別人也要坐在他的床上吃飯。60歲的胡政之和他們年輕人“同吃同住同勞動”,他雖有一間單人房,一張床以外也僅能容一張書桌而已。每天胡先生必輕手輕腳經過查良鏞的床邊去盥洗室,其實多數時候查良鏞老早就醒了。
報館中年齡最大的是經濟版編輯謝潤身,人稱“老謝”,最小的是查良鏞,大家都叫他“小查”。因報館人手不足,故沒有休息日子,好在他年輕,一個人在香港,沒有休息天也不要緊。②
距查良鏞到港不到一個月,4月24日夜,胡政之突然發病,膀胱膨脹,小便閉塞,27日,被迫離開香港飛回上海就醫。查良鏞在堅尼道宿舍門口看著胡先生離去……
1948年11月,國共之戰勝負將分,國民黨大勢已去,胡政之纏綿于病榻之上,主持《大公報》筆政的王蕓生面臨何去何從的抉擇。在接到毛澤東親自邀請他參加新政協的明確信號后,王蕓生于11月5日離開臺灣,8日抵達香港。兩天后,他在《大公報》港版發表《和平無望》社評,標志著香港《大公報》的左轉,這張曾經以“四不”方針、“文章報國”立身的民間報從此成了左派報紙。查良鏞在《大公報》工作的近十年間,大多數時光都是作為左派報紙存在的。
① 查良鏞《來港前后》,《大公園地》復刊第19期,1948年5月5日: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14頁。
② 查良鏞《來港前后》,《大公園地》復刊第19期,1948年5月5日;梁羽生《胡政之·贊善里·金庸》,《明報月刊》2002年10月號,41頁。
查良鏞一生都懷念幾位可敬的老大公報人,對胡政之、許君遠以及手把手教過他的楊歷樵心存感激。他們把畢生的心血獻給了新聞事業,是他辦報時常常想到的楷模。“在《大公報》工作時,翻譯主任楊歷樵先生教了我不少翻譯的訣竅。報紙主持人胡政之先生、前輩同事許君遠先生都對我有提攜教導之恩。”①他是幸運的,初入報界就遇上這些富有人格感召力的報界前輩。
楊歷樵畢業于圣約翰大學,精通英、日、俄語,中文功底也很扎實,初在南開學校教英文,1927年4月進《大公報》。他最初是英文翻譯,1931年“九一八”事變后,開始執筆寫國際問題社評,先后在天津、上海、香港、桂林、重慶等地擔任《大公報》翻譯主任,被譽為中國報界兩位“翻譯圣手”之一。1945年11月,《大公報》上海版復刊,他出任要聞版編輯兼翻譯主任,只知道埋頭實干、苦干,為人厚道,和藹可親,熱心扶植年輕同事,大家都叫他“老夫子”。②他對查良鏞更有知遇之恩,1948年《大公報》香港版復刊,他先是任編輯主任,1949年起任副總編輯,1967年病逝于香港。
許君遠1928年畢業于北大英國文學系,先后在《北平晨報》、天津《庸報》工作,1936年《大公報》上海版創刊,他和徐鑄成同為相當重要的要聞版編輯。1946年7月,他出任《大公報》上海版編輯主任,并主編內刊《大公園地》。
胡政之在1926年開創新記《大公報》的新事業前,做過三年舊《大公報》總編輯,他是中國第一個采訪巴黎和會的記者。從1926年到1949年,加上1916到1919年,他主持《大公報》先后27年,還創辦過國聞通訊社和《國聞周報》,終生以新聞為業,被外國報界視為報界巨子。
正是在他們身上,青年查良鏞深深體會到了一個報人的理想、責任。香港《大公報》轉向不久,國民黨政權在內地全面崩潰,江山易主,一個陌生的紅色中國誕生了。1949年1月,天津《大公報》改名為《進步日報》,5月25日,王蕓生在上海《大公報》發表《新生宣言》,新記《大公報》的時代永遠結束了。此前,4月14日,61歲的胡政之在上海謝世。一星期后(4月21日),查良鏞在香港《大公報》發表紀念文章《聽不到那些話了》: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30頁。
② 徐鑄成《舊聞雜憶》,遼寧教育出版社2000年版,156頁;周雨《大公報史》,江蘇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273頁。
與胡先生相處只有一個多月,在這一個多月中,因工作、吃飯、睡覺都是在一起,這位偉大的報人對于一個年青的新聞工作者生活和學習上所發生的影響是極其深遠的。我常常想起他那些似乎平淡無奇其實意義精湛的話來,現在卻永遠再聽不到那些話了。
港版初創,內容與“香港文化”似乎格格不相入。有一次吃飯時胡先生說:“報紙的任務是教育讀者,以正確的道路指示讀者,我們決不能為了爭取銷路,迎合讀者的心理而降低報紙的水準,歪曲真理。”
當胡先生病況漸深時,有一次與壽充一①兄及我談起他的病因,他說:“我這病種因于少年時候,當時年青力壯,不論工作生活,一任性之所趨;現在年紀老了,當時隱伏的病根都發出來了,所以年青人決不可自恃一切拼得過,身體務須好好保養。”
一個下午,胡先生與謝潤身兄及我談到工作問題時,問及我本來學什么,我說“外交”。他說:“外交不是根本的學問,以后當多看一點歷史與經濟的書籍。”這句話我依照做了,而且已得到很多好處。后來談到美國人,他說:“膚淺,膚淺,英國人要厚實得多。你不要看美國現在不可一世,不出五十年,美國必然沒落。這種人民,這種作為,決不能偉大。”近來看了一些書,覺得胡先生這句話真是真知灼見,富有歷史眼光。
去年,也是在這個季節,也是這種天氣,胡先生離開香港。我站在報館宿舍門口,看著他一步一步走下堅道的斜坡。臨別時他說:“再會。”我問他:“胡先生,你就會回來么?”他說:“就會回來。”說了淡淡地一笑,我從這笑容中看到一種凄然的神色,我立在門口呆了許久,心中似乎有一種不祥的對命運無可奈何的預感。果然,他永不會再回來,這些話也永遠不會再聽到了。②
① 壽充一(1908— )名昌,浙江諸暨人,1948年隨胡政之參加《大公報》港版復刊,任經濟組組長。
② 王瑾、胡玫編《胡政之先生紀念文集》,2002年自印本,33—34頁。
謝潤身退休之后移民美國,活到百歲。對于胡政之“不出五十年,美國必然沒落”的預言,梁羽生說了一句不無玄機的話:“像胡政之這樣的智者,思想敏銳,論斷往往超前,預測失準,不足為病。天道周星,物極必反,只爭遲早而已。”①
三、夢斷京華
隔著淺淺的深圳河,到處是槍炮聲,孤懸南國的香港在英國治下,沒有直接置身大時代的天翻地覆之中。1949年是條分水嶺,一個時代無可挽回地消逝。和香港向往進步的知識分子一樣,查良鏞為內地的政權轉移而興奮,他和幾位朋友約了當時中共在香港的負責人到太平山上茶敘,提出在香港辦一本雜志,向海外宣傳“新中國”。這位負責人認為意見很好,答應向北京反映請示,但從此再無下文。②
查良鏞先后在中央政治學校外交系、東吳大學法學院學習過國際法,新舊交替,有很多值得分析的敏感問題,他嘗試用自己的外交知識、國際法知識對時事作出評論。當年6月間,他寫了一篇關于“承認”問題的文章,在《大公報》發表。
11月9日,中國航空公司和中央航空公司全體職工宣布起義,脫離國民黨。11日,新生的中華人民共和國鐵道部衡陽鐵路局發表聲明,“前粵漢、湘桂黔及浙贛各區鐵路局所轄鐵路存港器材、物資、汽車、款項均為人民國家所有”。14日,資源委員會駐香港全體員工宣布起義。臺灣方面也派葉公超等人到香港處理這些財產,雙方發生爭執。11月18日、20日,查良鏞的六千字長文《從國際法論中國人民在國外的產權》分兩次在《大公報》刊出,他依據國際法知識——主要是英美法院的判例和英美法學家的著作,論證這些海外資產應當歸屬新中國所有。透過“國民黨反動派”“毛主席”“新中國”等用詞,不難看出他當時的立場。
他這篇略顯冗長的論文,在香港并沒有引起多大反應,譯成日文后,卻意外地得到當時還在日本的國際法專家梅汝璈的賞識。
梅曾擔任東京國際戰犯法庭中國首席大法官,參與過對戰犯東條英機等的審判,是一位享有國際聲望的國際法學家,當時還在東京。查良鏞的國際法論文引起了梅的注意,梅覺得這個青年人是可造之才。不久這位國民黨籍的國際法專家應邀回國,出任政務院外交部顧問。
① 梁羽生《胡政之·贊善里·金庸》,《明報月刊》2002年10月號,41頁。
② 東西《永遠“前進”的金庸》,《開放》2012年7月號。
梅汝璈發現新生的政權外交人才奇缺,具有外交和國際法方面專門知識的人才稀有,他想起了香港的查良鏞,便電邀他北上去外交部做他的研究助理,連續從北京發來三封電報。這是查良鏞意想不到的。他青年時代的外交官之夢,雖然只是一個夢,卻一直藏在他的內心深處,梅汝璈的電報再次攪動了他的內心,他激動、興奮,帶著幾分神秘的向往。“年輕人得到一位大學者的賞識,毫不考慮地就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