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海寧袁花(2)
- 金庸傳
- 傅國涌
- 5561字
- 2015-04-16 15:22:38
徐祿只比徐志摩大一歲,卻是徐志摩的堂姑媽。查家和徐家早就結成了姻親。徐志摩日記和家書中多次提到的“蔣姑母”,即是查良鏞同宗的遠房姑姑查品珍,她嫁給了海寧硤石的蔣百里。1900年,徐志摩在家啟蒙讀書,第二個塾師即是查家“澹遠堂”的查桐軫,其子查猛濟后來也當過徐志摩獨子徐積鍇的塾師。徐祿嫁入赫山房查家,與“敬業堂”的查樞卿結婚,查、徐兩家再度結親。
1925年,徐志摩接手主編著名的《晨報副鐫》,出版第一部詩集《志摩的詩》,在新詩壇上放射出奪目的異彩。可惜天不假年,“悄悄的我走了/正如我悄悄的來/我揮一揮衣袖/不帶走一片云彩”,一詩成讖。1931年11月19日,一場空難奪去了詩人年輕的生命。1932年春天,一代詩人的靈柩在故鄉海寧硤石安葬時,少年查良鏞代表全家前往吊唁。他回憶:
① 林歡(金庸)《中國民間藝術漫談》,長城畫報社1956年版,118頁。
② 《金庸散文集》,作家出版社2006年版,97頁。
③ 金庸《關于“金庸茶館”》,《文匯讀書周報》2003年7月18日。
④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312—313頁;《明報月刊》2004年3月號,51頁。
我媽媽是他的姑母,他父親比我媽媽年紀大得多,是我的老舅舅。徐志摩在山東墜機之后,在家里開喪。我爸爸輩分比他大,但他家里有錢有勢,如果去吊喪,不免有諂諛之嫌,于是派我去。那時我只是個十歲左右的小孩,但他家里當我貴客那樣隆重接待,我在靈位前跪拜后,舅舅徐申如(徐志摩父親)向我一揖答謝。舅舅的孫兒(徐志摩的兒子)則磕頭答謝。然后開了一桌酒席宴請。我一生之中,只有這一次經驗,是一個人獨自坐一張大桌子吃酒席。桌上放滿了熱騰騰的菜肴,我當時想,大概皇帝吃飯就是這樣子吧!兩個穿白袍的男仆在旁斟酒盛飯。那時我自然不會喝酒,只做樣子假裝喝半口酒,男仆馬上把酒杯斟滿。我不好意思多吃菜肴,只做過樣子就告辭。舅舅送出大門,吩咐用自己家里的大船(在我們江南,就像這里各人家里有自用汽車般,各有自家的船)連同船夫、男仆送我回家(我家離他家二十七里路,叫作“三九”),再向我爸爸、媽媽呈上禮物道謝。
……我和徐志摩的干系,到此為止。平時因年紀相差太遠,我只和他的兒子做朋友。
徐志摩的兒子積鍇1918年出生,是張幼儀所生。張幼儀是張公權、張君勱的妹妹,既能干又有學識,徐志摩與她離婚,徐申如就很不贊成,“因此在親戚之間,徐志摩不得人心,不獲好評,大家也不與他后來的夫人陸小曼來往”①。查家送去的挽聯“司勛綺語焚難盡,仆射余情懺較多”,用唐代詩人杜牧(司勛員外郎)、徐州守將(檢校右仆射)張建封與歌伎關盼盼的典故,明顯對徐志摩的婚變不滿。
1937年日寇入侵,良鏞的母親徐祿在逃難途中撒手人寰。等到抗戰勝利,他返回家鄉時,舅父徐申如也已在1944年3月去世。在杭州《東南日報》工作期間,他讀了徐志摩的《西湖記》和一些新詩,深為表兄的才華所傾倒。“我的母親是徐志摩的姑媽,他是我的表兄。他死得很早,我和他接觸不多,但印象深刻。我讀過他的新詩,看過他的散文,都是很優美的,對我教益很深。”在《書劍恩仇錄》中儒雅的陳家洛身上,隱約可以找到徐志摩的影子。
① 田家明《劍橋觀禮記》,《明報月刊》2005年9月號,19頁。
金庸對記者說,“海寧地方小,大家都是親戚,我叫徐志摩、蔣復璁做表哥。陳從周是我的親戚,我比他高一輩,他叫徐志摩做表叔。王國維的弟弟王哲安先生做過我的老師”。
1898年生在海寧硤石的蔣復璁是查良鏞的表叔、軍事學家蔣百里的親侄兒,算起來也是他的表哥,蔣復璁與查良鏞的二伯父查釗忠在北京大學是同班同學,后留學德國,專攻圖書館學,曾擔任“中央圖書館”首任館長、臺北“故宮博物院”院長。后來蔣跟查良鏞說過一些他祖父的事,言下很是贊揚,都是他本來不知道的。①
五、龍山小學堂
查良鏞沒有上過私塾,一開始上的就是現代小學,7歲就讀于村口巷里十七學堂,高小轉入袁花鎮上的龍山小學堂。②龍山小學堂始建于1902年,是海寧最早的四所高等小學堂之一,又名海寧第三高等小學堂。③
從家出發,有一段泥路,路邊有池塘柳樹,經過一座石橋,再有一段石板路,就到了天仙河畔的龍山小學堂。在查良鏞的記憶里,學堂生活帶著溫情——
江南的小鎮,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北風吹著輕輕的哨子。突然間,小學里響起了當啷當啷的鈴聲,一個穿著藍布棉袍的校工高高舉起手里的銅鈴,用力搖動。課室里二三十個男女孩子嘻嘻哈哈地收拾了書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隊。四位男老師、一位女老師走上講臺,也排成了一列。女老師20來歲年紀,微笑著伸手攏了攏頭發,坐到講臺右邊一架風琴前面的凳上,揭開了琴蓋,嘴角邊還帶著微笑。琴聲響起,小學生們放開喉嚨,唱了起來:“一天容易,夕陽又西下/鈴聲報放學,歡天喜地各回家/先生們,再會吧……”
① 《金庸作品集》,生活·讀書·新知三聯書店1994年版,402—404頁。
② 金燦《金庸與“云松書舍”》,金庸學術研究會編《閱讀金庸世界》,上海書店出版社2000年版,301頁。《海寧人物資料》也說他“在本村附近一所學堂讀完初小,在袁花龍山小學堂讀完了高小”。見鐘文《查良鏞》,《海寧人物資料》(二),13頁。
③ 詹秉文《關于海寧縣的一些文教資料》,《海寧文史資料》第13輯。
唱到這里,學生們一齊向臺上鞠躬,臺上的五位老師也都笑瞇瞇地鞠躬還禮。
“小朋友,再會吧……”
前面四排的學生轉過身來,和后排的同學們同時鞠躬行禮,有的孩子還扮個滑稽的鬼臉,小男孩宜官伸了伸舌頭。①
在一堂歷史課上,歷史老師講到鴉片戰爭,朝廷如何糊涂無能,無數兵將英勇抗敵,但終因槍炮、軍艦不及英國而慘遭殺害,突然情緒激動,掩面痛哭。查良鏞和同學們也都跟著哭泣。②
這一堂淚水橫流的歷史課永遠留在了他記憶的深處。
小學五年級時,查良鏞遇到了班主任兼國文老師陳未冬。他的作文中,總是將“大都”寫成“大多”,陳未冬老師翻出《辭海》,予以指正。當時他年少頑皮,自封為“獨裁者”,老師也頗加優容。
陳未冬是浙江諸暨人,20世紀30年代初到龍山小學堂執教,教書之余,筆耕不輟,在一黑色硬面藍條簿上寫雜感,常拿給查良鏞看,其中一篇記敘校長張志鴻赴海寧縣教育局追討教師工資不得之情,老師自稱“可憐蟲”。這些文字給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陳未冬很喜歡這個學生,對他的每一篇作文都細加圈點、認真批改,作為范文在課堂上評析,還讓他一起編五年級的級刊《喔喔啼》,把小小的級刊辦得生動活潑。他后來說:“數十年來編報,老師之指點,固無時或敢忘也。”雖然等他小學畢業,袁花一別,師生從此失去聯系,但陳未冬老師一直記得“查良鏞”這個名字,甚至把他的一本作文本保存在諸暨老家,直到“文革”期間,造反派多次抄家,這本作文本在劫難逃,化為灰燼。
① 金庸《月云》,《收獲》2000年第1期,131頁。
②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3—14頁。
他一輩子都忘不了陳未冬老師當年為他改正的作文錯字,六十年后師生在杭州重逢,提到這些錯字時,老師不禁大笑,贊他記性好,并說牢記錯誤是求得進步的要訣。①
他愛讀課外書。龍山小學堂的圖書館藏書相當豐富,老師們很鼓勵學生讀課外書。他在低年級時看《兒童畫報》《小朋友》《小學生》,后來看內容豐富的《小朋友文庫》,再似懂非懂地閱讀各種各樣的章回小說。到五六年級時,他就開始看新文藝作品了。不過他喜愛古典文學作品多于新文學,他自認為是個性使然。
六、讀小說的少年
鄒韜奮主編的《生活》周刊,以及《萍蹤寄語》《萍蹤憶語》等世界各地旅行記,是他父親和哥哥購買的,這些成人書刊卻成了他小學時代得益最多、記憶最深的讀物。他的童年時代深受鄒韜奮和生活書店之惠。課外閱讀大大拓展了一個少年的視野,天仙河畔,赫山房里,他終日與書為伴,主要是讀小說。
查良鏞在一個大家庭中長大,他的曾祖父有兩個兒子,他祖父是大兒子,住在大宅的東半部,叔祖父住在大宅的西半部。即使經歷了那場悲慘的文字獄,御筆親書的牌匾依然威嚴地掛在查家大堂的中央,直到毀于日寇入侵的戰火。這座大宅子共有五進,前廳掛著一塊大匾,是康熙皇帝給他先祖查昇寫的堂名,“澹遠堂”三個大字周圍有九條金龍作裝飾,代表了一個書香門第的榮耀和曾經的顯赫。
祖父有三個兒子,父親排行第三,上頭還有兩個哥哥。叔祖父去世得早,留下四個孫兒。堂兄、堂姐都比查良鏞年紀大很多,他們都喜歡讀小說。父親也是一位熱心的小說讀者,家中藏書相當多。父親常在“敬業堂”書房里款待文人雅士,與他們品茗暢談。因為地主的身份,平時沒有什么工作,空閑很多,可使用的錢也多,大家都買了各種各樣的小說。有傳統的明清小說,也有比較新的上海出版的小說,如張恨水的小說,各種武俠小說等,還有新派的《小說月報》、鴛鴦蝴蝶派的《紅雜志》《紅玫瑰》等小說雜志。哥哥良鏗在上海上大學,學古典文學和新文學,帶回了茅盾、魯迅、巴金、老舍等人的作品。因花費不少錢買書,良鏗常常弄得飯錢也不夠,受過父親的嚴厲責備。他家和各位伯父、堂兄、堂姐等人所擁有的書互相流通,大家借來借去。生在這樣一個家庭,查良鏞從小耳濡目染,喜歡讀小說。在小學期間,他讀過的小說就已不少。
① 彭華、趙敬立《揮戈魯陽:金庸傳》,江蘇文藝出版社2001年版,13—15頁;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129頁。
父母親見查良鏞一天到晚地看書,不喜歡游玩、運動,身體衰弱,很是擔憂,常帶他到野外去放風箏、騎自行車,但他只敷衍了事地玩一下,又去讀小說了。①
8歲那年,一個偶然的機會,查良鏞讀到顧明道的《荒江女俠》。②這是他生平第一次接觸武俠小說,他想不到世上還有這樣好看的書,此后對武俠小說日漸入迷。③
《紅雜志》是嚴獨鶴、施濟群主編的一個消閑性周刊,從1922年8月出到1924年7月。查良鏞出生不久,該雜志改名為《紅玫瑰》,出到1932年停刊,查良鏞讀的是父兄們讀過的舊刊。鴛鴦蝴蝶派的言情小說并沒吸引他,武俠小說卻影響了他的少年時代。他先在《紅雜志》《紅玫瑰》上讀到《江湖奇俠傳》,又在嚴獨鶴等編的舊雜志《偵探世界》半月刊上讀到另一部《近代俠義英雄傳》,都是平江不肖生的作品。
從兒童時代起,查良鏞大部分零用錢都花在購買武俠小說上,每次從袁花到硤石(那是海寧最繁盛的市鎮)外婆家,或杭州、上海這些大地方,他必定請人帶他去書店買武俠小說。同好者之一是比他年紀稍大的侄女查懿德,因為對舊小說有同好,他從她那里借了很多小說,小說中的人物也是他們常談的話題。另一位同好是他姑丈的四姨太,他叫四阿姨。他八九歲,她四十多歲,他們可以一起談這些小說。他還可以得到額外的收獲:很多糖果、糯餅、冰激凌。①
①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85—86頁。
② 顧明道(1897—1944),名景程,1929年應嚴獨鶴邀請在《新聞報》副刊“快活林”連載《荒江女俠》,以后出單行本,共120萬字。
③ 1969年8月,金庸對林以亮說:“從小就喜歡看武俠小說,八九歲就在看了,第一部是《荒江女俠》。”《金庸訪問記》,江堤、楊暉編選《金庸:中國歷史大勢》,湖南大學出版社2001年版,105頁。他弟弟說:“聽小阿哥講,他8歲時開始讀第一本武俠小說《荒江女俠》。”見《人物》2000年第7期,114頁。
小時候查良鏞還到書攤租書看。②《七俠五義》《小五義》以及還珠樓主、白羽等的武俠小說,在他眼前展開了一個充滿想象力的新奇世界。
《三國演義》文言成分較多,查良鏞在小學時代就津津有味地讀了,雖然有許多文句不懂,但故事和人物的吸引力太大,終于使他跳過不懂的部分,一路讀完。但看到諸葛亮五丈原歸天,以后的故事他就沒有心思看下去了。他完全站在劉備的蜀漢一方,決不承認蜀漢居然會比東吳、魏國先亡,為此和他大哥激烈辯論了幾個小時。大哥沒有辦法,只好搬出中學歷史教科書來,指著書上清清楚楚的幾行字,證明蜀漢為鄧艾、鐘會所滅,他才悻悻然服輸,為此生氣了大半天,流了不少眼淚。
龍山小學堂一位姓傅的老師,特地將珍藏的《小婦人》《好妻子》《小男兒》三部書借給查良鏞,譯者鄭曉滄是海寧出名的文人,美國留學生,故鄉人引以為榮,因此這三部外國書在當地相當流行。他十二三歲開始接觸大仲馬的作品《三個火槍手》及其續集(伍光建譯成中文時,譯名為《俠隱記》《續俠隱記》),就喜歡上了這位法國作家。法國小說《十五小豪杰》講述十五個法國少年航海和荒島歷險的故事,包天笑用文言翻譯,但查良鏞那時的國文程度已讀得懂。另有一部科學幻想小說《陸沉》則將少年時代的他帶入了一個浪漫的幻想天地。③
六年級時,查良鏞讀到巴金的《家》,在家中的沙發上享受讀書之樂,哥哥看見了,就說:“巴金是我們浙江嘉興人,他文章寫得真好!”他說:“不是吧?他寫的是四川成都的事,寫得那么真實,我相信他是四川人!”哥哥說:“他祖上是嘉興人,不知是曾祖還是祖父到四川成都去做官,就此住了下來。”那時他哥哥在大學念中文系,他就信了哥哥說的。同時又覺得,《家》中所寫的高家,生活情調很像江南,只是自家的伯父、堂兄們在家里常與人下圍棋、唱昆曲、寫大字、講小說,高家的人卻不大做這些。當時他最有印象的人物是覺慧和鳴鳳。
① 金庸《關于“金庸茶館”》,《文匯讀書周報》2003年7月18日。
② 盧玉瑩《訪問金庸》,江堤、楊暉編選《金庸:中國歷史大勢》,100頁。
③ 金庸、池田大作《探求一個燦爛的世紀》,87—88頁。
家里也有不少丫頭,好像個個相貌平平,不及學校里的女同學美麗,似乎沒有鳴鳳那樣美麗而伶俐的,但她們性格溫善,都待他很好。“讀小說常常引入自己的經驗,這是天下小說讀者常有的習慣。我當時最愛讀的是武俠小說,因此覺得《家》《春》《秋》《春天里的秋天》這一類的小說讀來不夠過癮。”①
① 金庸《正直醇雅,永為激勵——悼巴金先生》,《明報月刊》2005年11月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