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進入小四合院開始,雖然險象環生,異象頻出,但是因為她深深了解傳統建筑文化,沒有覺得有什么可怕。甚至在游廊中發現奇門遁甲,她也覺得其實就是一噱頭。可是,現在,這個韓墨,靈堂上那個老人,他的照片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后背發涼。
然而,抄手游廊之中詭異的變化才剛剛開始。隨著惜雪按下那一塊青磚,整個花窗墻面的石磚都開始噼里啪啦地陸續變化起來。
先是那青磚下面的另一塊石磚緩慢地凸出,緊接著是凸出來的石磚下面的那塊凹進,然后是垂直方向的一整列青磚,跟多米諾骨牌一樣變化到最底端。這一整列的青磚交替地凹陷和凸起,形成有規律的凸凹間隔。剛才那詭異的噼啪聲就是它們的變形產生的。
等到那青磚下方這一條線全部變形結束,更可怕的變形開始了。剛才變形過的那一豎列青磚,又開始向左右兩個方向發生有規律的變形。
每次變形,都向左右兩邊同時擴展一條青磚的寬度。也就是說,一整列垂直的青磚同時發生凹凸間隔的變形,然后繼續向左右兩邊擴展。除了花窗那邊的墻壁發生變化,另一邊的墻和游廊頂部并沒有變。每次擴展到花窗的位置,整個花窗都無一例外地向內部深深凹陷進去,嚴絲合縫地消失在墻壁里,跟那黑柜門一樣詭異地消失了。
這噼里啪啦的變形,有序地由近及遠擴散,很快就到了惜雪和胖子的視野之外,但是,可以推演出整個游廊都在按照這個規律變化著。此時的胖子已經嚇得手足無措,惜雪翻身從他脖子上跳下來,也有些緊張地看著周圍出人意料的情況。
“這就是你所謂的破解的辦法嗎?我看,倒像是中了招!”胖子恐懼得左顧右盼,突然想到了什么,鼻子一酸,一行熱淚流下來。他扭身緊緊抱住了惜雪的身體?!把绢^,我不想死!我還這么年輕,我還想……還想和……和你……”胖子一句話沒說出來,突然看到不遠處的墻壁上,緩慢地推出了一個巨大的黑漆漆的東西,猛地一怔,“丫頭,那個難道是我們剛才進來的黑柜門?”
兩人迅速跑到黑柜門前,這黑柜門牢牢地鑲嵌于花窗墻中。惜雪搖了搖頭:“這柜門本來應該垂直于花窗墻,可現在怎么平行地貼著花窗墻呢?”
“這時候了,你還想那么多?它好不容易出現了,就是我們的造化。此刻不逃,更待何時啊?”胖子說完對著黑柜門抬起了腿,但他沒敢像惜雪一樣踢向柜門,只是虛張聲勢地比畫了一下。
惜雪扭頭看了看身后那已經變化完成的磚墻,若有所思地說:“按照方位判斷,打開柜門應該是垂花門對著的那個外院吧?!?
“那就是出去的方向了。別磨嘰了,踢!”胖子又伸腿對著黑柜門比畫了一下,出乎意料地,黑柜門竟然開了。與此同時,一根棍子迎面沖著胖子飛來,惜雪忙喊了聲“有機關”,快速把胖子扯向一旁。
棍子斜擦著胖子的耳朵飛過去,后面還帶著水珠,咣當一聲落在胖子腳下。兩人定睛一看,大吃一驚,那似乎不是什么機關,而是一根拖把。
“女巫才騎拖把呢!難不成這里是歐洲鬼系?”胖子撓了撓腦袋,四下觀望了一會兒,“算了,管他是西方鬼還是中國鬼,畢竟我們已經走出游廊迷宮,可以回家了!”
“回家?你高興得太早了!”惜雪只是目光一掃,就得出了與胖子截然不同的結論,“這里不是外院,而是內院。我們不是出去了,而是進到四合院中最核心的內院了?!?
“怎么可能?你又搞錯了吧,大匠師?花窗墻應該是對著外院的,怎么又變成對著內院的了?我們剛才跑的時候,花窗墻不是一直都在我們的右首嗎?”
惜雪撇了撇嘴嘆了口氣說:“可能是這墻在我們跑的時候,也被逆轉了!如果我們一直向著一個方向跑,花窗墻的確是在我們的右首。但是在那個游廊封閉的空間里,花窗墻和磚墻偷偷轉換了方位。原來花窗墻的地方變成了磚墻,而原來磚墻的地方,那些花窗慢慢地被推了出來。其實,這也是障眼法,說透了也很簡單,兩邊的墻被修建成完全一樣的,都有花窗,只是一邊的花窗暗藏于墻體之中。所以剛才磚墻發生變化的時候,花窗沒有跟著變化,而是整齊地縮進墻體內。那游廊里的鈴鐺,也許就是為了掩飾這花窗和墻壁發生變化的聲音而設計的。我們剛才跑的時候,鈴鐺掩蓋了花窗被推出時的聲音,所以我們完全忽略了花窗墻已經變化,這才又中了套,把‘進院’當成了‘出院’。”
胖子聽得發暈,只聽懂了又中了圈套,便扯開嗓子大喊:“救命!報警!鬼??!”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洞黑暗的空間,似乎周圍的幾個院子都是空的,并沒有人。這四合院在胡同的最里面,現在是深夜,外面更是少有人至。
惜雪并沒有太內疚,她安慰地拍了拍胖子的肩膀:“別怕,我們還是有收獲的。你想到沒有,為什么剛才襲擊你的,是一個拖把?為什么不是磚頭、茶杯,或者其他的東西?”
“我怎么知道!我說,你這丫頭,你怎么可以那么淡定,假裝沒事一樣?你難道就不為你剛才自信滿滿地觸發機關,害我們走進更深的陷阱而跟我道個歉?”
惜雪沒理會胖子的牢騷,卻給他認真分析起自己的推理來:“剛才那個垂花門改造的假正堂里一塵不染,游廊里的鈴鐺也都沒有灰塵?,F在,我們眼前的院子也是這樣。我打賭這里一定有人住,就是我推測的那個有潔癖的人。你再看這里的腳印。”惜雪指著內院的草地,上面依稀可見徘徊的腳步痕跡和微微折斷仍藕斷絲連的草莖,“我想這位有潔癖的人,已經拿著拖把,在這兒徘徊了很久。他能聽到我們在游廊里的對話,也能聽到你往地上吐口水的聲音。你隨便吐口水,對于一般人來說,也許沒什么,但是對于有潔癖的人來說,可能是個災難。這就是拖把的來頭!”
胖子撿起拖把,看了看上面還沒干的水漬,覺得惜雪的分析很有道理。他四下看了看,說:“那這個潔癖怪人,現在藏哪兒去了呢?”
“哪兒都有可能。”惜雪雙手抱在胸前,一邊認真打量著內院的環境,一邊思索著腦子里爺爺教授過的京派四合院的那些知識。
在京派四合院的體系之中,內院本來是四合院的主體,是四合院建筑的核心,也是家庭生活的主要場所。
京派建筑強調功能性和賞鑒性并重。當觀者站在四合院的內院中環顧四周,會感覺廊庭曲折,有露有藏,也許正如古語中的“庭院深深深幾許”一樣。
雖然外院和門口存在著各種不靠譜和不合常理的現象,但是惜雪眼前的內院布局是規規矩矩的,切實回歸到京派建筑的特點和軌道上來了。
這內院的西北角有個假山,假山上有長流水,在碧綠的葉子下掩映如畫。院子的正屋前,種著兩棵丁香和幾株垂絲海棠,院墻旁是高大的杏樹和石榴樹。
現存的北京四合院中,也總能看到這樣相似的風景。
四合院里多種植古老的槐樹和石榴。石榴多子,寓意人丁興旺。老北京有句俗話:“天棚、魚缸、石榴樹、老爺、肥狗、胖丫頭?!闭f的就是四合院的內院中的這些軟文化。
這內院的正北方是正房,東西兩側是廂房。整體看起來結構規矩,建筑更是遵循了古法,正房的開間和高度大于東西廂房。
院里的正房有三組對開大門,正房的兩側有耳房,尺寸略小,前墻比正房向后退縮。屋頂的高度較矮,一般來說,進深也會小于正房。
如今,這小四合院中的幾間耳房的建筑也中規中矩,且都房門緊閉。惜雪仔細觀察了一圈,又向前邁了一步。此刻抄手游廊那邊噼里啪啦的變化還沒有結束,因為這個游廊的設計是建在東西廂房和正房的后面,所以他們也看不清楚那后面究竟還在變化著什么。
“丫頭,看了半天,這次你又看中了哪塊磚頭?我說這次你可不能一言堂了啊,要民主投票,通過后再進行操作!”胖子被惜雪剛才觸發機關的行為嚇成了驚弓之鳥,腳下緊緊跟隨,不敢離開惜雪半步,似乎隨時準備阻攔她的突然行動。
惜雪對胖子點點頭,最終把目光落在正房左側的耳房門前。一時間心下駭然,這中規中矩的內院結構,怎么又奇怪了?眼前的這個是很奇怪的耳房結構??!
四合院的耳房,一般只有兩種。一種是在正房的兩側各有一間,這樣的叫“明三暗五”。也就是看上去三間房,實際加上兩側的耳房,有五間之多。另一種是“明三暗七”。也就是左右兩側各有兩間耳房。再沒有第三種結構設計,而為什么這里偏偏蹦出了一個“明三暗八”的耳房設計呢?
惜雪小心翼翼地踱步到正房左側那個多出來的耳房前面,這間小小的耳房隱藏在院子的角落,設計和結構雖然與整體風格相得益彰,但是從用工和材料上看屬于新建,設計者很有心,把一些想法融入了建筑細節之中。這些想法有的別具匠心,有的略顯稚嫩,但通通沒有逃過惜雪的眼睛。
很快,惜雪又被一處細節吸引了。她抬起頭瞇著眼,看著耳房上方一處奇怪的露檐。
露檐和封檐不同,兩者通常被分別應用在建筑中。露檐是墻快堆砌到屋檐的時候,不再向上堆砌,所以在屋檐的下方就露出了一小部分墻面里面的木頭結構。封檐相反,墻會一直堆砌到屋檐下。而這耳房上方的部分,卻是一半露檐,一半封檐。
惜雪突然停止了觀察,雙手抱回胸前,臉上露出些許得意的神色。此刻的她,似乎又打定了什么主意,扭頭看向胖子,輪廓分明的臉蛋上,又露出了一絲頑皮的笑意,月光下顯得更加驚艷。她清了清嗓子,大聲說:“胖子,你知道嗎?老四合院通常都是木架,磚墻只是起維護的作用。木架非常堅固,磚其實就是擺設了,所以,才會有‘墻倒屋不塌’的老話?!?
“啊?”胖子莫名其妙地看著惜雪,不知她在這時候給自己講這些事情干嗎。
惜雪卻對他眨了眨眼,精致的下巴向著那奇怪的耳房輕輕努了一下。
“胖子,你還記得嗎?在山西的時候,爺爺修復那個老四合院,要拆掉一個耳房,他用了什么辦法?”
“哦!那次啊!記得記得?!迸肿油蝗幻靼琢讼а┑挠靡?,也提高了嗓門說,“真厲害啊!就那么輕輕一下,整個耳房就稀里嘩啦地倒了。要說蛇打七寸,木架結構也有自己的幾何弱點!爺爺管那種拆房子的方法叫什么來著,那個‘神奇的魔術師之肘’是什么來著?”
“斗拱!”惜雪對胖子微微點了點頭,眨了一下眼,右手偷偷做出了一個“OK”的動作。兩人這種天衣無縫的默契從小就有,胖子配合著惜雪一邊嚷嚷,一邊偷偷向耳房的門口張望。
“胖子,我看這耳房是新建的,結構上還有點兒意思,尤其是那個露檐。反正這里好像根本沒人住,不如我們來一下子,看看它會不會倒,怎么樣?”
“哇!你要用這個啊,這可太厲害了!這就是你們公司傳說中的那個……”胖子已經編不下去了,惜雪連忙接著說:“對,咱們開始吧!”
“你勁小,我來吧!”胖子弄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一邊看著耳房的屋門,一邊大喊了一聲,“我來了??!”
與此同時,那耳房的門,咣當一聲開了。
門口有個清瘦英俊的男孩兒,眼睛清澈透亮,頭發齊肩,看年紀跟惜雪差不太多。
這個猶如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一樣的冷峻少年,身穿干凈整潔的藍色工作服,眼睛正一眨不眨地看著惜雪。他此刻的表情很是復雜,好似被惜雪好看的臉龐迷住,又好像有一種被無端戲弄的憤怒;好似對惜雪有一種莫名其妙的尊敬,又好像有一種不服不屑的嘲諷。這復雜的情緒在他臉上不停地變換著,看得惜雪也是愣了一下神。
但是,當惜雪看到他跟視頻中一樣的手的時候,臉色立刻變了。
“你是樂正夕?!”
“你就是血,血,血……”胖子“血”了半天,也沒把“血人狂魔”四個字說全。一時間兩邊的氣氛變得劍拔弩張,空氣中彌漫著一觸即發的火藥味。
男孩兒卻是鎮定地點了點頭:“我是樂正夕,你們又是誰?夜闖民宅,打了我的茶杯,朝我的游廊吐口水,現在還要拆了我的房!”
他又把眼光落回到惜雪身上問道:“你是不是京派匠師趙振興的孫女?只有他有那本《京派秘傳》。”
胖子見樂正夕目光落在惜雪身上的時候,眼中有一種天然純凈的喜歡,心里變得不爽,對他吼了起來:“夜闖民宅當然不對,但你這也算民宅?你的門為什么開在了西南角?那可是‘鬼位’,一般都用青龍白虎中的白虎鎮守的位置。你用垂花門做了個假的正房,偽裝成一進式的四合院又是為什么?還有,你的影壁上還雕刻了《麒麟戲春圖》!你這四合院里,處處有詐,險象環生,這也能算作普通民宅?”
這一下樂正夕看胖子的眼神也變得有些崇敬了:“你知道《麒麟戲春圖》?難道你的師父也是京派匠師?”
胖子瞄到了樂正夕眼中一閃而過的激動,看著他弱不禁風人畜無害的模樣,心里篤定他跟惜雪是找錯了血人狂魔,于是對他挺直了腰板叉起了腰:“嗯!我看你的樣子,也就是個匠人中剛入門的學徒吧?你搞了這么復雜的四合院,可是為了做什么見不得人的勾當的?我告訴你,我們可報警了,坦白從寬,抗拒從嚴,你趕緊從實招來!”
樂正夕看胖子這副模樣,鼻子里哼了一聲:“從今晚6點開始,我這院里的網絡、手機突然都沒信號了,莫名其妙地有不對勁的響聲,我還想報警呢!這么說我還要謝謝你幫我報警了!”
所有的事情都沒有按照預想的方向發展,而是變得云譎波詭起來。此刻惜雪的心里也充滿疑惑,剛才在抄手游廊中驚鴻一瞥的李文軒的眼睛,難道是自己的錯覺?
她不耐煩地打斷胖子和樂正夕的爭吵:“樂正夕,你認識李文軒這個人嗎?”
“李文軒?”樂正夕有點兒錯愕地看著胖子和惜雪,“你們還是進來說吧!”他伸手對惜雪和胖子做了個禮讓的動作。
在胖子看來,這個禮讓的動作多少帶著點兒驚悚的味道,他拉住惜雪的胳膊小聲說:“丫頭,你有沒有想過他們是團伙作案?這家伙看起來童叟無欺,但是難免房間里有別的危險……我看我們還是不要進去的好?!?
“同意!”惜雪爽快地點點頭,“你留在外面等我?!闭f罷,她毫不畏懼地跟隨樂正夕走進了那個從四合院的建筑結構上來說,生生多出來的奇怪的耳房。
胖子齜牙咧嘴地跟了進去。兩人一踏進門口,再次被眼前的情景震驚了。這多出來的耳房之中,竟然充滿了神奇的建筑美學。
小屋面積不大,卻有一種難得的古色古香。屋里方磚鋪地,墻面頂棚都是別具一格的白紙裱糊。白紙裱糊是京派匠人的傳統手藝,到現今幾乎失傳了。
柴桑的《燕京雜記》就記載過:“京師房舍,墻壁窗牗俱以白紙裱之……不善裱者輒有縐紋。京師裱糊匠甚屬巧妙,平直光滑,仰視如板壁橫懸?!闭嬲慕橙送瓿傻陌准堮押谋谟腥绨咨奶峄ǜI,有泛光花紋。比我們現在的壁紙藝術,要高出不知多少倍。
惜雪看著眼前這裱糊的杰作,不禁暗暗吃驚,這在京派也是難得一見的四白到底的絕活。他的房間是新修的,那么這杰作的作者是誰呢?
這白紙裱糊所需要的耐心,絕對超過木作工藝,才能把這四壁裱糊得精致如緞子,沒有一絲一毫的褶皺。此刻的惜雪,已感到了這耳房中裱糊匠人的一顆出人意料的強大匠心!
不但白紙裱糊令人瞠目結舌,這屋里的家具和布局更讓人拍案叫絕。屋里從窗上的支摘窗到房梁,幾乎都是一水兒的上好花梨,且從工藝到顏色都搭配得非常好。半扇精致鏤空屏風分離了床和屋外的小客廳。小客廳里面擺放著小堂桌和明式高背椅,靠墻是鏤空古董架,靠門是個小條案,上面也擺滿了別致獨特的木作雕刻。
這些家具擺設,使觀者每走一步看到的整體結構仿佛都是完美的圖案,這一點像極了那假堂屋中擺放的茶具?!耙撇揭拙啊币彩且环N高超的建筑工藝。這方法的目標是無論觀賞者身在何處,眼前的布局都是完美的畫一般的意境。這似乎是蘇派設計的理念。
布局之外,再說巧奪天工的細節。不說那條案和古董架上的木作雕刻,就連那木作床頭的云海雕花,都仿佛將那床真的置身于海天一色,令人有身臨其境之感。海水涌動的床頭雕刻上,奔騰的浪花有氣勢且不張揚,每一處浪花的細節,濺出的水量、方向、角度都各不相同,搭配在一起又相得益彰,構圖完美又詮釋得恰到好處。這簡直就是杰出的藝術品,甚至可比凡·高的《星月夜》,達·芬奇的《蒙娜麗莎的微笑》!
惜雪和胖子都看得呆若木雞,樂正夕若無其事地用堂桌上疊成四方形的方巾,撣了撣兩個高背座椅上的灰塵,示意他倆坐下。
“不知道這耳房的裝飾和家具的打造,出自哪位高人?”惜雪半天才恍過神來,輕輕問。
“過獎了,是我。”樂正夕冷冷地回答,又接著說,“今天6點的時候,我也看了那個帖子。后來沒網了,就沒跟進。我根本不認識李文軒,也不知道他的那個地下室。那天晚上,我一直在跟朋友吃飯。我朋友,還有整個餐廳的人,都可以為我做不在場證明!”樂正夕鄭重其事地說:“信不信隨你們!我根本就不是什么血人狂魔,也沒綁架李文軒。那個屋脊小獸是有意把矛頭指向我!”
惜雪有些失望,一路排除千難萬險來到這里,找到樂正夕后,事情竟變成了這樣!
“可是,如果你是個普通人,為什么又會住在這么詭異的地方?”胖子坐得不老實,屁股下面的椅子咯吱一聲向后挪動了一寸,樂正夕盯著椅子腿兩眼有些發直,過了幾秒鐘,他還是伸出手來,輕輕向前推了推胖子的木椅,讓木椅恢復了原位。
“這地方是我們家祖上的,算起來也有上百年了。在古老的京派建筑中,有些機栝設置,是防搶防盜的,其實也算正常吧!而且,這院子里的機栝,大多數都不能用了。那個游廊,還是剛才你們給鼓搗出來的。”
樂正夕眉頭擰在了一起,臉上藏著一股淡然和無畏,跟惜雪剛才的英勇氣概竟有幾分神似。他一邊思考,一邊認真地為胖子和惜雪沏著茶。轉身忙碌間,如一只蝴蝶輕盈飛舞。惜雪看著他的舉止動作,舉手投足間都暗藏著難得的匠人心氣,再看看這不得了的小屋,心里好生奇怪。
“樂正夕,你真的只是一個最低等級的工匠圈里的學徒嗎?”
樂正夕點點頭:“其實,我當京派學徒已經5年了,那些京派匠師,誰都不愿帶我入門,升級我做個徒工。包括你爺爺在內!”
“你去找過他?”
“是!”樂正夕又點點頭。惜雪更加驚訝,這人雖然是個最低等級的學徒,但是手藝天分和藝術靈性絕對在自己之上。這么有才華有潛力的學徒,本來應該是京派匠師們搶著要的徒弟啊,怎么會沒人愿意帶他入門?還有,爺爺那種求才若渴的人,怎么也放棄了這么好的苗子?難道是因為他品德不端?
“我說,你一直升不上徒工,也是有原因的啊。你看,你這堂桌做得可有點兒毛病。”胖子用手摸著堂桌,一本正經地說。
樂正夕連忙放下茶杯,湊了過去:“哪里有毛???”
“你看這兒……”胖子摸著桌子上的一處螺旋形的木紋,惜雪輕咳了一聲。
胖子聽到惜雪的信號,頓了頓:“嗯,這還真是咱們這些匠人的職業病。別人眼里看,這是個精致的屋子和好看的家具,在我們眼里,都變成了手藝和技術的切磋。”胖子繼續裝腔作勢。
惜雪又瞪了他一眼,想到那正堂中的靈位繼續問:“你說這四合院,是你家祖上的?是韓家的?你又不姓韓!”她上下打量著眼前這奇怪的男孩兒,心里還惦記著李文軒。
“我外叔公姓韓。他常年在蘇州,這院子是他爺爺的。其實也荒了很久。不久前,他給了我一筆錢,說小院年頭太長,再不修修,恐怕哪天就會塌了。讓我過來給維修一下,太過陳舊的地方就補補。我想著有個院子可以練練手藝,還能……反正我也需要錢,就來了?!?
“你也沒想到,竟然進了個‘鬼宅’吧?”胖子腦補了一下樂正夕進入小四合院開始維修時有可能出現的各種驚訝的表情,咧嘴直樂。
惜雪也跟著客氣地點了點頭,這小樂看似沒有問題。想到本來答案唾手可得,如今卻離李文軒失蹤的真相越來越遠,好好的線索突然變得一文不值,她一時心亂如麻。
樂正夕似乎并不知道惜雪和李文軒的關系,繼續說:“我們韓家在蘇州一帶也曾是大戶。這小院是韓墨留給外叔公的。韓家在最輝煌的時候,家大業大,全國各地都有資產。可惜民國時不知是干了什么冒險的事,得罪了大軍閥,各處家業被查抄的查抄,被沒收的沒收,沒剩下什么,據說這小院也是當時大費周折才保留下來的。韓家中道衰落,子孫有的去了外國,有的橫死,外叔公嫌祖宅風水不好,也從來沒在這兒住過。民國時為掩人耳目,修了個假堂屋。就一直空在了這里。”
“如果不是藏了門和后院,弄成現在的模樣,制造成破爛不堪的假象,估計民國時期早被大軍閥給沒收了。不過,那軍閥要知道現在四合院的地價,肯定要后悔得從地底下爬出來……”胖子哈哈笑著,樂正夕有些鄙夷地看了他一眼。
“其實我外叔公也是搞古建筑的,但他不屬于京派,對京派建筑的傳統,也不太懂。這四合院本是京派建筑的傳承,所以為了保持它原本的模樣,我就邊修邊學。對于這里的情況,我是完全沒有頭緒。我多次上門請教京派匠師,只要提到這四合院的位置,基本就被立刻終結了談話。所以,剛聽你說我才知道,原來這四合院的抄手游廊中,還有奇門遁甲的門道?!?
樂正夕說到這里,有些期待地看了一眼惜雪:“更沒想到的是,京派匠師趙振興的孫女能親臨寒舍。從這里論,我還得感謝那個屋脊小獸呢!”樂正夕話雖這么說,惜雪卻從他臉上看到一份跟自己內心深處相似的驕傲。吃了這么多的閉門羹,仍堅持不懈。像樂正夕這樣年輕,怎會有如此心態呢?
“坦白說,很多事情我也沒想明白。”惜雪想到地下室里出現過的那個韓老也是匠人身份,連忙接著問,“你手上有沒有你外叔公的照片?他最近都沒來過北京嗎?”
“來不了了!他90多歲了,這輩子恐怕都無法離開蘇州了。”樂正夕從堂桌的下方掰開一個龍騰虎躍形狀的龍頭,堂桌下吧嗒一響,一個小抽屜彈了出來,里面放著手機。樂正夕將手機拿出來,在上面翻了翻,遞給惜雪:“這個就是我外叔公?!?
惜雪接過來一看,上面是個滿臉皺紋的老人,年紀看起來比地下室里面出現的那個韓老還要大,長相也沒有什么相似的地方。這老人的身后站著樂正夕,昂首挺胸,滿臉陽光,看起來很幸福,并不像現在這種滿臉心事的樣子。
樂正夕又將手指在手機上向后一滑,客氣地說:“這張照片看起來更清楚一些,這是他年輕時跟家里長輩的合影?!?
惜雪一看這張照片,噌地站了起來,指著手機上外叔公身后那個英氣十足的老人問:“這人是誰?”
樂正夕用手指了指剛才那個假堂屋:“他就是韓墨啊,外叔公的爺爺,這四合院真正的主人!”
惜雪的心跳開始加劇了!
從進入小四合院開始,雖然險象環生,異象頻出,但是因為她深深了解傳統建筑文化,沒有覺得有什么可怕。甚至在游廊中發現奇門遁甲,她也覺得其實就是一噱頭??墒?,現在,這個韓墨,靈堂上那個老人,他的照片出現在她眼前的時候,她突然覺得后背發涼。
因為這個本應該在墳墓里躺了多年的老頭兒,就是那天出現在地下室的韓老!
惜雪又想起爺爺極力否認的那個傳說,問樂正夕:“你外叔公的爺爺韓墨,是不是個跛腳?懂周易?會看相?”
樂正夕又點點頭:“他行事縝密,特立獨行,80多歲的時候,不顧家里的阻攔,要去云游天下,率性而活。不過他最后掉入黃河,連尸體都沒撈到,家人只能將他空棺入殮?!?
惜雪抬起明亮的眼睛,注視著眼神同樣清澈純凈的樂正夕。心里納悶世界上怎么可能有這么邪乎的事!她是徹底的無神論者,那眼前的情況,就只有一種解釋能說得通了。
樂正夕在說謊!
可是眼前的這個樂正夕的表情,卻看不出一點兒問題來。惜雪會讀心術,剛才選擇不顧胖子的阻攔,跟著樂正夕進來,也是看透了樂正夕的微表情之中沒有詐。
惜雪從小被身為現代大建筑師的媽媽逼迫,學了很多心理學的尖端課程。她并不知道媽媽為什么要逼自己學這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就好像她并不知道爺爺為什么一定要給自己文一個小歪龍一樣。
不過,她總覺得媽媽和爺爺之間劍拔弩張,勢不兩立,那矛盾并不只是現代建筑科學與京派古老神秘的建筑理論之間的矛盾,也許他們的矛盾還有什么更加深刻的原因,是她所不知道的。
她只記得,小時候有一次夢中醒來,正看到媽媽坐在她身邊摸著她脖子上的文身默默掉眼淚。她伸出小手抱住媽媽,安慰她說小歪龍挺可愛的,不丑,不要傷心。一句話卻惹得媽媽淚如雨下,泣不成聲。從那天以后,媽媽開始強迫她學各種東西,在同學們還在學唱歌跳舞畫畫的時候,惜雪已經開始精通讀心術等很多奇怪的現代科學。
媽媽為什么這么做?
這件事在惜雪心里一直是個謎團,好在她天性好學又聰穎過人,學這些東西幾乎也沒什么難度,也不覺得有多枯燥。后來,爺爺背著媽媽偷偷教自己“沉淀”“找眼”那些京派匠人的本領的時候,惜雪卻突然發現,媽媽教給自己的那些現代科學技術,比如“讀心”,明察秋毫的能力,正好支撐了爺爺讓自己練習的“找眼”的功夫。一聽到京派匠人四個字就抓狂的媽媽,竟然無意中支撐了爺爺對自己的訓練,這大概是她做夢都想不到的結果吧?
但是,現在這個樂正夕,不經意間呈現出的這個漏洞,讓惜雪覺得不可思議。一個已經死了的韓墨,為什么會出現在李文軒的地下室里?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事,而樂正夕此刻的表情,也并沒有一點兒破綻。只剩下唯一一種解釋了:韓墨沒死,樂正夕跟他是一伙的!此刻的樂正夕正在偷偷完成一個近乎完美的表演。
而且,韓老一直是自己懷疑的人,而樂正夕有那本血人狂魔的《死亡游戲》,這里又有這么多蹊蹺發生,這一切都說明了,屋脊小獸是對的,樂正夕就是那個血人狂魔。惜雪看著樂正夕此刻沉默帥氣的面容,突然冷冷地問了句:
“這小堂桌里面的機關,是你自己做的?”
“我對京派機關不熟悉,很多還是在木工網上求教別人的?!睒氛τ肿匀徽\懇地點了點頭。惜雪深吸了一口氣,穩定了下心神,剛要說話,突然屋外再次鈴聲大作,一聲咯噔的巨響從后院傳了過來,嚇得胖子猛地一蹦,慌亂之下,又打碎了樂正夕一個精致古老的茶杯。
惜雪心里一涼,琢磨著這下完了,這才是真正中了血人狂魔的圈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