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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動的云與靜好的月

蕭紅的動和張愛玲的靜/

云霞的最大特點是變。

“這地方的火燒云變化極多,一會紅堂堂的了,一會金洞洞的了,一會半紫半黃的,一會半灰半百合色。”(《呼蘭河傳》)這是色彩變化。

最注目的是形狀變化。“五秒鐘之內,天空里有一匹馬,馬頭向南,馬尾向西,那馬是跪著的,像是在等著有人騎到它的背上,它才站起來。再過一秒鐘,沒有什么變化。

“再過兩三秒鐘,那匹馬加大了,馬腿也伸開了,馬脖子也長了,但是一條馬尾巴卻不見了。

“看的人,正在尋找馬尾巴的時候,那馬就變靡了。

“忽然又來了一條大狗,這條狗十分兇猛,它在前邊跑著,它的后面似乎還跟了好幾條小狗仔。跑著跑著,小狗就不知跑到哪里去了,大狗也不見了。

“又找到了一個大獅子,和娘娘廟門前的大石頭獅子一模一樣的,也是那么大,也是那樣的蹲著,很威武的,很鎮靜地蹲著,它表示著蔑視一切的樣子,似乎眼睛連什么也不睬,看著看著地,一不謹慎,同時又看到了別一個什么。這時候,可就麻煩了,人的眼睛不能同時又看東,又看西。這樣子會活活把那個大獅子糟蹋了。一轉眼,一低頭,那天空的東西就變了。若是再找,怕是看瞎了眼睛也找不到了。

“大獅子既然找不到,另外的那什么,比方就是一個猴子吧,猴子雖不如大獅子,可同時也沒有了。

“一時恍恍惚惚的,滿天空里又像這個,又像那個,其實是什么也不像,什么也沒有了。” (《呼蘭河傳》)

張愛玲筆下的云也充滿變數。“香港雖說是沒有嚴寒的季節,圣誕節夜卻也是夠冷的。滿山植著矮矮的松杉,滿天堆著石青的云。云和樹一般被風噓溜溜吹著,東邊濃了,西邊稀了,推推擠擠,一會兒黑壓壓擁成了一團,一會兒又化為一蓬綠氣,散了開來。”(《茉莉香片》)

云霞不定,無恒色無恒型,所謂白云蒼狗。

月亮正好相反,恒定不變。

當然變還是要變的,但在一個時間里,比如今天晚上,肉眼看不出什么變化;況且它的陰晴圓缺是在固有的范圍內循環往復,也就是古人講的“常”“恒”“道”,故而這種變也可以說是不變。

蕭紅說月亮是“不轉動的白色的月輪”(《兩個青蛙》)

張愛玲說得更哲學一些,謂之“沒有時間性的月亮”(《赤地之戀》)。時間變動不居,超越時間即為不變。

她這樣寫:“過三十歲生日那天,夜里在床上看見洋臺上的月光,水泥欄桿像倒塌了的石碑橫臥在那里,浴在晚唐的藍色的月光中。一千多年前的月色,但是在她三十年已經太多了,墓碑一樣沉重的壓在心上。”(《小團圓》)這是“秦時明月漢時關”的意境。今天的月亮也就是一千多年前的月亮,同樣的光輝,同樣景色。

這樣的月色下,人的感覺也是恒定的。“玻璃杯里的茶微微發光,每一杯的水面都是一個銀色圓片,隨著船身的晃動輕輕地搖擺著。她的臉與白衣的肩膀被月光鍍上一道藍邊。人事的變化這樣多,而她竟和從前一模一樣,一點也沒改變,這使他無論如何想不明白,心里只覺得恍惚。”(《五四遺事》)茶杯的水面折射月光,現在與過去互相映照,月不變人亦不變。

云動月不動。

生活樣式:漂女蕭紅,宅女張愛玲/

“天空一些云忙走”(《生死場》),蕭紅也忙著走,終身都在匆匆趕路。

她從故鄉呼蘭城出發,輾轉于哈爾濱、北京、青島、上海、武漢、臨汾、西安、重慶、香港,其間還去了東京,總共11個城市,顛沛流離,無家可歸。最后的日子是在香港一所醫院的病床上度過,也是匆匆。窗外日軍炮火隆隆,山河破碎,人心張皇。

蕭紅是流亡者,屬于東北流亡作家群體。這是她的時代標簽。

對于出生以及成長的呼蘭縣城的家,她是不親的、疏離的。家里房舍看上去高大結實威風,但內里卻空虛,“我家是荒涼的”,這話在《呼蘭河傳》中說了不止一遍。還有院子,“我家的院子是很荒涼的”,這話在《呼蘭河傳》中說了也不止一遍。與其說那是她的家還不如說是父親的家。總之她是客,對生養她的家始終保持距離,打小就把自己放逐了,“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于沒有了”(《失眠之夜》)

親人中,唯一親的是祖父。祖父其實不是親生祖父,蕭紅的父母是過繼子,幼時送到堂伯父名下做兒子,這位老人便成了蕭紅念念不忘的祖父。蕭紅受了委屈,祖父蒼老的手撫著孫女頭頂說: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二十歲那年,我就逃出了父親的家庭。直到現在還是過著流浪的生活。”(《永遠的憧憬和追求》)她用的是“逃”。所以家的觀念于她并不深切,可有可無。

這說的是后來她與父親決裂的事情。蕭紅離家求學是在16歲,她1911年端午節出生,1927年秋季進入哈爾濱東省特別區立女子第一中學(現蕭紅中學)讀初中一年級。哈爾濱,這座中國最北方的大城市是她出逃第一站。

3年后也就是1930年蕭紅初中畢業,家里逼婚,她拔腳便走,這回逃得遠,到了北平(北京),進入女師附中(原師大女附中,現北京實驗中學)讀高中一年級。一年后回到呼蘭城,不久再次出逃北平。這次逃跑頗有幾分驚險,據傳是做通了小嬸和姑姑的工作,在她倆的掩護下躲在馬車的白菜堆里才得的手。然而好景不長,一個月后又回到哈爾濱。蕭紅說的20歲那年逃出父親的家庭應當指的是這一段。還有第三次去北平,那是成名后打算遷去居住,生生被愛人蕭軍拽了回來。

后來的線索就清晰了。蕭紅第二次從北平返回哈爾濱,走投無路中結識了蕭軍,兩人同居,一起在哈爾濱生活了將近兩年,便前往青島。離開的原因很簡單,被日本人盯上了,又不甘心做亡國奴。然而青島也不好呆,不足一年,又被人盯上了,只好繼續逃,目的地是上海。上海是東方大都市,創業機會多一些,更重要的是此時的蕭紅和蕭軍跟魯迅建立了通信聯系,而這位青年作家們的伯樂就住在上海。

果不其然,在魯迅先生的扶持下,二蕭一舉成功,蕭紅尤為突出。然而好事無雙,兩人情感裂痕擴大,決定分開一段時間,蕭紅遠走他國,去了日本東京。小住半年,返回上海。蕭紅是在1934年10月底從青島到的上海,刨去出國時間,在這里逗留了兩年半。

之后便是戰火中的逃亡。七七盧溝橋事變,八一三日軍進攻上海,民族抗日救亡運動全面爆發。時值1937年,蕭紅26歲。當年9月底,蕭紅與蕭軍以及一群文化人撤往武漢,繼續文化救亡活動。1938年年初,蕭紅一行應民族大學李公樸之邀,前往位于抗日前線的山西臨汾民族大學任教。一個月后,又隨丁玲率領的西北戰地服務團撤往后方西安。不久再赴武漢。日軍逼近,同年9月,蕭紅退往大后方重慶。在這座山城住了一年多,日本飛機不斷轟炸騷擾,攪得蕭紅無法安心創作,便于1940年1月底飛往香港,暫居九龍,那里無戰事,安靜許多。

這種相對平靜的日子維持了將近兩年,日本人又追來了。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進攻九龍,重病中的蕭紅轉移香港。日軍占領香港,蕭紅病危,輾轉兩家醫院,最終離開人世,時間定格在1942年1月22日10時,時年不到31歲。

這就是蕭紅離開家鄉后的足跡,不斷地走,不斷地走。有停頓,短則一個月,長則兩年多。

即便在居留的日子里也不得安生,總是在出租房之間搬來搬去,如暫居上海時就曾搬過七八次。最狼狽的時候幾乎流落街頭,那是在哈爾濱讀書期間,父親中斷了經濟供給,她失去住所,一下子跌落到社會最底層。她的小說《過夜》描述的就是這種狀態下一次尋找住處的經歷。那是一個寒冷冬夜,凍得她像哭泣一樣地流著眼淚。敲姨媽家的門,沒有應答,敲熟人的門,也沒有應答,只好沿街徘徊。她羨慕狗、妓女,因為他們有住處。終于一個形跡可疑的女人收留了她,在土炕上的碎氈片和爛棉花里捱了一夜。早晨發現套鞋丟了,女人還索要衣物抵扣房錢,她留下身上的單衫。感覺“好像和老鼠住在一起了”。

還有一篇《初冬》,時間在這之前,天剛轉冷。她在街上遇到弟弟。弟弟勸道:天冷了,再不能漂流下去,回家去吧!她答不。弟弟急了:漂流,漂流,就這么漂流著?嘴唇都抖動起來:“瑩姐,我真擔心你這個女浪人!”(蕭紅本名張迺瑩)

女浪人——流浪之女,多么貼切而又殘酷的稱呼。

換成時下語言,叫漂女。蕭紅的漂,不是北漂、海漂,而是國漂。離家前精神上已經漂了,之后從中國的北方漂到東方,從東又漂到中,從中再漂到西南,最后漂到東南,說她浪跡天涯不為過。她一生都沒有立錐之地。

祖父說:“快快長吧!長大就好了。”蕭紅寫道:“‘長大’是‘長大’了,而沒有‘好’。”(《永遠的憧憬和追求》)

張愛玲也是無房戶。

小時候她住在父親家,母親離異,在國外謀生。父親有房子,好幾幢,是從祖上繼承下來的,但都被他賣掉了,租別人房子住,最后死在出租屋里,當然也就不可能留給女兒房產。張愛玲16歲時逃出父親家,住進母親與姑姑合租的一套公寓,此后便一直租住公寓。蕭紅離家求學也是16歲,兩人出走時的年齡一樣。

張愛玲走得更遠。她1952年7月離開大陸去香港,住了一年多,中間去了趟日本,于1953年秋以難民身份移居美國。作為難民,她住過紐約救世軍舉辦的職業女子宿舍;身為作家,她在新罕布什爾州山林間的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生活了兩年。之后便在美國幾個城市居住,計有彼得堡、舊金山、華盛頓、邁阿密、紐約、柏克萊、洛杉磯,于1995年9月初在洛杉磯西木區一幢公寓的出租屋里去世,終年74歲。不知道具體日期,因為是在去世幾天后才被發現的。

從1957年到1964年間,張愛玲因創作電影劇本多次飛往香港,還去了趟臺灣。

最夸張的是80年代中期,張愛玲皮膚瘙癢,認定是跳蚤作怪,便頻繁更換住處。用她的話說,叫“逃蟲難”,為此“被迫倉皇搬家”,“難逃一樣地遷移轉進”,幾乎“天天搬家”。弄得連固定地址都沒有,中斷了與外界聯系,最重要的合作伙伴夏志清居然3年沒有收到她一個字。后來張愛玲無意中發現“圣誕信”上有人介紹醫生,經診斷不過是皮膚過度敏感,敷了些特效藥馬上就好了。對于這一段反常表現,張愛玲自己也覺得頗有意思,打算寫一篇“人蟲大戰”。(夏志清:《張愛玲給我的信件》第一百零六~一百零八封信)

考慮到張愛玲的壽命是蕭紅的一倍還多出13年,她的遷徙程度還是稍遜下風。最主要的這不是張愛玲的原本狀態,邁出國門的張愛玲已經不是當年的那位超級才女了,那時她一年能發表十幾篇散文和小說,而且篇篇是精品——任何一篇放在別人身上都足以成名。這時的她明顯在走下坡路,而且下滑得利害。到美國后,只寫了兩本書,一本是《粉淚》,后經自己譯為漢文,名《怨女》;一本是《半生緣》。嚴格說來,這兩本都不能算創作,前一本是《金鎖記》的再加工,后一本是《十八春》的再加工。當然還有《色·戒》,但這個短篇是在香港構思的,跟《秧歌》和《赤地之戀》一樣,同屬她初離大陸時的作品。

張愛玲的本原狀態應該在中國。

張愛玲,1921年9月19日(一說1920年9月30日)生于上海,1歲時舉家遷往天津,6歲時又搬回上海。18歲以遠東考區第一名成績被英國倫敦大學錄取,此時是1939年。由于“二戰”爆發,轉入香港大學。1941年底太平洋戰爭爆發,日軍攻占香港,港大停課,張愛玲1942年春夏之交返回上海,1952年7月離開。很簡單,只在三個地方生活過,上海、天津、香港,都是大城市。其中天津5年,香港5年,上海21年。

對了,抗戰勝利后的1946年初,張愛玲風塵仆仆地去了趟溫州,探視逃亡中的丈夫胡蘭成,連路上用去將近一個月。

她住過大宅門、花園洋房、西式洋房、石庫門,最中意的是公寓。她說:“公寓是最合理想的逃世的地方。厭倦了大都會的人們往往記掛著和平幽靜的鄉村,心心念念盼望著有一天能夠告老歸田,養蜂種菜,享點清福。殊不知在鄉下多買半斤臘肉便要引起許多閑言閑語,而在公寓房子的最上層你就是站在窗前換衣服也不妨事!”(《公寓生活記趣》)公寓,那是小資們保持個性的理想居所,鬧中取靜,張愛玲圖的就是這一條。就這樣,她躲進公寓成一統,一過就是十余載。當年有人在《滬報》上這樣寫:她住在一所五層樓公寓頂上,杜門不出,謝絕交往,大有“遺世獨立”之概。

如果說蕭紅是漂女,那么張愛玲就是宅女。

這說的是經歷,一動一靜。

婚戀:本我的蕭紅,自我的張愛玲/

蕭紅小時候便發現,家里的東西成雙成對,找不見單個的:磚頭配泥土,破壇子配破大缸,豬槽子配鐵犁頭,好像是成親結了婚,而且還生了兒女,比方豬槽子上長出蘑菇來。

小城實行包辦婚姻,訂婚也早,還是初中生的蕭紅就有了未婚夫,叫汪恩甲,是個“富二代”。蕭紅初中畢業,父親逼婚,苦悶之中一個男人出現了,他叫陸哲舜,沾點親,以表哥自居,領著表妹逃往北京。陸家實行經濟制裁,表哥退縮,表妹返鄉。兩人沒有同居,甚至沒有性關系,算是一次有名無實的戀愛吧,動靜挺大,干打雷不下雨。

第二次則是真的。蕭紅又出逃北京,陷入困頓,汪恩甲適時出現,把未婚妻帶回哈爾濱,兩人不僅配了對,豬槽子上還長出了蘑菇,女方懷了孕,這年她21歲。然而男人卻跑了,把蕭紅一人扔在同居的旅館里,讓她獨自承受400多塊錢的欠款(據說換算后約合今天的5萬元)。老板強留女人,揚言賣給妓院抵債。

危急中又一個男人出現了,叫蕭軍,前東北軍下級軍官,棄武從文,慧眼識才女,情動一時春。趁著發大水,蕭軍架一葉舟去救情人,蕭紅性急,蹭過路船只成功脫逃,欠旅館的錢自然是賴掉了。之后兩人同居,女人高聳的肚子里睡著汪恩甲的孩子。其間的酸甜苦辣蕭紅的《商市街》有詳盡記錄。魯迅先生說:他們的關系就像刺猬,貼得越近越會刺傷對方,離得過遠又不免互相思念。這對刺猬1932年8月建倉筑巢,1938年2月分手,一塊兒過了將近6年。蕭軍可以說是蕭紅生命軌跡中刻痕最廣、最深的男人,不光共同生活的時間最長,對她的文學生涯影響最大,而且是她精神上最依賴、心理上最信任的伴侶。身困香港醫院的蕭紅臨閉眼前還念叨他,說要是蕭軍知道自己在危難中,會像當年在哈爾濱那樣來救我出去。

第四個男人是名副其實的丈夫,名端木蕻良,作家、才子,比蕭紅小,姐弟戀。兩人舉辦了結婚典禮,來賓中有文學界的朋友,還有可以代表男方的親屬,相當正規。新娘跟上回一樣,挺著大肚子,懷的是蕭軍的孩子。丈夫好像長不大,家里家外都需妻子打理張羅。最過分的是危急關頭,端木的表現都不夠格。1938年夏武漢大撤退,只搞到一張船票,他自己竟先走了。日軍進攻港九,他又先走了,據說是“突圍”轉移內地,把病重的蕭紅委托給一個“粉絲”。只是在最后他才回轉,此時距妻子離世僅剩10天時間。蕭紅與端木蕻良從1938年5月結婚,到蕭紅去世,婚齡3年8個月。對于自己的失職,端木蕻良非常悔恨,自責不已,獨身18年,身邊一直藏著蕭紅的一縷發絲。

第五個男人就是這位“粉絲”,駱賓基,小蕭紅6歲,青年作家,同屬東北流亡群體。他與蕭紅相守44天,不離不棄,最后為她送終。端木一方曾為他的不負責任做辯解,說是丈夫看到了駱賓基與蕭紅之間不應該有的舉動,便主動躲開了。能有什么動作呢?一個連說話都費勁的危重病人。由此亦可推斷,兩人之間不大可能發生性關系。用今天的語言說,駱賓基是接盤俠,大仁大義,純爺們兒。蕭紅最后的日子里能碰上這樣一個男人是她最大福分。

算下來,從蕭紅19歲近接觸第一個男人開始到她離世,12年時間里總共密切交往5個異性,具有實質性意義的有3位。

在那場唯一的婚禮上,蕭紅敞開心扉:我只想過正常的老百姓式的夫妻生活。沒有爭吵,沒有打鬧,沒有不忠,沒有譏笑,有的只是互相諒解、愛護、體貼。

她盼著有一個安定的婚姻和家庭,卻始終動蕩不已,失望之極的她對朋友梅志說:我好像命定要一個人走路。

蕭紅過世的消息傳到蕭軍那里已是3個多月后。他在日記中寫道:對于她,我不是悲悼過去的戀情,只是傷懷她的命運。

張愛玲與蕭紅一樣,一生中只與3個男人發生過性關系。兩人都是事不過三。

第一位是獨樹一幟的文化學者胡蘭成,洞見第一流,文章第一流,書法第一流,俘獲女人芳心的本領也是第一流。此人極其自信,曾放言:大凡女人,我都可以設想是我的妻。張愛玲是他的第幾位女人說不清,但他絕對是張愛玲的第一個男人。

他們相戀是在1944年暮春,張愛玲將近23歲。此前已有大量作品問世,談愛情論婚嫁,小說也大抵以男女婚戀為題材和線索,著名的如《傾城之戀》,儼然歷經滄海,是這方面的專家里手。然而說出來沒人相信,除了青春期對表哥朦朧的單戀外,竟從來沒有對異性動過情,更無實際行動,不要說身體接觸了,連手都沒有拉過。

張愛玲與胡蘭成于當年夏秋之交結為連理,以婚書為證,燃花燭拜天地,女方一位朋友、男方一位晚輩在場。由于胡蘭成的漢奸身份,而此時抗戰勝利已遙遙在望,故兩人關系不宜公開,唯恐帶累女方,屬于地下婚姻。兩人1947年初夏分手,婚姻關系持續將近3年。

第二位是電影人,叫桑弧,自學成才的編劇加導演。與胡蘭成關系的破裂打斷了張愛玲的慣常生活,使她久久不能適應。這時候桑弧出現了,擔任她的第一個電影劇本《不了情》的導演。桑弧漂亮有才華,又是單身,兩人自然而然生出戀情。桑弧可能是個不錯的情人,只是不夠勇敢,面對曾經的漢奸的妻子,終于退縮了,與別人結婚,而張愛玲則平靜地接受了這一結果。這場情事無疾而終,從1947年春夏到1951年上半年,靜靜地保持了4年。

第三位是劇作家,叫費迪南·賴雅(Ferdinand Reyher),德裔美國人。兩人是張愛玲初到美國時在麥克道威爾文藝營結識的。住進這里的作家經濟狀況都不好,賴雅尤其差,早已過氣,基本被社會遺忘了。他們1956年8月結婚,張愛玲35歲。賴雅又老又病,于1967年秋去世,這年張愛玲46歲。這段婚姻持續11年。此后張愛玲再未結婚,也沒找情人,獨自走完孤寂的一生。

張愛玲與胡蘭成結婚,胡蘭成提筆寫婚書。問寫些什么?張愛玲道:胡蘭成張愛玲簽定終身,結為夫婦。胡蘭成點頭,寫好。略一沉吟,補上: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兩人分別簽上自己名字。胡蘭成花心濫情,張愛玲要求丈夫做出選擇,他心有不甘。張愛玲責道:你我婚約上寫著愿使歲月靜好,現世安穩,你給我安穩了嗎?

盡管張愛玲與蕭紅同樣只與3個男人建立過性關系,但保持時間要長久得多,在蕭紅身上,短的只有幾個月,最長的不過6年;而且蕭紅的婚戀史僅僅12年,張愛玲長達23年。

一般情況下,沒有人不想安穩靜好,特別是女人。然而人性中確實又存在不穩定因素,比方求新求異,這就需要喚出理性去抑制它。用弗洛依德人格結構學說來套,求新求異的沖動屬于本我,理性屬于自我。人人都存在這樣的沖突,蕭紅和張愛玲當然也不例外。

蕭紅的本我很強大。上世紀30年代初,前衛青年群體盛行“杯水主義”,主張更換情侶像喝一杯水那般輕易,蕭紅是其擁躉。一位朋友批評她,蕭紅沉默良久,最后迸出一句:你真封建!

張愛玲不同,本我很弱。《金瓶梅》是公認的淫書,有大量性事上的自然主義描寫,這本書張愛玲讀過多遍,非常仔細,連人物的衣飾都記得清清楚楚,唯獨對其中刺激性場面一點反應都沒有。日常生活中,包括婚后,她對性事“總是若無其事”,從來就沒有主動過。

如何對待本我呢?蕭紅是常常放棄自我,有一種聽天由命的放任。張愛玲的本我原本就弱,再加上很慎重,很克制,很理性,不僅在文藝群中屬于另類,即便放進一般女性行列,其冷靜也是少見的。

這說的是婚戀,一動一靜。

作品:蕭紅多變,張愛玲穩定/

蕭紅的作品,前后變化很大。

她文青出身,入行時滿嘴文藝腔。比如《腿上的繃帶》,刊載于1933年7月,屬于早期作品,描寫的是一個人稱老齊的熱血學生革命和戀愛雙重失敗的遭際。小說這樣開頭:“老齊站在操場腿上扎著繃帶,這是個天空長起彩霞的傍晚,墻頭的楓樹動蕩得戀戀愛人。”這還過得去,再看這一句:“老齊以為這個帶著青春的姑娘,是在向他輸送青春,他愉快地在笑。”

蕭紅的創作過程同時是她作為一個作家的成長過程,充滿了探索性和不確定性,無論對象、主題、文字、風格、體裁都是變化著的。

以題材論,《生死場》與《呼蘭河傳》寫的雖然都是東北鄉土,但前者是自然主義的,主題沉重,處處兇險,步步死亡,氣氛極其壓抑,文字亦昏暗不明,情節突兀不清,重口味,強刺激,讀一遍如同在地獄間行走一遭;后者是現實主義的,明朗鮮亮溫潤,無論是人還是物都活得本能而倔強,洋溢著生的樂趣,文字清新淡雅,簡約大氣,籠罩著輕輕的憂傷,是一幅回蕩著詩情的水墨風情畫卷。《商市街》和《馬伯樂》寫的雖然同是大城市,但前者偏重于白描,按蕭軍的話說屬于“不折不扣的生活紀錄”,結構松散,由一個個小故事組合而成,文字沒有多少特點;而后者則屬于深加工再創造,故事連貫,情節緊湊,人物性格鮮明,走筆輕松流暢,嬉笑怒罵嘲諷調侃無所不包。

《呼蘭河傳》和《馬伯樂》可以說是蕭紅大部頭創作中的精品,出版時間同在1941年,但風格迥然不同,根本看不出是同一個人所為。就風格論,《呼蘭河傳》是沈從文式的,《馬伯樂》則是老舍式的,前者是詩,后者是小說。

蕭紅還實踐了一種被稱為散文體的小說體裁,就是用散文的方式去構建小說,這個內容后面要專門討論。這里只簡單提示一點,即這種弱化故事從而脫離了統一情節統一人物關系的文體,特別適合于自由發揮,筆隨心走,到哪兒算哪兒,從而使小說呈現出變化不居、跳躍靈動的詩性節奏。

作家都是從文青走過來的,張愛玲也不例外,盡管她是天才。

對于自己的文藝腔,她曾狠狠地嘲笑過。她回憶起學生時代的一篇名為《理想中的理想村》的作文,就是以“我最不能忍耐的新文藝濫調”寫就的,其中有這樣令人汗顏的句子:“在熏風吹醉了人間的時候,你可以待在小船上,不用劃,讓它輕輕地,仿佛是怕驚醒了酣睡的池波,飄著飄著,在濃綠的垂柳下飄著……這是多么富于詩意的情景喲!”中學將畢業,她的兩篇小說刊登在校刊上,一篇名《牛》,一篇名《霸王別姬》, “新文藝腔很重”。(《存稿》)好在不是面對社會,否則真要羞愧死。

然而在她正式登上文壇,便絲毫見不到文藝腔了。無論是散文還是小說,出手便十分老辣,無論是思想性還是藝術性都是超一流的,有著學院的素養和精致,業內的傳統和范式,民間的通俗和趣味,同時又有著自己的特色,所謂張看、張說、張文,還培育出一批鐵桿粉絲——張迷,留下一個研究領域——張學。

看看她最早發表的散文《更衣記》就清楚了。寫的是近現代服裝的變更,但能讀出背后的經濟與政治以及民族性格,也就是文化。文字更是好得不得了,隨便摘出一句都能令人再三捧讀,不忍放手:“在政治動亂與社會不靖的時期——譬如歐洲的文藝復興時代——時髦的衣服永遠是緊匝在身上,輕捷利落,容許劇烈的活動,在十五世紀的意大利,因為衣褲過于緊小,肘彎膝蓋,筋骨接筍處非得開縫不可。中國衣服在革命醞釀期間差一點就脹裂開來了。‘小皇帝’登基的時候,襖子套在人身上像刀鞘。中國女人的緊身背心的功用實在奇妙——衣服再緊些,衣服底下的肉體也還不是寫實派的作風,看上去不大像個女人而像一縷詩魂。”這樣的東西,是22歲的女子寫出來的嗎?

這意思是說,張愛玲出道便占據高位,其文學之路不存在上升曲線,沒有成長問題,始終平穩如一,從創作理論到表現方式都相對固定。比照她1943年初登文壇的作品與晚年作品,看不出有多大差距,依然保持著冷靜的敘事方式,只不過更加安靜平和而已。

這說的是創作道路,一動一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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