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文字獄
- 告別香巴拉
- 郭建龍
- 4557字
- 2015-11-16 17:36:34
方以民已經被關了兩天。除了第一天把他吊了半個小時,其余的時間他們并沒有折磨他。他仍然戴著手銬,但可以在屋內走動。屋里有一張低矮的小木床,鋪著一席毛毯。其余所有活動的東西都拿走了,據說,這是為了防止囚犯自殺。
為了防止囚犯逃走,窗戶很小,還裝著一排鋼筋。房間里很暗,偶爾幾只麻雀落在窗外的樹上,成為囚犯能夠看見的少有風景。
第一天,看守把雙肩脫臼的方以民放了下來,請來了農場的醫生,給他把脫臼的部位接上。他們把方以民放在毛毯上,出去了。大部分時間,方以民躺在毛毯上一動不動。他在回憶這兩天發生的事情,如果不是那天陳剛這么巧回來,他或許已經逃脫了。一件意外的事情可以改變人的一生!
如果他有那二十塊錢,也可以逃走。如果他不選擇在陳鎖那兒躲藏,而是在前幾天夜晚設法離開農場,也不會被捕。可能性很多,但結果只有一個。他也許再也回不到北京,見不到父母了。
試圖不去想這些是不可能的。他開始想沈倩,不知道姑娘怎樣了。他被抓起來最后看了沈倩一眼,雖然只看到了身影,卻想到了姑娘的面容應該是什么樣子的:大張著雙眼,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實,更不敢相信情人就在這兒被捕。
看守送來了晚飯,兩個棒子面窩窩頭和一撮老咸菜。但第二天早上,看守把新的食物放進來,把半干的窩窩頭和老咸菜又拿走了。囚犯什么都沒有吃。
第二天下午,他正在睡覺,突然聽見有人說話:“唉,你不吃東西不行。”
這個聲音有些熟悉,是他的好友王石林的父親王剛,一個矮個子愛嘮叨的老人。方以民在王石林家吃飯時,經常見到老人。
“吃點東西吧。”那聲音還在說。
“叔叔,怎么是你?”他驚喜地問道。
“是他們叫我來看著你。我是看守,不是你叔叔。”王剛是個五十多歲的老人,須發盡白。他彎腰把窩窩頭拿起來,又彎腰遞給了躺著的方以民。
“可他們為什么讓你來看守?”
文字獄“那你就不懂了。有時候,熟人比生人更麻煩。如果是個生人,你會逃走,可熟人看著你,你就不會了。”王剛說,“我們家石林總想幫你,他們都知道,派我來,石林怕他爹出事,就不敢動了。”
“難道我真的沒有辦法了?”方以民悲傷地說。
“先吃東西,別把身體弄垮了。其他的,以后再說。”老人說。
方以民咽了口唾沫,大概餓得不行了,掰開窩窩頭,吃了起來。老人謹慎地走出去,把門鎖上。之后大部分時間,他根本不走進來,只是在門外把方以民的食物遞進來。然而,由于寂寞,不管是看守還是囚徒最后都忍不住要說話了,他們就隔著門開始了交談。
“石林怎么樣了?”
“石林想救你。我不讓,說他是異想天開,不光救不出你,還會把他自己也搭進來。他們說一千句你是壞人,我也不會相信,可我不想把我親兒子賠進去。”
“我明白。可他想怎么救我?”
“這間屋子在改成牢房以前,本來是一個老頭子的家。他已經死了好幾年了,在你來之前就死了。老頭子一死,才改成了臨時的牢房。石林從小在這兒玩,知道在你的后墻,有一個洞,有一個拳頭那么大。”
方以民用目光尋找著老人說的那個洞,但什么都沒發現。
“沒有啊。”他說。
“有,你現在別找了,那個洞后來修整屋子時被用土堵死了。可別的地方都是結實的土坯,夾雜著碎石頭夯成的,只有這個洞是用松土填上的。不過,告訴你這個也沒用,原來,石林想讓你把洞掏出來,從那兒遞給你一把刀,剩下的事兒,只能你自己看著辦了。他只能幫你這么多。可現在他不會這么干了,因為他爹給派來看守你了。”
“趙永堅和裴新利呢?”
“也別指望他們。趙永堅和裴新利都給派到紅星農場去了,離這兒有一百多公里,幾天之內不會回來。別怪我說得不好聽,以民,想靠朋友救你,只會害了朋友。”
“難道我就真的出不去了?”
老人停頓了一下,小聲地說:“你的事兒,石林跟我都說了。”
“那又怎么樣?”
“我問你,你知道為什么你被抓起來了?你想過沒有?”
“我也很奇怪。”方以民說,“為什么只有幾個朋友知道的事情,偏偏這時候出了問題?”
“你太不小心了,孩子,這怪你。你不小心在兩件事上。第一件,你不該和那個叫沈倩的女孩子太親熱,你明明知道魏偉已經看上她了。”
“魏偉看上她了?”方以民激動地說。
“是啊,你看上了魏偉的女人,我就說她是魏偉的女人吧,反正跑不掉的。你現在明白,魏偉為什么要抓你了吧?”
方以民用頭撞著門上的鐵皮,他想起了那天在魏鐵頭的辦公室看到魏偉和沈倩在一起,沈倩如同剛剛哭過,那時一定是魏偉在逼迫沈倩。如果他那時追問一下,或許就能得到答案。但他太天真了,毫無防范心!
“可你怎么知道的?”他問。
“全農場沒有幾個不知道的。魏鐵頭為了拴住兒子魏偉,想把沈倩招做兒媳婦。他找花姐給他做媒,小沈沒有答應。”
方以民為自己的遲鈍感到吃驚。花姐說媒的事情他知道,可沈倩沒有告訴他,花姐介紹的就是魏偉!
門外,老人還在繼續說著:“第二件事情,我還沒有想明白,你自己想想。那本書你都告訴了誰?這么大的事情為什么不保密?”
“沒有人知道,連石林都不知道。”
“這太好了,先把石林給洗白了。還有誰知道?”
“沒有人知道。”
“沈倩知道嗎?”
“她知道。”
“難道她不是人?”
“她不會的。知道的只有兩三個人,他們都很可靠,都不會出賣我。”
“還有誰?”
“趙永堅,和我住一個房間。還有裴新利。”
“其他人呢?”
“沒了。”
老人想了想,也嘆了口氣:“你自己再想想吧,以民。你太天真了,不要怪別人。以后注意,再碰到這幾個人的時候,要留意看他們誰出賣了你。”
老人在門口不說話了。方以民站起身,移到了后墻,他用手摸索著,尋找那個許久以前留下的洞。整座房子是土坯的,但制作土坯時由于夾雜了石灰和砂石,墻壁像石頭一樣結實,哪怕有工具也無法打穿墻壁,更何況徒手。但在墻的正中間靠近地面的部位,有一個地方的土和別處不一樣。
方以民用手摳了摳,可以摳下一些土渣,這兒應該就是老人提到的那個洞。沒有任何工具,方以民只能用指甲摳著。半個小時左右,只摳下來一小把土。他據此判斷這個洞只有他小臂粗細。如果打通了,按照王石林的設想,從外面塞一把刀給他是可以的,但這把刀有什么用?難道要他去殺人?他做不到。
或者用刀把洞挖得更大?然而,第一,這需要時間;第二,洞挖大了,不可能不被發現。方以民感到很灰心。為了避免被人發現,他把床移過來,擋住了墻壁。由于屋內光線昏暗,人們很難發現他移動了床,更不容易發現那個洞了。
至于洞的另一端,由于這間屋子的后墻就是大院的南墻,洞的另一端已經在大院之外了,很少有人會到那里去,不容易被發現。
傍晚,老人送飯時發現他移動了床,卻裝作什么都沒有看見。“沒有用的。你小心點。”他嘆了口氣說。
出門后,他又轉身說:“過幾天我就要病倒了,他們會換人來看守你。到時候出什么事都和我無關了。”
“你能幫我個忙嗎?”方以民問道。
“什么忙?”
“如果裴新利或者趙永堅回來了,能讓他們來看看我嗎?”
“私下里放他們來,辦不到。”老人說,“不過,我可以給他們捎個信,說你想他們。”
“能見到他們嗎?”
“不可能。不過,你可以把紙條從洞里塞給他們。”
“我沒有紙筆。”
“會有的。”老人說。
然而,兩天后,老人還沒有離開,裴新利先來了,這不僅讓方以民感到意外,也讓老人不解。屋內的方以民聽到了屋外裴新利和老人的對話。
“你怎么來了?”老人問道。
“我來探望方以民。”裴新利說。
“沒有書記或者保衛科長的允許,任何人都不能探望他。”
“我有書記的允許。”裴新利說。
過了一會兒,門開了,裴新利走了進來。在他的身后,老人把門關上了。方以民疑惑地望著朋友。
“以民,我來看你。”裴新利說。
“你是怎么……”
“我就要調到紅星農場去了,和趙永堅一起。趙永堅還沒有回來,我申請在走之前看你一次,他們批準了。”裴新利說。
“把你們調走?”
“是的。”
“因為我嗎?”
“別這么想,以民。”裴新利含糊地說,“我的時間不多,我們把事情集中到關鍵的地方吧。我之所以來,是想告訴你一些事。”
“出了什么事?”
“你的事兒,是魏偉干的。魏偉喜歡上了沈倩,才會對你下手。”
他感激地望著朋友,裴新利前來告訴他這件事,一定冒著不小的危險。他也為朋友被調到紅星農場感到抱歉。紅星農場的海拔比這里高兩百米,別小看這兩百米,那兒的氣溫比這里低好幾度,收獲的季節比這里晚半個多月,產量也低。把他們送往紅星農場,是對他們的懲罰。
“你怎么知道的?”方以民問。
“魏偉喝醉了酒,向別人炫耀的時候說的……這個消息很可靠。”
“沈倩怎么樣?”
“她沒事。她不會答應的。以民,我很難受,我幫不上你什么忙。”裴新利一臉真誠,“我甚至連點日常用品都沒法給你帶,他們不讓。”
“那又是誰把書的事告訴魏偉的?”方以民急切地問。
裴新利疑惑地搖了搖頭,“我也不清楚。不會是趙永堅,不會的。”
“難道是……”
“不是我,也不會是沈倩。我想不出來,以民。或許我們討論的時候,正好被人聽去了。我一定要弄個水落石出。”
方以民點了點頭。他也不相信他的朋友會背叛他,也許真的是有人從外面經過時聽到了,報告給了魏偉。人的命運往往是由偶然性決定的。
“你有沒有聽說他們要怎么對待我?”他問道。
“還不知道。他們沒有找到書稿,暫時還不能拿你怎么辦。現在,你父親還不知道你出事了,還不知道。”
“沒人告訴他?”
“打電話要先匯報給誰打,通信要檢查。沒有機會。不過,我會想辦法通知你父親的,請他趕快想辦法,或許還有機會。”
“永堅怎么樣了?”
“他很好,只是回不來。”
“我知道了。”方以民抱住了裴新利,感激地說,“謝謝你,謝謝。我方以民最對不起的偏偏是最好的朋友。”
“我們最感謝的也是你,以民。你不會明白,和你在一起的日子我們學到了多少東西。”
兩位朋友互相鼓勵著。方以民突然要求道:“幫我傳個話給沈倩。就說如果我一年出不來,就找個好人嫁了吧,不要等我。”
“我會說的。不過我知道,這沒有用。”
裴新利站起來,準備離開。他的時間不多,方以民能看出他的謹慎。他喜歡朋友的這種性格,只有這樣,才能在這個野蠻的世界生存。
他叫住了已經轉身的裴新利。“還有一件事。”他說。
裴新利轉過了身,他的眼神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仿佛早已經明白方以民接下來要談的是什么事。但方以民沒有發覺。
“聽著,那部書稿用塑料紙包著,塞到了第一間牛圈的頂棚下面,我怕時間長了會被人發現……如果有機會,你可以把它取走。留著自己看也行,交給我父親也行……燒掉也行。”
“我會盡快取走,免得被別人發現,對你不利。”裴新利說。
方以民注意到他嘴角有一線隱藏不了的笑容,顯得很別扭。但他擁抱了朋友,把他送走了。裴新利走后,他又陷入了沉思,他相信朋友們不會出賣他,一定是被人偷聽了。這個人是誰?在他的隔壁住著一對中年夫婦,對于隔壁的年輕人整天在一起討論常常表示不滿,說影響了他們的睡覺。難道是他們?
出乎他的意料,裴新利離開后,老人隨即被調走了,換成了兩個年輕的保衛科員。他甚至連和老人最后打招呼的機會都沒有。
三天后,魏偉再次提審方以民。
方以民還沒有坐下,對面的魏偉已經冷笑著把一疊紙丟了下來,紙片如同飛舞的蝴蝶一般散開,掉落在方以民的面前。
“這是什么!”魏偉說。此時的他已經沒有了上次的軟硬兼施。對于審問者來說,最重要的證據已經拿到,語氣中只剩下了冷冰冰的逼問。
這的確是方以民的書稿。他經過了幾次努力,才做到不跌倒在地。他的眼睛已經模糊了,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是真實的。
他以反革命罪被判處了十五年有期徒刑。
幾天后,北京傳來消息,在以反革命罪拘捕方以民的父母時,方以民的母親周寧君在家中割腕自殺,父親被帶走,家中被搜查。
方以民絕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