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永堅從紅星農場回來了。期間一直傳說他將和裴新利一起調往紅星農場,但方以民一判刑,魏鐵頭就召回了他們。
再過幾天,方以民就要被送往蘭州的監獄服刑。對于趙永堅來講,這幾天是唯一能夠見到方以民的機會。然而,魏鐵頭此時已經禁止任何人與方以民見面,對于趙永堅的請求不理不睬。
趙永堅圍著關押方以民的房間轉了兩圈。在門口,有兩個人一刻不離地站著崗,他們手中有兩桿五六式步槍。一旦一個人要去廁所,另一個人就會加強警戒。
趙永堅羨慕裴新利見到了方以民最后一面,他們曾談到了會面的情況。
“你們當時都談了什么?”趙永堅問道。
“他把書稿托付給了我,但我還沒有來得及去取,就已經被發現了。”裴新利痛心疾首地說。
“你們談話的時候,沒有被外人聽了去?”
“不可能,我們聲音很小。”
“他還說了什么?”
“是我主動提出來,要把他的情況告訴他北京的家人,讓他們想辦法救以民。但沒想到,他的家人也出事了。”
一天傍晚時,在去食堂的路上,趙永堅遇到了王石林。王石林同樣精神不佳,卻又極力掩飾著自己的沮喪。他們若無其事地越走越近,直到肩并肩走在了一起。
“今晚給他送刀去。”王石林低聲說。
“怎么送?”
“那個后墻上本來有一個洞,修理房子的時候,用泥封死了,但可以挖開。”
“挖開有多大?”
“很小,胳膊粗細,人出不來。我爹當了幾天看守,把這事告訴了方以民。他今晚應該能挖開,我想遞進去一把刀。”
“你怎么知道他今晚會挖開?”
“今晚是他最后的機會,明天就要被送走了。他會盡力,也知道我們會盡力。”
“給了刀有什么用?”
“沒什么用,以防萬一吧。還有,不要把我們的談話告訴裴新利。”
“為什么?”
“我爹說,裴新利看完方以民后,方以民就出事了……”
“裴新利跟我講了,是這么回事……”
王石林打斷了趙永堅的話:“以防萬一吧,不要拿你和別人的命開玩笑。”
“今晚我去送吧。”趙永堅說,“我會一直等到天亮。如果我不來找你,就是辦成了。”
王石林點了點頭。他們分開了。趙永堅吃完了飯,回到住處。他身邊沒有刀,卻記得方以民有一把半尺長的小刀。趙永堅在方以民的床墊下找到了那把刀,為了減小體積,把刀鞘拿了下來。熄燈號響過,他熄滅了屋內的蠟燭,又等獵殺了一會兒,估摸著人們全睡了,才悄悄從房間里出來。
夜色很濃,沒有月亮。趙永堅來到了院外牢房背后的墻邊,他用手摸著墻根,希望能找到那個洞,但沒有成功。他把耳朵緊貼在墻壁上,剛貼上去,就被一種細微的聲音吸引住了。這種聲音仿佛是一個人在用一塊石頭輕輕地撞擊著土地。他用耳朵確認著聲音傳來的方位,終于,他發現在墻根的一處地方,有一塊土質不同于別處。這塊土只有碗口大小,比別處松軟一些,聲音傳出的方向恰在它的背后。
他在外面用刀挖,由于有工具,進展很快。里面的人仿佛感覺到外面的動靜,暫停了一會兒,又加快了進度。
大概過了半個小時,趙永堅覺得刀子捅開了土,里面是空的。接著,一個人在用手把他手里的刀子往里拽,他順勢松了手。
外面的人和里面的人都沒有說一句話。趙永堅開始把外面的土塞回洞口,以免第二天人們看出破綻,他還搬了塊石頭擋住那兒,把旁邊的草移了幾棵,確信人們不會輕易發現,才離開。他多想和方以民說句話!卻做不到。他也想不出用這把刀能干什么,但這是他對朋友唯一能提供的幫助。
他沒有告訴裴新利,也沒有去見王石林。第二天,他以身體不舒服為由請了假,沒有去地里勞動。他在屋里睡了半天,以為方以民已經被送走了。
然而,等了兩天,再沒有關于囚犯的任何消息。就在趙永堅以為這樣的狀態會永遠持續下去的時候,蘭州監獄派來了一個陌生人,負責把方以民接到蘭州去服刑。方以民和這里告別的時刻終于來到了。
蘭州監獄來的人是一個二十歲上下、身材魁梧、穿著制服的年輕人,他來的時候已經是晚上了,于是在這兒待了一夜。魏偉親切地稱呼他小陳,還帶他去喝了酒。第二天清晨,魏偉和小陳來到了關押方以民的囚室。見到進來的人,囚犯的表情略帶驚訝,但他隨即明白他們是來帶他走的。
“他有什么東西嗎?”小陳問道。
“沒有。”
“你有什么東西嗎?”小陳又問了囚犯一次。
囚犯搖了搖頭。于是兩人分別站在了囚犯的兩側,等他站起來。除了他們之外,還有一個人跟在方以民的身后,走出了囚室。那人是魏偉的手下,一個農場保衛員。方以民瞇起眼,望了望農場的藍天,向著不遠處的兩輛吉普車走去。
在他們和吉普車之間,站著一個熟悉的身影。是沈倩!魏偉臉色發白,他抓住方以民的手臂,試圖讓他避開姑娘,但方以民掙脫了。
“這是怎么回事?”小陳問道。
方以民沒有理睬小陳,徑直朝姑娘走去。在他的身后,保衛員向小陳解釋著,但方以民根本沒有聽清楚他說了什么。
方以民走到了姑娘的身邊,姑娘不顧一切地抓住方以民戴著手銬的雙手。
“我該怎么辦?”姑娘說。
“別等我。找個好人家。”
“我要等你。”
“別等我,我已經沒機會了,他們不會放過我的。”
“可我怎么辦?我們本來說得好好的,這么快,什么都沒有了,我該怎么辦?”姑娘說。
“笑一笑,如果最后一眼看到你在哭,我會很難受。”方以民說。
姑娘動了動嘴角,卻笑不出來。
“失去了自由才知道世界上最珍貴的是什么,”方以民說,“別難過,只要活著、有自由就別難過。你遲早會習慣沒有我的。”
“我會記住你說的話。我不會忘了你,我會好好活著。”姑娘說。
“該走了。”小陳說。
姑娘遞給方以民一雙毛線手套,轉身離去,再也沒有回頭。方以民捏著毛線手套,把頭扭向了別處。魏偉想把方以民手中的手套奪過來,被小陳制止了。
囚犯上了車。按照規矩,魏偉將陪小陳把方以民送到蘭州。他們分別乘兩輛北京吉普,一輛是小陳帶來的,另一輛是農場的車。魏偉堅持讓方以民坐到自己的車上,囚徒坐下后,他把囚徒右手的手銬打開,連著他的左手銬在了后車門上。保衛員開車,他本人則坐在后座方以民的身邊。
在汽車出院門的時候,方以民看到裴新利和趙永堅站在院門口,他們也是來送自己的。裴新利和趙永堅正在交談著,趙永堅看到了方以民,揮了揮手。
“是裴新利出賣了我!”方以民用盡全力向著趙永堅喊道。魏偉把方以民壓住,用拳頭狠砸他的嘴巴,讓他閉嘴。他沒有機會喊第二遍,也沒有機會確認趙永堅聽到沒有。
車出了大門,門外有一個出殯的隊伍,大約有十幾個人穿著白色的衣裳,兩個男人跪在一棟房子前痛哭流涕,方以民記得他在這棟房子里藏了好幾天。保衛員和魏偉在談話。
“把陳鎖的錢全花光了,她終于死了。”保衛員說。
“他們沒錢出殯,場里給了五塊錢,親戚又湊了幾塊錢,要不然,連下葬都成問題。”
“這讓我想起來了,懸賞方以民的那十塊錢最后給誰了?陳剛不是一直說是他發現了方以民嗎?”保衛員好奇地問道。
“是小馬第一個抓住他的,”魏偉故意碰了碰身邊的方以民說,“我們把錢給了小馬。沒有陳剛什么份,我們沒說他有包庇罪就算寬大了。”
汽車已經離開了農場,拐彎之后,那些房子都消失了。汽車在空蕩蕩的公路上疾馳,他們的第一個目標是西寧,從西寧再去蘭州。
魏偉坐在方以民的身邊很不自在,因為對方顯然已經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對他充滿了敵意。本來,他懷著幸災樂禍的心情望著這個已經無路可走的對手,但沈倩的出現破壞了他的心情。
他感到自己可能永遠也得不到那個姑娘了,哪怕方以民已經被抓起來。只要方以民還活著,就會成為她心中永遠的疤痕。況且,十五年后,方以民出獄時會采取什么行動,就沒人能預測了。
“我只是公事公辦。”魏偉嚅囁著打破了沉默。
方以民沒有吭聲,他攥著姑娘送的手套,陷入了沉思,似乎不愿意魏偉破壞掉他心中的寧靜。
“要知道,我擔著保衛國家安全的責任。”魏偉說。
方以民仍然不說話。魏偉放棄了,他拍了拍前面保衛員的肩膀,低聲地囑咐了幾句,右手握住腰上的五四式手槍槍柄,閉目養神。在他的車后,小陳的吉普車緊緊跟隨,既不快也不慢,總是相差幾個車身的距離。
過了山口,前面是一塊開闊的平地,這兒是一片開著白色和藍色小花的稀疏草地,一直延伸到很遠。這兒一個人也沒有,沒有房子,也沒有牧民的帳篷,甚至連牛羊都沒有。魏偉感覺到車震了兩下,停下了。他睜開了眼睛,問道:“怎么了?”
“車出了點小問題。”
“什么問題?”
“火花塞打不著了。”
小陳也停下了車,打開車門走下來,靠近了前車,敲了敲窗玻璃。魏偉把玻璃搖下來:“車出問題了。”
保衛員下了車,掀開了車蓋,開始檢修。小陳和魏偉在車下吸著煙。方以民被留在了車上,他的左手被銬在門上,以保證他無法逃走,也無法鉆到駕駛座位去。
“火花塞徹底壞了。”保衛員說。
“有備用的嗎?”
“沒有。”
“你有嗎?”魏偉問小陳。
“沒有。”
“那就麻煩了,沒有零件更換,我們就走不掉。”保衛員搖了搖頭說。
“你是說,我們在這荒山野嶺的地方走不掉了?”小陳問,“我們還要早點趕到蘭州,我接下去還有別的任務。”
“也不是走不掉,就是多花點工夫,”保衛員說,“前面十幾公里有一個小村子,那兒能買到零件,我們必須派車去那兒看有沒有。”
“那兒會有嗎?”魏偉問。
“應該有。那兒有個修車鋪,還有供銷社也可能有。”
“那我去。”小陳說。
“你可以順便在那兒吃點飯,給我們捎點兒吃的,餓了。”保衛員說。
“好的。”小陳拉開了自己的車門,發動了汽車,從魏偉的身邊開了過去。由于地勢平坦,過了好幾分鐘,才徹底看不見小陳的吉普車了。
魏偉目送小陳離去后,上了自己的車,把方以民的手銬從車門上拿下來,重新銬住了他的雙手。
“你到別的地方站站。”他回頭對保衛員說。
保衛員微微撇了撇嘴,順從地向路邊唯一的一片高地走去,過了一會兒,消失在了高地的后面,中間他一次也沒有回頭。
見保衛員不見了蹤影,魏偉把方以民從吉普車上推了下去。“下去。”他命令說。還沒有明白怎么回事的方以民順從地下了車。一站到地面,方以民就貪婪地望著天空,他不知道自己還有多少機會看這天空。
“你快跑吧。”魏偉說。
方以民疑惑地望著他,沒有明白這個命令意味著什么。他以為魏偉讓他下車,是讓他小解,或者休息一會兒。
“快跑。”魏偉說,“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方以民望了望手銬,他的手中還拿著那雙手套。他沒有跑。
“快跑。”魏偉第三次說。
方以民邁開了步子,小心地跑了兩步,回了回頭。魏偉閉著眼睛,沒有看他。方以民終于加快了速度,距離汽車已經有十米了,二十米……
但就在這時,方以民突然明白了魏偉的意圖:魏偉是想制造自己逃跑的假象,好打死自己!
他開始拼命地跑起來,不時地轉向,希望這樣可以避開身后的子彈。
魏偉睜開眼睛,估算了一下距離,在方以民跑出有三十米左右時,他舉起了手槍。魏偉曾經作為民兵排長參加過幾次軍訓,他在射擊訓練中幾乎每次都是滿分,對他來說,這是解決方以民問題一勞永逸的方法。只有方以民死去,才能斷絕沈倩的念頭,也不至于讓方以民出獄后再報復。
扣動扳機后,他覺得自己的手臂跳了一下,接著,遠處的方以民仿佛也跳了一下,倒在了地上。他認為自己瞄得很準,應該直接擊中了方以民的頭部。保衛員顯然聽得見槍響,但他肯定不會現在跑過來,一定會因為害怕,等一會兒再過來。
魏偉向方以民倒下的地方走去。很快,他來到了他的身邊。方以民的臉顯得很白,身體側面有一小片血跡,但臉龐仍然完整,這說明中槍的地方不是頭部。
那一槍打在了什么地方?魏偉用腳試圖把方以民翻過來。就在這時,方以民動了一下。
他沒有死。魏偉在考慮應不應該在他頭部補上一槍,但那可能會被小陳看出來是近距離射殺的。即便要補槍,也應該離得遠一些,并且要擊中囚犯的背部,仿佛是在他逃走的時候打到的。
然而,就在他猶豫的時候,方以民的手臂突然動了一下。魏偉的腳感到劇烈的疼痛。方以民手中有一把幾寸長的刀,直接扎到了他的右腳上。魏偉沒有想到方以民會有刀,他的身體向一邊歪倒,拿槍的右手下意識地向下想抱住受傷的腳。
但方以民的第二刀又刺到了,這次扎在了魏偉的左小腿上。第三刀刺入了魏偉的左大腿。魏偉在倒下的一瞬間開了一槍,但什么都沒有打到,方以民的第四刀扎在了魏偉的右臂上,魏偉的槍掉了。
方以民向著五四式手槍撲去,把槍搶在了手中。這一切都是在瞬間發生的,魏偉還沒有徹底明白發生了什么,就從殺人者的角色變成了將要被殺者。誰也不會想到一個文弱的書生在死亡的威脅下能夠爆發出如此強大的能量。
魏偉已經束手就擒了,沒有人能救他。保衛員即使現在出現,也沒有槍;至于小陳,大概還在去村子的路上。
方以民正在用槍瞄他。魏偉閉上了眼睛,重重地喘著粗氣,他已經放棄抵抗了,他的大腿上傷最重,正在大量流血,他感到自己正在陷入昏迷,也許很快就要不省人事了。
但方以民并沒有開槍。“鑰匙。”他低聲說。
魏偉把鑰匙扔給了方以民。后者蹲下打開了手銬。
“還有子彈嗎?”
魏偉從兜里掏出了十幾粒子彈,扔給了方以民。
此時,魏偉看到方以民的傷口還在滴血,他的子彈打在了方以民的右背,從前胸穿出。平時他是百發百中的神槍手,為什么這次失誤了?
方以民用手銬把魏偉銬起來,把沈倩給的手套裝在口袋里,拿上手槍和子彈,向著遠處跑去。他跑得很艱難,但越來越快,等保衛員回來的時候,他已經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