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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五月 黃金周

大伙約在新宿站中央本線列車尾端的站臺碰面。眼前是人潮擁擠的車站中央大廳,世之介無法筆直通過,不自覺地便斜向前進。其實,他大可以穿梭在人群之間,循著空隙迂回前進,但不知道是不是生性膽怯的緣故,竟被一波又一波的人潮推得更遠。假如有高爾夫球童在旁邊,一定會大叫:“偏了!偏了!”

盡管如此,世之介還是慢慢地接近目的地。再過去一點就是通往站臺的階梯,世之介突然瞥見倉持和阿久津唯兩個人站在柱子后面不知道談些什么。他本想出聲叫他們,但眼前人潮洶涌,就算喊破喉嚨,聲音也傳不到。世之介心想反正他們也會到集合地點,于是直接爬上臺階,先行走向中央本線的站臺。

跟中央大廳恰恰相反,站臺上空蕩蕩的,只有十位左右桑巴舞社社員。新生入學后在學生會館舉行的社團會議,他也參加了,所以認得每個人的臉。

“早安!”世之介開口道早。

“啊,來了來了。”清寺由紀江一聽到招呼聲立即回頭說道。

清寺由紀江就是入學典禮那一天,拉倉持進桑巴舞社的學姐。這位學姐在社團招生的時候,身上穿的是五顏六色的舞蹈服裝,臉上畫的也是五顏六色的濃艷彩妝,火辣得令人吃驚,不過,她平日卻是個戴玳瑁眼鏡的樸素法律系大三學生。世之介他們私底下都叫她“桑巴阿姐”。

“另外兩個呢?”清寺問道。

世之介正要把在中央大廳看到他們的事告訴清寺時,背后傳來招呼聲:“大家早。”倉持來了,不過,卻沒見到阿久津唯的蹤影。

“咦……”

世之介正想開口詢問,阿久津唯現身了:“不好意思,我來晚了。”他們兩個看起來就像各自前來一般。

“都到齊了,我們去搭電車吧。”

清寺比了一個手勢,其他人開始行動。而倉持和阿久津唯兩人竟然寒暄起來,還說一些什么“好久不見”之類莫名其妙的話。

“橫道,你是第一次去清里嗎?”清寺問道。“是啊,我以前只聽說過這個地方,那里有一些藝人開的店,對吧?”世之介答道。

一進車廂,倉持和阿久津唯自然地雙雙相鄰而坐,本來打算跟倉持一起坐的世之介,一下子不知道該坐哪里才好。“來坐這兒。”開口邀請他入座的人是法律系大三的石田健次。

看起來斯斯文文的石田可是桑巴舞社的尖子社員。

世之介把背包放在頭頂的置物架上,坐了下來。“你叫橫道對吧?桑巴舞社雖然是狂歡作樂的社團,不過,像這種集合的時候,應該要早點到才對。”石田冷不防地叨念了一下。

世之介看了背后的倉持和阿久津唯一眼。他們兩人明明坐在一起,為什么要將臉別開,各自把視線轉向不一樣的方向呢?

“唉,沒關系。桑巴舞社這個社團,做得越認真,看起來就越散漫吧。”

“不,不是這樣的……”

“我有時也會這樣想啊。思考自己為什么要來跳桑巴舞。之前開會的時候,我也曾經說過,我們并不是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都在跳。”

根據上次開會時的說明,桑巴舞社一整年的練舞時間只有一個月左右,目的是為了參加八月舉辦的淺草桑巴舞嘉年華會[3]。其余十一個月的主要活動,不是打網球、滑雪,就是吃吃喝喝。

“石田學長,你參加這個社團的真正原因到底是什么?”

“我?真正的原因?為什么參加……?清寺拉我來也是原因之一,不過,我自己也想認真地做件事,只是啊,現在認真做事反而顯得很傻。所以我就想,把很傻的事情做得很認真,大概就很帥了吧。這叫作逆向思維。”

什么逆向思維,世之介根本不了解,只好發出“嗯”的聲音,裝作認同的樣子。

“對了,之前你說正在找打工的地方,找到了嗎?”

“還沒有。”

“我現在在飯店替客人送餐,要幫你介紹嗎?這個工作的性質是客房服務,所以大部分時間要上到很晚,不過很輕松,錢也很多哦。”

“一小時大概多少錢?”

“一五。”

“一五,你是說一千五百塊?!”

世之介正想去花小金井站前面的一家西式居酒屋應征。石田說的數字比那家店給的時薪足足多出一倍。

“我要做!”

“你答應得好快啊……”

按照石田的經驗,一星期只要上兩天的夜班,一個月就有十萬日元左右。像石田就是從昨天晚上一直做到今天清晨,仔細一看,他果然睡眼惺忪,滿臉倦容。

“我下星期也有排班,如果你要做,我就去跟組長說一聲。”

石田說到這里,世之介低頭鞠躬說道:“萬事拜托了。”

他一邊吃著從前面座位傳過來的糖果,一邊和石田聊天。從談話當中得知,石田也在東久留米市租房子住,還跟人同居。

“這么說,你回家以后,家里就有人啰?”

聽到世之介多此一問的問題,石田笑著說:“下次歡迎到我家來玩。”

桑巴舞社的外宿團練行程并不是一整天都在跳舞。世之介一行人在中午前抵達清里以后,便先到車站前一家充滿教堂氣息的餐廳享用午餐,然后在辦理酒店入住前,租自行車騎到樹林里馳騁游蕩。

世之介心里嘀咕,都是大學生了,真不想做這種事。但高原上涼爽的風,教人心曠神怡。待回過神來才發現自己正開心地朝著騎得老遠的倉持和阿久津唯大喊:“喂,等等我啊!”

在柜臺辦妥入住手續,社里馬上安排大家欣賞去年的淺草桑巴舞嘉年華會的錄像帶。回放最主要的目的是為了讓新社員觀看,不過,清寺和石田這些學姐、學長可能太久沒看了,竟自顧自地看得津津有味。

“喂,你看,就是這里,羽毛掉下去啦。”

“快看快看,等一會兒就會跟警察相撞。”

新社員完全被晾在一旁。

說到新社員,也只有世之介、倉持和阿久津唯三個人而已。所以,像局外人的當然也只有這三位。

看完錄像帶后,大伙兒輪流沐浴梳洗。石田等人具有學長、學姐的身份,所以先洗。依序排到最后,自然只剩下世之介和倉持兩個人。世之介已經很久沒有泡澡了,此時此刻,他把自己浸在大浴池里,盡情地伸展手腳。

“我覺得我們兩個跟這個桑巴舞社還蠻合得來的。”正在洗頭的倉持笑著說。

“我今天本來不想來,可是,每次在校園碰到阿久津唯,她就跟我說非來不可。那家伙真是個桑巴舞狂。”

講到阿久津唯,世之介忽然想起早上集合時,倉持和她之間的怪異舉止。

“我今天早……”

世之介正想發問,倉持好巧不巧地打斷他的話:“喂,橫道,你還是處男嗎?”

“我?你干嗎突然問這個問題?怎么了?”

“沒有啊,我只是好奇而已。”

“我早就不是了。你呢?”

“你問我?”

倉持轉過頭來,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肥皂泡沫跑進了眼睛,他臉上的表情就像剛遭人痛毆一般。為什么會有這樣的表情呢?世之介突然靈光閃現。

“哦,你跟阿久津唯該不會已經……?”

“沒有!前些時候,我們在路上碰到了,然后就一起回家。她跟我說買了一個書架,可是組裝不起來。事情就從這里開始。”

“嗯?噢!你們正在交往?”

“唉,問題就在這兒,我也不知道算不算正在交往……我老覺得她跟誰在一起都無所謂。”

看來那副慘遭毆打般的表情,似乎不是因為泡沫跑進眼里那么單純。

倉持說有一天上完產業概論后,他一個人沿著外濠公園的散步道往飯田橋站的方向走,遠遠地望見了一個背影。背影的主人也是一個人信步而行,和他欣賞著相同的風景。倉持覺得前面的背影好眼熟。

“阿久津!”

自從上次發生雙眼皮事件以后,兩人雖然沒有正式握手言和,但后來大家一齊加入了同一個社團,偶爾上大課或在學校餐廳遇到了,倒也會點點頭、打聲招呼。

聽到倉持的呼喚,阿久津唯回過頭來。從那天開始,她便以有點浮腫的單眼皮示人。沒有人知道這究竟是不是因為被倉持取笑,受到刺激的緣故。倉持趕了上來,一開口又口無遮攔地說:“這就對了,你還是保持單眼皮比較好。”阿久津唯瞅了他一眼,全然沒有欣喜的表情。

饑腸轆轆的倉持跟阿久津唯說自己正想去車站前的樂天利,阿久津唯附和說:“那我也吃點東西再回家好了。”

“好啊,一起走吧。”就這樣,兩人面對面坐在人聲鼎沸的店里,一邊吃薯條一邊聊天。

當聊到哪一科的成績是交報告,哪一科是考試時,阿久津唯提及剛買了一個書架,自己一個人組裝不起來的困擾。

“你住在哪里?”倉持問道。

“中野。”

“中野,離我住的地方很近嘛,我幫你裝。”

于是倉持跟著阿久津唯回到她的宿舍。

一開始,倉持既沒有緊張的感覺,也沒有意識到自己正和一個單身女子獨處一室,因為他還沒有明顯地感受到阿久津唯的女性魅力,只是覺得有事情做、可以打發無聊的午后時光,心里還挺高興的。

阿久津唯租的房子是一棟小型的獨門獨戶,房東住在一樓,她的房間則位于四樓的正中央。

在往阿久津唯住處的途中,倉持得意揚揚、口沫橫飛地講述自己在高中文化祭活動時,組建樂團演出的光榮事跡。當他走進狹窄的玄關,脫掉鞋子的那一剎那,倉持猛然驚覺自己的運動鞋散發出極具殺傷力的惡臭。從這一刻開始,倉持變得不敢和阿久津唯視線接觸,自己都覺得很莫名其妙。

“就是這個。”

只見白鐵管制的書架材料仿佛占領了狹小的房間一般,四處散落。不過是組裝書架而已,倉持卻感到身體的動作極不自然。阿久津唯站在一旁看他工作,他的目光無法避開阿久津唯赤裸的腳丫。“步驟1”才剛開始,倉持已是大汗淋漓。明明只是把書架頂板翻過來,倉持卻覺得自己正在做一件膽大妄為的事。

蹲著做事的時候還好,但接下來要進到“步驟2”,必須站著才能組裝。

“唉,這個要先裝啦。”

倉持愈來愈后悔,今天早上他不該嫌換衣服麻煩,就直接穿著運動褲出門。

“你怎么了?怎么滿臉通紅?”

阿久津唯側著頭詢問遲遲不站起身的倉持。到底要佯稱肚子痛,還是干脆承認算了?倉持的腦中掠過好幾個念頭,最后猛地站了起來。像是在現場監工的阿久津唯,這一瞬間視線剛好不偏不倚地落在倉持的胯下。

“啊,啊!討厭!”

“我、我哪有辦法啊!誰叫這個房間里只有一個男的和一個女的!”

盡管又羞愧又難堪,倉持彎著腰躲閃卻仍理直氣壯地回話。不知道是太過震驚還是嚇呆了,阿久津唯的單眼皮眼睛睜得好大,一雙手緊緊地握住書架的支柱。接下來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倉持根本無從記憶。

“我回過神以后,發現自己站在她的旁邊。大白天呢,窗簾還拉開了,我不是在組裝書架嗎?可是,我居然抱著阿久津唯!”

“那阿久津唯的反應呢?”

“她剛開始用力掙扎,拼命想把我推開,她越是抗拒,我就越用力地抱緊她。如果我放手,我那元氣十足的小弟弟只能孤零零地立在那兒了。”

沒有人知道倉持究竟認真到什么程度,其中玩笑的成分又有幾分。可是,他那張被肥皂泡折騰得擠眉弄眼的臉,看起來那么正經。

“然后,我就吻了她……我吻得腦中一片空白,覺得書架好像快要倒了,還有,我的手里還抓著一大把螺絲。”

下一刻,阿久津唯終于推開了倉持,手足無措的倉持則倉皇地奪門而逃。

“螺絲呢?”世之介忍不住開口問道。

“對呀,問題是螺絲還在我身上。”倉持點了點頭,一臉認真地回答。

原來倉持回到家后才清醒過來,發現自己把螺絲帶走了。沒想到單純地幫忙組裝書架竟演變成強行索吻、落荒而逃,此時此刻怎么能夠若無其事、恬不知恥地拿去歸還呢?

結果,倉持一連三天都把螺絲帶在身上,打算在學校巧遇阿久津唯的話,就還給她,然而,他們兩個一直沒有碰到面。倉持沒有勇氣拿去還她,帶著螺絲的這三天,腦海里整天盤旋的都是她的影子。強吻時嘴唇互相碰觸的感覺,還有從橫亙在彼此胸前的那根支架傳來的冷硬觸覺,宛如昨日事般鮮明。

三天后,倉持終于鼓起勇氣打了一通電話給阿久津唯。桑巴舞社的通訊簿第一次派上用場。阿久津唯在電話的另一頭埋怨道:“書架你到底打算怎樣?”組裝到第二個步驟的書架,還原封不動地躺在房間里。

“我現在就過去裝,好嗎?”倉持問道,手里的螺絲被握得很緊。阿久津唯答道:“你如果不來,我真不知道該怎么辦才好。”

倉持在三天后再次走進阿久津唯的房間,草草打過招呼后,馬上開始組裝作業。兩人之間除了確認組裝的順序外,沒有一句多余的話。

書架總算裝完了,阿久津唯為了表示感謝,特地做了奶油燉菜請倉持吃。他和她絕口不提三天前發生的事,兩人聊的都是世之介的睡相如何如何之類的趣事。

“那女人,自己煮的東西自己也不吃,害我吃了三大碗。整個事情的經過就是這樣,接下來就那樣啰。”

接下來到底怎么樣,世之介很想弄清楚,但他也明白什么該問,什么不該問,于是改口問道:“所以,你們在交往,對嗎?”

“我也是這么想的啊,而且從那天開始,我也去她家過了幾次夜,可是,她老愛問:‘倉持,你沒有心上人嗎?’這不是明知故問嗎?”

“這是在確認。”

“確認什么?”

“確認你的心意啊。”

“我明明白白說了喜歡她呀,還要怎么確認?!”

“我、我哪知啊。”

就在這時候,浴室門打開了。石田露出一張臉不悅地吼道:“你們兩個洗太久了吧?要吃飯了!”

停在D棟入口前的警用巡邏車已經開走了,剛剛被車子占據的地方只剩下路燈發出蒼白的光線。雖然沒有下雨,但柏油路看起來卻是濕漉漉的一片。朝向東南一字排開的陽臺,只有疏疏落落的零星光點,絕大部分走廊都是漆黑一片,還掛在曬衣繩上的衣架正附和著夜風擺蕩不止。

加完班離開公司回到家大約十點。整個黃金周假期除了工作,還是工作。拖著疲累指數已達臨界點的身體從車站走回家,竟看到一輛沒有人的巡邏警車停在D棟的大門前。與其說是不祥的預感,不如說是確信警車必定為我而來,于是立刻掉頭折返車站。

我走進位于車站前面的一家連鎖居酒屋。黃金周已經結束了,店里冷冷清清的,服務生見我一個人上門,明明店里沒半個客人,還是直接把我帶到吧臺的位子。

吧臺的位子很小,坐在這里,就好像做錯事被罰面壁思過似的。我叫來點餐的女服務生說:“你們店里都這么空嗎?”女服務生愣了一下,隨即答道:“不是的,我們店里的客人大多是全家一起來用餐,所以休息日人比較多。”

“你是工讀生嗎?做很久了嗎?”點了生啤和幾樣小菜后,我繼續問道。

“沒有很久,我四月才來的,只做了一個月而已。”女服務生答道。聽她講的日語語調有些異樣,我下意識地看了一眼她別在制服上的名牌,上面寫了一個“張”字。

“你是留學生?日語講得很好。”

“沒有,還要加強。”女孩搖了搖頭說,臉上掛著靦腆的笑容,其中又摻雜著幾分自豪。

“真的,你真的講得很好。在念大學嗎?”

“是的。”

她點了點頭,同時說出一個令人懷念的學校名字。

“哈,這么巧,你是我的學妹哦。哪個系的?”

“國際文化系。”

“現在有這個系啊?我那時候還沒有。”

“是嗎?”

“雖然沒有這個系,但是有留學生,只是我那個年代的留學生,幾乎都是年過三十的男人,沒有像你這么年輕的女孩。他們大多已經結婚,所以對我來說是另一個世界的人,很少打交道,現在想起來很后悔啊,那時候應該多跟他們聊聊才對。”

時光倏地拉回大學時代,往昔一幕幕躍然眼前,我滔滔不絕地回憶起當年。

無論是哪個國家的年輕人,對中年男子的陳年往事應該都不會感興趣,女服務生的表情顯得有些不自然。我還想往下講,但廚房傳出呼喚聲。服務生微笑著說道“我去拿生啤”,隨即轉身離去。女孩奔回廚房后,和一個看似店長的男人愉快地說笑,望著她露出潔白牙齒的側臉,我忽然覺得身體的疲憊通通不見了。

一直待到快打烊才離開居酒屋。其間,店里進來了幾組客人,一下子變得好熱鬧。一個人忙進忙出的女工讀生,不知道什么時候失去了蹤影,大概是下班了吧。雖然喝再多也醉不了,不過,原本如針扎般的胃痛倒是消停了。

通過方才巡邏車停駐的地方走進大門,已經十二點多了,四周只剩下前臺旁邊的自動售貨機發出低沉的電機運轉聲。進入電梯,聞到一股淡淡的、甜甜的香水味。這一瞬間,腦海里突然浮出女兒智世站在警官的身旁,一起搭乘電梯的畫面。

一打開門,便在走廊的另一頭看到妻子阿唯,正一只手撐著下顎坐在餐桌前。她應該已經回來很久了,可身上的衣服還沒有換下。

“我回來了。”我招呼道。

妻子面無表情地站起來,轉身走向廚房。前頭的房間傳出嘈雜的音樂聲,間歇夾雜著智世的說話聲,應該是在和朋友打電話。

我經過走廊,來到餐廳。

“我打了好幾通手機給你。”妻子在廚房說。

“對不起,我關機了。之前跟你說過了,今天晚上約了浦和商店街協會的理事長見面。所以,一直到下電車,才聽到你的留言。”

妻子似乎一開始就不打算聽我的解釋,廚房的燈也沒開,就開始切葡萄柚。“智世呢?”我來到妻子背后問道。“在房里。”妻子沒有多說一個字,握住手中的刀子哧的一聲切開葡萄柚。

“你去接她回來的嗎?”

明知道只會得到否定的答案,我還是問了。妻子搖了搖頭,扎在背后的馬尾當然跟著左搖右晃。

最先察覺到女兒異于往常的是妻子,那是智世念初中三年級的時候。

“最近那孩子怎么老寫一些奇奇怪怪的字?”

原來妻子無意中看到智世上課時抄的筆記,“她寫的字就像我們在鬧市區店家的鐵卷門上,還有天橋上看到的那種涂鴉的字體。”

“可能是學校流行寫這種字吧。”我毫不在意地回答。

“大概是吧。可是,那種字看著就教人精神萎靡、心情不好,怎么會去寫呢……?”妻子皺著眉頭回應。

妻子發現筆記本上的怪字之后不久,智世開始隔三岔五地在不同的朋友家留宿。不過她的朋友也會時不時到家里來過夜。朋友來了,她們也只是在房間里壓低嗓門、嬉笑談天聊到凌晨一點多而已,所以,我認為也沒什么好擔心的。再說,到家里來的朋友個個都是有教養、有禮貌的好孩子,偶爾還會一起做料理,代替加班遲歸的媽媽煮晚餐,讓我這個一樣很晚才下班的爸爸回家就有飯吃。

女兒暑假結束、開學以后的周末也依舊如此。智世在學校的成績不錯,既沒有染發,也不穿奇裝異服,我還常笑著跟妻子說:“跟我們當學生的時候比起來,現在的孩子認真多了。”

因此,當轄區的警察局第一次打電話到家里,說智世被帶回警局教育時,我和妻子不約而同地認定是一場誤會。擔憂當然免不了,不過,我們還是認定智世頂多是三更半夜從朋友家外出到便利店買東西,然后被巡邏的警察看到,因而被帶回警局保護。

我和妻子立刻趕到警察局。

“不好意思,給大家添麻煩了,以后我們會特別注意,不會再讓孩子深夜到便利店買東西了。”我已經擬妥了臺詞,內容只是這樣。

可到了警局一看,除了被警察帶回的智世以外,還有一個臉上冒出一層薄薄胡楂、年僅十八歲的少年。我和妻子從頭到尾都認定智世和朋友在一塊兒,所以妻子問道:“你不是和小桃她們在一起嗎?”智世一臉歉疚地只顧搖頭。既然沒有和朋友在一起,那么,一定是這個男生強行要把智世帶到哪兒去。我腦海里不禁浮現出這幅畫面,頓時火冒三丈,狠狠地瞪著站在一旁的男孩。“爸爸,不是你想的那樣,我們正在交往!”智世開口說道。

根據警察的描述,智世和這個少年一起在車上,因為男生開車闖紅燈被攔下來。警方覺得可疑,所以將他們帶回警局。

一切都發生得太突然了,事后回想,似乎應該當場甩女兒一個耳光,或者一把揪住那個少年的衣領,要他交代為什么這么晚了,還載著只是初中生的女兒在外面游蕩。然而事發當下,腦中轟然一片空白,全然無法思考與反應。

面對還沒弄清楚狀況的父母,智世表現出不曾有過的沉著與冷靜,反倒是那個長了一層薄薄胡楂的少年,方寸大亂、急躁不安。

回家的路上,三個人在車上都沒有開口說話。我當然可以把女兒痛罵一頓,但在內心深處,應該要狠狠教訓的女兒和自己心目中的女兒根本無法聯結在一起。

回到家后,妻子首先開口:“讓我們兩個先談一下。”說完便把自己和智世關在房間里。

什么時候認識那個男生的?到朋友家過夜都是胡說八道?情竇初開的初中女生口中說的交往到底發展到了什么程度?

急于知道的事情排山倒海般涌來。我怎么也想不通,為何非得向女兒提出這些露骨的質問。

直到東方露出魚肚白,妻子才從智世的房間走出來,滿臉倦容地喃喃說道:“我們兩個要先冷靜下來……生氣發飆、破口大罵也沒用,那孩子比我們想象的還要早熟。”

“不可能,她還只是個孩子……”

這是那天晚上進家門后我開口說的第一句話。脫口而出的話將自己的心情毫無保留地表露出來。

妻子說跟智世在一起的少年是個高中輟學生,十八歲,目前在加油站上班。兩個人是在暑假快結束的時候認識的,交往了大概三個月左右。

“過去的事情就算了。你沒有告訴她,以后不要再見面了嗎?”

我打斷妻子,問道。

“都說了,罵也罵過了,沒半點用處……”

“所、所以我們要讓他們繼續見面?”

“你不要那么大聲。”

“智世呢?去把她叫來!”

妻子使勁地按住我的肩膀,不讓我從椅子上站起來。而我已經無法分辨遏止不住的顫抖,究竟是來自自己的身體,還是妻子的雙手。

“那孩子自己也很清楚,現在定下來還太早了。”

“什么?什么現在定下來……?鬼扯,鬼扯!她以后要做的事情還有很多很多,她現在什么都還不懂,什么都還沒有開始啊。”

突然覺得自己就像泄了氣的皮球一樣全身癱軟,再度清醒時,發現自己正抱頭發怔。

“這些話我都說了。我說女兒你以后還有很多事必需去做,談戀愛這種事將來要談幾次都可以,不用急于一時。結果智世問我:‘那要等到幾歲比較好?’‘幾歲談戀愛才OK?’‘喜歡就是喜歡,我也沒辦法啊。只要一想到這個人,心就會痛,請問究竟要到幾歲才有資格遇到這樣的人?’”

“這不是幾歲的問題,她現在瞞著我們半夜偷偷跑出去約會,就不是一個正常的初中生該有的行為。”

“她不讓我們知道,就是怕我們擔心。她還沒有把那個男生介紹給我們認識,就是因為還沒想到可以讓我們接受的說法。”

“初中生不需要想這些有的沒的……”

我和妻子一直談到不得不出門上班才各自解散。不管妻子怎么勸我,我都無法認同,她說要給女兒時間,但我覺得這只會讓她離我們愈來愈遠。

那天晚上,智世雖然沒有離開自己的房間,但我知道她從頭到尾都在聽我們的談話。隔天早上,我并不是舍不得休假不想和智世談一談,只是妻子一再交代要給女兒時間,再加上原本就安排了一個工作,要替客戶新開幕的店鋪配置清潔管理系統,于是洗了把臉,準備出門。在玄關穿鞋時,智世打開房門走了出來。可能是整晚都沒有睡的關系,也可能是因為哭得太傷心,浮腫包住了整張臉,眼睛也充血發紅。

“爸爸不會答應的,你不要再跟那個男生見面了,聽明白了嗎?如果你一定要見他,現在就出去,出去了以后就隨便你了。”

自己說這些話的時候,根本不敢正視女兒。認定女兒會逞強地回應:“好,我現在就出去!”然而,走出房間的智世卻說:“……我懂的,我會忍耐。可是,可以請你告訴我要忍耐到什么時候嗎?”

“要忍耐到什么時候……”

一時為之語塞。

到初中畢業?不行,還太早了。那就到高中畢業?也不行,另一個全新的世界正要展開。從今而后,還有很多這個孩子沒做過、不知道的新事物在前面等著她去體驗。

“這、這個問題,你自己想!”

聲音不由得慌張起來。

“你這樣太、太不講理了。”智世現在又是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樣。

“我只是一個初中生,什么都不會,我心里很清楚這一點,你叫我現在出去,我什么也不能做,我也不想給恭平添麻煩。可是,只要我能夠工作,我一定會認真養活自己,請你讓我住到那時候。”

說到最后,女兒滿臉眼淚鼻涕,嗓子更是哽咽到無法再說下去。看著女兒緊握拳頭、凄然落淚的模樣,直教人錯愕又傻眼。我腦中一片空白,只能氣急敗壞地大吼:“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可以再見面!”然后逃也似地奪門而出,狂奔而去。

回想起自己大學念到一半退學,然后到一家小型的房屋中介公司當業務員的往事。找到的是一份酬勞不穩定的工作,幸好從小就不怕生,口才也還不錯,業績算是差強人意。當然,也不是沒遇到過不如意的事,例如,談好要簽約的客人,在簽約的前一刻變卦不簽了;上司喝醉了,就毆打自己一頓。盡管如此,還是咬緊牙關撐下去,因為家里有妻子,還有一個會用小手撫摸自己被揍過的臉頰,安慰道“不痛不痛”的小智世。

和妻子是在大學的社團認識的,當初是同學之間很輕松的交往。有一天,她說她懷孕了,雖然做了避孕措施,但事實就擺在眼前,怎么能夠否認?我還記得自己在被告知的瞬間,膽子突然莫名其妙地變大了,大到掩蓋了驚慌與焦慮。兩個人連續討論了好幾天,最后得出“生下來”的結論。其實,彼此都是怯懦的人,女人害怕假如聽到男人說生下來吧,自己會說出拒絕的話,不敢面對這樣的自己。而男人也害怕如果聽到女人說想生,自己會反對。所以兩人根本從一開始就都沒有勇氣說出“拿掉”之類的話。

父母當然是反對到底,而且揚言不給任何援助。然而,大人反對得越厲害,男人的意志就越堅定,就算真的被父母說中沒有未來也在所不惜。這一定是年輕氣盛在作祟。

我離開大學校園,馬上投入職場。和妻子的日子過得很苦,幸虧還有朋友幫助。如今回想起智世平安出生的那一天,仍然會淚水盈眶。雖然周遭的人依舊冷言冷語,說什么把婚姻當兒戲、人生就此斷送,但當自己懷抱著智世的那一瞬間,所有的嘲諷都煙消云散,算不了什么了。

智世上幼兒園之前,我不曾有過假日。妻子說想念夜大,完成大學學業,為了達成她的心愿,我拼命地賺錢。沒多久,妻子開始一邊帶孩子,一邊念書,最后終于拿到了大學文憑。因為已婚已育的身份,妻子在求職的過程中到處碰壁,后來皇天不負苦心人,總算在瑞士獨資的保險公司找到了一份工作。

成為雙薪家庭以后,生活變得輕松多了,每個月也都能夠存下錢來,作為智世將來的準備金。智世曾經在小學的作文簿里寫道,非常尊敬在工作的母親,也很欽佩讓媽媽去上大學的爸爸。或許都是一些有口無心的童言童語,但我的內心還是塞滿了筆墨無法形容的喜悅,那種感覺就像女兒給了我們一張畢業證書,宣告我們這對年紀輕輕就有孩子、飽歷人世風霜的父母苦盡甘來了。

也許是這個因素,我重新審視了自己的人生,又因為任職的房產中介公司景氣不好、生意冷清,于是在智世升初一的那一年,我斷然辭去工作,自行創業,開設了一家專門為餐廳的廚房提供清潔服務的公司。

雖然號稱公司,但實際上只是在赤坂的寫字樓里租了一張桌子、請秘書代接電話而已。盡管跑起業務來無法如預期般順利,也常常睡眠不足,不過由于之前在中介公司上班時,曾有很長一段時間負責店面租售業務,因此公司經過一番慘淡經營,也漸有發展。常覺得自己在公司大有一國一城[4]之主的氣勢。

智世被警察送回來就是這之前不久才發生的事。

開導女兒儼然成為妻子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智世似乎吃定了妻子婉言相勸的溫柔態度,后來連“初中畢業就出去找工作,然后跟那個男的結婚”之類的話都說出口。我的做法跟妻子恰好相反,從警局領回智世的第二天早上,就對她咆哮嘶吼:“我說不行就是不行,絕對不可以再見面!”從此父女倆無法再好好對話。

我深信此時此刻父母必須展現決不妥協的堅定態度,而且,講到為女兒的將來打算,更有著滿滿的自負,天底下沒有人會比我更替女兒著想。

促使我主動去找那個少年的,是智世開始不去上課,成天把自己關在房里。那次我發覺智世正在和那個少年打電話,便飛也似地沖進她房間,奪過話筒,強行叫那個少年約定以后不會打電話給智世,也不會接智世的電話。這些話在智世聽來當然刺耳,那之后她就把自己關在了房里。

我單獨前往妻子打聽出來的加油站找那個少年。看到他時,他正滿身大汗地在工作。少年認出我來,與我四目相接時愣了一下,但很快挺直腰桿,低下頭去。少年沒有染發,也沒有穿耳洞,不管從哪個角度看,就是個老實的孩子,倒是個頭長得很高。

少年說快要到休息時間了,于是我約他到附近的家庭餐館說話。少年說要到辦公室講一聲,沒多久一位大概是店長的中年男子快步跑過來,鄭重地向我鞠了一個大躬說道:“這孩子給您添了很大的麻煩,真的很抱歉。”這一瞬間還讓人誤以為他們是父子,但從兩人之間的互動來看,感覺又不像有親子關系。

我們一同走進家庭餐館,坐定之后,少年也不等點完餐,就深深地低下頭去,似乎在為智世被警察帶走的事情賠罪。

“你既然知道要道歉,就不應該三更半夜把一個初中生帶出去。”

我不知不覺地越說越大聲,害得正要走過來的服務生剎住腳步不敢靠近。

妻子告訴我,那天恰巧是少年的生日,可是少年必須工作到很晚,原本不答應智世的見面要求,是智世無論如何都要見上一面,少年拗不過女兒,才會深夜還在外頭逗留。

服務生端來咖啡,我不留情面地說:“總而言之,智世只是一個初中生,她現在這個年紀不是交男朋友的年紀。”

少年除了用手搔搔汗水流個不停的脖子,身體連動也不敢動一下,兩眼發直地盯著面前的咖啡。

“你也只有十八歲,不是嗎?”

“是的。”少年答道,頭依舊是低得不能再低。

“十八歲,人生正要開始,不是嗎?從現在開始,你有很多事情要學、要做,從現在開始……”

“可是……”

少年首度抬起了頭,目光中閃動著一絲詰問的眼神,似乎在質疑我:“你自己不也年紀輕輕就結婚了嗎?”智世可能跟他提過我和妻子的故事。

“你聽好,我和她媽媽當時已經上大學了,跟你現在和智世的狀況完全不一樣。”

“這一點我知道,我連高中都沒有畢業……可是,我并沒有游手好閑,我很認真地在加油站工作,很努力地存錢,因為我將來想開一家小小的修車廠。”

“我已經說過了,智世還只是個初中生!”

一聽到這個不知民間疾苦的少年隨口說出的天真想法,我當場拍桌怒吼。

“我很認真地想過了,所以,我會等到智世初中畢業……”

“認真?認真什么?你知道什么叫作認真嗎?你只想到自己,根本沒有替智世想過,不是嗎?”

“不是的……”

少年緊緊咬住牙關,額頭上瞬即青筋暴露。

“請你想一想,請你替智世想一想,你知道她現在是什么狀況嗎?她才念了初中而已,不久要去念高中,然后會交新的朋友,會發現自己想上大學,一切的一切都正要開始,你應該讓她看到自己的未來。正因為你什么都沒有替智世想過,才會動不動就把認真這種話掛在嘴邊。你有把握現在的你可以給智世幸福嗎?”

全身僵硬的少年緩緩搖頭。

“如果你真的為智世好,請立刻從她面前消失,你希望智世將來能夠幸福吧?如果是,請給她時間,讓她冷靜下來。她還只是個初中生啊……”

少年抬起頭來,淚水不停地在眼眶中打轉。

一個月以后,得知少年辭去加油站的工作后便失蹤了,智世陷入了半瘋狂的狀態。少年果然一聲不響地離開了這個城市,沒有告訴任何人去處與下落。

披頭散發的智世怒不可遏地跑來興師問罪:“爸爸,你到底跟他說了什么?”我連對妻子都不曾提過那天的談話內容,況且也找不到少年的人了,所以堅持自己只說過“希望兩個人不要再見面”。

少年失蹤后,智世瀕臨崩潰邊緣。不過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女,竟然用那種聽了叫人心痛欲裂的聲音,每天哭到天亮,她的內心真的感到那么絕望嗎?

少年明白了我的苦心。

少年對智世的珍視程度,也遠超大人的想象,所以他悄悄離開了。一個才十八歲的大男生并不知道自己的未來在哪里,但他曾想帶著智世一起去看看那個不確定的未來。

我開始懷疑自己的做法到底對不對,越想就越對自己的判斷沒信心,越想就越覺得是自己親手毀掉了視為掌上明珠的女兒。

智世三天兩頭不去學校,最后總算是初中畢業了。但她過得十分痛苦,分不清楚究竟是父母還是男友背叛了她。她也不再升學,任憑我和妻子說破了嘴,終究不肯念高中。

從這一年的四月開始,智世無處可去,每天都把自己關在房間里,突然心血來潮就跑出去,然后好幾天不回家。偶爾會像今天一樣,被巡邏的警察帶回警局教育一番,再用巡邏車送回來。

我洗完澡出來,妻子倒了一杯剛榨好的葡萄柚汁給我,說道:“我今天到市谷辦事,好幾年沒去過了。”

“市谷?”

“因為還有點時間,就順道走去大學附近看看,原來校舍全部改建成大樓了啊。”

“是啊,我也見過改建后的照片。”

“那里原本有什么來著?”

“是啊,有什么來著?”

妻子喝了一口葡萄柚汁,接著喃喃自語道:“對了,剛剛警察送智世回來,智世一臉憂郁地站在我面前時,我突然想起了橫道。”

“橫道?”

“是啊,不知道為什么……”

“橫道世之介,還蠻想念他的,不知道他現在好不好……其實,我們兩個會認識、在一起,還得謝謝他咧。你還記不記得桑巴舞社聚會,去清里的那一次?”

“嗯,我也去了啊。”

“那一次,我在澡堂里跟他聊你的事。”

“聊我?什么事?”

“早忘光了。”

不知道自己是不是累到睡著了的緣故,剛剛還從智世房里傳出來的音樂聲,已經聽不見了。

一個年輕人被人群推著走出澀谷站的站前廣場。在一波又一波各有去處的人潮中,年輕人大概沒辦法順利地邁開步伐,所以,他有時候是蹦蹦跳跳地迂回前進,有時候又是同手同腳地跨步。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世之介。

今天他約了和他搭乘同一班飛機到東京,好久不見的同鄉小澤。他明知道自己迷路的概率相當高,應該直接走去約好的咖啡館,但不知道是不是好奇心太重了,經過電子游戲廳,就站在門口探頭探腦往里瞧;看到舊衣店,就順便進去逛一下;碰見有攤子賣章魚燒,也跑去買來嘗了。一如以往,老是前進不了。

明明荷包空空,世之介還是在舊衣店里東瞧西看,有位曬成小麥色的長發店員殷勤地招呼他,讓他差一點就買下一只連用途都不知道的銀質別針。

他們約在PARCO大樓里面一家叫作“Renoir”的咖啡館見面。世之介到的時候,店里的客人很多,但并不見小澤的影子。世之介不得已,只好讓服務生帶位。這里的椅子大到整個人躺上去都綽綽有余。世之介攤開菜單隨手放在椅子上,菜單咻地自動彈回合上。一看到菜單上的咖啡價格,世之介也被嚇得從椅子上咻地自動彈起。

他心想,與其花那么多錢買一杯咖啡,還不如把錢拿去買兩個炸雞便當當晚餐。

鄰桌坐了幾個好像跟演藝圈有關的客人,正在討論下次的碰頭會時間。

“下個星期,我從星期一到星期五行程都排滿了。”

“我也是。星期一、二要去地方采訪,三、四要去錄像,星期五要去輕井澤,偶爾總要玩一下嘛。哈哈哈。”

說到約日子,只要各自把有空的日期說出來,不是很快就可以得到答案了嗎?他真的不明白為什么大家都要拿出一本《圣經》一般厚的日程本,告訴彼此這一天要做什么,那一天又要做什么。

咖啡送來了,世之介正想喝一口的時候,發現眼前站著一個穿豆沙色套裝、打扮得相當花哨的男生。因為鄰桌的男生也是類似的打扮,讓世之介當下懷疑自己是不是坐錯位子了。

“不好意思,前一個約會拖了會兒。”

話音一落,世之介馬上抬起頭來,穿著豆沙色、雙排扣西裝的小澤,也把他那張長了青春痘的臉湊了過來。

“你干什么啊,穿成這樣!”

世之介差點把喝下去的咖啡噴出來。

“你是說這套西裝嗎?因為最近很多場合都要穿,所以我就買了,在丸井用分期付款買的,才分十期而已。”

除了入學典禮需要穿西裝,世之介實在想不到還有什么機會能穿,他目不轉睛地盯著小澤看。

“我加入了大眾傳播研究社。我們剛剛還在討論今年的學園祭,要和學長他們一起去拜訪經紀公司。”

“經紀公司?”

“是啊,像S MUSIC……”

小澤一邊說,一邊把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擺在桌上。

“啊,對了,這是我的名片。”

小澤從那本厚到不行的日程本里抽出一張名片。

豆沙色的雙排扣西裝、日程本,還有名片。

如果小澤是為了自娛娛人故意搞笑,那他可真是下足了功夫。世之介老早就知道小澤喜歡打扮成潮男,他在念高中的時候,就會拿壓歲錢去買COMME ?A DU MODE[5]的T恤。不過,看到他今天這樣子,世之介驀然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總覺得小澤會走偏。

“……對了,你這個星期六有空嗎?”小澤問道。

“有空啊。”世之介回道。

“你回答得好快啊。”

小澤露出嘲弄的笑容繼續說道:“有空的話正好,這個星期六,我們社團辦了一個舞趴,我這兒有多出來的票,你帶朋友一起來。”說著便把入場券放在桌上。

“舞趴?”

“就是舞會、熱舞派對啊。”

“我知道啦。”

聽到跳舞、社團這幾個字眼,世之介馬上聯想到桑巴舞,他看著桌上的入場券,讀出地點是在六本木的迪斯科舞廳,而且連入場的服裝都有規定。

世之介正看得入神,忽然有只手高舉過他的眼前,原來是小澤向服務生招手。

“如果你要叫咖啡的話,我這杯只喝了一口,剩下的全部給你,不過,錢要一人出一半。”

聽到世之介的提議,小澤臉歪嘴斜地說:“不要講那么小氣的話,好不好?”接著,十分大方地說,“這杯咖啡,我請。”

“你為什么要請客?”

“嘿,我賣舞會的票,賺了蠻多錢的。”

“什么?這張票是要賣給我的?”

世之介急忙把入場券推回給小澤。

“你的票是免費的。我們社團辦的舞會很受歡迎,我不需要賣給你,我只要拿去女子大學賣,一下子就被搶光了。”

“這么好賣啊?那一定賺很多啰?”

“還真是賺不少,以我們整個社團來算,幾百萬日元跑不掉。”

“幾百萬日元?”

“你到底要不要?”

“要要要。”

“要幾張?”

“給我三張。”

另外兩張要分給倉持和阿久津唯。

走出Renoir,世之介問小澤:“接下來要干嗎?”高中時代,他們很愛一問一答,一個問:“接下來要干嗎?”另一個就答:“沒有要干嗎。”一個又問:“那回家好了?”另一個就會回答:“回家也沒事做。”其實,他們并沒有什么想法,只是動動嘴巴打發時間而已。現在,世之介準備重溫一下舊夢,他先開口提問,正等著小澤回答“沒有要干嗎”,不料卻聽到小澤說:“不好意思,我還有約。”

“啊?你說什么?怎么可以這樣?”

“這有什么?你都已經拿到免費的票了啊。”

主動約人見面,又要放人鴿子,連世之介都不高興了。不過,就算硬把小澤留下來,兩個人也只是不斷地重復“接下來要干嗎?”“沒有要干嗎。”“那回家好了?”而已。

世之介用無可奈何的眼神目送小澤離開,看著身穿豆沙色雙排扣西裝的小澤,瀟灑地走在斑馬線上橫過馬路。

世之介覺得一個人被丟在澀谷街頭,孤單無依地站在路邊,不知何去何從的樣子一定很難看,不如就此打道回府,但想到回家以后,還不是變成一個人自問自答“接下來要干嗎……”

于是,他循著看起來忙碌不堪的小澤剛走過的路線,信步走到公園路,正巧瞥見路邊有個紅色電話亭,心想何不打個電話給倉持。

他認為倉持現在必定跟他一樣,正在一個人自問自答“接下來要干嗎……”,不過,接電話的是倉持的媽媽,而且告訴他:“平平不在家。”倉持媽媽的語調聽起來非常高雅。

聽到倉持的媽媽叫倉持“平平”時,世之介強忍住不許自己笑出來。

“請問他什么時候回來?”

“最近他很少回來。你是他學校的朋友嗎?”

“是的,我叫橫道。”

“咦?平平偶爾也會去你那兒過夜對不對?有沒有給你添麻煩呢?”

“沒有、沒有。”

“聽平平說,你廚房的鍋碗瓢盆那些東西都還沒弄齊全是嗎?你愿意的話,可以隨時到我們家來吃飯,不要客氣哦。”

“謝謝。”

“平平最近好像交了女朋友……你知道這件事嗎?”

“……我不清楚呢。”

“有女朋友應該介紹給大人認識啊,大概是害羞吧,什么都不告訴我。”

為了解決時間過剩的問題,世之介才想要打電話。電話接通后才發現別人好像也有時間過剩的問題,而且比他的還嚴重。

終于結束了和倉持母親的通話,世之介走出電話亭,繼續沿著坡道往上爬,打算到代代木公園看看。

他慢慢地爬上坡道,一邊走一邊不自覺地喃喃叨念。

“有、什、么、不、一、樣。”

“有、什、么、不、一、樣。”

右腳、左腳,每踏出一步就無意識地念個字,待驀然回神,才察覺自己不停地重復這句話。一旦意識到自己的碎念,也就刻意地越念越大聲。

“有什么不一樣。”

“是、什、么、呢?”

“有什么不一樣。”

“是、什、么、呢?”

配合心靈發出的節奏,世之介試著去探詢答案的所在。覺得“有什么不一樣”的人是自己,尋問“到底是什么東西哪里不一樣”的人也是自己,那么,一定要有另外一個自己跳出來回答問題給出答案,否則不就沒完沒了嗎?

“有什么不一樣。”

“是、什、么、呢?”

按著步調一步一字往前邁,不知不覺走到了代代木公園的入口。世之介站在坡道的高處回頭往公園路方向眺望,似乎在確認自己剛剛走過的足跡。

來到東京快兩個月了,眼看著五月就快過完了。過了兩個月的時間,他還是分辨不出來究竟有什么東西哪里不一樣,他還沒有對這塊土地產生落地生根的感情。他當然明白剛到一個新的地方,才認識幾個新的朋友,新的生活也不過起頭而已,不能期盼所有的一切一開始就要一拍即合,但總也不能任何事物都像沙子從指間滑落一般,那么輕易地就溜走了吧?明明許多事情確實發生了巨大的變化,可是,他卻感覺不真切。

世之介挑了一個離他最近的護欄坐下。從代代木公園出來的情侶經過他的身邊時,免不了好奇地看一眼好似坐困愁城的他。

那應該是發生在初二那年暑假的事吧。那時候學校流行男生不穿內衣,直接穿開襟的襯衫制服去上課。影響所及,連一向都溫馴地穿著母親買給他的運動衫去上學的世之介,也迫不及待換上開襟襯衫,露出胸前的肌肉去學校。學校里面一定有流行什么,就想阻止什么的老師。大隈就是一個視敞胸露肌為大敵的老師,而且是一個很粗暴的體育老師。每次看到袒胸露乳的學生,大隈就會用他那肥肥短短的手指死勁地擰當事人的乳暈。有人痛得呼天搶地地號叫,胸部馬上瘀青一片,也有人得意地炫耀:“看,多了一個乳頭。”

有一次,世之介在走廊碰到大隈迎面走來,心中暗自叫苦,該來的還是來了,終于輪到自己了。他想象乳頭被捏的痛感,想到嘴歪眼斜。大隈一步步地靠近,就在兩人擦肩交錯時,大隈煩不勝煩地說:“來學校記得穿內衣!”事情就這樣結束了。

世之介當然不是被虐狂,一心一意想被捏乳頭,可是,沒有被捏又感到一絲失落。說大隈帶著厭煩的口吻或許不太恰當,總之,那是一個頗像大人數落小孩的聲音。

大隈的獵物都是一群在學校赫赫有名的學生,也就是所謂的不良少年。被大隈盯上的不良少年,在乳頭被捏的當下,夸張的哀號聲,儼然變成一種現場秀,每天的午休時間定期在走廊上演。而且,這些學生都敢對老師說:“少管我!”老師當然不會因此撒手不管。世之介那一年正值十四五歲的叛逆期,他也很想放肆一下,跟老師抬杠:“不要管我!”誰知道不用他開口,老師就放過不管了,世之介居然連挑釁的機會都沒有。

哎呀,那時候我只要跟大隈說“喂,捏我的乳頭啊”,不就有機會了嗎?

坐在護欄上的世之介突然靈光閃現,想到這個主意,不過下個瞬間急忙搖頭連呼“不對、不對”,再次坐正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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