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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六月 梅雨

“加油,好好干!”

前輩拍了拍他的屁股,就像在拍一匹出閘比賽的賽馬一般。年輕人推著客房服務用的餐車轉身走向客房。這個年輕人不是別人,正是世之介。目送他披掛上陣的人是社團的學長石田。石田面露憂色微微點頭,一直看著世之介走進員工專用電梯里。從今天開始,世之介就得獨當一面,自己一個人送餐到客房了。

“都記住了嗎?總而言之,飯店里的客人形形色色,各種人都有,你進到房間以后,一定要巧妙利用防盜扣,絕對不可以讓房門完全關起來。”

已經在這兒打工很久的石田學長告訴他,這里雖然是赤坂知名的高級飯店,但入住的客人里面,也有喝醉酒糾纏不休的男客人,還有把送餐的服務生當作酒店男公關的女客人,更教人跌破眼鏡的,竟然有做愛做到一半嚷著要人喂飯、絲毫不把羞恥當回事的客人。

“……你想想看,說不定還有想自殺的人,那你的工作就是在給他送最后的晚餐。總之,在客人沒簽名、你還沒走出房間之前,絕對不可以掉以輕心。”

當初石田介紹他來這里打工時,樂天的世之介并不認為送餐到客房有什么大不了。現在,聽到石田以及其他前輩同事們語帶威脅、恫嚇一般的殷殷叮囑,他覺得這家在赤坂數一數二的高級飯店跟鬼屋一樣可怕。

在此之前,他和石田一起送過幾次餐,但并沒有碰到前輩口中那種棘手的客人。只有一次,一對從鄉下來東京參加婚禮的老夫婦問他們:“我們不想泡那種可以躺的浴缸,有公共大浴場嗎?”

總之,飯店里有各式各樣的客人。有喝得爛醉如泥的,有特殊職業的,還有暴露狂,前輩們異口同聲地提醒他小心再小心。不過老實說,世之介覺得有一種人比這些人都來得可怕,那就是肯花兩千日元買一個飯團的人。

電梯停在二十樓,世之介走出電梯,踩著又厚又軟的地毯前進。二〇一五,確認房號后,他按了一下門鈴,馬上就得到了回應。

“您的餐點送來了。”

打開房門的是一位身材魁梧的中年男子。已經凌晨兩點了,這位客人仍然穿著西裝打著領帶。

世之介照著石田交代的話去做,利用防盜扣使門半開著,再進入房間。“請問要放在哪里呢?”世之介問道。“桌上亂七八糟的,先放在電視機前面好了。”客人答道。

整個桌面的確都被一些畫著建筑物圖面的文件占據了,世之介猜想中年男子從事的可能是房地產之類的工作。

“不好意思,那么晚了還麻煩你。”

中年男子一邊按遙控器找電視頻道一邊說。

“不麻煩、不麻煩。請問味噌湯要倒到碗里嗎?”

“不用,放著就好。”

世之介把包在價值兩千日元的飯團上頭的保鮮膜剝掉。中年男子站在窗邊,眺望窗外的夜景,喃喃說道:“好不容易談妥了一筆大生意,我卻獨自一人在這種地方吃飯團,真是情何以堪。”

一筆大生意,一個人吃飯團。

世之介連忙在腦袋里翻開《客房應對手冊》,搜索標準答案,可是記憶中并沒有寫到這一條。世之介決定當作沒聽見。

“您用完餐點以后,只要撥9,我們會立刻來撤走。”

“啊,我知道,謝謝你。”

中年男子在賬單上簽完名,世之介正準備退出房間時,中年男子開口叫住他:“等一下!”

“還有什么吩咐嗎?”

世之介轉過身來,看見中年男子從西裝的內口袋拿出皮夾說:“我給你小費。”跟在石田身邊實習的時候,曾經收過美國客人給的一百日元小費,倒是沒碰到過給小費的日本人。

“哎呀,沒有一千日元的紙鈔,算了,這個拿去吧。”

中年男子居然掏出了一萬日元的紙鈔!世之介當然沒辦法找零。

“這、這……”

“不用客氣,拿去拿去。”

中年男子把一萬日元塞給他。

“可、可是……”

“你放心好了,這不是偷來的,也不是搶來的。”

一萬日元,世之介得做一天工才賺得到。桌上還擺著兩千日元的飯團。

“都拿出來了,你就拿去吧。”

“那、那我就不客氣了,謝謝、謝謝。”

一開始想要拒絕的世之介,還是很干脆地收下了。

世之介一退到走廊,就立刻拿出客人給的一萬日元,迎著天花板的燈光舉起鈔票看個不停。那是一張半點折痕都沒有,幾近全新的一萬日元紙鈔,當然不會是假鈔。

上次,世之介拿到美國人給的一百日元硬幣,馬上跑到休息室投進了自動售貨機。這次拿到的是一萬日元,可就不是自動售貨機能夠解決的了。

想到這里,世之介大約在一個月前看到的一則新聞突然從腦袋里蹦了出來,那則新聞是說日本的國民生產總值正式超越美國。

世之介又想到另一則東京招不到出租車的新聞。新聞報道說因為東京經濟繁榮,所以民眾在深夜很難叫到出租車,你得手揮萬元鈔票,才有空車肯停下來載你。當時正在租屋處斤斤計較到底要不要買一臺錄放機的世之介,看到這則新聞時的反應就是嗤之以鼻,不相信有這種演小品似的事情會發生,而他也絕對沒想過自己居然在這種地方親身感受到了。

世之介跑過走廊,高高揮舞著一萬日元紙鈔,在天花板下方左腳、右腳單腳跳個不停。員工專用電梯遲遲不來,不過因為拿到了一萬日元小費,世之介等再久也無所謂。豈止是無所謂,簡直心花怒放到想唱歌。

“不、不、不,該有的地方就會有——。一萬日元的鈔票,飛——呀飛——。東久留米不會有——請到東京赤坂六本木——該有的地方一定有——。

“嘿,不要留在家鄉——嘿,不要留在家鄉——快來——東京啊——。

“如果你來東京——請做客房服務喲——來買NTT的股票哦——。”

當的一聲,員工專用電梯的門打開了,世之介連忙立正站好,一動也不動。從電梯里走出來的人是正要去送餐的石田。他皺起眉頭問道:“你一個人站在這里傻笑什么?會嚇到人呢。”世之介急忙把一萬日元鈔票藏進手心里。

“客人給你很多小費哦?”

石田一眼就識破他的心事。

“……不要聲張,不然小費會被沒收。”

“學長,你常常拿到小費嗎?”

“偶爾啦。不過,多拿幾次,就不會有心情認真工作了。”

“對呢,像我現在滿腦子想的都是NTT的股票。”

石田不屑地瞄了瞄眉開眼笑的世之介,繼續推著餐車往長長的走廊走去。餐車上擺的是一個要價兩千五百日元的漢堡包。

第二天早上九點剛過,世之介值完夜班,搭上準急電車回到花小金井站。天空正在飄雨,這場雨從天快亮時開始下,雨勢離都心越遠就越強,現在正乒乒乓乓地打在剛好和高峰車陣反方向、零星開在路上的三兩部車的車窗上。沒有帶傘的世之介走出檢票口,倏地爬上恰巧停在車站前的公交車,至于平常代步的自行車,他決定暫時寄放在自行車停車場。乘客只有世之介一人,公交車就像在等他似的,他一上車,便開動了。世之介坐在搖晃得相當厲害的公交車上,再次從褲袋里掏出昨晚客人給的一萬日元鈔票。

他攤開鈔票看了又看,越看越覺得鈔票上頭的福澤諭吉[6]都在笑。他打算今天晚上去Volks,大啖一客好久沒吃的牛排。

下車以后,世之介迎著雨跑向自己的公寓。上了一整夜的班,全身上下都黏糊糊的,這時候讓冰冷的雨水澆一澆,實在是暢快極了。

他一個箭步沖進公寓的門廳,一腳踩在散落一地、早已濕透的傳單上面,踉蹌了一下,差點摔個四腳朝天。世之介一爬到二樓,就看到兩名年輕男子站在走廊上,正用銳利如刀的眼神注視著他。眼前這兩個人雖然穿了西裝打著領帶,但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的上班族。

世之介特意不去看他們,徑直走向自己的房間。“你住這個房間?”其中一位腦袋上有剃痕的男子開口問道。

“嗯。”

“我們是來找住你隔壁二〇三室的人。”

連一面都沒見過的鄰居,只知道那個鬧鐘。

“……他不給我們開門——!我知道他在里面,假裝不在家——!”

年輕男子越叫越大聲,當他說到“假裝不在家——”時,還狠狠地踢了二〇三室的門。世之介目睹這一幕,不由得驚聲尖叫。

“給你們這些鄰居也添了不少麻煩吧。”

年輕男子一邊說,一邊用手拍世之介的肩膀。世之介二話不說,馬上逃回自己的房間。不知道是不是著急過度使然,他差點就把打工時的習慣搬出來,一進房立刻扣上防盜扣,但讓門半開著,逃進去也沒用啊。

世之介在屋內仍然聽得見那兩名年輕男子破口大罵的吼叫聲。他打開電視,想要轉移注意力,電視正巧在回放水戶黃門[7]。說到害怕,的確是害怕得不得了,不過,電視多多少少替他分散了一些注意力,再加上整晚沒合過眼,世之介不知不覺地睡著了。半夢半醒之間,世之介仿佛聽到男人說話的聲音;也依稀記得自己在拼命地找印籠,大概是受了劇情的影響吧。

大約下午兩點多,世之介被電話鈴聲吵醒。雨還沒停,不過,走廊上已經沒有叫囂聲了。世之介睡眼惺忪地拿起話筒。

“喂,喂,世之介嗎?”

原來是穿豆沙色西裝的小澤打來的電話。

“你怎么沒有來?”

小澤劈頭就問了一個不知頭、不知尾的問題,世之介很快想到應該是指免費的舞會入場券。

“我去了啊。”

“咦,你來了?可是我找遍整個會場,都沒有看到你啊。”

“不是,你聽我說。我被擋在門口,沒辦法進去。”

“你穿錯衣服了吧?”

“不是我,是跟我一起去的另外兩個人,他們都穿牛仔褲。”

“那就難怪了。”

“參加舞會的服裝到底是以什么為標準啊?”

倉持和阿久津唯穿牛仔褲,被判定不能進場;而世之介穿入學典禮那天的西裝,入場就沒問題。

那晚遭到謝絕進場的三個人,決定接受倉持的建議,改去新宿的迪斯科。

“新宿的舞廳我們是可以進去,不過,反過來你這身會很搶眼哦。”

倉持說得一點也沒錯,世之介吸引了眾人的目光。原來那是一場沖浪社團辦的舞會,只有世之介一個人穿著正式服裝,那景象就好比穿著西裝去海水浴場一樣,真是蠢到搶眼。

一直到凌晨,他們跳到手腳不聽使喚才走出舞廳。可是,已經沒有電車可以搭回家了,世之介當然也沒有可以搭出租車回東久留米的錢。阿久津唯對他說:“你也到我那兒去睡。”

聽說倉持最近都在阿久津唯那里過夜,兩人已處于半同居狀態。世之介怎么會想躺在他們身邊睡覺,不過,他也不會想帶著身上僅有的一千日元留在歌舞伎町度過下半夜。

最后,三個人還是各出四百日元,搭出租車一起回阿久津唯的宿舍。

阿久津唯的房間里擺著倉持提過的書架,床放在靠窗的位置,床上有兩個枕頭并排在一起,床下有一盒面紙。那是一盒極其普通的面紙,但說也奇怪,世之介就是不敢用正眼去瞧它。

由于三個人都跳得很累,所以一到家便輪流洗澡,好趕快上床睡覺。其實,倉持和阿久津唯大可以跟平日一樣,一起躺在床上睡,但阿久津唯抵死不從,好說歹說就是拒絕和倉持同床,大概是不好意思在朋友面前跟男朋友一起睡吧。

“我們平常不就睡在一塊兒嗎?”

世之介火速把坐墊鋪在地板上,并迅速躺下。

那兩個人繼續拌嘴,世之介把他們的口角當成搖籃曲,一下子就進入夢鄉了。

第二天一大清早,世之介醒來一眼就看到倉持躺在矮腳桌的桌腳邊,正蜷著身子睡覺,看樣子人家還是沒有讓他上床。清晨和煦的陽光透過玻璃灑了進來,倉持和阿久津唯沉睡的呼吸聲,不經意地重疊在一起。

小澤的電話并沒有談到什么重要的事,掛斷之后,世之介很想知道外頭的現況。他先把耳朵貼在門上,聽了一會兒,確認人聲全無一片寂靜;接著扣上門鎖鏈,打開一條門縫往外窺看,隔壁的房門口多了兩個空飲料罐,應該是昨晚那兩個男人留下來的,除此之外,確認沒有人影。

世之介松了一口氣,心情一放松,肚子就叫起來了。他想,是先到Volks去享受歡樂美食,還是啃片吐司填個肚子就好,先把法語作業做完,再慢慢品嘗垂涎已久的牛排?

這次的作業是翻譯一位叫作列維—斯特勞斯[8]的學者的作品,世之介只知道這位大師用一堆他完全不認識的字,寫些他完全不懂的東西。老實說,他連自己究竟哪里不懂都不清楚。

還是先去吃牛排好了。

雖然煩惱,但還是干脆地做出了決定。他沙沙沙地搔了搔屁股,電話鈴聲又響起了。由于房間實在是太小了,以至于他覺得不是只有電話在響,而是整個房間都在叫。

“喂、喂。”

世之介一聽是母親的聲音,心頭震了一下,為了節省電話費,母親通常都會等到晚上八點以后,費率較低時才會打來。

“發生了什么事?怎么現在打電話?”

“你聽說了嗎?”

母親的語氣異常興奮。

“聽說什么?”

“清志說了不找工作,要去寫小說。”

“嗯?”

“就是你那個表哥清志啊……”

“我知道他是我表哥。”

“我叫你去看他,你去了嗎?”

“去過了。”

“他有什么不一樣的地方嗎?”

“就說一些什么想要習慣絕望之類的話。”

“什么?”

世之介的陳述也很奇怪。

“該不會想去自殺吧……?”

“為什么要去自殺?”

“他說要成為小說家啊。”

“媽,如果每個想當小說家的人都跑去自殺,天底下就沒有小說家啦。”

“說的也是。”

就在這個時候,有人按門鈴,同時聽到住在二〇二室的鄰居——小暮京子的聲音。

“誰來了?”母親在電話那一頭問道。

“住對面的鄰居。”

世之介拉著電話線,走過去開門。“啊,你在家,太好了。”京子的聲音從打開的門縫鉆進屋里。

“好久不見!”

他向京子打招呼,手上還拿著話筒,世之介的母親也聽到了,連忙問道:“你剛剛講什么?”

“啊,沒有啦,有人來找我,我要掛電話了。”世之介對母親說,京子看見他正在打電話,連忙道歉說:“對不起,我不知道你在打電話。”

“咦?有女孩子的聲音?”

世之介根本弄不清楚誰在跟誰說話,只好先把電話掛了。

“對不起,害你電話講一半。”

“沒關系,是我媽打來的。”

“你媽媽打的?獨生子一個人住在東京,她一定不放心。”

“跟我沒關系,是我表哥他……”

“表哥?”

“算了算了,沒什么……對了,你找我什么事?”

“啊,是這樣的。”

京子雙手按在世之介的肩膀上,側身走進狹窄的玄關。

“……你今天早上碰到了嗎?”

“碰到什么?”

“討債公司的人啊,來找你隔壁二〇三室的人要錢啊。”

“啊,那兩個人真的是來討債的?”

“是啊,就是來討債的,嚇得我都不敢離開房間。”

京子問也沒問一聲,就擅自走進別人的家里。她現在仍然全身發抖,指著墻壁壓低嗓音說:“你看隔壁那個人還躲在里面嗎?”

世之介后來也發現,二〇三室的鄰居一大清早,他還在夢周公時就出門工作,直到晚上快十二點才會回來。盡管知道鄰人的作息時間,但他始終沒見過鄰居的廬山真面目。有一陣子,世之介實在好奇隔壁到底住著什么樣的人,只要一聽到那邊響起開門聲,就立刻跑到玄關門從貓眼往外看,可不知是他反應太遲鈍,還是對方動作過于敏捷,世之介沒有一次成功捕捉到對方的身影。

“你最近晚上好像都不在家?”

進到屋里的京子席地而坐,開始折世之介換下來隨手扔在一旁的襯衫。

“我開始打工了,在飯店做客房服務。”

“難怪一天到晚不在。”

“討債公司的人晚上也會來嗎?”

“會啊,大概兩三天前半夜一點多的時候,還來鬧過一次。你看我們要不要打電話給物業?”

“……這個嗎……”

對于小暮京子的提議,世之介不置可否。

“你待會兒要去上班嗎?”

世之介看京子提著運動背包因而問道。

“我今天只有一堂課。”

“我是不是也該去練個瑜伽,最近運動不足。”

就在這時候,隔壁傳來開門的聲音,他們不約而同地“啊”了一聲。

“喂,快出去看一下,順便跟他說,他給我們造成了很大的困擾。”

京子突然伸手去推世之介的肩膀。

“我?”

“你是男人吧?喂,快去啦!”

京子站了起來,使勁地拉世之介的手臂。用拉的不成,京子改用推的,世之介也頑強抵抗,不過,一下子就被推出門外。

走廊上半個人影也沒有,看樣子二〇三室的鄰居應該已經走了。

“都是你啦,畏畏縮縮的,人都跑了。”

京子從門縫探出頭來,世之介一連說了好幾聲“對不起”。

世之介冒著傾盆大雨走出原宿站,凝視著眼前的街道,感觸頗深。這條街道叫作竹下路,即使是不上班的周末,仍舊被熙來攘往的人群擠得水泄不通。五顏六色的傘在狹窄的通道里相互碰撞著,即使是站著不動的世之介的傘也難以幸免。他只是輕輕握著雨傘的把手而已,經這么一撞,手中的傘骨碌骨碌地轉了好幾圈。

對世之介而言,說到竹下路,就會聯想到竹筍族[9]。竹筍族,早就是明日黃花,不復存在了,但他記得很清楚,小學時聽過這個群體的名字。有一年,伯父家的堂姐離家出走,回來以后告訴大人“自己加入了竹筍族”。

他也記得父母親在第一時間,從伯母那兒得知堂姐平安歸來的欣喜表情,又在同一時間聽到這個來歷不明的竹筍族的慌亂樣子,像極了熱鍋上的螞蟻。

“小明回來了,可是,莫名其妙地進了什么竹筍。”

伯母用夾雜著憤怒和不安的語氣,還有抖個不停的聲音向母親報平安。母親掛上電話,馬上告知父親。

“鉆進竹筍里了?哪里的竹筍?”

因為母親自己就沒聽明白,即使再怎么危言聳聽,父親也感受不到事態的嚴重性。不過,因為接到報信電話的人是自己,母親覺得有義務轉達情況,因此也很努力地說明。

“東京,東京啊。”

“確定是竹筍嗎?不是竹子?”

“難道是竹子……?竹子就能鉆進去嗎?”

“你說小明嗎?”

“應該進不去吧?”

現在回想起來,實在令人啞然失笑。不過當時,世之介聽都沒聽過竹筍族這個名字,他站在一旁聆聽父母的對話,心里一直在想堂姐到底鉆進哪里去了,想到全身汗毛直豎,害怕得不得了。

那個原竹筍族的堂姐現在已經嫁作人妻,堂姐夫是任職于地方政府單位的公務員。世之介回想著堂姐的往事,腳下的步伐不曾停下。其實,竹下路是出了名的藝人商店街和可麗餅街,人潮洶涌,綿延不斷,哪里有空隙讓你停下不動?世之介好不容易擠出了竹下路,開始尋找和小澤約定的地點。從竹下路出來走明治路,到表參道轉彎,看見巷子走進去,沒多久就可以看見一家店……

商量見面地點時,世之介要求小澤換個比較好找的地方。不過,深染演藝圈習性的小澤,連與朋友約會的地點都很講究,也很堅持。

最后,兩人各退一步,地點不變,但小澤會到路口來接他。世之介抬頭望著被雨淋得濕漉漉的行道樹,往前走不到幾步,就看到了小澤,他今天穿了一身翡翠綠的套裝。

“你遲到了。”

“對不起,對不起。”

小澤帶著世之介來到一家充滿時尚感的咖啡廳“竹”。這是一家標榜設有露天咖啡座的名店,經常高朋滿座。不過,在這種傾盆大雨的日子,戶外的桌傘全被收了起來。“今天的關鍵詞是‘竹’字。”世之介一邊想,一邊走進店里。

店里的展示柜前,有好幾個女孩排成一列正在點餐。店里賣的餐點只是一般的三明治,不過,站在柜前的那些女生卻不是一般的女生,她們明顯與在電車上或校園里看到的女孩不同。全國各大小鄉鎮最正點、最漂亮的美女都在這里排隊了,不是嗎?

小澤推了裹足不前的世之介一把。

“你緊張什么啊?”

“我沒有緊張,只是這里……”

“這里?啊,很多圈內人都會來這里。”

“圈內人?”

“就是模特兒啦,明日之星啦。”

“啊,模特兒!”

聽到世之介驚叫的女孩,紛紛轉過頭來露出嫌惡的表情。

“喂,你在聽我說話嗎?”

聽到小澤的質問,世之介急忙點頭說:“在在在。”其實,小澤說什么,他一句也沒聽進去。世之介現在正置身于一個左邊是模特兒、右邊是明日之星的時尚咖啡店,小澤的話又算什么呢?

“所以,我想和大我一屆的學長跳出來,自立門戶。”

“哎?從哪兒跳出來?”

“你這個人……我講了那么多,你到底有沒有在聽?”

世之介完全沒有在聽的那段內容,大致是說小澤現在是社團里面輩分最小、資歷最淺的一個,社團舉辦的舞會,他得負責張羅一切,但分到的錢卻最少,因此,他打算和大一屆的學長另組一個新的社團。

“……就是這樣了,你也一起來。”

“什么?我?”

“很簡單啦,先定下場地,接下來賣票就好啦。”

“我?不行不行。你還記得高中學園祭的游園會吧?我站在攤位前面,結果一塊可麗餅也沒賣出去。我一旦想要賣點什么給別人,就會目露兇光。”

“學園祭的可麗餅不能和舞會的入場券相提并論。你沒問題啦,再說你來東京后,也變帥了那么一點點。”

“真的?”

“我是說一點點、一點點啦。有些人先天過度不良,能改變一點點就不錯啦。”

“你要夸人,就應該夸到底才對啊。”

世之介的一雙眼睛一直在店里忙碌地來回穿梭,忽然間停了下來。

靠窗的位子不知道什么時候坐了一位女性,一個人靜靜地凝視著滂沱大雨中的露天咖啡座。直到剛才,大雨只是落個不停的雨水,但現在落在她目光前方的雨滴卻像是掉入玉盤里的大珠、小珠一樣,奏出美妙的樂音。店里的女客哪一個不是天使面孔、魔鬼身材,可不知為什么世之介的目光獨獨停駐在她的身上。

世之介這輩子第一次禁不住想把語文課學到的一句成語講出口:“美若天仙。”

世之介的視線太露骨了,小澤順著他的目光轉過頭去看,歪著脖子嘟噥:“咦,那個人是……”

小澤歪著頭站了起來,然后保持歪著頭的姿勢朝那位讓世之介兩眼發直的女子走過去。

小澤話講到一半,就拋下世之介。世之介一個人被丟在座位上,心里委實焦慮難安。

小澤走到那位小姐身旁,用非常客氣的聲音跟她說話。她抬起頭來用非常兇悍的表情瞪了他一眼。小澤則是神情慌張地自我介紹,接著從外套內口袋里掏出皮夾,取出之前給過世之介的名片遞給她。

那位小姐接過名片,“嗯、啊”地不耐煩地點著頭,隨手把名片丟在一旁。

小澤不知道又在跟她說些什么,但那位小姐已經連頭都不愿意抬了,自顧自地吃著三明治。世之介看到小澤的窘況,也情不自禁地緊張起來。

幾乎遭到視若無睹般對待的小澤無功而返,重新回到世之介身邊。其實,不能說小澤無功而返,因為他的情況更接近兵敗潰逃的程度。

“她、她是誰?”世之介迫不及待地問道。

“啊,我們剛好認識,她叫片瀨千春。”小澤連一點虛張聲勢的機會都不放過。

“片瀨千春……你們兩個真的認識?我看她根本無視你的存在啊。”

“像她那種女人……”

小澤壓低嗓門開始說三道四。

“哪種女人?”

“哪種女人,怎么說才好……?你知道交際花吧?”

“交際花?那是做什么的?”

“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正來歷,只知道她們會陪有頭有臉叫得出名字的男人,參加各種舞會、派對。”

“她們到底是做什么的?”

“我不是說了嗎?沒有人知道她們的真正來歷。”

“哪些是有頭有臉的男人?”

“譬如說演藝圈的人啦,有名的演員啦,有錢的少爺啦,硬叫別人搬家的拆屋大隊啦。”

“硬叫別人搬家的人……難道是大哥的女人?”

“不是啦,交際花就是交際花。”

世之介再度將目光投向那名女子,雖然小澤的解釋無法讓他全盤了解,但他越看就越覺得對方充滿了危險的吸引力。

片瀨千春吃完三明治,瞟了他們一眼。世之介不知道心虛些什么,趕緊拿起菜單遮住自己的臉。

片瀨千春起身離開座位,手上拿著賬單晃啊晃地走近。世之介懷疑自己的視力是不是瞬間退化了,否則怎會看到她一直盯著自己瞧個不停呢?

啊——唉。

世之介大大地嘆了一口氣。他明明沒有在聽教授上課,但一張臉看起來卻比上課的人累一倍。這堂課是產業概論,下課后,學生們紛紛走出大教室。

久違的太陽終于露了臉,校園里的樹木仿佛吸取了晴天日照一般,散發出新綠的光芒。帶著夏日香氣的微風吹進空蕩蕩的教室,只有曳地的窗簾跟著輕輕搖擺。透過窗簾灑向室內的光束,僅僅觸及黑板的一隅。

世之介趴在一張有女性性器官涂鴉的桌子上。他才把臉頰靠在冰冰涼涼的桌面,就有人咚咚地拍他的肩膀。世之介抬頭一看,原來是阿久津唯,嘲諷地對他說:“這是做什么?臉上大寫一個喪字。”

世之介重新把頭埋進臂彎里,阿久津唯坐在他的旁邊繼續說道:“喂,你偶爾也要來練習一下嘛。”一面說一面還用圓珠筆戳世之介的側腹。

“我現在哪有什么心情去記桑巴舞步。”

世之介趴在桌上回答。

“你沒有在打工的地方遇到石田學長嗎?他都沒有教訓你?”

“班表改了,我們最近都碰不到。說到這個,我最近也都沒有看到倉持,他來上課了嗎?”

“他幾乎都沒有來上課。豈止是沒有來上課,他還把自己整天關在家里,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像今天星期二,他大概又關在家里看《From A》[10]。”

“那家伙要開始打工了?”

“想打工倒還好,不過他并不是。雜志每一頁的最邊上不是都有一行勵志格言嗎?他竟然是在讀那行字,而且一個人邊讀邊笑,超可怕的。”

世之介發覺阿久津唯站了起來,自己也跟著抬起頭來,看著她劈頭就說:“倉持真好,喜歡上的是你這種女生。”

“你什么意思啊?存心損人嗎?”

“不是,我沒那個意思。我覺得同年級和同年級談戀愛挺不錯啊,就不用像我這樣煩惱了……”

“所以?你碰到了喜歡的人?”

阿久津唯問了問題,卻不等世之介回答,徑自往教室門口走去。

“喂,你都開口問了,就讓我回答嘛!”

“我下一節還有課。”

“你們兩個還不是我撮合的!”

“我又沒求過你。”

阿久津唯頭也不回地離開了。但此時此刻,世之介哽在喉嚨里的話一定得找人傾吐才行。他環顧了教室一周。

之前在學生餐廳向他借了五十日元的一個男生,現在剛好和他的視線撞個正著。世之介豎起小指[11],對那個男同學微笑著說道:“我現在正在為這個煩惱。”

那男生立刻撇開視線,裝作沒看見的樣子,拿出隨身聽換磁帶。可人若是碰到想說話的時候,就非說不可。

“你下一節有課嗎?”世之介不依不饒地問道。

“沒有。”那男生迅速回答了世之介的問題。

世之介離開座位,然后滿不在乎地坐到那男生的旁邊。對方雖明顯露出不歡迎的表情,但世之介見他把耳機線繞起來了,似乎有意和自己對話。

“你吃過午飯了嗎?”世之介問道。

“還沒。”那男生搖著頭說,眉頭一皺反問世之介,“我們是第一次見面吧?”

“你忘了嗎?上次在學生餐廳,我借了你五十日元。”

“五十日元?”

“是啊,你站在餐券售貨機前面說:‘糟糕,缺五十日元!’正想走開的時候,我借你了。”

“那個人不是我。”

“不是吧!”

世之介羞得面紅耳赤,那男生沒有理會,站起身來掉頭就走。如果讓他這樣離開,自己不就成了笑話?世之介想到這一點,趕緊開口叫住他。

“喂、喂,要不要一起去吃點東西?我有車站前面那家樂天利的招待券,我請你吃薯條。”

“不必了,我待會兒跟朋友還有約。”

“你們約什么時候?”

“傍晚。”

“那還早。走啦走啦。”

不知道是世之介友善示好奏功,還是當事人懶得拒絕了,那男生在半推半就下答應了世之介的邀約。

“你叫什么名字?”

“加藤。”

“我叫橫道。”

兩人一起走出校園,沿著外濠公園的散步道前行。加藤大概是橫下心硬聊了起來,話也變多了。

原來他在大阪出生,也在大阪長大,不過卻很討厭大阪腔,所以才要來東京。其實,他說的每句話句尾,還是帶著大阪腔。

加藤的自我介紹告一段落后,世之介暗自竊喜,因為終于輪到他開口講話了。他興沖沖地開始陳述原本要說給阿久津唯聽的事。

“老實說……我正在為這個煩惱。”世之介再次豎起了自己的小指。

加藤對世之介講的事情絲毫不感興趣,不過,自己剛剛講完,也不能不顧人情義理,不讓他說下去。

窗外依舊雨勢驚人。世之介在原宿這家叫作“竹”的咖啡廳里,嚇得拿起菜單擋住自己的臉。片瀨千春正一步步靠近他們的桌子。

“喂,你可以假扮成我的弟弟嗎?只要一個小時就好,我會付錢給你。”

片瀨千春走到世之介的面前向他提出要求。世之介想或許這話是對小澤說的,但他把菜單從臉上稍微挪開一點偷窺了一下,發現片瀨千春的一雙眼睛果然在盯著自己看。

“我介紹一下,他是我高中時候的朋友……”

片瀨千春制止半路插嘴的小澤,自己又重復了一遍:“只要一個小時就好。”

“哎?哎?你是在跟我說話嗎?”世之介用假音問道。

“是啊,不然還有誰?”

小澤在她的面前,似乎成了隱形人。

“裝作你的弟弟一個小時,是嗎?是弟弟嗎?”

“你這樣正好適合。拜托你啦!”

片瀨千春突然雙手合十,懇求世之介答應。

“可、可是……”

“事情的來龍去脈,我邊走邊告訴你。快一點,沒時間了。”片瀨千春催促著。

“唉?可是……”

“求求你啦!”

片瀨千春又雙手合十,對他眨了一下眼。世之介看在眼底,當下說道:“這、這有什么?!我答應你!”其實,世之介之所以會答應,并不是被她眨眼的動作打動,而是抵擋不住她身上散發出來的那股若有若無的香味。

“真的嗎?太好了,謝謝你。”

“啊,這、這沒什么……”

片瀨千春一把抓起世之介他們的賬單走向柜臺。小澤吃驚地向一頭霧水、尚未搞清狀況的世之介確認:“你真的要去?”

“不不不,我不去!”世之介連忙搖頭否認。

“可是,你剛剛答應人家說要去?”

“嗯,是說了……”

“你到底是去還是不去?”

世之介朝柜臺望過去,片瀨千春剛好回過頭來,一看到世之介隨即露出魅力十足的笑容,粉面含春地向他招手:“快點、快點。”

“抱歉,我先走一步了……”

“哎?你真的要去?”

世之介像掉了魂似的站起來,小澤說什么,他已經完全聽不到了。

片瀨千春走出表參道,馬上叫到一輛出租車。她鉆進后座,告訴司機到某家飯店,而那家飯店恰巧是世之介打工的地方。

“你叫什么名字?”

片瀨千春拿著蕾絲手帕,一邊擦拭被雨水淋濕的頸子,一邊看著世之介說話。司機冷不防地轉了一個大彎,片瀨千春的性感雙唇倏地湊了過來。

“喂,你叫什么名字……?我在問你,你有沒有在聽啊?”

片瀨千春重新坐正身體,又問了一遍。

“啊……哦,我叫橫道,橫道世之介。”

兩人之間的距離明明只有一步之遙,可世之介卻覺得她的聲音好遠。現在的感覺跟初二那年冬天,感冒發高燒的狀況好像。

世之介用昏昏沉沉的腦袋聽完她要他幫忙的事,一件非常簡單的事。原來片瀨千春想和某個男人分手,現在就是要去找他談判的。如果她一個人去,按照那個男人的個性,一定會上演一出一哭二鬧三上吊的戲碼。她正在想該如何處理時,剛好看到了世之介,于是靈機一動,假如帶弟弟一起去,那男人多少得顧一下自己的面子,也就不會執拗不休了。

“所以,我要裝作你的弟弟?”

世之介反問道。

“我已經說過了,他真的是一個死纏爛打的男人。”

“要提分手,所以你們本來在交往?”

世之介正經八百地問,千春愣了一下。

“那個人有老婆、有兒子,這樣你了解了吧?”

“啊?是嗎?”

千春沒有回答世之介的問題,兀自轉頭看向窗外。窗外依舊大雨傾盆。

就在沉默當中,出租車緩緩地駛入飯店的正面玄關。

“為了謝謝你的幫忙,你回去的出租車費,我也會幫你出。”

千春一說完,世之介立刻接口說道:“可是,我住在東久留米呢。”

“那就請你住得近一點。”千春微笑著說。

“剛剛沒機會說,其實我就在這家飯店打工,做客房服務。今天晚上剛好有班,不過現在時間早了一點。”

“你在這里打工呀?”

千春走進鋪著大理石的門廳,驟然響起嗒、嗒、嗒的高跟鞋敲擊地面的聲音。

“啊,他在那里。”

一位坐在大堂酒吧最里面的中年男子,一看到他們馬上站起來。中年男子身穿白色真絲夾克,雖然打扮得很年輕,但年紀看上去至少也有五十歲。

“唉,人一旦失去了自信,連衣服都穿得那么寒酸。”

千春大大地嘆了一口氣。

“為什么失去自信?”

“那個人的公司快倒啦,誰叫他凈做一些欺詐的生意。”

鋼琴的樂音行云流水般回旋在大廳的酒吧里。

“哎,不好意思,打斷你說話,你到底什么時候才講你的小指啊?”

加藤忍不住插嘴問道。世之介拈起一根薯條放進嘴里,歪著脖子自言自語道:“我的小指?”

他們現在正坐在樂天利飯田橋店的二樓。放眼望去,店里幾乎坐滿了學生。不知道是誰把自動點唱機的磁帶換成了凱莉·米洛的新單曲,播到現在。

“你不是在為女朋友的事情煩惱嗎?不是要講給我聽嗎?忘記啦?你剛剛不是比了小指?”

加藤咬了一口雞塊。

“喂喂,你到底有沒有在聽我說?”

世之介不滿地質問不情愿的加藤。

“當然在聽啊,你說你跟朋友去表參道的一家咖啡廳,在里面碰到了一個長得很漂亮、很像蛇蝎美女的女人,她要你冒充她的弟弟,你們一起坐出租車去赤坂,去你打工的飯店,去找一個中年男人……我聽著呢。”

加藤說著把手中的雞塊蘸滿烤肉醬,正準備塞進嘴里時,好像發現了什么似的,突然停止動作。

“……難道……你說的小指就是那個女人?”

“就是她呀,不然還有誰?我就是為千春小姐的事在煩惱啊!”

世之介無奈地拈起雞塊。

“等、等一等。你跟她后來怎么了?”

“后來?”

“是呀,你們在赤坂的飯店,跟那個專門做詐騙生意的男人見面以后呢?”

“我正要說,你就吃著雞塊打斷了我的話啊。”

“啊,對哦。抱歉抱歉……不過,那個女的大概幾歲?聽你講的內容,我覺得她應該很大了吧?”

“幾歲啊?我不知道。”

“用眼睛看啊,多多少少也猜得出來。”

“用眼睛看?”

世之介的腦海里浮現出千春的影子。當她坐在窗邊凝視外面的大雨時,看起來只有二十一二歲。可是,在出租車上時,世之介聞著她身上微微散發出來的香水味,感覺上她應該不止這個歲數。

在赤坂那家飯店里的大堂酒吧,片瀨千春和中年男子面對面坐下,她簡單地介紹世之介是弟弟后,旋即導入正題。

自稱根岸的中年男子抬起充滿恨意的眼睛,瞪著這個不懂回避、任性地跟到這里來的弟弟。千春說得沒錯,這個男人專做欺詐之類的不法勾當,仇家不知道有多少,他先用銳利的目光確認沒有人跟在他們后面,后用幾近瘋狂的眼神望著千春,再次確認他們的背后確實沒有其他人以后,又帶著憎恨的眼神看著世之介。

千春的談話歸納起來就是,她要求中年男子把借給她的車過戶成她的名字。這部車應該是一部寶馬,千春管它叫“BM”,那男人卻一直喊“寶馬”,光從兩人對車名的叫法不同來看,也知道他們很難達成協議。

事實上,這件事本身也錯綜復雜。男的說車子從一開始就只是借女的用而已,女的卻堅持從一開始就說好要送給她,還指證歷歷地說男的當初說過雖然車子登記在公司的名下,但將來一定會變更到自己的名下。

“你就是這樣拖拖拉拉,才會演變成今天這種局面。”千春怒吼道。坐在他們附近的客人無不吃驚地回頭看。

中年男子試圖從車子的話題跳到自己和千春的未來。

“我知道在你弟弟面前說這些話很丟臉,不過我是真心的,公司現在變成這個樣子,我想帶著你一起走,盡管沒有把握讓你幸福,但如果未來是不幸的,我也希望陪在身邊的是你。”

對中年男子而言,這可是一番用情至深的告白,但千春今天帶了一個假弟弟在旁邊,更何況她本人從頭到尾都沒有想繼續下去的意思,她聽完后立刻轉移話題,又向那個男人提出車子過戶的事。

兩人持續爭吵了大約半小時,最后,男人同意把車子過戶給千春。得出結論后,千春站起來就要走,中年男子苦苦哀求,拼命挽留,但千春一絲眷戀都沒有,無情地拂袖而去。

扮演弟弟的世之介也追了上去,跟著假姐姐一起離開。

“有你在真好,幫了我一個大忙。”

“我只是坐在那里而已。”

“那個男人把一些沒有任何用處的土地硬賣給一些老人家,賺了不少黑心錢。”

聽到千春這么說,世之介又回頭向酒吧望去,不過因為盆栽擋住了視線,已經看不到那個男人的身影了。

“世之介弟弟,你在這里打工?幾點開始?”

外頭依舊大雨傾盆。千春請泊車小弟幫忙叫出租車,趁這空隙問了一下,世之介回道:“五點半到就可以了。”

“那就沒辦法喝杯茶了。”

出租車緩緩地駛入上下客的地方。

“世之介弟弟還是學生嗎?”

“是的。”

“希望你將來做個好男人。”

自從進飯店后都沒笑過的千春,正甜甜地笑著跟世之介說話。

“好男人?”

出租車的門打開了。

“是呀……會讓我迷戀的男人。”

這一瞬間,千春的表情看起來就像是青澀少女。呆頭鵝似的世之介不由得回頭看了一下酒吧。

“別鬧了,我什么時候說過我喜歡剛才那種男人?”

淺笑盈盈的千春一頭鉆進出租車里。

“謝謝你,再見!”

“啊,不客氣……”

世之介目送漸行漸遠的出租車,千春始終不曾回頭。

那天晚上,世之介滿腦子都是千春的身影,他一邊送昂貴的飯團、漢堡包、肋排到客房,一邊想著乘車揚長離去的千春。等工作結束回到家時,已是翌日早上七點。

他回到只有自己一個人的東久留米的公寓,突然很想找人說話,下意識地打了一通電話回家。接電話的是準備出門上班的父親。一大清早就接到電話,父親以為出了什么事,語氣中透露著擔憂。

“沒什么事。”世之介笑著說。

“東京怎么樣?”父親問。“沒有什么特別的。”世之介答道。

父親猜想他這么早打電話回家大概是缺生活費。就在快要掛電話的時候,若無其事地說:“我會寄錢給你。”

“我差不多要回去了。”

加藤把漢堡包的包裝紙揉成一團后說道。他臉上的表情明顯地告訴世之介“聽膩了、聽煩了、不想再聽了”。加藤聽到后來,只有在世之介和片瀨千春話別的時候,才產生一點點興趣,沒想到期待中的劇情沒有上演,千春毫不留戀地搭出租車離去,之后世之介打電話回家,根本是虎頭蛇尾、脫序演出。

世之介一把拉住準備離開的加藤:“我好不容易說完了,給我一點意見嘛。”

厭倦到極點的加藤不耐煩地說:“你會碰到那個女人是命運的安排。”

“是、是嗎?我也這樣想呢……”

世之介話才說完,加藤隨即冷冷地啐道:“命運個鬼哦!你們才認識多久?對方是怎么樣的人,你知道嗎?不要忘了,那個女人是向詐騙犯要寶馬的女人啊。對了,說到寶馬,你有駕照嗎?”

世之介無力地搖頭。

“既然你要為開寶馬的女人煩惱,最起碼先拿到駕照再說吧。”

世之介也不甘示弱地反問自以為是的加藤:“這么說,你有駕照啰?”

“我沒有,不過,我打算下個月去駕校。”

“咦?哪里的駕校?”

“小金井。”

“沒騙我吧?!我可以騎自行車去那里呢,學費很貴吧?”

“我當然是用分期付款……對了,要不要一起去?如果兩個人一起報名,現在打九五折。”

兩人之間的話題不知不覺地轉到駕校的學費折扣。加藤重新坐下,從背包里拿出簡介,世之介也很認真地閱讀著。關于學費的部分,為符合打工族的實際情況,還可以分成很多期繳納。

“你什么時候去報名?”世之介問道。

“明天。”

“明天的話,我可以在打工前先繞過去。”

“那就一起去,5%的折扣很多呢。”

兩個人又站起來,收拾餐盤后,一邊傳閱簡介,一邊走出樂天利。

在走向飯田橋站的路上,加藤說如果拿到駕照,想開迷你羅孚上路,世之介耳朵聽著加藤的話,腦袋里居然在幻想自己正開著千春的寶馬四處兜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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