官术网_书友最值得收藏!

第4章 從上帝會到天地會

  • 太平天國興亡錄
  • (日)陳舜臣
  • 9223字
  • 2018-08-27 10:26:20

林則徐在湖南逗留期間,這里發生了一件大事。

馮德馨拜訪林則徐后回到官邸時,接到了一個驚人的報告:新寧縣城被教黨占領,知縣萬鼎恩被殺。新寧縣在湖南西南,面臨夫夷水,緊挨廣西。雖只是邊境地帶,但縣城被占、知縣被殺,不能不說是件驚天動地的大事。

按當時的說法,教黨就是指白蓮教徒。傳說白蓮教是南宋初期由茅子元創立的,本是個信仰阿彌陀凈土的平民宗教團體,明末又信奉了末世下凡普度眾生的彌勒菩薩。其教徒多是下層貧民,教義中又帶有諸多革命因素,曾多次暴動。歷代統治者皆對其進行鎮壓,但它總能幸存下來,這足以說明其牢固。

十九世紀初期,白蓮教大規模的叛亂遭到鎮壓。但此后一些與宗教無關的造反組織舉事時亦自稱白蓮教。襲擊新寧縣的造反組織雖自稱教黨,其實是天地會的派系,首領是李沅發。他們占領新寧縣城一個半月,湖南官軍出動時棄城往西去了。

這樣的暴動必然引起連鎖反應。沒有土地和工作,在饑餓線上掙扎的人們唯一的希望便是官府和大地主倉庫里的米。反正要餓死,不如拼死一搏!那些原本猶豫不定的人,聽到其他地方傳來造反的消息,也鼓起勇氣決心干一場。

官軍既已開赴新寧,其他地方警備變得薄弱。廣西全州縣和靈川縣等近湘地區相繼發生叛亂。他們都是天地會下屬,但自稱白蓮教。

李沅發放棄新寧,向西移動,這并不是敗逃。他們在湖南廣西交界的大絹峒打敗湖南提督英俊,守備熊釗戰死,官軍損失慘重。李沅發的造反軍人數一說數千,一說數萬,想必不少人是途中加入的。只要跟著部隊,總能填飽肚子。造反軍從新寧撤退時,把府庫中的糧食物資盡數搬走。對造反軍來說,人就是戰斗力,他們歡迎新人。造反軍進入廣西,經興安、靈川、永福,到達懷遠。為養活膨脹的部隊,他們沿途洗劫了地主富豪的宅院。團練在李沅發大軍面前無能為力。他們進入廣西,為的是擴軍,奪取糧食、武器,待壯大后再回湖南。

北京朝廷命武昌湖廣總督裕泰南下湖南督軍。命令是陰歷十二月二十一日(1850年2月2日)發出的。實際上,北京朝廷現已處于更為嚴重的局面,皇帝病情日益惡化。

林則徐已經離開長沙,抵達江西的省會南昌。他要回故鄉福建,但因身體不適,在南昌的百花洲休養,并決定在那里過年。

廣西陷入了混亂之中。

官軍準備全力打擊造反軍,而這是同時也是暴動的好機會,除了白蓮教以外,其他造反者蜂擁而起。一群艇匪突然進攻廣西永安,首領是天地會羅大綱。陰歷正月十五,他們攻占長壽墟后風馳而去。艇匪比陸地上的造反軍敏捷得多。

在長壽墟失陷前一天,即道光三十年正月十四日,道光帝在圓明園慎德堂駕崩。

繼雍正帝后,皇帝康健期間不立儲君,而是不拘長幼順序,選有才能的皇子為繼承人,但結果并不公布。皇帝選好儲君,將名字密封盒中,放在乾清宮寶座上方的“正大光明”匾額后,稱作“緘藏”。清朝制定這種家法,從積極意義上說,是希望皇子們為獲父皇承認而競相學好。過早決定繼承人,便會出現捧場幫閑之人,易產生派系。

道光帝臨終時,把主要大臣召到床前,當他們的面宣布了儲君的名字。果如大家所料,繼承人是四子奕詝。道光帝子嗣不濟,前三子早夭,奕詝實際上就是長子。他生于道光十一年,虛歲二十,實則不過十八歲零七個月。陰歷正月二十七日,奕詝即位,道光帝駕崩十三天。清朝的制度是一帝一年號。用道光年號的皇帝,死后仍被稱作道光帝。這和日本明治后的制度相同。不過,日本天皇一旦駕崩,馬上就換年號,而清朝當年仍會襲用原年號到第二年。儒教主張父親去世后,后人要像生前那樣侍奉,不得馬上改變父親遣制。奕詝一即位,發詔書,宣布第二年為咸豐元年,這就是咸豐帝。

從北京到廣州,政府的緊急聯系也需二十天左右。皇帝駕崩的消息到達廣西,最快也要陰歷二月初。這時進入廣西,擴大了勢力的李沅發已掉轉方向,準備按預定計劃打回湖南。廣西官軍在同造反軍作戰中,失去了滿族高級軍官參將瑪隆阿,此時正一籌莫展。北京將英俊革職,遺缺由向榮接任。隨后,馮德馨又因“剿匪不力”而去職。林則徐回福建才知道,曾在長沙歡迎他的湖南軍政長官,都被革了職。

統治階層認為不好的消息,對造反者來說未必是壞消息。“老韃妖頭目死啦!”聽到道光帝死去的消息,洪秀全高興。稱滿族上層為“韃妖”,早已成為上帝會的術語。連理文就在一旁。

“現在韃妖頭目是年輕人,我們絕不能疏忽大意!”洪秀全補充。

“李沅發將會是怎樣的下場?”連理文問。

上帝會以耶穌教為結社理想和信念,它跟信仰阿彌陀凈土和期待彌勒下凡的白蓮教一向劃清界限。不過,連理文在桂平逗留期間,親身感到,上帝會在造反問題上,是同情李沅發的。一般會員都這樣,但洪秀全看法更苛刻些。

“他不成。軍紀松弛,雖是白蓮教旗號,但軍隊卻沒有信仰。”

“把廣西參將都打死了,勢頭還是很大呀!”

“得勢時可以。可失了勢將會怎樣?恐怕只有崩潰。李沅發是否在設法保住目前這股勢頭呢?看來他好像根本沒想出計策。”

“既然決心造反,想必還是有計策的,也許只因我們對軍中情況不了解吧。”

“不,他軍中的情況,我們很了解。我們派了人。”

“哦?”當時,李沅發部分造反軍在離桂平不遠的修仁一帶,造反軍想擴大兵員,當然來者不拒。上帝會探子要想進去了解內情非常簡單。其實不派偵察員反倒奇怪。洪秀全已把觀察力強的人派進了造反軍,所以能不斷接到報告。

“那是個可信的人。他說李沅發連阿彌陀凈土、彌勒菩薩是怎么一回事都不知道。軍中當然也不會舉行任何宗教信仰儀式。這種集團靠什么來維持好不容易爭得的勢頭呢?”洪秀全言外之意,上帝會是依靠堅定信仰結合起來的,勢頭會永遠保持下去。

“要把大集團里的人心統一起來是很難的。信仰會有這么大力量嗎?即使具有一樣的信仰,也有人信得深,有人信得淺。”理文十分坦率。他的話里包含著一種擔心:洪秀全是否過于夸大信仰的作用了?

“所謂大集團,你認為該是多少人?”洪秀全面露笑容。

“您這么問,我還真答不上來。”連理文只說了半截話。

“我認為是百萬,不,是以百萬為單位,大集團應是這樣的。”

“百萬!”要打天下,需要這么大的兵團。連理文早就從西玲那兒詳細聽說了他們的情況,他已覺察出他們正在籌劃如何在全國范圍內改造社會。

“理文先生,”這一句叫得鄭重其事,“有許多事我想跟你談談。我們在那座山上邊走邊談。最近我派人去叫你。”洪秀全指著眼前的紫荊山。

三天后,有人到洗石庵向理文口頭傳了洪秀全的話,叫他一起去爬山。究竟要談什么呢?約定的地點在古林社的一戶農家,紫荊山腳。紫荊山山道雖窄,山卻很深。

“據說老人們常走這條道,大概以前這道不會如此荒涼吧。”洪秀全道。

狹窄的山道彎彎曲曲,視野有限,走了好一會兒也沒碰上個人。

“打什么時候起變得蕭條的呢?”

“最近七八年吧。聽說近兩三年更加嚴重了。”

“主要受上海的影響吧。”

以廣州為中心向長江流域運輸物資,有好幾條渠道,紫荊山不過是其中很小的一條。現在各渠道都衰落了。鴉片戰爭后締結了《南京條約》,五口通商,上海已成為長江流域物資供給的基地。

“不僅是這個問題。人們越來越窮,已經沒有購買貨物的余力了。”

“為什么?”

“無事可做啊,前不久楊秀清還夸耀紫荊山是座寶山。”

楊秀清是上帝會的領導人之一,生在紫荊山。他五歲喪父,九歲喪母,由伯父撫養,在極度貧窮中長大,卻一直夸耀紫荊山是座寶山。山里有許多適宜燒炭的堅硬樹木,樹越硬燒得越好。楊秀清和伯父以燒炭為生。他少年時,山里常有腳夫、商人路過,百姓靠給他們做向導掙點腳力錢。

山里有山賊,自稱“綠林英雄”,其實并不怎么英雄。山賊往往同山中村民串通,他們不會搶雇用山里村民做向導的客人,這倒有點綠林英雄的“義氣”。通過這種關系成立了一個組織,據說楊秀清長大后自己也當過腳夫,后來當上了這組織的聯絡人,后來又做了頭領。這組織因他的力量日益鞏固。

山里主要產業是燒炭,還產藍靛。藍靛是衣料染料,由于質量好,一時很暢銷。另外還產竹筍、蘑菇,以及一種名叫沙姜的生姜及中藥材花粉。獵戶們常捕獲到一種名為黃猄的動物,跟鹿相似但沒有角。山上有貉,也有可飛快攀登陡坡的石羊。山中有大平水、大廣水、花雷水、小江水等溪流。溪流里的狗魚(鯢魚)因味美而博得好評。居民雖不富裕,但也能生活下去,而且還有余裕心情夸稱自己居住的山是寶山。

然而,現在不是了。這幾年,紫荊山衰落了。腳夫和商人漸漸不走這條道了,由于進口了英國鐵制品,木炭賣不掉了。北回歸線穿過桂平,這里屬熱帶。燒炭夫燒出的炭不供取暖,而是用作打鐵的燃料。自從農具及其他鐵制品由英國工廠運來中國,中國鐵匠就失業了。就價格來說,中國鐵制品無法同產業革命后的英國鐵制品競爭。鐵匠失業就等于燒炭行業者失業。而曼徹斯特量產的棉紡織物運到廣州、上海后,小紡織業者也斷了銷路,藍靛賣不掉了。寶山里有寶,但卻白白擱置著。

“走了這么遠,一個人也沒碰到!”理文道。

話音剛落,前方拐彎處便出現一個漢子。

“你看,你說了紫荊山壞話,山神出來了。”洪秀全笑道。

是楊秀清,理文跟他見過面。土生土長的楊秀清,膚色微黑,目光銳利。他一看到兩人,露出一口潔白的牙齒笑了笑。但理文覺得他眼里并無笑意。

“秀全兄,那件事已跟連公子說了嗎?”楊秀清問。

看來今天登山的事及要談的話,他早已知道。

“沒有,還沒說呢,我這就準備說。”洪秀全答。

“那就我來說吧。”

理文曾多次和楊秀清一起參加會議,親眼看過同樣的場面。楊秀清遇事總那么積極。即使別人的事,只要他自己辦得到,都會主動去干。但也不像是有強烈的自我展示欲。他雖遇事都要插嘴插手,奇怪的是這并不給人以“愛出風頭”的印象。只要他一介入,事情辦起來就很順利。因而人們碰上為難的事,反倒希望他能出手相助。洪秀全有話要跟理文說,一般都是這樣約他出來散步,瞅準時間才開口。而楊秀清根本就不要前奏,開門見山便談主要問題。

“我們信任你。”楊秀清道,“尤其秀全兄更是絕對信任你,所以想拜托你一件事。”他在貧窮環境中長大,沒讀過書,是文盲,卻很有口才,有時甚至能說出些很難表達的繞彎子話,大概是因為他見聞廣,有著非凡的記憶力吧。

“什么事?”

“想請你到那個女人那里去。”

“哪個女人?”

“李新妹。”

李新妹就是在渡船上演戲、誘拐并考驗連理文的那個女人。她雖投靠了上帝會,但嚴格說,還不是上帝會會員,而是個獨立的首領。華南地區的婦女大多勇敢,不少無纏足習慣的客家女更是精通劍術。東南沿海一帶,海盜盛行,女頭目頗多。而天地會中,也有像蘇三娘、邱二嫂這樣杰出的女頭目。李新妹也是其一。她母親原是天地會的女頭目,部下有八百到一千人,李新妹繼承了母親的“遺產”。連理文在金田村聽說現在她手下已有兩千人,可見是個女中豪杰。她今年不到三十,為如何管理這龐大的組織煞費苦心。她聽說上帝會管理得好,便跑到這里參觀學習,并同洪秀全、馮云山有過聯系。在廣州時,她也曾作為一個外國傳教士的用人混入教會。那個傳教士向她說教,想拉她信教。“那次我已動了一半心。”她后來說。而到金田村“進修”后,她終于信了教。但她另有組織,只是客席會員。

“你這么一說,我倒想起來了,最近沒見到新妹呀!”理文道。

李新妹常到洗石庵西玲那兒玩,但年后便好久未見她了。

“她回自己部下那兒去準備造反了。”楊秀清像談普通工作似的說道。

“造反?”連理文不覺反問一句,但楊秀清好像根本沒注意他的反應。

“我們想讓你到李新妹那兒去,她學習了上帝會的經驗,大概要把學到的東西用于造反。我們希望你去親眼看看,究竟哪些地方好,哪些地方不好。將來我們舉事也可以作為參考。她派人來聯系過,希望我們派個文書之類的人去。我們決定派你去。”

“廣西女盜李新妹,以二千余人劫遷江之北泗。”

史書記載,此事發生在道光三十年三月中旬,遷江在柳州、南寧之間的賓陽縣東北,清水江流入紅水河的入口處(紅水河從此處開始稱黔江),在桂平西約一百二三十公里。

“啊,你來啦!也行,你能寫文章。”

李新妹已按上帝會的方式改組了母親留給她的組織。連理文到根據地的第三天,給桂平上帝會送去了報告:李新妹襲用上帝會組織形式,但思想信仰工作沒有起色;耶穌教雖受到鼓勵,但缺乏傳教人才;李新妹更需要的是宣傳教義、熱心從事改變宗教信仰活動的人,而非我這樣的文書。

上帝會還處于極秘密狀態,但已決定要把會員自己的全部財產上繳。財物放在“圣庫”,衣食花費均由圣庫開支。新妹模仿著建立了“天庫”。那些一開始就跟隨她的人,本就是無業游民,無房無產,他們靠分享繳獲品生活,到現在也沒什么東西可以繳納給天庫的。參加上帝會的人多少還有些家產,圣庫自然順利得多。當然,參加上帝會的人動機各不相同,有的出于信仰,有的則是走投無路。拿那些走投無路的人來說,他們繳不起租稅,眼看全部財產要被沒收,倒不如變賣后拿來做入會的代價,以換取像人一樣的生活。

李新妹的錯誤在于,她的黨徒是以“流寇”聞名的,他們并不把這里看作可以永久生活的地方,因此沒人參加“天庫”,這就勢必要采取強制手段,甚至拿刀架在僅有一間破草房的農民脖子上,逼其繳納財物。這等于搶劫,聲譽日益下降,沒有人主動來參加了。李新妹覺得這樣下去不行,不如快點造反,于是決定提前暴動。

“武器收集得怎么樣?”她跟李群商量道。

李群是她堂兄,掌管天庫。“差得遠呢!”李群搖頭,“不過有辦法。”

“什么辦法?”

“不要進攻大城鎮,打小地方,把繳獲品換成武器,然后再干大城鎮。”

“什么地方下手好?”

“最好是可以把繳獲品立即處理掉的地方,我覺得北泗可以。那兒靠河,可以立即上船。”

“北泗南邊河里確實有官庫。不過,那里有官兵呀!”

“聽說北泗官兵最近要開到北邊去。李沅發還在桂林南邊呢。”

“這我聽說過。據說提督們挨了兒皇帝訓斥,十分焦急,不干掉李沅發,他們太丟面子了。連北泗看官庫的軍隊也要調動嗎?”

“這是可靠消息,不會錯。”

“好,就這么決定!”不愧是一黨頭目,李新妹決斷迅速。

“北泗官兵一調動,第三天就進攻北泗。”

軍隊出發三天,北泗有事,不可能馬上返回。文武高官有的受斥責,有的被革職,起因都是李沅發占了新寧。不滅李沅發,大清帝國威嚴掃盡。政府明知地方上有小股造反軍,卻不能把有限的武力分散。無論如何也必須集中全力來對付擁有數萬人的李沅發。時機對李新妹有利。最初,她計劃攻打擁有五萬人的賓陽,但人數和武器都不足,因此采納李群的建議,改攻北泗官庫。

果如所料,北泗官軍大部分已向北移動,只留有八十名士兵。不過廣西已動員團練去加強那里的警備力量。聽到這個消息,李新妹冷冷道:“團練沒什么。這些家伙會為保護官府倉庫賣命嗎?要是保護他們自己的村子,可能還會賣點力氣吧。”

她說對了。當她進攻時,團練帶頭跑了。不是敗逃,而是溜號。他們熟悉地理,知道該怎么逃。那些從桂林派駐在這兒的官兵,扔下武器,四處逃竄,最后都投降了李新妹。八十名官兵大多是年老病弱,都不中用。

“這不像是打仗呀!”連理文也參加了這次進攻。

確實不像打仗。黃昏夕暮,新妹軍遠遠把北泗官庫圍住,以槍聲為號,四面八方齊聲吶喊。新妹的部隊有些武器,但沒使用的機會。

指揮沖鋒隊的一個小伙子在旁開玩笑:“我們靠喊的,今后要練習練習怎么喊了。劍術和洋槍起不了多大作用!”

“不會永遠這樣。這次驕傲,以后定要吃苦頭!”李新妹道。

掠奪了官庫,李新妹決定率隊盡快撤退。兩千人的隊伍,不能像李沅發那樣橫沖直撞,只能采取游擊戰術。隊伍分成五隊,走不同路線,在約定地點集合。物資比預想的要多,李新妹十分高興。

“下次可以攻打賓陽了。真痛快!”李新妹道。

“打賓陽要多少人?”李群問。

“我想要一萬,起碼也得要五千吧。把這些東西處理掉,可以籌措這么多軍費嗎?”李新妹用下巴指了指從官庫里搬出來的、堆積如山的物資。

“五千沒問題。”

李群決定把物資當晚裝上船,運到來賓,賣給天地會。理文則盡可能詳細地檢點登賬,除兩千袋米谷外,還有大量食油、燈油和布匹。預先備的船已裝不下了,李群急忙向“艇匪”借了三只船。他一向管天庫,干起來很得法,加之他曾干過運輸,搬運物資也很在行。當然,天地會的橫向聯系也極其方便。

“運這么多貨,我還是第一次啊!”李群很高興。

連理文把賬冊一式寫了兩份,一份交給李新妹。她接過這賬冊時,兩個面頰鼓了起來,不太明亮的燈光搖曳著,照出這奇妙的表情。她有種說不出的艷麗,理文自然感覺得到。她現在滿懷希望,不僅面頰鼓著,內心大概也鼓鼓的呢!五千!五千兵若攻下賓陽,部隊人數定能破萬。有了萬人部隊,就不必東奔西跑地打游擊,而是可以像李沅發那樣橫行天下了。清軍很快就會被各地造反軍拖得精疲力竭,到時想征討造反軍也辦不到了。

“群雄割據的時代就會到來!”她曾向連理文預言。

她有沒有奪取天下的想法?理文一直有這樣的疑問。從情況看,她似乎還沒想得那么深。奪天下是創業者的思想,她是第二代,不要坐吃山空已是最大的期望了吧。理文給自己的疑問做了這樣的解答。理文入神地凝視著新妹的面頰,她那鼓起的面頰不知何時又恢復了原狀。

“你看什么?”

“你的臉鼓起來了!”

“啊呀!”新妹把手放到右頰上,一笑嫣然。

“我大概是隨便鼓了鼓吧。你覺得奇怪嗎?”

“不是奇怪。你很漂亮。”

“別開玩笑了!”新妹晃了晃胸膛,擺出男子漢氣概。

理文看她這副樣子,反生憐憫。

“不知為什么,我總覺得這些一旦進了天庫,就不是自己的東西了。”

“就是嘛!要是以前的話,大家當場就分了。”

“天庫真的有那么多好處嗎?”

“反正大姐那么說的,不會有錯吧。”抬東西者的對話,也傳進庫中李新妹和連理文的耳朵里。部下稱呼她為“大姐”,這和天地會男首領被稱為“大哥”是一樣的。

“理文,你也到船上去吧。”大姐說道。

“啊,我?和天庫的人一起?”

“是呀。在來賓要處理貨物,那兒得要有個會寫的人呀。”

“我要藏起來,不能露面。”李新妹從椅子上站起身來。

船隊順紅水河而下。包括一些比竹筏子稍好點的破船,共有十只,有的還是從“艇匪”那兒借來的。在河網密布的廣西活動,李新妹集團中自然也有類似水軍的部隊。他們都是船夫。因為不是專門的“艇匪”,只有五十來人,加上天庫的三十多人分乘到各船上,每船人數便很少。天庫方面的人也聽船夫調遣,干各種雜活兒。開船時一片混亂,到處都出現糾紛,不過最后還是靠行家把事順利解決了。看來逃跑的團練不會叫他們的同伙再返回來了。他們也許跑到衙門報告了。但官吏手中沒軍隊,也毫無辦法。造反軍把官吏看作是自己最直接的壓迫者,往往一有事,首先就放火燒衙門,殺官吏。一聽造反軍來的消息,官吏也都要帶著家人逃走。李新妹通過偵察,早知北泗一帶沒有官軍。不過,他們還是小心謹慎,沒有多點火把。

連理文和李群同船。這船只供天庫主人乘坐,所以在破船隊中還顯得較好些。李群稱自己的船為“鹽船”。鹽船是裝運政府專賣鹽的船,它原是政府、官商所有,內河船,吃水淺。

“岸上火把越來越小!”連理文站在甲板上說道。

“離得越遠,看起來越小,這不是很簡單嗎?”李群用他干啞的嗓子接道。這人根本不理解別人的情緒,接著他又以一種鄙視的語氣補充道:“馬上就要消失啦!那個火把,還有那……”后面的話沒有聽見。話聲好像不是被風吹走,而是李群說到這里停住了。連理文心里一動,他對李群未說出的話有點擔心,到底什么東西要和火把一起消失呢?

從遷江到來賓并不太遠,約三十公里,不過船行得很慢。

夜深了。連理文打起盹兒來,他在半睡半醒中聽到李群的聲音。

“喂!走多遠啦?”

“才二十來里吧,風向不順呀。”

“什么時候才能到大灣呀!”

“這就要看風了……到了早上風向可能會變吧。”船夫用拖長的聲調回答李群的話,風往往把人的話聲刮走,他們拖長聲調是為了能彼此聽見,這大概是水上生活者的習慣。

“這可奇怪了!”理文在半睡半醒中納悶兒起來。

貨物預定要在來賓賣給天地會,可李群卻在問船夫到大灣的時間。大灣在來賓前面,離遷江大約七十公里。是不是貨物在來賓賣,船隊到大灣才解散呢?大概買主在大灣吧!理文又打起盹兒來。不知過了多久,四周還是一片漆黑。

“哎喲!”他叫了一聲,醒了過來。

有個人騎在他身上,他的雙手已被兩只腳踩住。黑暗中,不知對方是誰,但他左右有幾個幫手。他們早就準備好了工具,連理文很快被綁了起來。

“好啦,把準備好的石頭給他吊上!”一個人在理文頭邊說道。是李群的聲音。

啊!原來如此!完啦!理文懊悔不迭。

原來李群要私吞這批貨物,這船上的人想必都是李群的心腹,他們要背叛李新妹。他們大概認為,連理文是李新妹派來的耳目,拉這樣的異己分子入伙想必不太可能,因此決定干脆把他干掉。

“扔下去!”又是李群的聲音。

完了!理文腦海中浮現出的亡妻的面容是那樣的清晰。他絕望了。但他沒有死。為了把他沉到河底,背叛者用繩子在他腰間系了塊大石頭,正是這石頭救了他的命。連理文不知道綁在自己身上的是什么繩子,但后來想想,應該是纜繩。在紅水河這樣多巖石的地方,若纜繩某一處總是接觸巖石,自然會被磨壞。石頭太沉,繩子被磨壞的地方承受不住,一下子斷了,捆綁在全身的繩子突然松開了,看樣子被磨壞的地方正好被打成了繩結。把理文扔進水中的那個家伙,一定認為石頭很沉,所以很放心,也沒有仔細檢查纜繩。

理文是幸運的。妻子死后,他覺得自己是被幸運拋棄的人。但劫后余生,他堅信自己是幸運的。爬上岸來,理文一時也不知該怎么辦。向西返回集合地報告嗎?最后,他決定沿黔江回離得近些的桂平。把這事報告給上帝會,他們一定會和李新妹取得聯系,這也許比他直接到上林還要快。而上帝會確實擁有收集真情報的能力和切實可靠的聯絡網。理文到桂平時,上帝會早已知道李群背叛,也已通知了李新妹。馮云山在這方面的能力非常杰出。

“李新妹怎么樣?”理文問馮云山。

“好不容易有了兩千人,但看來是不成了。”

“果然如此!”理文想起上船時李群說的那半句話。李群說除了火把外,還有別的東西也要消失,顯然是指李新妹的部隊了。

“在未牢固建立信仰的地方,突然建天庫是不合適的。”馮云山道。

通過這次教訓,理文也開始觀察上帝會會不會因這種不合適而露出破綻。

“真的會瓦解嗎?”理文再次感嘆,新妹雖是個大頭目,卻很單純。

“集團會瓦解,但人還在。他們可能去依附其他集團,為其他集團所吸收。現在一個巨人組織要吸收一切力量,即將采取行動。對這組織來說,其他集團的瓦解并不是可悲的。”

所謂的巨人組織,自然就是上帝會。

一個小伙子突然報告:“剛接到消息,據說在修仁打敗了。”

修仁在柳州東約八十公里,李沅發正在那里。官軍一向不利,士氣又低。湖南廣西的官軍已損失了好幾名高級軍官,即使軍官帶頭作戰,士兵也不跟著沖。但是,這次北京下達了嚴厲命令,巡撫、提督等文武要員面臨著被追究責任和革職的危險,官軍也不得不拼命作戰。另外,聽說從長沙、桂林運來大量火器,人數眾多。

“死了多少?”

“不多。李沅發向北逃了。”

“太好了……”馮云山笑了。

有機會吸收四散奔逃的造反軍殘兵,自然是好事一樁。

“不過李照恭被俘了。”

李照恭是造反軍中的副司令。

“他會被妖人殺害的!”馮云山閉上眼睛,把手放在胸前。

李沅發向北逃跑,但最后并未逃脫。在修仁戰敗整整一月后,他只身逃到湖南新寧,隱藏在金紫峰山中,但被鄉勇抓住。

向榮代替李沅發成了湖南提督,他宣布“亂已平定”。

這次叛亂,持續了大約半年時間。

主站蜘蛛池模板: 资溪县| 威宁| 清河县| 日喀则市| 明星| 大竹县| 上栗县| 含山县| 瑞金市| 固原市| 崇阳县| 甘洛县| 白水县| 繁昌县| 兴义市| 孙吴县| 蕉岭县| 思茅市| 堆龙德庆县| 凯里市| 临海市| 海南省| 威海市| 洛南县| 页游| 西乌珠穆沁旗| 宁乡县| 沐川县| 城固县| 温泉县| 青河县| 延长县| 道孚县| 武隆县| 肥乡县| 长岭县| 东城区| 于都县| 德惠市| 巴里| 赤壁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