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耳朵和眼睛里淌著白乎乎的膿水,原本銳利的目光變得黯淡無光,游移不定,不知在看著什么地方。他微張著嘴巴,“啊啊”地發出不成話語的聲音。這聲音有時很大,就像動物在咆哮。他像個醉漢一樣走著,被路旁一顆小石子絆倒了。他慢慢爬起來再次邁步,卻又撞到了一棵樹上,一屁股跌坐在地上。
“看不見了吧?要不怎會撞到樹上呢!”
“怎么突然變成這個樣子!世事無常啊?!?
“他哪里還能算人了,狗比他還強哩!”
“莫不是被什么東西附體了?”
“有可能,不過肯定不是神。”
“會不會是狐貍呀?”
“眼睛看不見,叫他也聽不見,這人完啦!”
三個農夫坐在田埂上談論著。
這個人,就是楊秀清。平時充滿活力的他,不知怎么突然成了癡呆傻子。不,比傻子還糟。金田村有兩個精神不正常的人,經常嘟嘟囔囔,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到處亂轉悠,人們雖聽不懂,但那總還算是人話。而楊秀清確如農夫所說,已不像個人了。他是在李沅發被官軍擊潰后不久才變成這樣的。
陰歷四月,這一帶很熱,形同廢人的楊秀清渾身流汗,但他并不去拭擦。連理文從跌倒在地的楊秀清身旁走過。他曾想伸手扶他,但又改變了主意,覺得扶起來也是白搭。他向前走了兩三步,回頭看了看,小聲道:“裝得真像!”
裝瘋。
這事只有上帝會幾個最高領導人知道。由于連維材提供了大量資金援助,加之彼此心靈相通,連理文已得到洪秀全的絕對信任,可以參加領導人高級會議。起義日期日益迫近,必須做好一切準備。要騙過官府的眼睛,就得偽裝。
恰好這時廣東信宜發生一案,一個名叫凌十八的上帝會會員受到知縣宮步霄傳訊,原因是對傳教十分熱心的凌十八到處散布:“大亂即將來臨,參加上帝會可免除危險!瘟疫即將擴散,加入上帝會,吞符可不生病!”他召集了數百民眾集體禮拜。官府無法容忍,就以“煽動愚民”的罪名加以禁止。現在,上帝會也被牽連上了。這次傳訊以凌十八為知縣的“教誨”所感動并幡然悔悟而結束。凌十八不是高級領導,不知道上帝會的起義計劃,當然不會供出什么。所以洪秀全他們并不擔心。但是,政府對宗教結社十分敏感,上帝會受到傳訊,這本身就說明它已經受到懷疑,它的處境存在著危險。
紫荊山秘密會議上,楊秀清道:“必須讓人覺得我們不會造反?!?
“不會造反是什么意思?”
“比如說,秀全兄病重,或秀全兄和云山兄發生內訌,或可做出此等假象。”
“為了上帝會,我可以裝病?!焙樾闳馈?
“這辦法早已被人家使舊了,反而會使人懷疑?!边B理文從旁插嘴。
“我反對內訌,即便假裝也不行,會影響士氣。我們依靠的就是信仰和士氣!”馮云山語氣很堅決。
“是呀,再說,他們兩位也不會演這戲。”楊秀清笑道。
“你們兩位不適合演,不如由秀清兄一人來演。”連理文道。
“那就由我來演吧!”不論什么任務,他都會主動出來承擔,這就是楊秀清。
“演什么樣的戲呢?”馮云山問道。
“大家都是蹩腳的演員,只好由我來演獨角戲了?!睏钚闱逭劻俗约旱挠媱?。他果然足智多謀。理文覺得,這個計劃不是他臨時想出來的,而是早就考慮好了的。楊秀清接著說道:“由我扮病人。不過,若我只躺在被子里哼哼唧唧,那太沒有戲了。我要扮個復雜的病人。秀全兄和云山兄為我的病奔忙,整天為我憂慮。這樣人家就不認為我們要造反了?!?
所謂復雜的病人,就是現在他所扮演的突發性癡呆癥患者。他不躺在被子里,而是到處轉悠,就是要給大伙兒都看看。這需要相當的表演才能。也許是被楊秀清逼真的表現所感染,洪秀全和馮云山也把“憂慮”演得很好。馮云山甚至在底下對連理文道:“他裝得這么像,我還真擔心萬一恢復不了怎么辦呀!”
要騙過當局,辦法有很多,只要能讓他們相信上帝會不造反就行。而現在這個辦法,等于側面說明上帝會若沒了楊秀清,就喪失了活動能力。楊秀清提出這個計劃,是因為他過于自信,而洪秀全和馮云山也承認了這一點,這就是個問題了。理文想起長崎那晚哥哥說的話——馮云山和洪秀全都不在紫荊山期間,是楊秀清維護著上帝會,因而連維材擔心,“以前是單線領導,以后說不定要變成兩條線啦!”理文到桂平后,聽說了楊秀清如何防止上帝會崩潰的詳情——他利用了當地自古相傳的跳大神迷信。當地把這稱作“降僮”,有人以此為業,最初是渾身劇烈顫動,顫動停止后成僵直狀,即表示神靈已經附體。根據誠求者的愿望,職業降僮會口吐神言,有時托神話,有時托陰間親友的話。洪、馮不在期間,當地豪紳早到處散布上帝會要完蛋了的謠言。在這關鍵時刻,楊秀清在集會上跳起了大神,向信徒們傳達天父上主皇上帝耶和華的話。內容大體如下:
……我先命洪秀全降生,為天下萬國真主,以拯救世人的陷溺。但世人不知敬拜天父,也不知真主在何處,依然違背我的意旨。我本想大降瘟疫,使天下人病死,但我不忍凡間人民全部病死,乃大發仁慈,特命楊秀清下凡,由他代世人贖罪……
太平天國建立后,仍把這種耶和華委托楊秀清傳達的神諭稱為“天父下凡”,并規定三月初三為“爺降節”,舉行紀念活動。西玲說,“天父下凡”非常感人,有的信徒痛哭不止,看來楊秀清的演技確實精湛。細想一下,第一次“天父下凡”確實具有極其重要的意義,一方面它承認洪秀全是萬國真主,另一方面又讓楊秀清充當了代世人贖罪這個曾由基督扮演的角色。
理文當然知道問題的嚴重性——原本是單線領導,很有可能由此演變為雙線領導。
“天父下凡”確是挽救組織的奇策。信徒們原本動搖的心又堅定起來。借此東風,楊秀清開始了營救馮云山的募捐活動,貧窮的燒炭夫們把僅有的錢湊在一起,籌措了幾百兩銀子。為救馮云山,洪秀全去了廣州。但楊秀清認為,這事在本地更容易解決。不知是上層工作起了作用,還是下層活動有了效果,總之馮云山最后獲釋了。
馮云山獲釋后不久,蕭朝貴又跳了大神。這次附體的不是耶和華,而是上帝的兒子、洪秀全的天兄——耶穌基督。“天兄下凡”是九月初九,陽歷十月五日,這一天便成為后來太平天國的“哥降節”。西玲覺得蕭朝貴的“天兄下凡”沒有“天父下凡”那么感人,“這一定是楊秀清勸他搞的,蕭朝貴是死心眼兒的人,他想不出這種招兒?!笔挸F是廣西武宣縣羅淥垌人,武宣是桂平鄰縣,同屬紫荊山地區,蕭朝貴的亡妻與楊秀清同族,因此,兩人的關系早就很親密。
“天父下凡”后不久,上帝會信徒們掀起了猛烈的破壞偶像運動。這次來得更為突然,似乎想告訴人們:即使洪秀全和馮云山不在,上帝會一樣會行動。洪秀全與馮云山回紫荊山前,楊秀清又搞了第二次“天父下凡”,目的是“要遵守命令”。所謂命令,是不是耶和華的命令呢?洪秀全不在,誰都會把這種命令同楊秀清聯系在一起。即使是耶和華下的令,那也是通過“天父下凡”,由楊秀清來傳達的。
理文再次感到擔心。
理文常到洗石庵去,他必須說服西玲離開桂平。昨天,他收到父親從上海寄來的信,說若提出“帶她一塊兒去北京”,也許她會重新考慮。桂平即將發生一場暴風雨,連老爺子希望西玲能盡快轉移到安全的地方去。但對西玲來說,正因為暴風雨即將來臨,她才不愿意離開。理文嘗試說服她,她便笑道:“馬上就可以看到難得一見的事了。”
當然,理文知道西玲并非單純的旁觀者。鴉片戰爭時,她曾同鮑鵬等外國商館買辦有過交往,幫他們走私鴉片。同時,她又與錢江、何大庚這些悲憤慷慨的讀書人有著深交。她時刻都在行動,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追求什么。她被卷進鴉片戰爭的旋渦,經歷過異乎尋常的事,但本質似乎并沒有變。她是個企圖在行動中追求生存意義的女人。她拼命活動,試圖讓天地會和上帝會掛上鉤。錢江、何大庚等舊交一向同天地會有很深關系,通過這個渠道,她對天地會施加了很大影響。而因為連老爺子的緣故,她更是個不可忽視的人物。大概最初西玲只想活動活動,但慢慢發現工作的價值,然后才產生一種使命感吧。
“北京?”西玲兩眼望著天花板。這地名好像確實起了作用。說不上什么原因,她早就向往北京。遇事說不上原因,似乎正是她的性格。
“您不是想去國都嗎?”
“那里可以從幕后透視全國任何一個地方,可惜鴉片戰爭時我在廣州?!?
“那您去北京嗎?從那里可以透視桂平呀!”
“可是……”西玲眼睛一會兒望著天花板,一會兒又看看理文的臉,沉默了一會兒。
“現在我正在做的工作,不能丟下不管呀?!?
“非得由您來做不可嗎?”
“啊?”西玲好像遭到了突然襲擊,根本沒預想到理文會問這樣的問題。
“可是,我已經開始做了?!?
“您做的是什么工作,我大體可猜想出來。我能不能替您來做呢?”
“理文……”西玲目不轉睛,凝視著他的臉,輕輕搖了搖頭,但這絕不意味著否定。
“大頭羊、大鯉魚我都認識,羅大綱我在廣州見過。至于李新妹,不久前,我還在她那兒待過……”大頭羊、大鯉魚都是天地會頭目的綽號,大頭羊名叫張釗,大鯉魚名叫田芳。
“是呀。”西玲似乎已經妥協了。她和天地會頭目們建立的密切聯系,畢竟還是靠連維材的關系,若由連維材的兒子來接替,當然會更為有利。
“我和您看法一致,我也認為單靠上帝會來打天下,力量還是不夠,若能把天地會和上帝會撮合在一起……”
“對!就要撮合在一起!”西玲急不可待。
“既然想法一致,還是由我這個年輕人來做更方便些。您只能派人去聯系,而我可以親自出馬?!蔽髁崾情e不住的人,她總要找些工作來做,這地方確實即將發生千載難遇的事,但到北京也是難得的好機會。
“是啊,你年輕,真羨慕你!”
“那就去廣州吧。從廣州乘船去上海很方便,父親在上海等您。您什么時候動身?”理文想盡快把這事了結,磨磨蹭蹭,等她再改變主意就麻煩了。
“走之前,我得把已經著手的工作跟你交代一下?!?
“對,我隨時都可以,現在也可以?!?
“還是快點好?!蔽髁嵬ζ鹕碜?,她好像也在擔心自己會改變主意。
理文為了說服西玲才說出與她一致的看法,其實,他們對天地會的看法一向有分歧。西玲主張一分為二。上帝會戒律嚴,有種喘不過氣來的感覺,但它組織牢固,團結力無比強大,把會員緊密聯系起來的是信仰。相比之下,天地會有著江湖風氣,不拘小節,作為一個組織,松弛散漫,往往一不滿意就立即解散或參加其他幫派。天地會的原則是來者不拒,去者不追。上帝會紀律嚴是好的,但也有難以接近的一面。流民雖想參加,卻因為要進行修養和戒律訓練,終于敬而遠之。它若想爭取到大批足以打天下的民眾還是有困難的。所以西玲認為,介于這兩者之間才是恰到好處,最好是把兩者糅合在一起。她正在為此努力。
理文則認為,中國的江湖俠義在王舉志死后便全部墮落。他們沒有遠大志向,卻帶有濃厚的流寇習性。不過,他對天地會擴大規模的能力,也不能不表示佩服。要想打天下,還是需要人的。理文所考慮的,似乎是一個以上帝會為核心的反現行制度統一戰線,糅合在一起的簡單辦法行不通,他期待天地會通過與上帝會合作而學習到嚴格的紀律,上帝會則減少宗教的排他性。
西玲走后,理文開始著手接替工作。他沒按西玲的方式去做。他首先給天地會各組織排列了順序,盡管他們已經墮落,但品質還是有所不同。對品質好的組織,應促進他們與上帝會共同作戰。即使那些已經不可救藥的組織,也要在上帝會起義前,爭取讓他們在各地發起騷動,掩護上帝會。上帝會也制定了基本方針。他們并不拒絕像李新妹這樣向自己靠攏的人。不過,領導人中對這個問題意見還不統一。楊秀清認為,應當盡可能收容雜牌軍,以壯大聲勢,而洪秀全卻擔心上帝會會受雜牌軍的污染。
“我深知人數不足,但若在起義前就吸收不純的勢力,軍隊有變質的風險。先在軍事上取得一些戰果,他們自然會靠近我們。對起義后參加的勢力,當然不可能給予很大的發言權,這樣就可以保持我們軍隊的純潔。”洪秀全在秘密會議上發言。
“起義前也可教育他們,瓦解他們,使他們參加到上帝會里來?!睏钚闱宓馈?
最后大家認為,起義前有許多事應當嚴格保密,還是不要吸收過雜勢力為好,雖說不要積極開展工作,但也不要特別排除其他勢力的參加。楊秀清好像有些不滿。理文聽到他在嘟嘟囔囔:“交給我來訓練,肯定會很順利。”
楊秀清是主張積極開展工作的,但他現在是“廢人”,什么也不能做。
這會不會由我來代替楊秀清呢?理文想到這兒感到不太愉快。他還沒有成熟到可以控制情感,因而難掩對楊秀清的厭惡?!傲T了,反正我也不是為楊秀清做事的,我是為上帝會做事的。”
只要找到相關渠道,同天地會頭目們取得聯系并不困難。連理文認識王舉志,這本身就是重要的渠道。不過,要按順序活動的話,首先要接觸李新妹。李新妹掠奪北泗的成果被李群私吞,現在她是個失意人,潛伏在廣州。
連理文來到廣州。
“啊呀!你是來看我的嗎?”李新妹一來到理文面前,馬上問道。
“怎么說呢,我是順便來看你的?!?
“我想也是,既然特意到這兒來,恐怕就不會只是看望看望。有什么事,干脆麻利地說吧!”李新妹語氣中帶有種自暴自棄的情緒。
“大姐現在若召集部下,能來多少人?”
“二三百人吧,不過算了,我對這社會厭煩透了,錢斷人情斷??!這次我算看清楚了,也不想再做什么了?!崩钚旅迷捓锞箮е蘼?。
“是呀。”理文也不忍再說什么了。
李新妹似乎感到不好意思,重振精神道:“你在為上帝會招雜牌軍吧?”
“是,不過,這完全是我個人的想法?!?
“你一個人嗎?我也是一個人,我參加上帝會,如果一個人可以的話?!?
“一個人也可以?!?
理文離開桂平時,洪秀全的兩名部下黃盛爵和侯昌往與他同行。理文跟他倆編了個旅行理由,說是去廣州金順記有事,而他倆卻很老實,他們告訴理文此行是去接洪秀全家眷的。起了義,造了國家的反,便是株九族的大罪,家屬接到桂平反而安全。
連理文在廣州滯留期間聽到一個消息,數千匪賊包圍了廣州西北約一百二十公里的廣寧縣城,不過匪賊很快撤了圍。傳說是知縣向匪賊獻了兩千五百兩銀子,雙方才達成協議。這群匪賊越過省境,侵入廣西境內,包圍了賀縣。當地雖有滿族軍官——副將伊凌的軍隊,但他根本不想迎戰,可憐絕望的賀縣知縣鶴年自殺而死。同一時期,在桂平鄰縣貴縣,千名天地會門徒洗劫了龍山墟。
兩廣局勢日益動蕩。連理文認為,形勢越來越有利。他本想煽動天地會中一些惡劣的組織在各地暴動,掩護上帝會?,F在看來沒必要了。不過,既然來了,他還是決定通過李新妹去會見幾個天地會頭目。
第一個便是李永酬,那個逼使廣寧知縣拿銀子“行賄”的匪賊頭。他的黨徒想再撈一筆橫財,去了賀縣,而他自己則回了廣州。從知縣那兒得來的銀子,大部分都進了李永酬的腰包。好不容易得了筆大財,大概他是想在廣州好好行樂一番吧。部下去冒險,領導自己卻無恥地玩樂,天地會在墮落。
當然,李永酬不能在街上大搖大擺。他的秘密住所在廣州城西南的華林寺附近。據說,天竺達摩老祖來中國時,最初就在華林寺駐足。關于達摩老祖來中國的年代,眾說紛紜,甚至有人懷疑達摩是否實際存在,但當地人深信他是在梁武帝年間(520—526年)來的。
連理文被蒙上眼睛,用轎子抬進了李永酬的住所。不過,理文對廣州十分熟悉,他被領進房間后,從窗口看得到石塔,他知道,這是華林寺。還蒙眼睛,毫無意義!他在內心苦笑。在那屋子里,他等了半個時辰,出來個黑衣漢子。這漢子連禮也不行,說道:“請!”走廊上光線暗淡,房子是磚砌的,收拾得相當整齊。在一座涂綠色的門前,黑衣漢子停下腳步道:“若不結為兄弟,山主不會接見,先在此處行結盟儀式。”
綠門兩旁貼著細長的紅紙條,上有對聯:
有一點忠心方可結拜
無半片義氣莫來此地
裝腔作勢!理文心想。進門蒙眼睛也好,這裝腔作勢的對聯也罷,都讓人覺得不過是兒戲。不過,據父親聽王舉志說,這一切最初都是為了自衛。《大清律例》以嚴刑禁止異姓結義。政府認為,異姓人士越過家族結為兄弟,不論目的如何,都有可能結成造反團體。禁律嚴厲,幫派自然也要十分謹慎??墒?,這種謹慎現在完全成了形式。
綠色木門吱的一聲打開,門里一片漆黑。隨著開門聲的消失,屋里突然起了火光?;鸸夂盟聘≡诎肟?,細看是兩支蠟燭。
“往前走!”
隨著一聲喊叫,理文慢慢朝燭光走去。他每走一步,燭光就增添幾支。當他走到中央兩支蠟燭前時,屋里已燭光通明。屋子正面掛著關羽像,關羽捋著長髯,后有張飛、周倉站立,像兩邊有紅紙對聯,被裱成掛軸掛在那兒,字是泥金寫的:
忠心義氣
共同和合
關羽像前有紅、黃、藍各色旗幟,旗上寫著各種文字。有些寫的是“彪”字,理文倒還認得??捎械淖謪s不是虎字旁加三撇,而是加一個“壽”字或“同”字。這些字恐怕字典里是找不到的,大概是天地會獨有的。
“坐下!”
既來之,則安之。理文坐在一張沖著關羽像在左邊的朱漆椅子上,對面也有一張朱漆椅子。
遠處傳來一聲咳嗽。這不是一般的咳嗽,而是暗號。燭光一支接一支地滅掉,最后只剩下關羽像前的兩支蠟燭。又是一聲咳嗽,接著是一陣沉重的腳步聲,來的正是李永酬。他不必要地使勁兒擺動著胳膊,坐在理文對面。理文摸了摸自己的椅子,是木頭的,上面什么也沒有,而對面椅子上卻鋪著黃色坐墊。這是一種不平等待遇。說是結義兄弟,大概對方是兄長,自己是小弟吧。場面布置威武森嚴,拜把子的儀式卻極簡單。不過是一遍遍地行拱手低頭禮。
“每一拜請低三次頭,拱手貼近額頭?!焙谝聺h子莊嚴說道,聲音做作而不自然。連理文和李永酬站了起來,面對面,李永酬把下巴伸在前面,眼睛注視著理文頭上。他長著張長馬臉,雖燭光暗淡,看不太清楚,但臉色貌似很難看。據經驗判斷,李永酬應是個抽鴉片的煙鬼。理文這次來廣州,深感紫荊山是另一個天地——那里沒有抽鴉片的人。
起立后的時間相當長,好不容易才聽到顫抖的聲音喊道:“一拜認天為父!”當李永酬舉起拱著的雙手,正要低頭行禮時,連理文趕忙模仿。接連低了三次頭后,隔了一會兒,一種盡量拖長的含混聲音喊道:“二拜認地為母!”他倆又同樣拱手低頭。接著,“三拜認日為兄”“四拜認月為嫂”“五拜五祖”“六拜大哥萬云龍”“七拜陳近南先生”“八拜諸兄弟”動作完全一樣。
八拜結束。
前四拜拜天地日月。關于五拜五祖,天地會里有種種說法。有人說,第五代教祖奠定了天地會基礎,因此對他禮拜。若果真如此,為什么不拜始祖?天地會是秘密組織,沒有文獻記錄?,F在所謂有關天地會的文獻,大多是根據被政府抓捕的天地會成員的供述而寫的,沒有多大可靠性。
就其起源來說,有起源于臺灣、福建和少林寺三種說法。鄭成功抗清,占據臺灣,但他建立的政權不久后也歸順了清,一些不屑于歸順的人,結成秘密組織,繼續反抗,這組織就是天地會。而少林寺曾是反清據點,后來被清軍燒毀,據說有五位僧人九死一生逃了出來,所以也有人說是他們建立了天地會,因而有的場合不喊拜五祖,而喊拜五僧。但也有人認為“五祖”是五位始祖。至于萬云龍和陳近南,大概是天地會初期的領導人,但事跡并無可靠詳細記錄。
每拜三低頭,八拜二十四次低頭后,結義儀式結束。
仍是那個裝腔作勢的聲音喊道:“恭賀兄弟結義儀式到此結束!”
“好啦好啦,真夠憋人的,喝酒喝酒,把女人叫來!鴉片煙也給我拿來!”李永酬急不可待,用他那沙啞的破嗓門兒喊道。理文一直以為自己的背后是墻壁。其實那只是嵌著的幾塊門板,說話間便被卸下來了。
外面還是正午。燦爛的陽光一下子射進這寬敞的房間,理文揉了揉眼睛。
接下來便是大吃大喝,一派喧囂胡鬧的場面。十來個濃妝艷抹的女人,不知何時已進了屋。連理文進來時,屋里還沒有桌子,此時卻已擺了三張,不一會兒酒菜也擺上了。
“請吧!”一個女人湊到理文身邊,遞給他一個酒杯,他剛接過酒杯,另一邊一個女人就給他斟了酒。
“賢弟,盡興享樂吧!”
理文并未看到他的人。李永酬躺在長椅上,人被桌子擋著,看不到身子。
“快喝呀!”一個渾身脂粉香氣的女人催促理文,理文嘗了口杯中酒,是烈性酒。鴉片煙的氣味在屋里飄溢,連那脂粉香氣也被濃厚的煙味沖淡了。
花的都是廣寧縣那兩千五百兩吧!理文心想。這里大吃大喝、胡亂揮霍的費用盡管取自廣寧縣官庫,但歸根結底,這還是老百姓的錢財??!
椅子都被早來的女人占了,后來的女子就直接坐在地板上,有的干脆躺著,有的還支起一條腿。有個女人抱住理文的腿,嬌聲嬌氣道:“給我來杯酒!”她們都醉了。大概來這兒之前,便已在其他房間喝過酒了。女人們嬌滴滴地嬉笑。
理文勉強喝了三杯,只聽李永酬喊道:“賢弟,坐到我旁邊來!”李永酬一腳踢開長椅旁的一個女人,那女人“哎喲”慘叫了一聲。
“賢弟,你好像有點拘束呀!”
李永酬每叫理文一聲賢弟,理文都要感到一陣惡心。
“不是拘束,我不太能喝酒?!?
“不必拘束!”李永酬猛地坐起來,“這些酒菜都是你們紫荊山送來的!”
“紫荊山?是上帝會嗎?”
“是呀。我們捅了廣寧和賀縣,都是紫荊山的人托我們干的。那當然不能白干啊,酬謝金足夠開一百次這樣的宴會。”
“哦……”理文不知說什么好。
“我說賢弟呀,你不要拘束!這些是你們紫荊山的酒呀!”李永酬一邊用煙槍敲著銀盤,一邊說道。
肯定是楊秀清。除李永酬外,理文還見了好幾個天地會頭目。他發現這些“秘密”工作的活動方針和理文的考慮如出一轍:唆使品質惡劣的組織在各地暴動,并給他們錢財報償,而對那些紀律好的,則勸其入伙,并叮囑他們等到“十月以后”。之所以要“十月后”,是因為到那個時候,裝瘋的楊秀清就會奇跡般恢復正常。
理文一想到“奇跡般地恢復”,心里便不平靜。楊秀清已通過“天父下凡”在上帝會中獲得了特殊地位,他大概還想通過這個“奇跡”來爬得更高。
他為什么要假裝廢人?這不僅是為了向政府表明上帝會不會造反,而是為了表明楊秀清就是基督!在“天父下凡”時,上帝耶和華就已宣告,為了不使世人病死,讓楊秀清來代替世人贖罪,楊秀清現在成了癡呆,正是代世人在受疾病折磨。
連理文急忙返回桂平。洪秀全和馮云山不在紫荊山。上帝會為蒙騙當局,已把頭目分散開了,連高級也不知道洪秀全和馮云山現在何處。不過,理文還是從蕭朝貴那兒得知了消息——他倆潛伏在平南縣花洲山人村,上帝會干部胡以晃的家在那兒。平南是桂平東鄰,武宣和平南從東西兩面夾著紫荊山,而花洲山人村則位于鵬化山中。
上帝會將頭目分散后,向各地信徒發出密令:到金田村集合!
因無文字記載,這指令究竟何時發出,已無從查考??赡苁瞧咴碌装l出的,因為秘密不會向所有信徒同時發出,各地信徒若同時行動,定會引人注意,所以一定要錯開時間。其實,上帝會當時并未受到政府多大注意。天地會搶劫綁架,強索賄賂,逼官自殺,政府正忙于剿伐,沒有余暇顧及上帝會。況且上帝會不過搗毀寺廟偶像,燒毀孔子牌位,寫些譴責孔子、釋迦的詩文,僅此而已。地方士紳惱火他們侮辱孔子,但侮辱不等于造反。士紳們雖是實力派,擁有團練,但還不是官,也拿上帝會沒轍。所以,天地會鬧得越厲害,對上帝會越有利。即使政府發覺,上帝會信徒正向金田村集中,大概也會認為他們又在搞什么大規模搗毀活動吧。這當然是件麻煩事,但政府可沒閑工夫去管。
楊秀清在幕后操縱著天地會,但幾乎沒人知道。
連理文覺得,自己想干的事,楊秀清代他做了,心里很不舒服。
信徒們陸續出現在金田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