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中華德文化研究(全2冊)
- 谷正氣 龍獻忠 顧問 魏飴
- 12625字
- 2019-02-28 15:10:38
道德悖論邏輯歸屬問題探究及其拓展
(安徽師范大學政法學院,安徽蕪湖241003)
長期以來,各種道德悖論的理論現象和實踐現象,總是在不斷困擾著人們的道德認知和價值選擇,但是能夠對道德悖論現象予以自覺關注和系統考察,應該說是直到今天這個道德矛盾與道德困境集中涌現的時代才真正興起的。目前,在道德悖論研究中,最富活力和開創性的研究當首推以錢廣榮和王習勝等人為代表的一批學者所進行的連續而熱切的探討。他們學術創新的勇氣和獨辟蹊徑的見解,無論是在倫理學界還是在邏輯學界都產生了極大的反響,似乎表明一個新的倫理學派——“道德悖論學派”已初見端倪或即將宣告誕生。然而,作為道德理論尤其是作為道德實踐中的一種特殊的邏輯悖論現象,道德悖論的邏輯合法性卻一直未能獲得學界同仁的廣泛支持,甚至于有人認為道德悖論只是一個虛假命題。根據錢廣榮教授和王習勝教授關于道德悖論雙重內涵的解讀,受孫顯元先生關于實踐理性邏輯及其知行悖論相關論述的啟發,本文擬從理論層面的道德悖論即道德理論悖論和實踐層面的道德悖論即道德實踐悖論兩個方面,試就道德悖論的邏輯歸屬問題加以研究,并希望借此為道德以及邏輯理論體系的未來建構進行一番可能的前期探索。
一 從悖論本質研究看道德理論悖論邏輯屬性
最早的悖論研究,可以追溯到古代希臘克里特人的“說謊者悖論”和中國古代墨翟提出的“以言為盡悖,悖,說在其言”(《經下》),以及古代印度佛教因明理論中所討論的“一切言皆忘”這類自語相違的問題。這是人類思維剛開始進化到抽象理性階段,還不善于分析和認識事物之間相互聯系與運動發展的自然表現。繼歐洲中世紀經院哲學在回歸古代希臘哲學浪潮中而掀起的悖論研究高潮之后,20世紀初羅素悖論的提出又引發了一個新的悖論研究高潮,一直延續至今。在試圖解決包含羅素悖論在內的集合論悖論的研究過程中,羅素的學生萊姆塞于1925年對當時已知的悖論最先作出了類型劃分。他認為有些悖論如集合論悖論并沒有涉及內容,完全可以轉化成純粹的邏輯符號語言,這就是邏輯—數學悖論,也就是現在通稱的語形悖論;而說謊者悖論則不同,它與心理學或認識論相關,本質上涉及語言與對象的關系如真假、意義、指稱和命名等語義概念,可以歸為認識論悖論即語義悖論。20世紀80年代初,美國哲學家伯奇將含有“知道”、“相信”、“認為”等態度謂詞涉及認知主體與語句意義之間關系的悖論從語義悖論中分離出來,并稱之為認知悖論。隨著研究的逐步深入,人們把認知悖論和合理選擇或合理行為悖論,以及在背景知識層面涉及理性主體語用性質的悖論統稱為語用悖論。著名的悖論研究專家張建軍教授認為,再簡單的悖論也是從擁有主體間性的背景知識經邏輯推導構造而來的,“嚴格意義上的 ‘邏輯悖論’既不是純語形學概念,也不只是語義學概念,而是一個包容語形、語義因素的語用學概念”[1]。
正是由于悖論現象的發現,才有了古代希臘和中國先秦時期諸多學者探討形式邏輯規律以規范人類思維和語言的最初訴求,也正是由于悖論研究的不斷推進,才有了今天邏輯學的極大豐富與長足發展。但是事實上,悖論問題從來都沒有得到真正徹底的解決。通過對上述悖論類型研究的線性梳理與分析,我們可以窺見,人們對于邏輯悖論的研究和認識正在不斷深化且日益抵及悖論的深層本質,尤其是當代語用悖論研究,為最終揭示其本質屬性架設了橋梁。悖論研究的語用學轉向以及從狹義邏輯悖論向哲學悖論和具體理論悖論研究的進一步延伸和拓展越來越明顯地突出了主體思維的認知價值,并且開始逼近(尚未真正觸及)認知對象作為客體存在的辯證特性以及主體與客體之間的關聯。從普通思維中主體與客體的形而上學化分離到突出主體間性、強調認知主體之于客體的語用性質,并進而有可能在更高思維階段把握主體之于客體和客體之于主體的辯證統一關系,這已經十分清晰地勾勒了關于邏輯悖論的研究和認識正從普通思維悄然走向辯證思維的演變輪廓。
張建軍教授曾經就悖論概念做出過自己的詮釋:“‘公認正確的背景知識’、‘嚴密無誤的邏輯推導’、‘可以建立矛盾等價式’,是構成嚴格意義邏輯悖論必不可少的三要素。由此我們可以得到如下定義:邏輯悖論指謂這樣一種理論事實或狀況,在某些公認正確的背景知識之下,可以合乎邏輯地建立兩個矛盾語句相互推出的矛盾等價式。”[2]該定義已經得到我國邏輯學界的普遍認可,所揭示的邏輯悖論三大構成要素也被越來越多的研究者視為判定、分析和解決各種悖論的基本標準與立論依據。但是也有值得商榷之處。其一,陳波教授指出邏輯悖論的結果不能僅限于“兩個矛盾語句相互推出的矛盾等價式”,如康托爾悖論就并不表現為這樣的等價式,所以悖論結果應該表現為“兩個自相矛盾的命題或這樣兩個命題的等價式”[3],其邏輯公式可表述為:“A?(P?┐P)∨(P∧┐P)”,其中“A”表示某一命題或某一理論體系及其背景知識,“?”代表合邏輯地推出,“P?┐P”代表兩個矛盾命題的等價式,“P∧┐P”代表兩個矛盾命題的合取命題 [為便于理解和與下文論述一致,此處將陳波教授的悖論公式“p→(q?┐q)∨(q∧┐q)”做了些許變通]。其二,也是最為重要的一點,張教授和包括陳教授在內的諸多研究者一樣,并沒有突破普通邏輯系統對悖論現象展開分析和研究。這一定義凸顯了認知主體在背景知識所指層面認為正確的語用性質,較之純粹的語形研究和語義研究更加深入,但卻忽視了“公認正確”悖論前提的似真性在于任何悖論賴以成立的背景知識和推導過程都必定是一種與當時認知水平相一致的不以人的意志轉移的相對存在,正是唯其存在的相對性,才能與認知主體的語用性質相互關聯而成為悖論形成的辯證基礎。上述公式仍然是停留在普通思維和普通邏輯領域的關于悖論的形式邏輯公式,雖然肯定了悖論中所包含的邏輯矛盾,但是未能反映悖論的本質特征。
所以,基于普通邏輯語用學概念而提出的悖論學說,當它面臨極具辯證意味的道德悖論需要從邏輯悖論研究當中尋求學理依據時,邏輯學研究者中間便出現了兩種截然相反的態度,究竟是將道德悖論收歸門下,還是將道德悖論一腳踢開,否認道德悖論的邏輯依據及其作為悖論的存在理由,普通思維的邏輯話語一時間顯得頗為尷尬。很明顯,運用普通思維來認識和解決悖論問題已經走到盡頭,因而必須突破和超越普通思維的邏輯局限,運用辯證思維來分析和研究悖論,才能真正把握邏輯悖論的本質特征和最終解決種種悖論難題,并為道德悖論研究提供令人信服的邏輯理論支撐。對悖論本質予以科學揭示和合理解釋,是我們重新認識和準確分析道德悖論邏輯屬性的理論前提與學術基礎。
人類的思維可以分為形象思維、普通思維和辯證思維三種類型,這也是人類思維發展的三個階段和三個層次。普通思維可以認識事物靜止、確定的一面,卻無法替代辯證思維把握和表達事物的運動和變化,反映普通思維形式及其規律的普通邏輯與反映辯證思維形式及其規律的辯證邏輯分屬于不同的邏輯層次。盡管有些學者反對和抵制普通邏輯與辯證邏輯的劃分,但當代邏輯研究依然會有意或無意地引入辯證思維,因為只有辯證法則才能突破傳統形式邏輯研究的狹隘界限。今天,邏輯研究的多元化發展以及非形式化傾向的出現,已經不允許我們繼續將與辯證邏輯相對應的普通邏輯,同與非形式邏輯相對應的形式邏輯混為一談。致力于辯證邏輯研究的我國當代著名邏輯學者馬佩先生近年來從辯證思維邏輯角度對邏輯悖論做出了重新界定,他說,悖論的本質在于其內蘊的辯證屬性,即它是從人們認為正確而實際上包含未被發現謬誤的前提推出兩個互相矛盾命題的等值式或合取命題之思想的對立統一體,亦即“悖論是人們主觀上認為的悖論(從正確的前提合邏輯地推出兩個矛盾命題的等值式或兩個矛盾命題的合取)與實際上的悖論(從其中包含有人們尚未發現其謬誤的前提合邏輯地推出兩個矛盾命題的等值式或兩個矛盾命題的合?。┑乃枷氲膶α⒔y一體”。據此,若設“├A”代表人們認為“A”真,“~A”代表“A”實際含有謬誤,“ ”代表對立統一關系,則悖論公式應改寫成:“(├A?((P?┐P)∨(P∧┐P)))
(~A?((P?┐P)∨(P∧┐P)))”,這不僅指明了悖論中存在的邏輯矛盾,更為可貴的是它同時也刻畫了悖論中的辯證矛盾,體現了人們對悖論本質的認識從普通思維向辯證思維的飛躍 [4]。與張建軍教授的定義相比,馬佩先生的解釋似乎更為周全和一目了然,不僅考慮到了理性主體的語用性質,而且將主體的認知對象本身所具有的呈現給主體的雙重特性融入了其中。所以悖論的辯證邏輯公式是普通思維邏輯模式下的語用學悖論概念所無法言說和理解的,只有運用辯證思維才能抓住形成悖論的認知對象自身的辯證本性以及認知主體與客體之間的對立和統一關系,還原其本真面目。用唯物辯證的哲學話語來說,思維或理論悖論產生的根源在于認知對象作為客觀實在所固有的不可忽視的辯證矛盾及其與認知主體主觀思維形而上學化傾向之間的潛在沖突,悖論的出現是人類思維在把握客觀世界過程中誤把不斷獲取的相對性認識奉為絕對性科學真理的必然現象。
作為一種不容忽視的人類理性思維現象,悖論之所以令人驚異不已和難以捉摸,是因為它總是以普通邏輯矛盾的外在形式展現出來,而實質上卻反映了人類理性思維的相對性、有限性與絕對性、至上性共存的辯證特性。很多悖論研究者都一再強調悖論是一種特殊的邏輯矛盾,其實這里所謂的“特殊性”恰恰暗示了悖論并非一般的普通思維邏輯矛盾那樣簡單。雖然任何悖論都包含著普通邏輯矛盾,但是不可以將之等同于或歸約為普通邏輯矛盾,它實際上是以普通邏輯的邏輯矛盾形式出現的、人類認知對于辯證矛盾的一種未完成的和不成熟的邏輯表達,本質上應該屬于辯證邏輯的研究范疇。將基于普通思維獲得的認識任意放大,企圖將之轉嫁和強加給客觀的認知對象,并以普通邏輯語言來描述和刻畫其辯證屬性,就一定會導致邏輯悖論的出現。當前的邏輯悖論研究之所以越理越亂,呈現出虛擬和泛化傾向,根本原因在于未能抓住邏輯悖論的辯證本質,沒有將之置于辯證邏輯系統進行研究。普通邏輯矛盾違反的是人類思維的一般規則,因而是一種思維錯誤和理論錯誤,它是我們在日常思維和理論建構之中必須要竭力避免和予以摒棄的。而邏輯悖論則不同,其辯證特性遵循了人類思維和理論發展的基本規律,它體現了思維或理論所蘊含的一種矛盾事實與發展趨勢。我們可以通過化解其內蘊的普通邏輯矛盾來消解一個又一個具體的邏輯悖論,但是我們卻永遠也不可能徹底杜絕和完全擺脫邏輯悖論的發生,因為新的邏輯悖論總是會在不經意間一再出現,人類思想認識的發展以及科學理論的進步就是在生悖與解悖的永恒過程中不斷創新和不斷延續的。每一個新的悖論的產生都會對當時既有的認知構成挑戰,而每一次解悖的成功也都會帶來人類認知的發展和社會實踐的進步。邏輯悖論的出現與消解作為一種規律性的存在,不僅體現了思維對象和客觀世界的辯證本性,更是推動了人類思想發展和學術進步的思維動力所在。
從理論層面來看,道德悖論是“指謂這樣一種理論事實或狀況,即特定認知主體在一定的道德背景知識之下,經過合乎經典邏輯規則的推導,得出了與其道德常識或其公認的道德觀念和原則相沖突的結論”[5]。這是指特定認知主體或共同體從當時公認無誤而實際上隱含謬誤或缺陷的道德知識前提出發,合乎邏輯地得出了善惡等價或善惡同在的推論。如果結論有悖常理或道德直觀,那么作為前提存在的道德觀念和道德標準的合理性就會受到挑戰甚至被顛覆。中國德性主義儒學倫理傳統和西方個人主義價值體系,均因其虛設的理論前提而不可避免地內蘊了悖論因子,便有了現實世界人們諸多的道德疑問與成長困惑。步入近代以來,無論是麥金泰爾的“復興美德”,還是羅爾斯的“新契約論”和哈貝馬斯的“商談倫理”,也無論是現代新儒學倫理思想的道德反省與重建,還是革命時期對仁學經典的批判與清算,都未能從邏輯的角度就各種道德矛盾與倫理沖突作出積極的回應和提出合理的解決方案。只有訴諸邏輯悖論研究,以道德悖論邏輯視角重新審視人們公認的道德背景知識,才有可能借助邏輯力量構筑新的道德認知體系與倫理精神,引領人們走出道德信仰危機。理論層面所指的道德悖論作為一種理論事實或狀態,其實就是倫理學理論悖論即道德理論悖論,或者直接指稱為倫理學悖論,與具體理論悖論和哲學悖論一樣,當然應該屬于思維或理論中的邏輯悖論。就這一點來看,將道德理論悖論或倫理學悖論作為一種邏輯悖論,歸屬于純粹理性思維或者說理論理性領域的辯證邏輯范疇,其合法性是無可辯駁和毋庸置疑的。任何出自于門戶之見而完全割裂道德理論悖論與邏輯悖論關系的做法都是不明智的,這樣做既不利于倫理學理論的發展,也會阻礙邏輯學理論的自身發展。道義悖論研究則是邏輯學研究向倫理學領域的有意推進和拓展,意在為倫理學提供形式邏輯的理論刻畫,但在遭遇形式語言與道義直觀之間的解悖困境之后,它正在轉向運用自然語言去建構道義邏輯的非形式化話語系統。這種研究雖是以肯定既有道德原則為前提來考察具體道義概念的邏輯刻畫,但在追究基礎概念清晰性的基礎上,或許可以抵達倫理理論的自我更新,而與道德理論悖論研究對道德原則是否合理的邏輯反思形成一種有機聯系,共同培育倫理理論的悖論家系。不過,目前在理論層面道德悖論研究中,對作為背景知識前提存在的既有道德原則和道德知識合理性的反思還明顯不夠,亟待深入挖掘其內在的謬誤加以修正,哪怕是對其進行革命性的變革也未嘗不可?;仨祟愃枷氲倪壿嬤M程,不難發現,很多次思想認識的歷史性突破與巨大飛躍,無不發軔于其原有理論在認識發展與社會實踐中的悖論境遇。人類理性思維的邏輯力量必定會與現實社會的實踐力量形成一股強大的合力,共同推動既有道德理論悖論的逐步解決,促進道德理論的不斷更新與發展,為有效化解各種道德實踐悖論提供更加合理的價值規范和理論指導。
二 從道德實踐悖論看邏輯及其悖論研究走向
與王習勝教授不同,錢廣榮教授關注更多的是實踐層面的道德悖論,他所提出的“道德悖行”即道德實踐悖論作為一種悖論命題最具學理爭議。在其諸多的關于道德(實踐)悖論的內涵界說之中,筆者較為認同的表述是:“道德悖論是在道德價值選擇和實現過程中同時出現的善果與惡果并存的自相矛盾的道德現象?!?span id="acdfusu" class="super">[6]也許正因為它是在道德實踐活動中出現的道德背反現象,具有鮮明的實踐色彩,所以其作為悖論的邏輯合法性才長期受到學界普遍質疑。道德實踐悖論是發生在人類道德生活中令人匪夷所思的奇特現象,作為人類道德生活中一種不以主體意志為轉移卻與其實踐理性緊密相連的邏輯悖論,它以道德悖行和道德悖律的方式存在,具體表現為道德悖境和道德悖果兩種形態。道德主體行為選擇陷入道德悖境和道德價值實現出現悖果,既與主體內在道德信念和道德知識前提以及主體認知能力和思維水平相關,也與主體所處外在環境的制約和影響密不可分。任何實踐都是置身于現實社會的理性主體主觀見之于客觀的行為活動,社會現實是一種雙重的存在,“既在事物中,也在心智中;既在場域中,也在慣習中;既在行動者之外,又在行動者之內”[7]。當代法國社會學家皮埃爾·布迪厄(Pierre Bour-dieu)的社會實踐理論告訴我們,主體道德實踐的方式和結果取決于實踐主體的道德慣習及其所處道德場域之間的相互作用。道德慣習是在日常道德生活中得以生成和發展的包含道德認知與推理能力的主體性情傾向系統和心智結構,以主體理性的外化形式從主體內部直接影響并推動道德實踐活動的發生和發展,它是道德行為選擇和價值實現的認識論前提。而道德場域則是道德實踐及其邏輯存在與推演的客觀環境和現實條件,從外部保障或者制約著實踐主體的道德選擇與行為結果,它是一切道德價值可能形式轉化為現實形態的實踐依據和客觀基礎。場域與慣習是相互交織的雙向存在,場域形塑并有可能顛覆慣習,而慣習對產生它的場域也具有某種生成性的回應與反抗作用。由慣習所產生的行為方式并不具有嚴格的推演規則,它總是在變動不居的各種情景遭遇中遵循著一種含混不清和難以察覺的實踐邏輯,且往往左右著主體的理性抉擇或導致事與愿違的結果。在道德生活中,人們總是習慣于以應然來要求實然,慣習主導下的價值判斷與在場域中得到的事實判斷一旦發生偏差和分離,就會使主體陷入道德悖境或者得出道德悖果的結論。
子貢贖人而不取其金,子路拯溺卻受人牛謝,這是《呂氏春秋·先識覽》中記載的道德悖果的典型案例。子貢自損財物贖回為人臣妾的魯人而不求補償,表面上是達成了道德的自我完善,但最終會因為更多國民難以企及這樣的道德高標而使國家補償的本意落空,破壞了良法的執行;而子路救人于溺水之中,反倒坦然接受他人答謝,看起來似乎不及子貢甘愿付出而不求回報來得崇高,但是卻能夠鼓勵和號召更多的人日后見義勇為,使社會受益無窮?!白勇肥芏鴦竦?,子貢讓而止善。”(《淮南子·齊俗訓》)其深層的原因并不只是在于語用悖論所指不同主體對于道德信念和背景知識的接受與理解程度不同。在今天看來,子貢之“讓”成就了個體的至善追求,自然是無可厚非;子路之“受”也是得所當得,亦無損于自身的德行。無論是德性主義所高揚的無私奉獻精神,還是功利主義所倡導的付出與回報的平衡,在解決道德實踐悖論的時候,我們都沒有必要要求其中的一種道德理念或原則遷就和依附于另一種。問題的癥結可能不僅僅在于應該講什么道德,而是在特定的道德場域應該怎樣講道德。如果子貢能取其金建立贖人基金以吸引更多的人參與贖人行動,或者,如果子路所處的國度也能像今天一些西方國家那樣立法規定見義勇為者接受答謝和物質獎勵是公民的道德和法律義務,那么子貢之“讓”也就讓之有理,子路之“受”也就受之有據,這樣就能在宣揚德化的同時而不影響主體以其道德行為成就自身德性的追求。但是,歷史的局限和個體認知的不足實在是難以避免這樣或那樣道德悖論的發生。
面對街頭衣衫襤褸的乞討者,我們該不該給予施舍?仁者見仁,智者見智。我們往往會陷入迷茫而不知所措,這意味著道德行為主體此時面臨的就是道德悖境。扶危濟困是“公認正確”的道德良知,但是正是因為某些人看到了民眾對弱者的非理性同情有利可圖,才會有如此多的“可憐”之人淪落街頭,其中不乏人為致殘者。從某種意義上說,恰恰是某些好心人的街頭善舉成全了少數人的不勞而獲,甚至是直接推動了社會犯罪行為的滋生和導致了更多老弱病殘者的痛苦。反之,如果我們視而不見,不免顯得人心淡薄、世態炎涼,更何況在這些街頭乞討者中也確實有許多人需要我們的救助。所以,施舍還是不予施舍,在道德主體的理性思維中形成了不僅善惡同顯而且善惡等價的道德悖論。這里的解悖途徑也不單純在于主體慣習中的道德信念與背景知識的更新,而是尤其需要改善道德實踐場域,培育社會理性和引導民眾的善行。只有停止街頭扔錢之舉,將民眾的資助通過政府機構或者合法團體的積極作為進行募集和合理分配,才能遏制罪惡和防止更多痛苦的發生,救助那些真正需要救助的人。
可見,任何道德實踐活動中出現的悖境或悖果現象,都是特定的道德主體慣習在特定道德場域中的現實境遇和行為選擇的產物。也就是說,以主體慣習為外在表現的特定的道德認知,在特定的道德場域中經過合乎邏輯的行為推導,得出兩個相互矛盾的道德命題或兩個道德命題的矛盾等價式,這樣的道德推理過程就構成了一個嚴謹的道德實踐悖論。道德實踐悖論之所以成為一種悖論性存在,乃是由于道德主體總是習慣性地以形而上學的思維方式和普通邏輯的規則要求來分析和評判周圍的辯證世界。道德實踐悖論的形成既是源于同一道德理論體系內部或不同理論體系(以一體化形式成為了個體的道德認知前提)之間的沖突,也與社會制度建設的殘缺以及主體認知局部化和靜態化傾向緊密相連。在道德分析和評價過程中,理性主體很容易將現有的而實際隱含了尚未發現謬誤的道德認知與社會條件視為正確的邏輯推理前提。沿襲前文的悖論公式“(├A?((P?┐P)∨(P∧┐P)))(~A?((P?┐P)∨(P∧┐P)))”同樣可以說明道德實踐悖論邏輯的本質特征,只不過該前提“A”應被理解為一個命題集合,即:{A1, A2} = {場域,慣習}。主體慣習和道德實踐場域貌似合理的存在不見得完全真實和合乎規律,主體慣習與道德場域各自及相互之間內蘊的尚未發現的謬誤恰恰就是道德實踐悖論形成的邏輯前提和解悖關鍵。顯然,道德實踐悖論在邏輯形式上具有與道德理論悖論一樣的邏輯悖論普遍特征,但在思維內容上則體現了道德實踐領域知行邏輯與純粹思維邏輯演繹機理的不同。以解悖為例,道德實踐悖論作為一種邏輯悖論,其解悖思路固然可以借鑒道德理論悖論解悖的一般邏輯,考慮其推導前提的知識更新,然而,一切道德實踐悖論的排解都不能完全依靠和拘泥于純粹理性的邏輯研究,更不能簡單地套用道德理論悖論的解悖方法。當我們試圖以“最大利益凈余額”作為化解現實生活中各種道德規范沖突之終極標準時,其實已經是在對既有的道德信念和背景知識這一邏輯推理前提予以變革和進行創新,這恰恰遵循了從道德悖論的形成邏輯出發所提出的解決所有道德悖論的一般邏輯思路。但是,這種尋求道德終極標準的解悖方法和解悖思路,只能代表道德悖論解悖選擇的一個方面,而不能說是解決一切道德悖論特別是道德實踐悖論的最佳的或唯一的選擇。僅僅依賴理論創新,從當時“公認正確”的道德信念和背景知識入手,只考慮主體語用性質的解悖思路,對于解決實踐層面道德悖論來說還遠遠不夠,因為很多道德悖行的產生并不完全是道德主體的觀念所致,而是與一定時代相聯系的社會現實缺陷和主體性情傾向使然。實踐中的問題只有回歸實踐,在實踐中才能得到有效解決。實踐層面道德悖論的解決,要求考慮的是社會條件和主體行為選擇的恰當和合理與否,所以必須直面道德實踐的場域重構和主體慣習的再塑,以改變導致矛盾問題的論域和邏輯前提。這一方面有賴于社會調控能力的加強和社會管理制度的創新與完善,另一方面也需要通過教育和學習,在實踐中不斷提升主體的道德認知能力和道德智慧水平,以辯證的和邏輯的眼光正確看待和深入分析道德實踐中的各種矛盾和悖論現象,在接受悖論的同時學會運用邏輯方法來化解悖論,盡量減少和避免社會生活中的道德沖突和由此帶來的價值困惑與道德懷疑。因而,更新既有道德觀念、提升主體道德智慧和改善社會道德環境,成了有效解決和預防道德實踐悖論的三大選擇。如何做到主體慣習“為仁由己”與在道德場域中“為仁辨他”的完美結合,實現價值判斷和事實判斷在邏輯視域中的真正統一,避免道德悖論的發生,化解已經發生的道德悖論,已經成為當代中國道德理論發展和社會道德建設最為現實和緊迫的重大課題 [8]。
雖然說實踐層面道德悖論與主體認知和道德理論的發展狀況密切相關,并經由主體思維和邏輯推理而來,但是其悖論本身并非由邏輯思維自行創造。道德實踐悖論直接指向了道德的經驗世界,具有與道德理論悖論相似相通而又明顯不同的形成原因和解悖路徑,所以應當將之置于新的邏輯框架加以塑述和分析。我們不僅需要突破和超越普通思維邏輯的研究閾限,更需要將邏輯悖論研究延伸和拓展到人類的實踐領域,運用辯證思維對實踐本身以及實踐中的理性思維進行專門的考察和探討。實踐理性包含了純粹思維和理論理性,但是以行為推理為核心,它是理性主體在實踐中得以形成的使其實踐有效的知識與能力。邏輯及其悖論研究的實踐轉向,是人類理性思維發展和邏輯研究不斷深入的必然結果。實踐理性邏輯研究和對實踐自悖性的理論探討,有可能帶來傳統邏輯觀念及其理論框架的重大變革,推動邏輯學科和道德悖論研究的共同發展。實踐理性邏輯作為一種邏輯,是純粹理性思維邏輯在實踐領域的自然延伸和具體展現,它源于純粹理性邏輯但又涵攝并高于純粹理性邏輯,它是思維邏輯和行為邏輯的統一?!皩嵺`邏輯使用于一切實踐領域,屬于實踐理性范疇。將實踐邏輯應用于道德領域,可以把它具體化為道德實踐邏輯,屬于道德實踐理性范疇,其中也不排除道義邏輯的內容,而道德行為推理則是它的核心部分?!?span id="edxlkzi" class="super">[9]道德實踐悖論的產生和認識離不開邏輯思維和方法在實踐活動中的自覺運用,它以“合乎邏輯的道德認知同在這種道德認知指導下產生的道德行為(及其結果)之間的邏輯矛盾”面貌出現,反映了道德實踐領域行為期望與行為結果、價值判斷與事實判斷之間的意義分離和邏輯背反,是在對道德認知與道德行為以及行為結果關系的邏輯反思之中發現的實踐理性悖論現象。確切地說,道德實踐悖論并不屬于純粹理性邏輯悖論,它是實踐邏輯的產物,本質上應屬于實踐理性邏輯的知行悖論范疇。知行悖論是“發生在日常生活和社會實踐中的悖論,它已超越了單純的思維領域而進入實踐和生活領域,反映理論與實踐、認知與行為之間的關系”[10]。觀其知,則須考慮認知主體的道德慣習;觀其行,則須考慮實踐主體的道德場域;在主體慣習主導下行為選擇的期望與在實踐場域中獲得的行為結果出現了邏輯矛盾,就會使得道德主體的認知與其行為選擇的推定結果或實際結果之間呈現出一種道德悖境或悖果狀態。道德思維因其本身與道德實踐的天然聯系而具有其獨特的邏輯演繹機理,誠如孫先生所言,知行悖論和道德實踐悖論,可能超越了現代邏輯研究的范圍,但是運用現代邏輯方法和研究成果探索和應對這些悖論問題,應該得到學界的關注。可以預想,未來的實踐邏輯研究和知行悖論研究,將會與合理行為悖論研究以及通過拓展和變換論域尋求和生成化解矛盾問題策略的可拓邏輯研究相互映襯,為道德實踐悖論研究提供一套切實可行的邏輯理論,這對于全面認識和有效預防各種道德實踐悖論的發生具有不可估量的學術價值和指導意義。
既往的悖論研究基本上局限于遠離經驗世界的純粹理性思維邏輯,直接指向經驗世界的實踐理性邏輯及其悖論研究和理論闡釋顯得極為單薄,這使得對于道德實踐悖論的邏輯考察缺乏堅實的理論基礎,所謂的實踐悖論只能被看成是邏輯悖論的泛化。這種將悖論研究限制在純粹理性甚至普通思維領域的做法是不可取的,也不可能長久。事實上,隨著人類思維的發展和悖論研究的深入,人們必定會自覺或不自覺地運用辯證思維考察各種悖論現象,包括實踐理性運作中產生的知行悖論。理性思維是人類認識和改造世界的重要工具,我們不僅要充分發揮純粹理性思維的邏輯力量,更應該積極致力于理性思維邏輯研究的實踐轉向,全面展開實踐理性邏輯研究。以辯證的眼光審視理性主體的知與行,主體思維見之于客觀實踐同客觀實踐現之于主體思維的聯系永恒而不可分離,一旦被形而上學化,我們的邏輯研究及其悖論研究就走不了多遠。面對道德悖論這一普遍存在的客觀事實和道德悖論作為一種悖論的學術研究實際形成的巨大壓力,邏輯研究或悖論研究似乎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要么,如同許多邏輯學者已經將合理行為悖論納入研究視野一樣,不妨打破邏輯學是關于人類純粹理性思維形式及其規律科學總結的學科限定,將邏輯研究直接引向包括道德行為和道德實踐在內的整個實踐領域,把純粹理性和實踐理性共同作為邏輯學的研究內容;抑或,不妨將純粹理性邏輯悖論從邏輯學中抽離出來,把實踐理性邏輯悖論作為悖論家族的新成員,構建一種包含思維或理論悖論和實踐或行為悖論的新學科——悖論學。其中,思維邏輯及其悖論研究側重的是形式語言的塑述,但并不排斥自然語言的介入;而實踐邏輯及其悖論研究側重的是自然語言的表達,但同樣并不拒絕形式語言的引進。不言而喻,涉及道德實踐的實踐邏輯對于思維邏輯而言或者涉及道德悖論的實踐悖論對于思維悖論而言,已經并非單純的方法借用與理論移植那么簡單,而是二者之間本來就具有本質區別和內在的關聯。至此,如果把實踐層面的道德悖論劃歸實踐邏輯或實踐悖論,并將之與思維邏輯或思維悖論共同構建統攝純粹思維與行為推理、理論理性與實踐理性的全新的邏輯學說和悖論學科,那么道德悖論的邏輯歸屬問題也就隨之迎刃而解了。
結語
筆者以為,道德悖論既然名之為悖論,就應該有個邏輯問題,如果不能從邏輯角度闡明其產生過程和解悖路徑,那么所謂的道德悖論就只能是個虛假命題。也許本文的研究和論述還比較粗糙而不能盡如人意,但這畢竟是對道德邏輯和道德悖論邏輯研究的有益嘗試。道德悖論及其邏輯研究在倫理學研究新興領域的異軍突起,與以往的道義悖論和合理行為悖論研究從邏輯學領域延伸到倫理學領域,企圖為倫理學提供形式刻畫不同,它是立足于倫理學領域反向訴求邏輯學給予自身研究以學理支撐和方法借用。道德悖論邏輯研究既是出自回應邏輯學界和其他諸多學者對道德悖論邏輯歸屬問題質疑的實際推動,也是源于道德悖論邏輯發展和自身解悖課題的學理需要。道德究竟有沒有邏輯學意義上的邏輯,道德悖論能否作為一種悖論而成為邏輯悖論發展的新興領域,這不是邏輯學研究者予以簡單否定或者倫理學研究者隨便肯定就可以順利解決的理論問題,而是需要研究者能以橫跨邏輯學學科和倫理學學科的膽識,運用雙重學科視角來審視和解讀道德悖論現象,才能為學界同仁和廣大民眾提供滿意的理論解答。如果說邏輯學可以拓展到倫理學領域進行道義悖論和合理行為悖論的研究,為倫理學提供邏輯理論基礎,那么邏輯學研究者也就沒有任何理由可以切斷倫理學通往邏輯學的道路,阻止倫理學研究者為道德悖論尋求邏輯理論支持。雖然二者的路向不同,卻有可能殊途同歸,收到異曲同工之妙的效果,或許在形式語言與自然語言、邏輯分析與倫理直觀的糾纏和沖突中最終打通倫理學與邏輯學之間的學科壁壘,為人文社會科學和人類思維邏輯的發展開辟出一片嶄新的天地。既然邏輯學研究者即便在遭遇形式語言與道義直觀之間的悖論難題之后,還依然如此執著地尋求以自然語言去建構道義邏輯的非形式化話語系統,試圖化解道義悖論和合理行為悖論,那么倫理學研究者也就沒有必要在受到來自學界對道德悖論邏輯歸屬問題質疑的時候止步不前。道德悖論研究尤其是實踐層面道德悖論研究,還有待在形式邏輯和非形式邏輯之間作出權衡,無論是其形式化研究還是非形式化研究,都將會使邏輯學研究和倫理學研究獲得更加長足的發展。邏輯學和倫理學共同將道德悖論作為一種悖論展開深入研究,不僅能為人類及其個體明晰生存的意義和發展的內涵,而且還能夠充分發揮邏輯學的社會功能,為社會和個人道德行為選擇與價值實現提供更加切實可行的邏輯參照與實際指導,引領社會和個人進行積極的從善追求,促進當代社會的和諧發展與道德文明的進步;同時,以道德悖論邏輯的系統研究為基礎,深入進去和鋪展開來,積極構建悖論倫理學和道德邏輯學,將有助于倫理學理論趨于嚴謹和更加科學,并進一步拓寬邏輯學研究和發展的生存空間,從而引發以人類實踐理性為研究對象的邏輯研究誕生,帶來傳統邏輯觀念與理論體系的巨大突破。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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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載《武陵學刊》2011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