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夠好，才好

在日常生活中，除了做一些必須得做的工作之外，其余的時間，我基本都在做另一件事：閱讀和寫作。至今為止，我依然不敢稱自己為作家。

當然，絕大多數時間里，我十分喜歡和閱讀與寫作共處的時光。每當拿起書或準備開始寫一篇文章時，我就仿佛進入了一個寬廣的自在空間，萬事萬物皆可在心中創造。我從來沒有遇到過比閱讀和寫作更值得做的事了。

然而，某件事帶給我一些喜樂之時，必定也有折磨我的地方。

最近，這件折磨我的事，開始頻繁出現。

我陸續刪掉了這個月寫過的四篇文章，有兩萬多字，像小學生用橡皮擦掉做錯的作業一樣，刪的時候決絕又瀟灑。我“不要”它們的原因，是覺得它們不夠好。

“中間出現過幾處錯別字，讀完后似乎并不知道文章想表達什么觀點，也不能帶給別人啟發和幫助。”這是我刪掉自己的“作業”后，認真地在日記里寫下的批語。“總體來說，還是覺得不夠好。”每刪一篇，日記里就寫下這樣一句，似警示，又像是一次誠懇的自我批評。

這樣發生的“不夠好”事件，表面看起來，像是偶然反應。深究起來，卻是多年積累的“病癥”。

它會周期性地出現，比如像年底這樣的時段。每當這個時候，所有人都要給自己在過去時間里的功過得失做一個總結。于是，“不夠好”就成了我總結的關鍵詞。

最早覺得自己不夠好，是在我小時候。

那時候，我特別不喜歡走親戚，親戚家的表兄弟姐妹，都熱情活潑，唯有我總是喜歡一個人待著。長此以往，大家都認為我是一個不愛跟人說話的小孩，自然，對我的關注越來越少。我逐漸地認為，是我的沉悶導致了這一切，都是因為我不夠好。

到讀書的時候，我是一個極偏科的人。往往十分努力去學的數理化，最終也只能考一個剛剛及格的成績。盡管我的作文常常得滿分，依然不能抵擋我覺得自己是一個不夠好的學生的難過心情。

到后來進入社會時，覺得自己不夠好是因為長得不漂亮。

“不夠好”的烙印一步步追隨著一年又一年的成長歲月。

在我寫出這些回憶之前，我一度把這些“不夠好”視為只能寫在日記本里的大秘密，不愿意說出來，更不希望有更多人知道。甚至認為這些都是不能說的糗事。

直到有一天，我看到《鏘鏘三人行》的一期節目。那一期是鳳凰衛視18周年臺慶竇文濤請魯豫做節目。文濤跟魯豫說：“你總是跟觀眾保持著距離，讓人覺得很難接近，這是故意的嗎？”魯豫說：“這可能是性格的原因，也有刻意的成分存在。因為一直以來，我都是一個不自信的人，總覺得自己不夠好。也怕觀眾走近我之后，發現我并沒有她們想象的那么好。”

當“不夠好”從魯豫的口中說出來時，著實嚇了我一跳。她是怎樣一個人物呀，一個自帶光環，走到哪兒都能成為焦點的明星，竟然也一直覺得自己不夠好。而且，她那么坦誠地在萬千觀眾的注視下說出了自己的不夠好。在那一刻，我默默地為她鼓了掌。

一次，在女作家黃佟佟的分享會上，黃老師說，她年輕的時候，特別不愛照鏡子，因為覺得自己長得太胖，老是穿深色系衣服。總之，就是覺得自己什么都不夠好。說完后，她在講臺上“咯咯”地笑了起來。此時講臺上的黃老師，已年近40，她穿著大紅裙子，身材依然微胖。

后來，黃老師在她的《不由分說愛上這個世界》里寫道：“是啊，真是胖到笑，是應該減一下了，可是，這也是本人在生時的形態之一吧，活著的時候我們有一千種形態，有一種形態有點胖也是應該接受的。我喜歡現在的自己。優點是我，缺點更是我。”

魯豫和黃佟佟都是我喜歡的女性，也一直都是我學習的榜樣。當她們都說自己不夠好的時候，讓我更有一種惺惺相惜的親切感。好在，她們在人生的歷練之下，在自我的提升之中，一步步地接受并修正了曾經的“不夠好”的自我認知系統。

前幾天，我在微信公號中鼓起勇氣跟大家說出了“我覺得自己不夠好”的困惑。在這條說明中，我還寫錯了兩個字。我幾乎把這個說明視為自己在這一年里一個強大的挑戰。讓我十分欣慰的是，我收到了開公號以來最多的一次留言，來自我的朋友、曾經的同事、我的親人，還有很多的陌生人。

無一例外，沒有人批評我的錯別字，沒有人指責我“不夠好”的不爭氣。我收到了諸多安慰和鼓勵，以及分享應對“不夠好”的解決方法。

當天晚上，我又讀完了超級厲害的作家斯蒂芬·金的自傳式寫作指導書《寫作這回事》。老金在書中說，自己曾收到的退稿信壓斷了釘在墻上的兩根釘子。最初寫《魔女嘉麗》（這本書后來讓他聲名大噪）時，把初稿直接就扔到了垃圾桶。這個世人視為殿堂級寫作大師的人生中，也有“不夠好”的時刻。

一個陌生人在公號中留言說：不夠好，是夠好之外的常態。這句話，像一盆冷熱交替的水迎面撲來，來不及閃躲，正中要害，又恰好撫慰傷口。我想，我該給自己背負的“不夠好”做一個了結了。

腦海之中，成長軌跡交疊回放。那些和“不夠好”相親相殺的過程像是一部無聲電影，在極速播放。

多年之后，我的親戚們開始散住在全國各地，是否能得到更多親戚的關注，這并不是困擾我的問題；我選擇了從事跟文科相關的工作，數理化忘得干干凈凈，這也不妨礙我的生活。事實也證明，能力強比長得漂亮似乎更讓人欣賞。

我曾經認為的不夠好的種種秘密，在歲月中醞釀，猶如一杯酒，苦中帶澀。漸漸地，又在時間的風化之中，慢慢地沉淀直至蒸發殆盡。所有曾經認為不能解決的痛苦問題，都由時間將之化解吹散。

而這個時間之舵，全由我掌控。

當我恍然總結出這一道理時，我才意識到，在我人生短短30年的里程之中，真正閃現光芒的時段，并不是那些被記錄的“夠好”的時刻，而是那些不斷與“不夠好”做斗爭的時刻；是那些不斷努力把眼光放長遠，把格局放大，把自己放小的蛻變經歷；是每一次覺得不夠好后產生焦慮并進行演變的積極行動。

我知道，我只能一次又一次地和“不夠好”做了結，卻不能指望可以完全擺脫它。

如同黃佟佟老師所說，夠好是我，不夠好也是我。正是不夠好的我所做出的努力成就了夠好的我。

一天接一天地和不夠好做斗爭，將是接下來人生的一個重要意義，也是一個必將成為更好的人的終極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