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族體、語言與政策:關于蘇聯、俄羅斯民族問題的探討
- 何俊芳
- 3739字
- 2019-01-05 01:03:10
勃羅姆列伊的族體理論
勃羅姆列伊(Ю. В. Бромлей)是古米廖夫的反對者和主要論敵。與“自由思考”的古米廖夫不同,他在蘇聯官方意識形態可接受的范圍內,在馬克思主義理論之下構建了自己的族體理論。
一 對族體的界定及分類
勃羅姆列伊認為,族體(этнос)是“歷史上在一定地域內形成的穩定的人們群體,具有共同的相對穩定的語言、文化和心理特點,以及對本族體的共同性和用族體自稱來與其他類似群體相區別的意識”。他又把這種意義上的族體命名為“族裔體”(этникос/ethnikos),屬狹義的族體概念。在此基礎上,他又區分出了族體的另一種形式“族裔社會機體”(этносоциальныеорганизмы /ethno-social organism),即廣義族體。“族裔社會機體”指的是與社會歷史發展階段特別是政治-經濟結構相聯系的族體,或者說是由于族體和社會機體相互滲透而產生的特殊構成體,在具有文化共同性的同時,還具有地域、經濟、社會和政治方面的共同性。他強調指出,盡管共同地域和共同的經濟生活是族體最初得以形成的條件,但族裔體的存在和綿延卻無須以這兩個條件為前提;而族裔社會機體除了具備族裔體所具備的基本特征外,還必須具備共同地域和共同的經濟生活等特征。
勃羅姆列伊認為,部落(原始社會)、部族(奴隸社會和封建社會)和民族(資本主義社會和社會主義社會)是族裔社會機體的形式(參見表1)。總之,族體作為一個系統,既表現為族裔體本身的形式,也表現為族裔社會機體的形式,它們是族體的兩種基本形式,它的最高表現形式通過作為一個“民族”(нация)而反映出來。
表1 勃羅姆列伊的族體分類

總之,勃羅姆列伊認為從廣義上認識族體,可以揭示構成族體的所有基本特征,即在區分族體時,除“要指出語言、宗教、民間造型藝術、口頭創作、習俗、禮儀、行為規范、習慣等穩定的、在外部明顯表現出來的文化成分”,也就是說,需要從屬于構成人類社會“族類共同體”的多種多樣的文化特征中概括出那些共性的要素之外,還應該意識到“族體的自我意識是族體必需的特質,這種自我意識就是族體成員認識到自己屬于這一族體,認識到這一族體同其他族體的區別,而且這種區別首先表現在使用共同的自稱(族名)上。關于共同來源的觀念,是族體自我意識的重要因素,這種觀念的現實基礎是族體成員及其祖先在整個存在時期的一定的共同歷史命運”。
另外,勃羅姆列伊還根據一些原則,對族類共同體進行了如下分類。
第一,根據是否具備族體自我意識,區分出“族裔共同體”和“民族志共同體”。所謂“民族志共同體”是指那種沒有族體自我意識,但在文化、歷史及語言上具有共同特點和聯系的群體,如“經濟文化類群”等。
第二,根據表現在“內部統一性”和“對外獨立性”上的差異,把族類共同體區分為“基本族體單位”、“微觀族體單位”和“宏觀族體單位”,并認為只有“基本族體單位”才能被稱作族體。“微觀族體單位”(如氏族、大家族等)雖具備了內部統一性,但缺乏完整的對外獨立性;“宏觀族體單位”(如部落群、族體語言共同體等)雖具有對外獨立性,卻缺乏高度的內部統一性,僅僅具備族體文化的近似性,實質上只是幾個文化近似族裔的聯合體。
此外,勃羅姆列伊區分出了“中間族體單位”。所謂中間族體單位,是指一個族體內部所包含的若干“亞族體”。他認為,亞族體主要有兩種不同的來源:一種為來源于同一族體的若干異源部落、部族或種族,另一種為源出于同一部落或部族的不同地域分支。亞族體一般都具有雙重的族體自我意識和雙重的族體自我稱謂。如俄羅斯族中的哥薩克人就有上述特征,是俄羅斯族的亞族裔群體。
第三,根據族體的聯合情況,區分出“族體語言共同體”和“多族體的族際共同體”。有些族體聯合體是在人們語言和文化相近的基礎上形成的,稱之為族體語言共同體;有些是在多族體國家內部形成的,相應地可稱之為多族體的族際共同體。
勃羅姆列伊認為,同樣一群人可以同時屬于幾個不同層次的族類共同體。如俄羅斯族人既是一個族裔社會共同體(民族),又是范圍更大的聯合體(東斯拉夫人聯合體和整個斯拉夫人聯合體)的一部分。如果再把俄羅斯族人從內部細分為各個民族志群體或亞族體,那么我們將會看到族裔共同體更加復雜的層次。
總之,勃羅姆列伊提出的族類共同體的類型是十分龐雜的,在他看來,不僅族裔體和族裔社會機體是有區別的,而且無論是族裔體還是族裔社會機體,都會隨著社會發展的變化而變化,處于不同社會發展歷史階段的族體類型也會有所不同。另外,不論族裔體還是族裔社會機體都有自己的等級結構,在不同的社會歷史發展階段,各自的等級結構單位是不同的。
二 對族體過程的研究
勃羅姆列伊認為,雖然穩定性是族體的特點,但族體仍然是在時間上不斷變化著的動態體系。這種變化可稱作“族體過程”(этническийпроцесс)。這些過程同族類共同體的兩個基本范疇相適應,本身可分為本征族體過程和社會族體過程兩個基本范疇。前者是狹義族體的變化,即它們的語言文化參數、自我意識等的變化;后者是社會族類共同體的變化,首先是它們的社會經濟參數的變化。
勃羅姆列伊指出,族體過程十分復雜。其中廣義的民族過程(首先是民族的變化)是社會族體過程的基本類型之一,族體分化過程和族體聯合過程是本征族體過程的基本類型,又可把其中具有聯合性質的族體過程分為結合、同化和一體化(接近)三種類型。
幾個語言和文化相近的族體融合為一個族類共同體的過程可稱為族體結合過程。一族的一些不大的群體(或個別代表)在另一族中融化的過程,為族體同化過程。世界上有兩種同化,即強制同化和自然同化,后者具有進步意義。族際一體化過程就是語言和文化上根本不同的各個基本族體(部落、部族、民族)之間的、導致某些共同的族體特征出現的相互影響。
勃羅姆列伊認為,上述三種類型是相互聯系的。同化在某種程度上往往同族體的結合相伴隨。而被考察的過程由于結果不同又相互區別。結合和同化導致比較完整的族體一體化,而一體化只是使相互影響的各個族體產生某些共同的族體特征。
勃羅姆列伊的族體過程可概括為圖1。

圖1 勃羅姆列伊的族體過程
結語
總之,從史祿國、古米廖夫、勃羅姆列伊等學者的論述中可以看出,蘇聯學者對этнос這一術語的研究,目的是為人類社會的多樣性“族體”概括出一個抽象的統一名稱。在他們看來,這類族體所共有的構成要素,除了主要的語言、宗教、習俗和共同起源等“穩定的、在外部明顯表現出來的文化成分”外,以自稱為首要標志的自我認同意識也是其中必須具有的特質。而自我認同的重要因素或現實基礎是共同來源的觀念,這種觀念主要是族體成員的共同歷史命運。因此,蘇聯學界對этнос(ethnos)的理解和應用,實際上就是不包括種族觀念的各類“族體”,即包括諸如нация(民族,多指建立了某種自治實體的族體)、народность(部族,表示奴隸制和封建制時代的族體)和племя(部落,表示原始公社階段的族體)等不同的術語,從最小、最古老的類型(部落)到最大、最現代的類型(現代大民族),也就是民族共同體在其所有歷史發展階段上的任何類型。
另外,蘇聯民族學界認為,在этнос這種穩定的共同體中,除了上述所包括的民族、部族和部落外,還存在著同類族體中的不同層級和序列的分類族體,也就是屬于不同層次或身份的族體。этнос這種“族類共同體”或“族體”所涵蓋或指稱的民族、部族和部落雖然屬于不同層次的“族類共同體”范疇,但是這些都被視為具有強烈族裔屬性的“基本族體”,如俄羅斯人、烏克蘭人、布里亞特人、猶太人、那乃人等。在這種“基本族體”之上,還存在更大的“超族體”,如斯拉夫人、阿拉伯人等。這種共同體,往往包括了多個“基本族體”。同時,在“基本族體”中也存在一些小于這種共同體的單位,它們是“基本族體”的組成部分。按照勃洛姆列伊的解釋,相對于ethnos級別的這種“基本族體”來說,在族體(ethnos)和最小單位之間,處于中間地位的是“亞族體”(subethnos)。亞族體的存在,通常是由于人們意識到某些文化特點的存在。亞族體的來源是多種多樣的,有的可能來源于過去獨立存在過的族體,由于逐漸喪失了作為基本族體的作用而蛻變為亞族體,有的可能來源于逐漸具有了共同意識的民俗集團,有的可能來源于具有共同文化特征的社會共同體(例如俄羅斯族中的頓河哥薩克人)。在亞族體中占有特殊地位的,是那些來源于種族集團的群體。例如,美國的黑人,顯然可以看作美利堅民族這個民族社會共同體中的一個亞族體。
總之,雖然勃羅姆列伊的看法存在一些缺陷,如其依據社會經濟形態對族體類型的劃分受到普遍的質疑,被認為是對馬克思主義經典理論的教條式的應用。但從20世紀60年代到整個80年代,勃羅姆列伊和古米廖夫這兩位著名蘇聯學者,與蘇聯的其他一些學者一起,對“蘇聯的族體理論”做出了重大貢獻,并且這種理論一直是蘇聯民族研究中主導的理論范式。因此,“我們應該看到,蘇聯時期有關 ‘民族共同體’(этнос)的研究,雖然不同于西方人類學的理論分析框架,也缺少后現代話語的特點,但是在揭示人類社會民族現象及其發展規律方面的科學探索及其歷史貢獻方面,絕不亞于當時的西方學界。只是當時中國民族研究沒有充分的條件直接參與到蘇聯學界的學術話語對話當中,以至于80年代以后譯介過來的很多學術論著也終因蘇聯解體而不大為今人所在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