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內蒙古民族團結進步理論與實踐
- 周競紅
- 18662字
- 2019-01-05 00:32:42
一 民族團結的理論認知
不同時代人們的國家和民族觀念會發生一定的變化,深刻地影響著人們對于民族團結的理論認知。中國人在現代國家觀和民族觀框架內認識和思考民族團結實始于清末民初以來國家政治轉型和社會生活演變。近代以來,影響中國民族團結的理念、認知等最主要源于如下幾個方面:王朝中國形成的華夷關系理念和認知;清末民初以后“西來”的民族國家觀;在民族民主革命和抵御帝國主義侵略過程中形成的民族觀。近代以來,民族團結成為社會熱點可分為兩個大的時段,一為民國時期;一為新中國成立以來。
(一)王朝中國“民族”團結——“五方之民”的聯合
“民族”畢竟是一個西來的概念,它是隨著“科學”“民主”“主權”等新理念一起進入中國的,因此,從現代意義上來說王朝時期的中國并沒有“民族”團結。王朝中國也沒有“民族”理念,基于文化等差異的族類群體曾大量存在,他們均不過是王朝統治“天下”的“五方之民”,在不同的王朝治下的“五方之民”被具體化為華夏和“戎夷蠻狄”或胡漢。胡漢或華夷既合作又沖突的故事在正史野史中的記載不可勝數。在王朝更替的歷史上,胡漢或華夷關系表現出極大的動態性,每一由華夏后人建立的中原王朝都有他們需要團結的特定的胡或夷群體,而每一非華夏之裔建立的政權多向往獲得中原王朝的承認或直接成為“大一統”的“天下”之主。正是王朝政治使得不同群體之間并未發展出系統而嚴密的群體差異理論,也并未將不同群體間的此疆彼界劃分清楚,“華夷之辨”在一些王朝政治中曾一再被提出,但是終未能抵過“大一統”政治和經濟利益的追求,也未能抵住王朝國家權力爭奪的“大一統”的歷史潮流。如果從民族團結表象——基于共同的利益和理想而進行的不同民族群體間合作與聯合的層面來看,王朝中國的族類群體的團結亦并非什么罕見的現象,在很多歷史關頭,如果沒有不同族類群體的合作與聯合,一些王朝政權的獲得和統治的鞏固都將不可能實現。
中國歷史上第一個王朝——夏,由于東夷的大規模反抗而逐漸衰弱,給商帶來機會,最終為商所代;而周王姬也是借商征伐東夷之機,征商都,取商而代之,并與西戎聯姻,發展出一套朝貢制度。在政治競爭和政權更迭中,“五方之民”不得不進行一次又一次的交融,接受新王朝的統治,以至于各族類共同體之間雖然存在文化上的差異,但卻未發展出清晰的界限和理論,千年歷史大潮似已將一時清晰的此疆彼界沖刷得難尋蹤跡。王朝治下的“王土”處置居民關系時有“夷、夏有別”、“非我族類,其心必異”、“先華夏后夷狄”或“內諸夏而外夷狄”的訓示,這些事實上并未真正約束人們流動的腳步,盡管每當中央王朝與周邊某一夷或狄在政治競爭中處于不利地位之時,這類古訓便大為流行,有劃“天下”生民以“畛域”之見的趨勢;但是,王朝政治穩定或興盛時期,便有與這一古訓相對抗的說法流行或得到統治者支持,如“天下一家”“四海之內皆兄弟”“天下為公”,等等。在這種兩相對抗的理念中,人們看到了矛盾關系的存在,也看到了社會現實中不斷出現的不同族類共同體成員間的融合,于是“向化”成為中央王朝解決問題的一個實用策略,“化內”與“化外”成為描述王朝政治統治下差異性文化群體成員間關系密切程度或關系狀況的詞語。因此,“華夷之辨”或“夷夏大防”均非嚴格意義上的民族差異,王朝中國其實一直將其視為族類的差異。在社會利益分野,甚至中央王朝政權更替進程中,族類分野并未成為影響王朝政權維護和權益分享的核心因素。
《詩經·小雅·北山》描述的“溥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是周王朝中央放眼周邊之時對自身政治的一個理想定位,從周王朝與諸侯關系來看,在其政治控制力減弱,“王土”縮減,“王臣”也不再服從統治之時,新的“王”或“皇”已在孕育之中。從春秋五霸到戰國七雄,所謂“華夏中原”完全處在一個政治競爭歷史進程中,曾經的侯國等不同政治力量在競爭中開疆拓土,相互兼并,不斷擴大著不同群體之間的接觸與交流。政治婚姻、政治聯合和武力征服是所有政治力量通常使用的競爭聯合策略。
在各種政治勢力競爭未能形成均勢的情況下,實力獨大的秦終于抓住歷史機遇一統“天下”,建立起強大的中央王朝政權,其繼承者漢朝也同樣保持了強大的中央王朝政權,中央王朝對“四夷”施以強弱變化的輻射力。當時秦漢周邊分布的族類共同體,北有匈奴、丁零、胡、渾庾、鬲昆、新犁等;東有東胡、烏桓、鮮卑、夫余、朝鮮、高句麗、挹婁等;西有烏孫、月氏等;西南有氐羌、西南夷等;南方則有百越和百濮系等。秦王朝北擊匈奴,南平百越,大大拓展了中央王朝控制的“王土”之域。漢初勢弱,以“安內和外”之策應對周邊居民對其權力的挑戰,及至漢武帝,發兵四方,不僅北征匈奴、南平南越、討伐夜郎,還通西南夷、伐羌、征朝鮮等。隨后的三國兩晉南北朝時期又是多個權力中心展開政治競爭的時代,這些權力中心并非嚴格以族類共同體區分,而是與地理方位和政治利益為要。三國之間力量對比似乎較均衡,它們之間不僅存在政治軍事斗爭,同時還伴有與周邊不同族類共同體的沖突或聯合:魏對南匈奴、鮮卑、氐羌的招誘,對西域諸國的羈縻,蜀漢“南撫夷越”“西和諸戎”,吳越則征武陵蠻、山越、俚等,都極大推進了中原王朝政治文化對“四夷”的影響力。與此同時,匈奴、鮮卑、氐羌等均建立了有影響力的政權,胡漢人口的大流通大融合成為這一時期最顯著的特點。大量的胡人消融于諸夏或漢人之中,“五方之民”關系格局在多中心的競爭中互動發展。
在中原王朝宗法制社會高度發展進程中,“戎夷蠻狄”等非華夏族類共同體的社會政治也在快速發展,強化自身的地位并與中央王朝制度或淵源相連接是他們的選擇和發展方向,他們不僅爭奪“大一統”中央王朝權力,也在鞏固自身政治中從不同的側面擴大以“諸夏”為核心的王朝政權的影響。隋唐王朝是繼漢以后在“諸夏”文明基礎上發展起來的又一個影響深遠的“大一統”中央王朝,“五方之民”關系格局再一次回歸以強有力中央王朝為中心的相互承認或羈縻狀態。在這個大一統王朝中,不同族體由于政治實力及與中央王朝關系處理模式的緣故,其政治運行狀況也大為不同。有的族體在“化內”變遷中日益融入“諸夏”,有的族體在“化外”變遷中成為中央王朝羈縻籠絡的對象或軍事打擊的目標。在此過程中,“諸夏”或中原居民的胡化變遷并未停止,“大一統”王朝為以“諸夏”后裔為主要構成者的中原居民在更大地理范圍內活動創造了條件,這使一些久居胡地并發生了代際更替的漢人認同也發生重要變化,司空圖那句給人強烈的印象詩似可一證此現象,詩稱:“漢兒盡作胡兒語,卻向城頭罵漢人。”人口的流動性是不同族體共生相融的關鍵因素,人類社會生活中有大量不同族體的個體由于遷徙而共同居住并相互融合,在長時段的變遷中“數典忘祖”呢!
“諸夏”在不斷融入周邊的“戎夷蠻狄”人口中持續擴展著規模,在數千年的發展中,“諸夏”經歷了“滾雪球式”的發展,無論是人口,還是文化都大量吸納了“戎夷蠻狄”族類共同體的成果。更為顯著的是,“諸夏”族類共同體的邊緣具有動態式外向擴展的特性。比如,以“諸夏”文化為主融入戎狄文化的秦,最初被視為僻遠的小國,“諸夏”賓之,但是,它最終滅六國,并天下,拓展了“諸夏”的人口規模和邊緣,轉而成為“諸夏”的當然代表。可以肯定地說,秦朝“諸夏”內部的整合依憑的仍然是王權,中原王朝治理中的各項措施都深刻地推進了這一進程。從這個角度來說,今日漢族社會地方性文化的差異不僅僅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的結果,在一定程度上亦可能是歷史上不同族體整合不完全的遺存。“諸夏”在秦漢后就這樣借助一次又一次強有力的中央王朝治理活動而日益擴大著人口規模、地域空間,吸納著“四夷”人口的融入,史籍中所記載的很多族稱已消失,盡管可能由于語言的差異,有的族體在他稱與自稱的譯寫變化中失去原稱,很多被視為“非我族類”的共同體融入“諸夏”群體的“滾雪球式”發展中,完成了其由“化外”轉向“化內”的歷史進程,同時還有漢人的胡化(雖然在人口規模上不是很大)。
在王朝中央政治的治亂分合過程中,“諸夏”經歷著“滾雪球式”的發展,“四夷”各自發展也并未停滯不前,一個又一個由“夷狄”建立的區域性政權同時也存在著內部的政治競爭,并上演著勢力各有消長的歷史劇,“夷狄”社會政治整合的結果便是不同類型王國政權的建立。為了滿足政治競爭的需求,這些政權多選擇與中原王朝結盟,當他們政權強盛時便可與中央王朝對抗和競爭,爭取自身利益。那些社會內部政治整合失敗、缺少強有力中心政治的弱勢政權,便因著地緣等方面因素常常附于近旁的強勢政權,最終融入王朝中央統治。如魏晉時期,鮮卑人積極自主地融入“諸夏”社會,加速了其社會封建化進程,這很難說屬于特例,因為很多“夷狄”建立政權并試圖控制更大區域時,大多自比“黃帝”、“秦”或“漢”等“諸夏”王朝政權之苗裔,以尋求其政治合法性。這一過程也常常得到來自中央“諸夏”后人的扶持和幫助,正如有學者指出的“創造世界帝國,包融各民族于一爐,原是古來許多民族及宗教的共同理想”,“夷狄”獲得中原王朝一統政權后建立具有廣泛包容性的王朝政權事實上并非不可理解,實為政治實力之保障。在“諸夏”發展之時,“四夷”社會的成長亦未停止,其自身的政治力量消長亦未停歇,同時處于競爭狀態的政權總是通過與中原中央王朝建立朝貢或藩屬關系以滿足各自的政治經濟文化需求。千年來王朝中國就這樣不斷上演著“分久必合,合久必分”的歷史悲喜劇,以“諸夏”為起點的漢人群體發生著滾雪球式的擴展。與其同時,在這一歷史進程中,“夷狄”社會內部也演繹著政治整合分化的動態歷史進程:他們的一部分不斷“向化”,通過不同方式和渠道融入“諸夏”,為“諸夏”群體的規模擴張做出了貢獻。出于政治統治穩固需求,“大一統”的“諸夏”內部整合也會加速,就是在元、清這樣由北方游牧者建立的王朝,也并未著意打斷“諸夏”社會文化的整合,統治階級間的聯盟表現得更為突出。
王朝中國時期,從族類群體發展的角度來看,“大一統”中央政權為“諸夏”的整合和一體化提供了特定的政治框架,同時,“因俗而治”的王朝政治治理方式也使“諸夏”周邊的“夷狄”能夠完成本身的社會整合歷程。以“諸夏”為基礎的中央王朝不斷開疆拓土,擴大著對“諸夏”周邊地區的影響,數百年前被稱為“夷狄”的群體可能已融入“諸夏”,而曾經沒有多少人認知的“遠人”群體則成為有具體稱謂的“夷狄”。從長時段的歷史來看,“諸夏”與“夷狄”之間的區分和類別化完全是一個動態的歷史過程,這一過程持續至清末才開始為“民族國家”理論所改造。在漫長的王朝中國歷史進程中,“夷狄”的社會無論是在政治制度,還是經濟繁榮上,或是文化發展方面,大多都會在與中原中央王朝競爭中衰落。在特定的歷史階段,北方的游牧部落常常因其特有的生計方式而具有軍事上的優勢,并對中央王朝統治的強固和持續產生直接的影響,這與分布于南方山地的族類共同體大為不同。
明王朝建立,元帝北走,“尊夏攘夷”和“華夷之辨”似乎再度占據社會輿論的主流,畢竟經歷百年的元代統治,族類共同體多樣性的互動業已成為社會生活的尋常景象。明初統治者雖打起“尊夏攘夷”大旗,但是,仍然不得不承認元王朝的正統性、合法性和天授性。明后期基本已打破了“華夷有別”“華優于夷”等傳統觀念,明末傳教士帶來的西方文明和新的地理知識,使一些人認識到中華文明之外還有別樣的文明存在。當然,“大一統”理念仍然占據王朝政治生活的主導地位,清王朝入主中原,“華夷之辨”說在一些地區再次高漲,特別是因有鄭成功據臺“反清復明”行動,忠于前朝的士紳等便通過各種渠道搜集信息,宣傳明朝的正統性和政治合法性,宣稱清不可代明在族類共同體差別上的緣由。似乎向“民族主義”邁進了一大步,但是,這一進程隨著清王朝政權的鞏固而日益消解。顧炎武在《日知錄·正始》中對此現象的解讀更為精當,他認為中國歷史上“有亡國,有亡天下,亡國與亡天下奚辨?曰:易姓改號,謂之亡國;仁義充塞,而至于率獸食人,人將相食,謂之亡天下。……是故知保天下,然后知保其國。保國者,其君其臣肉食者謀之。保天下者,匹夫之賤,與有責焉耳矣”。顧氏看盡王朝演替之后指出國是一家一姓之國,天下則是百姓的天下,而國之興亡則是那些達官貴人們的事,只是天下的興亡才關乎百姓的日常生活。因此,朝代的更迭并不影響尋常百姓對“大一統”或“天下”的認知,也限制了狹隘民族國家觀的形成。盡管漢以來所謂“夷狄比如禽獸,得其善言不足喜,惡言不足怒也”等說法多有記載,甚至在各朝各代都不乏不同族體之間的歧視、壓迫或強迫融合事件的發生,但是,最終各不同族體在“大一統”王朝政治格局下共為臣民、共同合作,以至發生規模有大有小的族體融合。“華夷一家”的歷史發展大勢在王朝政治格局統制中持續演進,這里只有不同族體統治階級的合作與利益需求,尋常百姓在共為臣民中只有服從王權一途。
有史以來,王朝中國并不缺乏多族間的聯合和融通,“大一統”王朝政治格局造就了“多元一體”的基本歷史格局。這一格局的持續直到清末才受到嚴峻挑戰,伴隨著國家政治轉型,國家的邊界在條約世界中日益清晰化,不再是歷史上無邊無際盈縮僅憑中央政權實力的“天下”。于是,在一片“保國”“保種”的呼聲中,狹隘民族國家觀也日益擴大其影響,并成為革命派社會動員的重要工具,“五方之民”從族類共同體差異向民族差異轉化。在“西來”民族國家觀指導和革命目的指引下,先是“漢”自認一“民族”并視“滿”為對立“民族”,清王朝順理成章成為一壓迫民族政權,隨之蒙、回、藏、苗等“夷狄”均被“民族”化。正是由于這一原因,當時西人亦以為王朝中國將會分為幾個不同的“民族國家”才更符合其所認知的民族國家觀。
(二)“中華民族國家”
的建構與民族團結的提出
“團結”在中國是一個古老的詞語,唐朝時曾經作為名詞指稱地方民兵丁壯組織或士兵組織,后又有組織、聯合、集結之義,如南宋尤袤《淮民謠》寫有:“東府買舟船,西府買器械,問儂欲何為,團結山水寨。”“民族”一詞亦古已有之,但并非“千百年來大家習用”之詞,至晚清以后才開始逐步作為追溯歷史上“族類”共同體的名詞:“……‘族’字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含義變化以及秦漢以降的使用對象,的確形成了人以‘族分’,民以‘族聚’的傳統觀念。”“先秦文獻中的‘族’在春秋戰國時期的含義變化形成了與我們今天耳熟能詳的‘民族’的淵源關系和內在聯系。”
晚清時期,在工業革命中發達的西方列強,以占有市場和資源為核心目的,用堅船利炮打破古老的王朝中國大門,將這個在王朝興替中延續千年的社會卷入世界資本主義洪流,王朝國家社會生活適應資本主義時代的轉型由此被迫展開。國家政治轉型成為社會生活轉型的一個關鍵,國家政治轉型使曾經共為王朝臣民的各族類群體關系被重置,民族、國家新價值觀和新話語與傳統社會的族類觀和族際關系歷史資源結合,成為影響國家新型政治繼承王朝國家領土、人民和文化遺產的重要因素,并逐步形成新的民族觀。
新型民族觀的應用和民族團結的提出最初服務于“國富民強”的目標,辛亥革命先驅者們直接將新民族觀和民族團結應用于推翻清王朝統治,提出建立“皇漢民族新國家”,當時也有人提出如何培育“國民團結力”問題。
革命者在激烈的“排滿”中日益將王朝中國傳統的族類觀與資本主義時代民族國家觀結合起來,最初發展出一套種族民族主義思想,倡導樹立漢種或漢民族意識,團結漢族共同推翻清王朝政府,構建漢族國家。同時將“華夷”認知框架中的“五方之民”關系轉化為具有現代性意義追求的“民族”框架,具有現代特征的民族和民族主義也從多個層面在社會中滋長。
清末動蕩的社會,似乎使革命派的民族國家建構行動獲得了最好的條件,“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目標明確,當時革命派所說的“中國民族”、“中華民族”或“國族”均指向“五方之民”的“諸夏”之裔,認為“諸夏”已經在革命派的理論中漢民族化。武昌起義之后的政治變革卻并未支持這樣一個“漢民族國家”目標。在涉及領土主權的滿、蒙、回、藏問題的影響下,“恢復”漢民族“中華”的行動很快為“五族共和”政治所取代,盡管“五族共和”后來被孫中山視為一個錯誤。然而,“五族共和”在民初仍然以《宣言書》這樣的高度政治性行動向全社會提出,“合漢、滿、蒙、回、藏為一國,即合漢、滿、蒙、回、藏諸族為一人,是曰民族統一”。
近年來,憲法學研究成果也指出《清帝遜位詔書》在中華民國權利合法性上的重要意義,肯定了王朝政治力量本身在促進實現“五族共和”中的重要歷史作用。
“五族共和”的提出并在法律上的確認,一定程度上糾正了“排滿”革命過程中對傳統居民關系的撕裂,也在國家政治目標層面化解了“五方之民”后裔在王朝中國轉型中民族化帶來的張力。歷經辛亥革命,清王朝政權被推翻,中央政府政治權威未能迅速建立起來,中國國家政治轉型仍然受到“大一統”政治歷史的深刻影響。雖然辛亥革命后的中國進入民族國家的建構進程,其所構建者并非西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人們試圖在“五方之民”民族化之后,再將其打造成一個統一“民族”的中華民族國家。當時,人們對如何達成這一目標雖然還沒有找到具體的路徑,但其目標卻很明確。正是“五族共和”推動了以建立漢民族國家為目標的辛亥革命轉變為全面承繼清王朝領土遺產,將“五方之民”整合在一個主權國家中,建構包括漢滿蒙回藏諸族的“中華民族國家”的行動,而不是一個單純的漢民族革命運動。從這個意義上來說,清末民初,中國民族民主革命表現為各民族聯合起來將神仙皇帝拉下馬;中華民國建立后,擺脫臣民地位,獲得民主權力成為各民族的社會目標。
構建“五族共和”的“中華民族國家”,一方面要盡可能繼承清王朝時期“王土”的歷史遺產,另一方面聯合“王土”之上“五方之民”為中華民族已成為歷史大趨勢。“五方之民”民族化進程和抗日戰爭條件下各民族團結為一個“中華國族”進程相互競爭、相互影響,最終使“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現代格局得以形塑初成。
民國的建立消解了激烈排滿的基本社會政治條件,“五族共和”成為民初國家避免裂土裂民并推動各族重新整合的重要旗幟,在民初社會政治秩序建設中產生了巨大影響。民初政府在其所發布的《中華民國臨時約法》和袁世凱“勸諭蒙藏令”等文本中,從保全領土和人民角度,申明“五族共和”,宣布各族“同為我中華民國國民”,并提出“民國建設,聯合五族。組織新邦,全賴各民族同力同心,維持大局,方能富強日進、鞏固國基”,與晚清辛亥革命黨人激烈排滿中提出的漢民族團結思想相較,民初的民族團結已是指向基于相同國民身份的各民族之間“同力同心”,國民之間的平等業已提出并逐步為社會所接受。民國年間的軍閥混戰、各帝國主義勢力對中國的左右、國內各種政治力量的較量,使民族團結目標空置,無論是各族自身的團結還是各民族之間的團結均未真正實現,在失序的國家政治中社會分裂日益加深。
民國時期的中國已處于“西來”現代民族國家觀念和理論對傳統政治沖擊和改造的初期,辛亥革命未能建立起漢民族國家而是在民國初年轉求“五族共和”,于是,政治和社會轉型中便面臨了民族之間和民族內部的團結的雙重問題。其中,民族之間的團結對國家主權獨立和領土完整的目標追求成為至關重要的影響,邊疆民族問題正是在主權國家建構的背景下突出地成為時人關心的事關國家前途命運的重要議題。從民國時期出版的刊物主題分類來看,20世紀20年代對于團結的關注和討論還較為薄弱,但是,1924年孫中山已提出民族政策,宣稱“中國民族自求解放”并“中國境內各民族一律平等”。1928年國民黨執掌全國政權,建立國民政府之后,盡管在政區規劃、社會建設等方面均有一定的作為,終究因政府行政力、政權性質等限制無法滿足國家現代轉型需求,在“攘外安內”政治氛圍中無法實現各民族新整合,也有人提出推行國語強化民族團結之說,稱“言語不統一,是民族團結的障礙”。
20世紀30年代以后,特別是抗戰的特定情勢,喚起了人們對團結重要性的意識,據不完全統計,1930~1949年,各種刊物中有4000多份文獻與團結議題相關,其中有的文章討論的民族觀和團結觀已相當深入,極具時代特征和對國家長遠命運的關懷。有的作者從什么是民族入手,在理論上分析民族團結的生成,從而指出:“民族是混合多種族,在共同的思想、情感及共求生存的目標下,集結而成的。民族與種族的含義是不一樣的,種族的形成,是自然的事實,民族的結合,是人為的組織,種族與種族的區別,是形體的,外表的,民族與民族的結合,是精神的,內在的。”民族“能團結不散,蔚為強國,不僅是受著物質要素的維系,而尤其是由于精神要素的支配,我要使一個混合多數種族而成功的民族,達到堅實的團結,不能不在精神方面造成一致的信仰,一致的欲求,一致的目標”。“民族團結的要素有物質與精神的兩方面。屬于物質方面的,是土地、氣候、經濟條件、人口密度、職業上的相互關系……物質上的共同之點,是民族團結的基礎,精神上的密切一致是民族團結的內在要素。”并提出了以“堅三民主義”作為出發點,確立近代中國哲學新體系,以文學光明之面引導全民族的統一,以三民主義為一切政治制度的最高原則,確立法治制度以產生良好的政治機構,發揮教育在民族團結中的作用,以民治國家精神消除政府與民眾間的隔閡。1937年,顧頡剛先生更是直言:“中國成為一個獨立自由的國家,非先從團結國內各種族入手不可”,因為內在大眾普遍有“以漢人為中國本位而排屏他族于中國之外的態度”,同時,他指出了漢人在民族團結上應有的行動,“我們漢人如果能用了平等的眼光和同情心來看國內各族,如果能認識時代的需要來喚起他們的民族情緒,那么,我們便應當徹底廢除‘附庸’的謬見,盡力增進彼此的了解,使得國內各族確能團結而成為一個堅固的民族”。在具體促進民族團結措施上,他認為應增進邊疆建設,其中包括經濟建設、文化建設、消除“舊有漢人的腐敗勢力”、從國家大局出發、培養邊地人才、發展不違背邊地習俗的教育等。
在抗戰的大歷史背景下,以及國共合作等政治環境變遷中,民族團結成為重要的社會追求,在理論和實踐不同層面復雜展開,成為締造統一多民族當代中國最為關鍵的歷史階段。
在抗日戰爭前后,“民族團結”成為更緊迫的社會主題,“中國全民族”精誠團結以求生存成為重要社會目標,1936年沈鈞儒等的“七君子”案亦被稱為民族內部團結的試金石
,到1937年有作者已將各民族團結與民族復興相關聯,并明確提出:“……我們國內各民族,都是整個中華民族體系的一個細胞,不管那一個受了危害,全部都有動搖的可能;同時敵人唯一懼我們的,就是我們民族的團結,反過來說,我們民族的團結,也就是我們民族求生存的唯一武器……”
國共兩黨也在中華民族全民族團結目標指引下開展第二次合作,以期共同抗日,中華民族團結由此進入一個新的歷史階段。當時,著名學者顧頡剛提出“民族是心理的現象,指著一個人群的團結情緒而言”,他認為要使中華民族團結起來,邊地知識青年應擔負并容易著手的三項工作:“表彰并推廣各族優良文化”“搜集并創作各族共有的中國通史”“建立為各族求自由平等的輿論機關”,同時政府需要加意完成的工作“……如興辦學校及民眾教育,使邊民的知識增高,便利交通,提倡旅行,使邊民與內地人士的接觸加密,都是團結工作所不可少的”。
各民族地區民族間的團結問題也得到討論,如漢蒙、漢藏、回漢等民族團結成為人們解決邊疆問題,維護國家統一和獨立的重要著力點。正是抗日戰爭,使得各民族在平等基礎上的團結成為時代最緊迫的任務。盡管國共兩黨在達成民族團結路徑選擇方面有著巨大差異,在謀求抗日救國共同目標條件下,追求和推動民族團結具有相當一致性。
民國時期人們對民族團結的討論不僅受到中國傳統觀念的影響,也已滲入平等、自由、民主的以現代性為標志的觀念,為新中國民族團結的推進創造了全新的環境條件。民國時期是中華民族國家發展的一個重要時期,民族團結是國共兩黨均需要堅持的一個基本原則,只有堅持了這一原則,主權和中華民族國家(或包括各民族在內的中華民族)的國際地位才可能確立,獨立的中華民族國家才可能實現。有國外學者指出:“軍事安全乃是持久和平不可少的一部分;可是只有軍事安全是不足以確保一個在政治思想上紊亂的國家的安全的。反之,一個在政治思想上清晰的國家可以把它軍事上的弱點彌補到驚人的程度,中國能夠遏阻日軍的突擊而且還能逼著他們不得不從事長期作戰,是因為國共兩黨雖然不和,他們卻都認識到那即將來的危機因而捐棄成見。”政治力量的團結以及中華民族團結是現代中國最終勝利的根本因素。當時在如何達成民族之間的團結,國共兩黨的路徑選擇有著很大差別。國民黨選擇赤裸裸的“同化”政策作為達成民族團結的基本措施,并以維護統治階級利益為導向;中國共產黨則選擇“平等”理念基礎上各民族的團結,以維護最廣大勞動人民的利益。
孫中山在其有生之年,一直堅持“漢民族主義”思想,他更強調漢民族的發展,遵從漢族中心的邏輯,他認為可“使藏、蒙、回、滿同化于漢族,建設一個最大的民族國家者,是在漢人之自決”。國民黨繼承了孫中山的漢族中心主義思想,因此1929年3月,在國民黨第三次全國代表大會通過的《對于政治報告的決議案》指出:蒙藏新疆“在歷史上地理上及國民經濟上則固同為中華民族之一部,而皆處于受帝國主義壓迫之地位者也”。“中國境內之民族,應以互相親愛、一致團結于三民主義之下,為達到完全排除外來帝國主義之唯一途徑。誠以本黨之三民主義,于民族主義上,乃求漢、滿、蒙、回、藏人民密切團結,成一強固有力之國族,對外爭國際平等之地位。于民權主義上,乃求增進國內諸民族自治之能力與幸福,使人民行使直接民權,參與國家之政治。于民生主義上,乃求發展國內一切人民之經濟力量,完成國民經濟之組織,解決自身衣、食、住、行之生活需要問題也。”
國民黨的中心原則是在中華民族國家的建構中,將藏、蒙、滿、回等群體融合入漢族,這也是后來蔣介石關于邊疆各族是漢族的大小宗支說的思想基礎。
中國共產黨亦以建構中華民族國家為目標,在實現這一目標進程中,承認各民族之間有平等的政治地位,強調各民族在平等相待中聯合一致。中國共產黨早期由于受到國際共產主義運動的影響,使用了清末以來“五方之民”民族化的成果,接受民族觀念和民族平等、民族自決處理民族問題的原則,并以聯邦制為解決各民族聯合的政治途徑。但是,由于紅軍長征中與西南、西北地區苗、彝、藏、回等民族社會產生直接接觸且革命隊伍中不斷有苗、彝、藏、蒙、回等民族成員的加入,中國共產黨以民族平等理念為基礎,依據中國社會實際解決民族問題的探索圍繞中華民族國家建設這一核心不斷展開,各民族人民的團結和凝聚日益成為中國共產黨領導民族民主革命的重要內容。中國共產黨歷經28年的奮斗,終于實現了其構建中華民族國家的理想,中國在歷史傳統、特定的社會境遇等條件約束下,校正了西人“一個民族一個國家”理論的影響。“五方之民”后裔聯合起來,建立了獨立自主的中華民族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在此期間,中國共產黨人始終堅持民族平等、民族團結的原則,正是這一原則保障了中國共產黨人推動國家發展的行動不斷取得成效,從一個勝利走向另一個勝利。
總之,中華民族國家——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成立,使“中華民族多元一體”的當代格局形成,使民族團結在民族平等基礎上達到新水平、新高度和新境界,各民族共同發展繁榮有了強大的制度保障。團結一切可以團結的力量,是中國共產黨領導中國革命和建設的一個極其重要的指導原則,也是中國革命和建設勝利發展的基本經驗之一。民族團結是其中不可替代的組成部分。
(三)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論民族團結及啟示
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看來,民族團結特別是民族內部的團結更多時候是資產階級的工具,列寧認為殖民地在爭取解放戰爭的情況下仍然需要強調民族,也就是說民族利益和民族團結對于一個受壓迫和剝削的民族而言仍然是正當的。馬克思最著名的論斷稱“工人沒有祖國”,他更強調工人階級在社會主義和國際主義旗幟下的團結,而不是民族團結,列寧也曾指出:“‘工人沒有祖國’——這就是說:(α)他們的經濟地位(雇傭勞動制)不是民族的,而是國際的;(β)他們的階級敵人是國際的;(γ)他們解放的條件也是國際的;(δ)他們的國際團結比民族團結更為重要。”1847年馬克思在紀念1830年波蘭起義的講演中提到“要使各民族真正團結起來,他們就必須有共同的利益。要使他們的利益一致,就必須消滅現存的所有制關系,因為現存的所有制關系是造成一些民族剝削另一些民族的原因;對消滅現存的所有制關系最關心的只有工人階級。只有工人階級能夠做到這一點。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也就是克服了一切民族間和工業中的沖突,這些沖突在目前正是引起民族互相敵視的原因。因此,無產階級對資產階級的勝利同時就是一切被壓迫民族獲得解放的信號”
。也就是說,民族團結并非如同當時資產階級自由貿易派所說的那樣可以自然達成,或者說并非資產階級理解的那樣,民族團結只有在民族壓迫和剝削被消滅的條件下才可能實現,各民族團結與無產階級戰勝資產階級同時實現。從這一理論判斷來思考,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的中國,民族團結的實現仍然受到社會權力關系變動的直接影響,在一定條件下民族身份仍然是社會利益競爭中動員支持者的基本法門,但是在無產階級專政的政治條件下,民族團結必須是各民族人民的團結,與各民族人民根本利益的保障密切相關。當然,馬克思恩格斯也曾論及古代社會民族團結,但僅是指出古代民族團結達成的物質關系和物質基礎而已。
如果從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理論發展本身來看,他們大多基于不同的社會環境,從資本主義社會關系和工人階級運動來談論民族團結問題,基本上可以分為兩個時代來觀察。在馬克思恩格斯時代,馬克思恩格斯主要基于歐洲國際工人運動和共產主義理論來討論民族團結,通過《新萊茵報》指導德國無產階級和民主力量反對封建反動勢力的斗爭,密切關注歐洲其他國家的革命運動,積極支持民族解放運動。站在無產階級政黨和工人階級的角度討論各民族聯合和結成兄弟同盟,并積極推動國際性的工人階級聯合。馬克思曾指出民族團結的階級特征,恩格斯則進一步指出:“真正的無產階級政黨現在正在各地提倡各民族的兄弟友愛,用以對抗舊的赤裸裸的民族利己主義和自由貿易的偽善的自私自利的世界主義”,“共產主義民主”是將各國無產者真正結成兄弟的旗幟,全世界無產者有共同的利益和共同的敵人,面臨著同樣的斗爭,“所有的無產者生來就沒有民族的偏見,所有他們的修養和舉動實質上都是人道主義的和反民族主義的。只有無產者才能夠消滅各民族的隔離狀態,只有覺醒的無產階級才能夠建立各民族的兄弟友愛”。
在具體指導工人運動進程中,馬克思批評過那種不重視各國工人在解放斗爭中團結的現象,并指出各國在工人解放斗爭中結成兄弟般團結的重要性。
可見,在馬克思恩格斯時代,他們所關注和強調的主要是歐洲民族國家內不同國家間工人階級在工人運動中的聯合和結盟,其終極目標則是消除階級和民族的差別的根源——私有制,實現共產主義,并實現民族、階級和國家隨之消亡的目標。
列寧斯大林時代,民族團結不僅要面對工業一線的階級團結,還要處理大量的農民階級與工人階級的結盟或團結。因此,列寧首先關注工人階級的團結和統一,在推動革命實踐進程中,列寧不僅繼承了馬克思主義關于各民族工人階級緊密團結的思想,還在指導革命實踐中回答了如何團結的問題。列寧認為“在各民族享有最完全的平等和國家實行最徹底的民主制的條件下使所有民族的工人統一起來”,這種統一是靠認識的提高和思想覺悟,即“消除資本主義所造成的各民族間的隔閡具有必然性和進步性”
,“所有民族的工人要是不在一切工人組織中實行最緊密徹底的聯合,無產階級就無法進行爭取社會主義的斗爭和捍衛自己日常的經濟利益”。
而且,在這種無產階級覺悟中不容任何民族主義存在
,需要對抗各種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列寧在推進蘇維埃革命實踐中還總結指出:“任何民族的無產階級只要稍微擁護‘本’民族資產階級的特權,都必然會引起另一民族的無產階級對它的不信任,都會削弱各民族工人之間的階級團結,都會把工人拆散而使資產階級稱快。”
由于各民族工人階級團結起來才有力量,而且需要組織起來,“工人階級的利益要求一國之內各族工人在統一的無產階級組織——政治組織、工會組織、合作—教育組織等等中打成一片。只有各族工人在這種統一的組織中打成一片,無產階級才有可能進行反對國際資本、反對反動派的勝利斗爭,粉碎各民族的地主、神父和資產階級民族主義者的宣傳和意圖,因為這些人通常都是在‘民族文化’的幌子下,貫徹反對無產階級的意圖的。全世界的工人運動正在創造而且正在日益發展各民族共同的(國際的)無產階級文化”。可見,各民族工人階級的團結以階級利益維護為基礎。
斯大林從俄國無產階級革命和建設的角度全面繼承了馬克思關于各民族工人團結的思想,他曾指出:“為了無產階級的勝利,必須不分民族地把一切工人聯合起來。很明顯,打破民族間的壁壘而把俄羅斯、格魯吉亞、阿爾明尼亞、波蘭、猶太和其他民族的無產者緊密團結起來,乃是俄國無產階級勝利的必要條件。俄國無產階級的利益就是如此。”斯大林視工人的民族間團結原則為解決民族問題的一個必要條件。為著維護無產階級整體利益,在促進工人階級團結的路徑上,斯大林也明確提出以維護無產階級利益的“跨民族的組織形式”超越“民族的組織形式”,以實現擁護國際主義的最強有力的鼓動目標。
斯大林還強調了工農間的聯盟和團結,他指出:“十月革命的力量之一,就在于它和西方的歷次革命不同,它把千百萬小資產階級群眾,首先是把他們中間最強大的人數最多的階層——農民團結在俄國無產階級的周圍。因此,俄國資產階級就陷于孤立,失去了軍隊,而俄國無產階級就變成了國家命運的主宰者。不這樣,俄國工人就保持不住政權。”
在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那里,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的團結是他們關注民族團結的最關鍵的內容,他們明確指出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團結的達成并非自然生成,需要思想覺悟的提升、充分的組織和具體政策的保障。如果說馬克思時代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團結還處在工人運動興起階段的話,“全世界無產者團結起來”更多的還是號召和倡導,還沒有工人階級在多民族國家獲得政權并進行過實踐;列寧斯大林時代已是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在奪取政權過程中團結起來,其所面對的是在更為具體的政治、軍事斗爭中如何施策。因此,他們在關于如何實現工人階級團結方面有更敏銳的觀察和理論總結。與此同時,他們都指出了無產階級或工人階級的團結進程需要對抗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克服民族偏見,保障民族平等。
總之,從思想淵源上來說,影響當代中國民族團結的思想不僅來自傳統王朝中國“五方之民”歷史關系處理中形成的積淀千年的思想觀念,還來自清末民初西學東漸過程中傳入的西方資產階級民族主義思想理論,以及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的理論論斷和中國共產黨在推動民族民主革命及社會主義建設進程中獲得的理論成果。
(四)20世紀80年代以來國內學界關于民族團結的討論
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以來,基于國家政治的發展和建構現實,特別是國民黨政權避居臺灣,國際政治進入冷戰格局的特定歷史環境,中國社會關于民族團結的側重點更多放在保障民族平等原則下全面構筑消滅剝削和壓迫的社會關系實踐進程中,關于民族團結的學術討論并不多見。20世紀80年代,關于民族團結的內容更多見于政府倡導而深入討論內容涉及社會行為原則,或者視如民族關系,或者是關于多民族和民族團結必要性等方面的討論。受觀念、理論工具、信息獲得及觀察視角等因素的影響,關于什么是民族團結,怎樣才算民族團結,什么條件下的民族團結對多民族社會現代化更具實際意義、影響民族團結事件是如何發生、潛藏或發酵為不利于民族團結進步的歷史因素等的深入研究則較為少見。
1.關于什么是民族團結的討論
受到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理論的直接影響,大多數研究者都是從利益的視角切入并結合反對剝削與壓迫來解釋和認知民族團結,認為民族團結“就是各民族人民基于共同的利益,在反抗民族壓迫與剝削的斗爭和社會主義的革命與建設中建立起來的友好的平等互助關系”。更多的作者會從民族關系和階級關系視角分析民族團結,認為:“民族團結是指各民族人民在反對民族壓迫剝削,促進民族共同繁榮的共同斗爭中結成的平等互助的關系。”
“民族團結是指在民族平等基礎上的各民族之間的團結、互助與合作,亦即各民族人民在反對階級壓迫和民族壓迫,促進各民族共同發展繁榮的共同斗爭中,在平等基礎上結成的聯合與聯盟關系。”
進入21世紀后,隨著民族理論研究拓展和觀念更新,關于民族團結的研究有所深入,民族團結研究的專門性著作陸續出版,關于民族團結的學理討論已經是民族關系討論中一個相對獨立的單元,有研究者從行為視角切入討論民族團結,指出:“民族團結就是民族與民族之間互動的一種行為模式。……民族團結是一個歷史范疇,是民族與民族之間在互動中認同的整合關系。”更有研究者試圖在更為廣泛的時空中定義民族團結,指出:“民族團結所要研究的對象,主要是歷史上的和當前的各民族為了共同的利益而團結奮斗的思想和實踐。……民族之間的團結是一種政治現象,它同其他方面的團結一樣,通常是一種功利主義的結合。……民族團結關系問題屬于歷史范疇,是受社會生產力的發展,是受經濟文化形態,特別是受階級局限的影響與制約的,因此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具體內容和表現形式,而且從總體上來說,不斷前進和不斷改善的。”
有研究者則指出:“民族團結,就是各民族之間平等相待,互相尊重,和睦相處,互助合作,共同致力于發展經濟和各項社會事業,維護祖國統一,促進社會穩定。堅持民族團結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基本原則,也是中國共產黨關于民族問題的基本觀點和民族政策的基本內容之一。”有的研究者還指出了民族團結與民族關系既相互聯系,又有不同:“民族團結不同于民族關系,但與民族關系有不可分割的聯系,它是民族關系的一個方面、一個組成部分。民族團結主要表述為各民族為了共同的利益而團結奮斗的思想和實踐;但與此密切相關的、旨在改善民族關系的思想和實踐也應包括在內。”
2009年國務院新聞辦公室白皮書稱:“民族團結是指:各民族在社會生活和交往中的和睦、友好和互助、聯合的關系。民族團結要求在反對民族壓迫和民族歧視的基礎上,維護和促進各民族之間和民族內部的團結,各民族人民齊心協力,共同促進國家的發展繁榮,反對民族分裂,維護國家統一。”從相關討論可見,當代中國的民族團結是一種在現代多民族主權國家政治框架內聯合一致的機制和狀態,其總體目標為確保國家的統一和各民族的共同發展繁榮,這一目標的實現本身就需要以民族團結為基礎。
2.關于執政黨領導層民族團結思想的討論
執政黨領導層在不同時期都曾論述過民族團結,對這些論述的研究成果頗多,內容包括毛澤東、周恩來、鄧小平,以及第三代領導集體的民族團結思想。
毛澤東曾指出:“國家的統一,人民的團結,國內各民族的團結,這是我們的事業必定要勝利的基本保證。”執政黨的領袖們和領導層在各種場合都強調民族團結,并發表過很多與中國建構現代化國家的社會政治實踐和新型民族關系相關的民族團結論斷,這些論斷不僅指出民族團結對于國家統一的重要性,還根據中國社會實際,指出了達成民族團結的一些重要條件,如反對大漢族主義或大民族主義,鄧小平曾指出:“只要一拋棄大民族主義,就可以換得少數民族拋棄狹隘的民族主義。……兩個主義一取消,團結就出現了。”
1981年中共中央在研究新疆工作時提出“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的當代中國民族團結實態。1990年,江澤民代表黨中央在新疆視察時進一步提出:漢族離不開少數民族,少數民族離不開漢族,各少數民族之間也相互離不開。
3.關于民族團結與民族平等關系的討論
人們在關注和研究民族團結過程中,必然會關注和研究達成民族團結的基本條件。因此,民族團結與民族平等之間的關系便成為人們討論的一個重要問題。有研究者指出:“‘民族平等是民族團結的前提和基礎’這一命題的科學性是不容置疑的。”中國民族關系“平等、團結、互助的三大特征排列是科學的,也是辯證的。平等才能團結,團結才能互助。互助實現的共同發展,將使民族團結更加深化和鞏固,民族團結的不斷加強將使民族平等原則得到更廣泛的遵循和更深入的貫徹,從而形成社會主義民族關系的良性循環。這一循環的起點是民族平等,這一循環的終點也是民族平等,只不過是更高層次、更加充分的民族平等。”多數學者持民族平等是民族團結基礎和前提的觀點
,也有大量研究者將民族平等與民族團結并提
,來自于民族工作一線的研究者則表達了不同的觀念,認為馬克思主義民族觀的核心是民族間的聯合和團結,它與民族平等既有方向上的一致,又有主從關系的區別,更有性質和范圍的不同。歷史實踐證明,各民族能否聯合和團結,首先來自于各民族有沒有共同命運、共同利益和共同目標,來自于共同奮斗中是否堅持執行民族平等政策,從來不是先平等后團結。還有的強調了不能將“沒有民族平等就沒有民族團結”的提法絕對化。
4.關于對影響民族團結負面因素的討論
影響民族團結的負面因素在社會日常生活中大量存在,研究者在民族關系和民族團結等議題的討論中多有涉及。《當前影響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的因素分析》一文則相對集中地討論了這一問題,作者認為影響民族團結和社會穩定的主要因素:民族地區經濟文化相對落后,與發達地區差距拉大;一些民族地區人民負擔過重;民族權益沒有完全得到有效保障;少數民族風俗習慣與宗教信仰沒有完全得到尊重;民族地區一些干部的工作方法欠妥,造成與群眾的對立。關于影響民族團結負面因素的研究一般都散見于民族關系和民族問題研究的成果中,很少有專論,大民族主義問題、干部問題均為人們觀察民族團結的最重要角度,研究者們除了強調各民族干部之間的團結對民族團結有重要影響之外,也強調各民族干部之間的相互信任,有作者曾指出:“在選拔民族干部標準上,應堅決改變那種只強調‘老實聽話,服從領導’,而對那些敢于思考,敢于為自己民族講真話,向領導提批評意見的同志誤以為有‘民族情緒’,對他們不放心,不放手,不敢大膽提拔使用的傾向。”
因為,“民族團結只能在政治上承認‘民族’的基礎上實現,56個民族的政治地位是中國各民族互相認同的重要保障,也是各民族國家認同的重要保障。同時,有‘民族’不等于‘惟民族’,不能局限于大民族主義和狹隘民族主義,各民族要對自身進行自省,在反思中進而超越,在超越中尋求更高層面上的‘重疊共識’”。
在影響民族團結負面因素的研究中,人們除了關注中國社會內部在推動民族團結進步中要不斷改進的工作方式外,對于國際社會的負面因素對民族團結的影響也給予了一定的關注和研究。
5.關于經典作家論述民族團結的研究
中國共產黨以馬克思主義思想為指導,經典作家關于民族團結的理論論著也是當代中國民族團結理論和實踐的重要理論源頭。20世紀80年代以來,隨著學界對經典著作研究深度的推進,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民族團結研究成果也豐富起來。已有的成果普遍認為馬克思主義主張消除民族剝削、壓迫和隔閡,實現各民族無產階級的聯合與合作。民族平等和民族團結是馬克思主義民族理論的根本原則和馬克思主義民族觀的核心。馬克思主義民族團結理論是以世界工人運動整體利益和全人類的解放為出發點和落腳點來討論民族團結,馬克思主義經典作家所追求的民族團結具有階級性、國際性和無產階級革命性的突出特征。經典作家關于民族團結的理論以民族平等為基礎,主張各民族在一切權利方面的完全平等,這些平等的實現依賴于剝削階級和剝削制度的消亡,因此,只有在社會主義國家才能實現真正意義上的民族平等。列寧明確指出:馬克思主義者作為最徹底的民主派承認民族平等和語言平等,“無產階級團結的利益、工人的階級斗爭的同志般團結一致的利益要求各民族的最充分的平等,以消除民族間最微小的不信任、疏遠、猜疑和仇視。充分平等也包括否認某種語言的任何特權,包括承認各民族自決的權利。……各個民族和各種語言最充分的平等,直到否認國語的必要,同時堅持各民族最親密的接近,堅持建立各民族統一的國家機關、統一的教育委員會、統一的教育政策(世俗教育!),堅持各族工人團結一致反對一切民族資產階級的民族主義,反對以‘民族文化’的口號作幌子來欺騙頭腦簡單者的民族主義”。
6.關于內蒙古民族團結的研究
關于內蒙古民族團結的研究成果也較為豐富。就系統和專門研究來看,最突出的成果為林干先生等編《內蒙古民族團結史》(遠方出版社,1995)。該書以馬克思主義的歷史唯物主義和民族理論為理論工具,分析了自歷史直到當代的內蒙古民族團結歷程,并以近現代的蒙漢關系為重點,認為民族團結史是民族關系史的一個方面、一個組成部分。該書主要敘述歷史上各民族為了共同利益而團結奮斗的思想和實踐,并認為民族團結是一種政治現象,通常是一種功利的結合,團結具有層次的區別,有的是在總體利益一致下的團結,有的是在局部利益之下的團結,有的是特殊時間、地點、條件下的團結。民族團結問題屬于歷史范疇,受社會生產力發展、經濟文化形態,特別是階級局限的影響與制約,在不同的歷史時期有不同的具體內容和表現形式,總結出內蒙古民族團結史的15條脈絡。作者認為當代中國的民族團結指各民族之間在共同利益的基礎上結成的平等、互助、友好、合作的關系,古代民族團結表現于不同民族之間在政治、經濟、文化等方面的相互接觸、交往和影響。作者也明確指出,團結在本質上是一種功能的結合,并將和親、盟約、羈縻、懷柔、歸附、互市貿易等視為古代民族團結的形式。王俊敏、王雄、李瑞完成的《內蒙古民族團結考察報告》(載徐杰舜主編《中國民族團結考察報告》,民族出版社,2004)對內蒙古民族團結有較為系統的考察,并為本書的深入開展奠定了深厚的基礎。本書諸多方面的理論思考也得益于他們的系統研究。此外,20世紀80年代以來,以蒙漢兩種文字發表的期刊論文近百篇,主題涉及民族團結文化、民族團結教育、民族團結進步創建等,從一些重要側面對內蒙古民族團結進行了觀察和總結。
總之,已有的民族團結研究中,理論研究成果雖然較為豐富,但是仍然缺少更為寬闊的視野和對中國經驗理論總結的深化和系統化,相關的實證研究則缺少對影響民族團結行動者的全方面關注,對基層社會的深入觀照尚待深化,對中國社會民族團結整體評估和評價也缺少成熟的定量工具。因此,我們目前的民族團結研究還有很大的發展空間,也有很多研究視點需要進一步拓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