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15世紀英國的議會政治在中世紀的歷史舞臺上留下了一道奇特的風景線。如果考慮到當時世界各國普遍實行封建君主制的歷史事實,特別是考慮到毗鄰英國的歐陸各國正在邁向絕對君主專制的時代背景,這一景觀尤其惹人注目。然而,這并非意味著它是不可思議的。它的出現(xiàn)既有深層次的文化傳統(tǒng)根源,又是與特定時代所提供的各種偶然條件分不開的。
就前者而言,它是英國悠久的政治協(xié)商傳統(tǒng)發(fā)展的邏輯結果。由于種種歷史原因,英國在走出野蠻時代、跨入文明社會的門檻時,保留了較多的原始民主遺風。其中,最重要的就是通過政治協(xié)商議決國家大事的原始習慣,一直未間斷地保持下來。雖然自國家產生以后,權力日益集中于國王手中,由全體自由人參加的民眾大會已無法召開,但是,重大事務從未由國王一人獨斷,而是通過一定形式的政治協(xié)商會議來做出決定。
在盎格魯-撒克遜時期的英國,政治協(xié)商是通過賢人會議來實現(xiàn)的。那時,制定、頒布法律須經賢人會議審議通過;征收丹麥金、海德稅須經賢人會議批準;重大案件須由賢人會議審判;甚至連王位繼承人選也必須征得賢人會議同意。盡管賢人會議僅僅由教會和世俗界的貴族組成,其社會基礎十分狹窄,但它畢竟囊括了當時英國經濟上最強大、政治上最成熟、文化上最具影響力的兩大社會勢力。通過賢人會議,國王把主要社會資源集中在自己的周圍,從而有助于強化自身的合法性和統(tǒng)治地位。從這個意義上說,賢人會議是國王的統(tǒng)治工具。但是,國王利用賢人會議進行統(tǒng)治的過程也是賢人會議參政議政即分享國家統(tǒng)治權的過程。這樣,借助于賢人會議協(xié)商制度,古代原始的民主議事習慣在一定范圍內被保存下來,并通過盎格魯-撒克遜王朝數(shù)百年的實踐,形成英國的一種政治傳統(tǒng)。
諾曼征服后,隨著封建制度在英國的迅速確立,賢人會議退出了歷史舞臺,御前大會議代之而起。雖然從組織原則上講,大會議是一個按照封主-封臣關系由國王的直屬封臣組成的封建機構,俗稱國王法庭,但從實際職能來講,它也是一個兼有咨詢、行政、立法、司法等多種職能的綜合性中央政治機構,與賢人會議并無二致。尤其需要指出的是,由于英國的封建制度是在諾曼征服的直接影響下確立起來的,所以英國的王權較為強大,在政治、經濟、法律等各方面都占有絕對優(yōu)勢地位,是名副其實的全國最高、最大的封建主,而其余的封建大貴族無人能夠單獨與之抗衡。這種特殊的階級力量對比結構,決定了英國的封建大貴族在處理與國王的利害沖突時,總是采取聯(lián)合對抗王權的斗爭方式,而且除必要時訴諸武力外,主要方式是利用大會議進行政治斗爭。他們借出席大會議之機,提出個人要求,影響政府決策,維護自身利益,甚至進而爭取控制國王政府。反過來,國王的力量雖然遠遠超過任何單一大貴族,但卻不足以壓倒大貴族集團的聯(lián)合力量,因而不得不經常召開大會議(每年召開三次),坐下來與他們協(xié)商議決國家大事。這樣,形成于盎格魯-撒克遜時代的政治協(xié)商傳統(tǒng)便在大會議身上找到了新的物質載體,得以不間斷地保持下來。
大會議的政治協(xié)商功能在12世紀后期亨利二世的改革中體現(xiàn)得淋漓盡致。那時,在每一項改革措施出臺之前,亨利二世總是首先召開大會議,與教俗大貴族共同協(xié)商,制定有關法令,然后自上而下推行于全國。在充當亨利二世改革工具的過程中,大會議的封建法庭色彩越來越淡化,其政治協(xié)商功能進一步強化。
進入13世紀,由農村騎士和城市市民構成的中產階級迅速崛起,成為社會各界公認的一個新的“有影響的階級”。于是,國王不得不擴大政治協(xié)商范圍,邀請平民代表出席大會議。新鮮血液的注入使大會議脫胎換骨,演變?yōu)樽h會。與此同時,大會議的政治協(xié)商功能也由議會繼承下來,成為議會與生俱來的原始性能之一。
再后,歷經14世紀的創(chuàng)造性發(fā)展,議會獲得了參與立法、控制稅收和批評監(jiān)督國王政府的政治權力,建立起一套行使這些權力的程序規(guī)范,成為國家政治上層建筑中一個不可或缺和相對獨立的權力實體。于是,一套政治協(xié)商機制開始成形。
這樣,經過近千年的歷史積淀,政治協(xié)商傳統(tǒng)及其必要的運行機制便以超前的方式在英國確立起來,并由此孕育出了重大事務應當協(xié)商解決的社會文化理念。在議會產生之際,亨利三世及其大臣們多次提到:“涉及大家的事務應當與大家協(xié)商決定?!贝送猓紊铣墒斓馁F族和新興中產階級也自覺應當享有被協(xié)商權,尤其在戰(zhàn)爭、征稅等事務上。據(jù)記載,在平民代表進入議會之前,各地騎士和市民多次以“未參與協(xié)商和決定”為由抵制國王和大會議的征稅命令。這種悠久的協(xié)商傳統(tǒng)、初步成形的議會協(xié)商機制和相應的文化理念為中世紀晚期英國議會政治的出現(xiàn)奠定了歷史基礎。
就后者而言,15世紀英國議會政治的產生又是由下列特定歷史機緣所決定的。
那時,蘭開斯特王朝繼位權根據(jù)不足,主要依靠軍事勝利推翻了安茹王朝末代國王理查德二世才得以繼承王統(tǒng),由此決定了它必然求助于議會的支持來彌補合法性方面的缺失。該王朝的開國君主亨利四世原是一位公爵,系王族旁支,因權力之爭被理查德沒收地產,驅逐國外。他經過數(shù)年籌劃,重返英國,首先以武力擊敗和俘虜了理查德,并利用理查德簽發(fā)不久的議會宣召令,宣布召開議會,然后逼迫理查德簽署退位聲明。
1399年10月6日,一屆“非常議會”開幕,當時王座虛空,也沒有正式的主持人,亨利作為一名普通公爵坐在貴族席上。約克大主教首先宣讀了理查德的退位聲明,“非常議會”以“各等級和全國人民”的名義表示接受,并列舉了理查德違背加冕誓言、恐嚇法官、將自己提名的人塞進議會、將王室地產授予卑鄙小人、自稱有權任意支配臣民的生命和財產等種種專制罪行,宣布將其廢黜。亨利隨后站起來,一邊用手在胸前畫著十字,一邊在坎特伯雷大主教阿倫德爾的引領下走上前坐在了虛空的王座上。為了尋找合法根據(jù),亨利宣稱自己的母親是亨利三世的長子愛德蒙·克勞奇貝克的后代,因而有權繼承王位。按照封建世襲制理論,這一理由顯然是站不住腳的,因為這等于宣布自亨利三世之后的四位國王都是非法的,所以,“非常議會”雖然作為一個既成事實承認了亨利的新國王地位,但對他闡述的繼位資格并未明確認同,相反,有一位主教還公開提出抗議。最后,阿倫德爾只能采用彌撒布道形式和使用含糊不清的語言繞過了繼位權合法性問題,宣布“上帝提供了一個人將統(tǒng)治他的人民”,這才勉強完成了這次王朝更替。
隨后,亨利四世以正式國王的身份召開了第一屆議會,會上,亨利四世的兒子被晉封為威爾士親王和確定為未來王位的繼承人。
至此,議會才以迂回的方式含蓄地承認和接受了蘭開斯特王朝。不過,新王朝的合法性問題并未根本解決,所以,到亨利五世當政時,仍有人密謀劫持馬奇伯爵到威爾士,宣布其為理查德二世的正當繼承人,甚至晚至亨利六世時期,約克大公還公開聲稱自己比蘭開斯特家族中人更有資格繼承王位。
由于缺乏正統(tǒng)主義所要求的充分繼位資格,亨利四世當政后,王位長期處于風雨飄搖之中。舊王朝殘余勢力不甘心退出歷史舞臺,頻頻發(fā)動叛亂,陰謀復辟。亨利四世即位剛滿兩個月,莫爾克主教和拉特蘭、肯特、亨廷頓等一批貴族就舉兵反叛,企圖推翻立足未穩(wěn)的新王朝,叛軍一度占領了亨利的駐營地溫莎城堡,多虧亨利事先得到消息提前逃離溫莎才幸免于難。本來支持亨利奪權的幾家名門望族因擁戴之功未獲報償,很快便與新王朝離心離德,甚至反目成仇。
帕西家族曾為亨利登上王位立過汗馬功勞,但不久便發(fā)現(xiàn),改朝換代對他們來說只不過是一樁得不償失的賠本買賣。新王朝命令他們戍守北部邊區(qū),不到三年耗資六萬英鎊,亨利四世不但拒絕給予經濟補償,而且懷疑他們擁兵自重,圖謀不軌。雙方關系迅速破裂,帕西指責亨利四世違背了當初回國時做出的旨在收回自己的領地而不奪取王位的承諾。
在西南地區(qū),原威爾士諸侯后裔歐文·格倫道厄乘機發(fā)動了反英吉利人的民族起義,到處劫掠英吉利人聚居的城市和城堡。亨利四世于1401年和1402年兩次出兵鎮(zhèn)壓,均大敗而歸。反英起義浪潮迅速席卷威爾士全境,致使西南邊境長期騷亂不靖。法國政府視亨利四世為篡位者,不時派遣小股軍隊或慫恿海盜劫掠沿海地區(qū),挑唆蘇格蘭人侵擾北部邊境。亨利四世試圖通過將理查德的遺孀送回法國以改善兩國關系,結果不但徒勞無益,反而使法國宮廷解除了后顧之憂,從而更加肆無忌憚地支持蘭開斯特王朝的反對派。
1403年,格倫道厄與帕西集團的諾森伯蘭伯爵建立同盟,公開擁立馬奇伯爵為英王,并達成瓜分英格蘭的秘密協(xié)議:英格蘭的北部由諾森伯蘭統(tǒng)治,西南部劃入威爾士,其余部分歸馬奇伯爵。法國乘機渾水摸魚,派遣軍隊進入威爾士。宗教界也推波助瀾,約克大主教斯克羅普發(fā)表宣言,譴責政府無能、賦稅沉重。新王朝一度岌岌可危。
亨利四世使盡渾身解數(shù),用了五年時間,直到1408年才基本粉碎了這一反對黨聯(lián)盟。但格倫道厄遁入威爾士山區(qū),繼續(xù)負隅頑抗,一直是亨利四世的心腹之患。動蕩不安的時局、鞏固王位的需要,迫使亨利四世不惜通過政治讓步來換取議會兩院的支持,結果在英國史上留下了一個“跛足國王”的形象。
繼任國王亨利五世出身行伍,才能出眾,當政時風華正茂,深孚眾望,但他雄心勃勃,熱衷于弘揚國威的英雄業(yè)績。他不滿足于僅僅做英格蘭這個蕞爾島國的國王,夢想著把法蘭西的王冠也戴在自己的頭上。
為實現(xiàn)這一不切實際的目標,他寧肯置國內政治后果于不顧,即位后不久便重啟休戰(zhàn)多年的百年戰(zhàn)爭,先后三次御駕親征,其中第二次遠征長達三年之久。由于他幾乎把全部精力和時間都投向了大陸戰(zhàn)場,國內統(tǒng)治只得全權委托給諮議會,連議會的召開也不得不經常由他人代為主持。盡管亨利五世憑借杰出的軍事天賦贏得了空前的戰(zhàn)爭勝利和崇高的民族威望,但他不得不為此付出沉重代價。連年的征戰(zhàn)造成財政虧空,債臺高筑,致使政府須臾離不開議會的財政幫助,議會因此而成為國內最強大有力的機構。
1422年,亨利五世英年早逝,剛剛出生9個月的亨利六世被抱上王位,王權的虛弱為議會和諮議會發(fā)揮政治作用提供了大好時機。大概亨利五世生前已預感到自己百年之后有可能王權旁落,所以在彌留之際將王太子托孤于格羅塞斯特公爵,為此而晉封后者為護國公,以免王權淪為諮議會和議會的傀儡。諮議會對此意圖似乎有所覺察,在召集幼王統(tǒng)治時期的第一屆議會時,特意以“國王和諮議會”的名義頒發(fā)宣召令,格羅塞斯特不是作為護國公而是作為一名普通公爵像其他貴族一樣奉詔與會,此舉旨在告訴格羅塞斯特:護國公的權威低于諮議會。
而且,在議會開幕前夕,諮議會還召開特別會議,確定了“護國公必須在諮議會的同意下行使其職權”的基本原則,從而避免了護國公“挾天子以令諸侯”的集權局面的發(fā)生。在長達20年的幼王統(tǒng)治時期,由議會任命和控制的諮議會掌管著全部國家政務。
亨利六世成年后躬親理政,試圖重振王權,但他身體羸弱,才智平庸,心有余而力不足。加之當時正值英國的多事之秋,黑死疫、災荒、凱德農民起義接踵而至,地方貴族紛紛蓄養(yǎng)家兵,家族戰(zhàn)爭此起彼伏。
在國外,自亨利五世去世后,百年戰(zhàn)爭的局勢便急轉直下,英軍節(jié)節(jié)敗退,最后以英國的失敗而告終。數(shù)以萬計的士兵從大陸戰(zhàn)場返回國內,生活無著,只能靠打家劫舍為生,這進一步加劇了國內政局的動蕩。天災人禍令本來就無力駕馭局勢的亨利六世窮于應付,他最后因身心交瘁而精神失常,先后兩次昏倒在地,不省人事,后來雖然勉強恢復了神智,但一直精神恍惚,不能理政。因此,議會及其控制下的諮議會得以長期執(zhí)掌國家權柄,在政治生活中發(fā)揮主導作用。
更具諷刺意味的是,1455年后因約克集團和蘭開斯特集團爭奪王位而爆發(fā)的玫瑰戰(zhàn)爭,客觀上也是該時期議會政治產生的有利條件。在長達30年的內戰(zhàn)期間,交戰(zhàn)雙方互有勝負。一旦某一集團在戰(zhàn)場上獲得勝利,便馬上召開議會,以利用議會的政治權威及時把軍事成果轉變?yōu)檎谓y(tǒng)治權。在交替充當兩大集團政治工具的過程中,議會的地位和作用也于無意之中得到了提高。
綜上所述,英國中世紀晚期的議會政治是英國獨特的政治協(xié)商傳統(tǒng)、議會協(xié)商機制及相應的文化理念等長時段因素和造成王權虛弱的各種與特定時代和個人有關的短時段因素共同締造的歷史早產兒。
如果說前者反映了歷史的必然性的話,那么后者則體現(xiàn)了歷史的偶然性,換言之,它是歷史必然性和偶然性的綜合產物。這一歷史景觀生動地告訴我們:歷史上一切看似偶然的現(xiàn)象,其背后都隱藏著某種必然性;反過來,一切被認為是必然的歷史存在,無一不是借助偶然機遇才出現(xiàn)的。必然和偶然總是如影隨形、不可分割的。唯其如此,人類才有了既五彩繽紛又井然有序,既變化無窮又有規(guī)律可循的大千歷史和花花世界。
然而,這種重彈折中主義老調的一般結論是難以令人滿意的,也非本文的最終目的所在。因此,需要進一步說明的是,我們雖然肯定歷史傳統(tǒng)、歷史基礎之類的長時段因素是這一歷史現(xiàn)象產生的必要前提,但它們僅僅提供了該歷史現(xiàn)象出現(xiàn)的可能性即應然性,而要將可能變?yōu)楝F(xiàn)實、將應然變?yōu)閷嵢唬仨毥柚鞣N短時段因素所構成的偶然條件。
明言之,英國的政治協(xié)商傳統(tǒng)、議會協(xié)商機制和相應的文化理念雖然決定著議會政治遲早有一天會出現(xiàn)于英國,但它們決定不了議會政治必然出現(xiàn)于中世紀晚期的15世紀,決定后者的無疑是由當時各種具體的特殊條件和個人因素組成的歷史機緣。就此而言,中世紀晚期英國的議會政治是一種歷史偶然現(xiàn)象。它告訴我們,偶然因素也是一種應當給予充分重視的歷史決定性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