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就內涵而言,議會政治指的是這樣一種政治形態,即議會作為國家政治上層建筑中的權力實體之一,在政府體制結構中占據了不可缺少的一席之地,并在國家政治生活的實際運作中能夠發揮突出甚至主導作用。一個國家只要具備了上述基本特征,就可以認定為出現了議會政治。
至于議會的社會基礎是否廣泛,其產生方式是否具有民主性,其運行機制是否完善等,則屬于議會政治的外延范疇,這些特征只有到議會政治發展到高級階段時才可能具備。國內學術界之所以不愿意承認中世紀有可能產生議會政治,一個重要原因就是在理論上混淆了議會政治的內涵和外延。
如果對議會政治概念的上述理解能夠成立的話,那么可以肯定地說,英國早在資產階級革命之前的中世紀晚期即15世紀,就一度出現過議會政治。
15世紀時的英國處于蘭開斯特封建王朝的統治之下,國家政府機構主要由國王、諮議會和議會三部分組成。其中,產生于13世紀的議會歷經14世紀的創造性發展后,已經獲得參與立法、控制稅收和批評監督國王政府等政治權力,初步建立起一套行使這些權力的程序規則,成為國家機器中一個相對獨立的權力實體,并在實踐上能夠發揮切實有效的政治作用,從而使當時英國的政治生活呈現出議會政治的鮮明特色。
蘭開斯特王朝建立之初,亨利四世就通過坎特伯雷大主教昭告全國:“愿意維護古代法律習慣,經常與國民協商,根據賢人哲士的忠告治理國家,伸張正義,仁慈施政。”他的后繼者亨利五世、亨利六世又多次重申遵循多數人建議行事的意愿。這些許諾并不是沽名釣譽的欺人之談,因為在實踐上,蘭開斯特諸王基本上都履行了自己的諾言。
在立法上,該時期議會繼續沿用14世紀形成的習慣,通過請愿創制立法,不過出現了幾個新變化,顯示出下院地位和作用的提高。
第一,以往的私人請愿書全是寫給“議會中的國王”或“議會中的上院”的,而這時越來越多的私人請愿書是寫給“議會中的下院”的。在理查德二世時,找不到一份寫給下院的私人請愿書;到亨利六世1422~1461年在位期間,在198份私人請愿書中,寫給下院的有66份,占總數的33%。
第二,以往的多數立法都源于國王政府或上院的提議,而這時的立法幾乎全部出于下院的動議。一位外國史學家斷言:“在蘭開斯特王朝統治時期,所有法規都是在下院請愿書的基礎上制定的。”當然,對于下院提出的立法動議,上院有權修改,但屬于實質性的改動必須返回下院復議認可,否則無效。
第三,以往在立法過程中下院只有請愿權,上院才享有同意權,這時,下院已與上院并駕齊驅,共掌同意大權。1414年,下院明確表示:他們是國民代表,既是立法請愿者,又是立法同意者;批準法律是下院固有的自由和權利。對此,亨利五世表示贊同。
1455年,當財政法庭詢問議會書記官托馬斯·柯克法案具備了哪些條件才能生效時,后者毫不遲疑地答道:必須經國王、上院和下院三者的同意。這一變化通過法規序言的措辭也體現出來。過去的法規序言通常這樣寫道:“在平民的請求下,經教俗貴族的同意,特制定如下法規。”這時改為:“奉承議會權威,經教俗貴族和平民的同意,特制定如下法規。”可見,下院在立法過程中已和上院處于平等地位。
在財政稅收領域,議會控制了除封建捐稅之外的所有國家賦稅的征收權,而且開始確立由下院首先動議和最后決定稅額的原則。1407年11月在格羅塞特議會上,亨利四世首先私下跟上院協商,決定分別征收1/10和1/15的財產稅及羊毛出口關稅,然后才告之下院,引起下院議員的強烈抗議。他們宣稱自己是全國人民的代表,尤其是代表較貧窮的那部分國民,因此,征稅案應當首先由下院提出,其最后決定也應由下院做出。當時,國王被迫收回征稅決定,并鄭重宣告:“今后任何稅收皆由下院提出和批準,并由下院議長親口稟告國王。在議會通過稅案之前,兩院均不得向國王報告有關征稅案的任何討論情況。”從此以后,國王政府的征稅議案總是首先提交下院,經下院討論通過后,再轉呈上院。這種程序成為英國政治制度中的一條基本原則。
此外,從亨利四世時起,議會對各種政府歲入的用項也做了明確規定,“王室地產供維持國王家室之用,對進口貨征收的噸稅和磅稅用于大有改進的海軍和海岸防務,羊毛稅用于加萊的防務,而其他稅收則用于一般的國防”。固定稅收的開支范圍是對國王及其諮議會濫用國帑權力的限制,體現著議會地位的提高。
對行政決策的干預和監督是該時期議會政治的突出表現。那時,國王政府的一切重大決策,總是首先提交議會討論,經議會同意后,再付諸實施。從地方管理、社會治安、商業貿易、工資標準、硬幣質量等內政問題,到百年戰爭的和戰、與大陸反法國家的結盟等外交問題,均在議會的評議范圍之內。
1416年與神圣羅馬帝國皇帝達成的反法同盟協定和1421年與法王查理六世簽訂的《特魯瓦條約》,都是首先向議會宣讀了全文,經兩院仔細審議后批準的。其中,《特魯瓦條約》的內容包括廢除法國王太子的繼位權、與法國王室聯姻、在法王查理六世去世前由亨利五世擔任法國攝政、在查理六世去世后由亨利五世擔任英王等重要條款。當時,大法官“鄭重嚴肅地”向議會做了諸條說明,才取得“議會各等級的批準、贊揚、認可和接受”。
王室內部事務也被置于議會干預和監督的范圍內。1404年,下院要求國王罷免御用牧師波爾,清除王室中的外國人,任命“道德高尚、誠實可靠”之人為王室官員。亨利四世雖然對議會插手王室內務怏怏不快,但還是答應照辦了。1450年,議會列舉了一批“品行惡劣”者,要求國王把他們逐出宮廷,名單幾乎囊括了亨利六世的所有私人朋友。對于王室財政管理,議會始終給予嚴密監視,幾次抱怨國王賞賜過多,浪費嚴重,請求國王收回轉讓給他人的王室土地,這些要求每次都得到國王的應允,盡管經常是不情愿的。
甚至連王位繼承爭議問題都由議會做出裁斷。亨利四世初期,議會兩次頒布法案,宣布亨利的長子為法定繼承人,肯定了蘭開斯特王朝的合法性。亨利五世去世后,新國王亨利六世不滿周歲,格羅斯特大公以皇叔身份和先王遺囑為借口要求出任攝政王,被議會斷然拒絕。議會宣稱,親屬關系不足為據,已故國王更無權指定未來的統治者。三年后,經過一番苦心經營已權傾朝野的格羅斯特滿以為成功在望,再次要求攝政,結果又一次遭到議會拒絕。1460年,約克派在取得一次決定性軍事勝利之后,要求由約克大公繼承王位,取代蘭開斯特王朝的亨利六世,議會不但堅決反對,而且嚴正聲明:議會已數次通過決議肯定蘭開斯特王朝的王位繼承權,議會決議賦予亨利六世比約克大公更充分有力的繼位權。這一聲明不啻為一篇在王位繼承問題上議會權力至上的宣言書。
15世紀議會政治的特征更集中地體現在議會同諮議會的關系上。諮議會是當時英國中央政府的樞紐,兼有咨詢、決策、行政管理等多種職能。議會深知諮議會的重要地位,采取了多種方式以強化對它的控制和監督。
第一,議會要求國王“在議會中”公開任命諮議會大臣,以便借機審查人選名單,阻止議會不信任的“邪惡大臣”混入國家權力中樞機構。
第二,議會要求諮議會大臣在就職時按預先擬好的誓詞進行宣誓,以此約束和指導諮議會的政治行為。誓言的約束力雖然有限,但絕非毫無意義。1407年,諮議會曾懇請議會解除他們遵守前一年誓詞的義務,足見就職宣誓并非徒具形式。
第三,由議會決定和控制諮議會大臣的年俸,迫使諮議會大臣出于個人經濟收入的考慮也不敢過分違拗議會的意志。
第四,作為最后補救手段,在必要時議會可以動用撒手锏彈劾權,嚴懲與議會作對的大臣。如1450年,大法官薩福克伯爵就被彈劾下臺,流放國外。
總之,那時諮議會名義上隸屬國王,實際上介于國王和議會之間,同時向他們雙方負責。當然,在不同時期情況有所不同。在亨利四世、五世統治時期和亨利六世未成年時期,諮議會主要處于議會的控制之下,幾乎成為后者的執行機構;而在亨利六世成年親政后,諮議會主要從屬于王權,獨立于議會控制之外。但就多數時間和總體而言,由議會控制諮議會是該時期的重要政治特征。上述一切說明,那時的英國已出現了議會政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