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樂象”釋義
第一節 文字學考辨
象形、會意、指事、轉注、假借、形聲是中國古文字特有的現象,涵蓋了漢字的形、聲、義三方面。《說文解字序》曰:“倉頡之初作書,蓋依類象形,故謂之文。其后形聲相益,即謂之字。文者,物象之本;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造字者根據事物的類別來畫其形狀,就形成了文。形旁與聲旁相結合就成了字。所謂的象形,就是依照事物來畫,隨著形體而曲折。劉師培說:“上古造字,以類物情,極意形容,有如圖繪。”
漢字有形有容。文也就是紋,畫也就是書寫,或者說描畫的過程就是對“象”的再造,漢字最初的取象非常直觀。“樂”也是一種描繪,它的描畫是抽象的,用“聲”與“音”來描畫。
“聲”“音”“樂”“象”是非常重要的幾個概念,對它們的本義和引申義進行考辨是必要的。借助文字學上的釋義,有助于正確理解“樂象”的深刻含義。
一 釋“聲”“音”“樂”
“聲”“音”“樂”三層次在《樂記》中首次被提出來。在《樂記》中,“樂”與“聲”“音”相通,而從“聲”到“樂”,有遞進的關系。筆者認為,“樂象”這一范疇,是在“聲”“音”“樂”三者的離合、勾連中逐漸形成的。
《樂記》的“樂本篇”中,區分了“聲”“音”“樂”:“感于物而動,故形于聲。聲相應,故生變,變成方,謂之音。比音而樂之,及干戚、羽旄,謂之樂。”“聲”是由物的感發而出的,同聲相應而不足,所以生變,孔穎達說:“變,謂不恒一聲,變動清濁也。”“聲”有清濁高低之分,故而五聲交雜乃成文章。孔穎達還說:“聲既變轉,和合次序,成就文章,謂之音也。音則今之歌曲也。”
《左傳》曰:“若以水濟水,誰能食之?若琴瑟之專壹,誰能聽之?”
過于單一不可能成“樂”,必然需要同聲與異聲的應和。后文又說“聲成文,謂之音”,與“變成方”的道理同一。
鄭玄注曰:“宮、商、角、徵、羽雜比曰音,單出曰聲。”單獨發出的叫做“聲”,五聲雜比才為“音”,配合樂器的演奏與干戚、羽旄之舞,才能稱得上是“樂”。子夏說“樂”與“音”相近而不同,“德音”才能稱為“樂”,“溺音”如鄭衛之音等都不能算是“樂”。
孔穎達說:“(則)聲為初,音為中,樂為末,所以唯舉音者,舉中見上下矣。”所以《樂本》開篇便稱:“凡音之起,生于人心也”,后文又說“樂者,音之所由生也”,皆以“音”為重,由下可以知“聲”,向上也可以言“樂”。故而《樂記》的音樂理論是建立在“聲”“音”“樂”三分的基礎之上,但三者并不是孤立的,而是相互勾連,既有并列的關系,也有遞進的關系。
《樂記》進一步區分了聽眾:“(是故)知聲而不知音者,禽獸是也;知音而不知樂者,眾庶是也。唯君子為能知樂。是故審聲以知音,審音以知樂,審樂以知政,而治道備矣。”“禽獸”“眾庶”“君子”正對應著“聲”“音”“樂”,意味著三者是有區別的,而它們之間尚有遞進關系,因為若要知“音”須從“聲”入手,若要知“樂”須從“音”入手,若要知“政”須從“樂”入手。《左傳·昭公二十一年》中說:“夫音,樂之輿也;樂因音而行……輿以行之,樂須音而行。”
故而“音”是“樂”之助,“樂”需借“音”而行,如同行車。
而在其他典籍中,三者多有相混同的情況,譬如《說文解字》中的解釋:“樂,五聲八音總名。”說明“樂”的概念包括了“聲”與“音”。《說文解字》對“聲”的解釋為“音也,從耳,殸聲”
。對“音”的解釋則為:“聲也。生于心,有節于外,謂之音。宮商角徵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故而“聲”與“音”可以互訓。而“音”與“樂”也能相通,譬如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說:“下云‘治世之音’,音即樂也。”
故而,“聲”與“音”、“聲”與“樂”也往往連用,如《樂論》中的“聲樂之象”、《樂記》中的“聲音之道,與政通也”。“音”與“樂”的連用是后來興起的,見于《呂氏春秋·大樂》中。
孔穎達在《毛詩正義》中還說:“則聲、音、樂三者不同矣。以聲變乃成音,音和乃成樂,故別為三名。對文則別,散則可以通。”
孔穎達認為,盡管在《樂記》中三者有別,但只是在三者相對而言的時候,散說之時三者可以相通,如“治世之音”其實也是“治世之樂”的意思。子夏雖認為“新樂”只能算是“溺音”,但他提及“古樂之發”“新樂之發”時,“音”與“樂”是相通的。
《樂記》一般使用具有中介作用的“音”,譬如“治世之音”“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等,而對“樂”概念的使用則是非常謹慎的。除了禮與樂合用的情況之外,如孔穎達所說,三者的關系有對文與散說之別。“凡音者,生于人心者也;樂者,通倫理者也”,便是相對而言,“樂”能通倫理,君子能通過審“音”而知“樂”,從而“觀其深”。而“聲者,樂之象”,正是散說,而非對文。因此,有必要從文字學、訓詁學角度梳理先秦古籍中的“聲”“音”“樂”的字義。
“聲”是形聲字,其本義為自然聲響,甲骨文為:。繁體字“聲”從耳殸聲,甲骨文象人手持槌擊磬,“耳朵”表示聽到了聲響。“殸”也就是“磬”的本字,是聲符,兼有表意的功能,“磬”從石,一般由玉石制成,“聲”字原指磬聲,后泛指一切自然聲響。《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說:“氣為五味,發為五色,章為五聲。”正義曰:“色是形之貌,聲是質之響,色可近視,聲可遠聞。”
“聲”又可引申為言語、聲名、聲勢等,有時也可泛指“樂”,如“趙王竊聞秦王善為秦聲”
。“聲”與“氣”有密切的關系。江永《律呂新論》卷下曰:“凡聲,氣也,人亦氣也,同在一氣之中。”
“聲”發于氣,人與“聲”同在一氣之中。又有“中聲”“中氣”的說法,譬如王灼《碧雞漫志·論雅鄭所分》曰:“凡陰陽之氣,有中有正,故音樂有正聲有中聲。”
“聲”“氣”“象”會發生一系列的連鎖反應。陰陽之氣產生了“聲”,“聲”再表現為“象”。辭氣與聲氣具有感染力,一方面,文章可讀、可頌,另一方面,又可聞、可看。聲象不僅可以從聽覺上聽,還能從視覺上來看,細細玩味,則有“聲”之余味。
“音”字與“聲”字密不可分,在甲骨文中音、言互用,字形為:。金文與小篆在“言”字之中加一橫,表示從口中所發出的聲音。“音”無可以“象”,借“言”以為義。《爾雅·釋樂》曰:“大簫謂之言。”
郭沫若說這就是“言”字的本義,“聲音亦無形之物也,故聲之藉為磬,音之藉為言,其意若曰以手擊磬,耳得之而成聲,以口吹簫,舌弄之而成音也。”
“音”與“言”互通,從樂器、人聲引申為其他聲音。“音”也可泛指“樂”,如孔穎達所述之“治世之音”。《說文解字》說:“音,聲也。生于心,有節于外,謂之音。宮商角徵羽,聲;絲竹金石匏土革木,音也。”
此處“音”與“聲”互訓,說明兩者有相通之處。單出的宮、單出的商都是“聲”,絲竹等樂器雜出而發的“聲”就是“音”。段玉裁說:“從言含一,有節之意也。”“音”自身就有節制的意思,它是有組織、有節奏的。《白虎通義》也說:“聲者,鳴也。聞其聲即知其所生。音者,飲也。言其剛柔清濁,和而相飲也。”
在這里,“音”是剛柔與清濁統一的。在西方音樂美學視域下,“音”(單音)基本與中國的“聲”相同,雜出的“音”則是西方的“音階”或者“音群”概念。
入人耳即為“聲”,它是人耳所能感受到的自然聲響。《樂記》說:“聲者,樂之象”,故而“聲”還需要修飾,包括節奏等等,需要借“歌”來詠“聲”,而“聲”有曲折、緩急、清濁。孔穎達疏曰:“樂本無體,由聲而見,是聲為樂之形象也。”所以,“聲”對于“樂”來說是必不可少的。
至于“樂”字的本義,至今未有較為統一的認識,主要的解釋有以下幾種。其一,許慎在《說文解字》中的解釋為:“五聲八音總名,象鼓鞞。”據許慎的解釋,“樂”為象形字,象鼓樂器之形,這是對“樂”比較早的解釋。其二,羅振玉解釋為“從絲附木上,琴瑟之象也”,謂似弦類樂器,郭沫若從其說。其三,修海林將甲骨文中不從“白”的“樂”字,解釋為象成熟的谷類植物,并認為其表示人們“對耕種、收獲的不易自然而然產生出來的一種喜悅心情”
。其四,陳雙新認為“樂”的本義為“櫟”,他說:“我們認為‘樂’字本義為櫟樹,櫟葉可飼蠶,因而其字從絲。由于常于櫟林祭祀歌舞而引申有快樂之意。”
“樂”字在甲骨卜辭中皆用于人名或地名,字形為:。兩周金文在甲骨文基礎上加一“白”字,又增愉悅一義。甲骨卜辭中的“樂”字,只作借字使用。許慎把“樂”解釋為鼙鼓之形,羅振玉解釋為琴瑟之形,皆是從樂器之形來解釋。修海林解釋為谷類植物,借此引申出了愉悅之義。
關于“樂”的本義,諸家的解釋不同,很難有定論。筆者認為,弦松弛的樣子即“8”,象絲纏繞的樣子,弦張于琴瑟就是琴弦。至于“白”,象拇指的形狀,由于近取諸身,于是增白字,表明是用拇指來撥弦。
以樂器釋“樂”與以歡娛釋“樂”是兩種闡釋路向。與“樂”不同的是,禮起源于飲食。《說文解字》曰:“禮,履也,所以事神致福也,從示從豊。”禮、履音近,禮的意思就是踐行,指的是身體力行。“豊”是“行禮之器也,從豆,象形”,“豆”是器皿,象祭玉放在器皿之中,禮總是與宗教祭祀密切相關。王國維的《釋禮》也這樣解釋:“象二玉在器之形,古者行禮以玉。”
郭沫若則認為“禮”的下半部為“鼓”的初文,象玉所裝飾的大鼓。葛兆光從樂舞的角度加以解釋:“可見,‘禮’本來就是祭祀樂舞。”
可見,禮是為了祭祀而進行的。禮樂總是如影隨形,樂器的演奏、樂歌的演唱、所展示的舞蹈最初的功用都是娛神。
《說文解字》對舞的解釋為“舞,樂也,用足相背”。故而“聲”“音”“樂”“舞”,實則皆可表“樂”,只是分別而言之時,它們便各有其內涵。“聲”“音”“舞”都可作為“樂”的輔助,“樂”則是一種詩、樂、舞合一的綜合形態。
王小盾認為“在古代人的觀念中,凡用于交通天人的音樂是狹義的雅樂,即所謂‘樂’”;“凡進入宮廷禮儀的音樂是廣義的雅樂,即所謂‘音’,此外則是俗樂,即所謂‘聲’”。他說,《樂記》盡管是后來整理而成的文獻,但仍保留著“從自然音響角度對‘樂’‘音’‘聲’加以區分的理論痕跡”。《樂記》中的“聲”“音”“樂”三層次非常明顯,且具有等級性。
總之,從“聲”到“音”,從“音”到“樂”,其發展并非一條直線。盡管在后世,“樂”的意義逐漸分化,從最初的詩、樂、舞合一的綜合藝術分化為聲樂、器樂、舞樂,但它依然保持著多義性,作為禮樂的“樂”、作為音樂的“樂”、作為快樂的“樂”、作為樂舞的“樂”,四義交織。再聯系到“聲”“音”的本義,“聲”是指自然聲響,“音”是指有組織、有規律的“聲”,“樂”是一個比兩者更綜合的概念。“象”也與“樂”的情況基本相似,保持著多種意義相交叉的屬性。
二 釋“象”
“象”作為元范疇,經歷了殷人的巫術文化、周人的祭祀宗法、春秋的禮樂延續、戰國的禮崩樂壞,以及諸子的思考,最終作為一種思維方式,對文學、藝術產生影響。它源于巫卜,經歷了祭祀宗教、政教文化等形態。“象”的意義,與天文歷法中的“觀象授時”,《易傳》中的“易象”,中醫學中的“藏象”“脈象”,兵法中的“兵形象水”,書法中的“法象”,繪畫中的“形象”都有一定的關系。
“象”的本義為大象,《說文解字》曰:“南越大獸,長鼻牙,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尾之形。”它是象形字,長鼻、象牙、巨身、畫了側面的前后足、短尾。與“象”相關的字有像。像的本字是“象”,段玉裁說:“韓非之前只有象字,無像字。韓非以后小篆即作像……蓋象為古文,圣人以像釋之。雖他本像亦作象。然鄭康成、王輔本非不可信也。凡形像、圖像、想像字皆當從人,而學者多作象,象行而像廢矣。”像從人,“象”為聲符。“象”具有“形象”“圖像”“想象”等引申義,在使用中,像很少被使用,漸漸被“象”所代替。
“象”又有肖似之義,正如《周易·系辭》中的解釋:“象也者,像此者也。”“易象”之“象”,都是像。作為一種思維方式的像,是從“象”字引申而出的。這里,“象”是指意中之象。《韓非子·解老》:“人希見生象也,而得死象之骨,案其圖以想其生也,故諸人之所以意想者皆謂之‘象’也。今道雖不可得聞見,圣人執其見功以處見其形,故曰:‘無狀之狀,無物之象。'”
人們很少見到大象這種活的動物,見到它的骨頭,自然就會想象它活著時的樣子。象,大也,給人以視覺上的沖擊。所有的神獸都可以想象,《解老》中的解釋難免武斷,但大象是真實存在的動物,它無論體積還是重量,都超過了大多數動物,中原很難見到大象,所以有商人服象的傳說。高亨說:“周公滅商,取其象而教之舞,配以人之歌舞,故名《象》舞。其后北方無象,當以人飾象,如今世獅子舞之例也。”
高氏此說未免武斷,《象》舞不一定就是真的模仿大象的形態。這里的“象”舞,是仿象周公之德的意思。再如象人,有木偶的意思,后世還把藝人稱為象人。
“象”是連接,是溝通,是轉化,具有中介作用。首先,“象”溝通天、地、人,《左傳·僖公十五年》中,韓簡侍曰:“龜,象也。筮,數也。物生而后有象,象而后有滋,滋而后有數。”龜卜中“象”是兆象,灼燒龜殼之后,裂紋就顯示了吉兇,而筮法之數,也是一種顯現。卜筮可以憑借“象”推測天意,得知吉兇。在巫術文化籠罩的時代,人們認為從“天象”“地象”的曲折表達中,可以判定人事的兇吉,天意固然難知,但“象”預示了人事的走向。晉惠公成為秦國的俘虜后,想起了當年史蘇的預言,責怪先君沒有聽從占卜。而韓簡認為其主要原因是晉獻公無德,占卜無法改變人事,只能預知人事。由此可見,韓簡認為應從人自身找原因。周人從殷人那里繼承而來的龜象,后來被卦象所取代,從之無損,不從無益,從“象”中只能測知吉兇,不能改變晉獻公無德的狀況。故曰“象”是顯現,是中介。
其次,在“器”“形”“道”之間的“象”也有中介作用,《系辭傳》曰:“(是故)形而上者謂之道,形而下者謂之器。”道器之間是形,形可見,“象”不可見。道器之間,還有“象”這一中介。道無形,所以因“象”成形,進而領悟大道。
再次,“象”是轉換。《禮記·王制》曰:“達其志,通其欲,東方曰寄,南方曰象,西方曰狄鞮,北方曰譯。”孔穎達疏曰:“寄,謂傳寄外內言語。象,謂放象外內之言。”南方的稱之為“象”,通過方言的轉換,使地域之間相互溝通。這不僅是語言之間的翻譯,心之“象”亦可以轉換為言之“象”,“象”發揮著中介的作用。荀子在《正名》中說:“辯說也者,心之象道也。心也者,道之工宰也。”
這里的“象”是趨向的意思,辯說意味著內心趨向正道。再如《鬼谷子·反應》說:“言有象,事有比;其有象比,以觀其次。象者象其事,比者比其辭也。以無形求有聲,其釣語合事,得人實也,其猶張網而取獸也,多張其會而司之。道合其事,彼自出之,此釣人之網也。常持其網驅之,其不言無比,乃為之變。以象動之,以報其心,見其情,隨而牧之。己反往,彼復來,言有象比,因而定基。”
反應是人對人的反應,就兩者之間的關系而言,聽者與說者的關系是一靜一動。語言可以用來模擬,事理可以用來類比。“象”就是模擬事物的外在情態,“比”就是類比對方的辭意。當對方不說話,失去了類比之時,就需要用“象”來促動,加以調節,使對方“動”,這是化“靜”為“動”的方法,讓對方說出自己的心聲,吐露實情,經過兩人言辭這樣一來一往地模仿、類比,自己就能占據主動地位。這辯說的過程使說理、敘事變得可見、可感、可觸,鬼谷子是縱橫家的代表,通過“象”來對事物加以模擬,又借助言辭來類比,其主要目的是克敵制勝,但也突出了模擬形象這一方法。
作為動詞的“象”,則有模擬、模仿等含義。象刑之“象”,就是法的意思。象刑與肉刑相對。《尚書》曰:“象以典刑。”《荀子·正論》解釋道:“世俗之為說者曰:‘治古無肉刑而有象刑:墨黥;澡嬰;共,艾畢;菲,對屨;殺,赭衣而不純。治古如是。’是不然。以為治邪?則人固莫觸罪,非獨不用肉刑,亦不用象刑矣。以為人或觸罪矣,而直輕其刑,然則是殺人者不死,傷人者不刑也。罪至重而刑至輕,庸人不知惡矣,亂莫大焉。凡刑人之本,禁暴惡惡,且懲其未也。殺人者不死而傷人者不刑,是謂惠暴而寬賊也,非惡惡也。故象刑殆非生于治古,并起于亂今也。”
象刑,就是模擬的刑法,具有象征性。《尚書》曰:“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日月星辰,敬授人時。”
這里的“象”就是仿效日月星辰的意思。
在思想層面,《道德經》對“大象”做出了解釋:“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里所說的“象”具有整體性,“大象”順其自然,無影無形。而儒家的“樂象”則是政教層面的,通于倫理道德。此外還有心性論影響下的“樂象”,“樂象”本于心,由內心萌發而出。《素問·陰陽應象大論篇》中的陰陽與“象”是醫學領域內的“象”論。人體有藏象,五臟六腑則相當于器。方術中也有“象”學,“象”中可以探聽消息,但最終都是為人事。
“象”與類有關系,所謂比物取象,這是一種觸類旁通的思維,象可以抽象為類,而各種類別之間又可相通,譬如君臣關系象征著夫妻,反過來,夫妻也象征著君臣。《楚辭》中,屈原便把自己與楚懷王的關系比作是妻與夫。
總而言之,“象”的模仿、仿象意義突出,作為名詞,它是形象的意思,作為動詞,它有模擬之義。正是模擬這一含義開啟了“象樂”“樂象”范疇。
三 “象樂”與“樂象”
“象樂”始見于“匡撫象樂”的銘文,《匡卣》是西周中期懿王時的青銅器。銘文的釋文為:“隹四月初吉甲午,懿王才射廬,乍象舞。匡甫
二。王曰休。匡拜手稽首,對揚天子丕顯休,用乍文考日丁寶彝,其子子孫孫永寶用。”
這一則說周天子行射禮,于是作象舞,還配合了匡所撫的樂器,也從側面說明了《象》舞具有尚武的傾向,雖然它不一定是武舞。
字,郭沫若說是“樂”字的繁文。“匡撫象樂”,從撫字可以推測出《象》樂是用琴或瑟來演奏的,《象》樂或許有“兩成”。“象樂”是一種模擬的藝術,托之于形態、動作、故事。祭祀時的角色有“尸”,有舞蹈的動物。傅道彬說:“象樂的本質是‘摹擬’,是‘表演’,而其表演手段則是歌舞等綜合藝術形式,反映的內容是‘示事’,是歷史的紀念性主題。”
象樂與純粹的付諸聽覺的音樂不同,它是一種有模擬意味的綜合歌舞藝術。
與“象樂”相關的還有“豫”字。《說文解字》曰:“豫,象之大者。賈侍中說:不害于物。從象,予聲。”由“豫”字從“象”可見兩字的親緣關系。“豫”字本義是大,雖大卻不害于物,后引申為寬裕、愉悅等義。聞一多認為,“豫”是一種樂舞,
《宋書·樂志》曾提及“《大豫》之舞”
。從豫卦的象辭中也可以看出豫卦和樂舞有關,“奮者振也,奮豫猶振象,謂樂容也。”《豫》這種舞蹈的樂容表現為振奮。《周易》說:“豫坤下震上,坤為地,震為雷,雷出地有聲,作樂之象也。坤又為眾,震又為決躁,聚眾決躁,舞蹈之象也。”
雷出地便有聲,這里模仿了自然的聲響,“聚眾決躁”象征著舞蹈,故而從整體上講,“豫”的卦象表現出振奮人心的作樂之象。
對于“樂象”“象樂”,須從整體上加以考察,“樂”與“象”的關系不是簡單地相加,二者相通處在于模擬,即具有象征的意義。“樂”以“象”示人,它是一種表象,即綜合地表現“樂”。“樂象”有屬于自己的空間與時間,它作為藝術之象的一種,具有形象化的特點。并且,“樂”中有詩,有畫,有造型。“樂象”更離不開人,是為了人而存在的,“樂”往往與人的愉悅之象聯系在一起。
故而,“樂象”是一個豐富而綜合的概念,學界對一般意義上的“樂象”的解釋主要有以下三種:(1)“樂象”即“音樂形象”,泛指一切音樂所表現的形象,包括音樂情感等;(2)“樂象”為“音樂意象”,強調人的心中之象、意中之象;(3)“樂象”為“音樂動象”,強調變化、靈動的一面。我們認為,盡管這些解釋各有道理,但不宜使用“形象”“意象”“動象”等概念取代“樂象”。
須來審查一下“象”在《樂記》中的用法。“象”字主要出現在以下幾處:(1)“在天成象”;(2)“逆氣成象”與“順氣成象”;(3)“清明象天”與“廣大象地”;(4)“聲者,樂之象也”。據此,《樂記》中的“象”的主要的意義相應也有四種:光耀;風氣;
似也;
呈現。
其中既有作為名詞使用的,也有作為系動詞使用的。“聲者,樂之象也”中的“象”,兼名詞與動詞之功用,“樂象”可以解釋為“聲”的呈現,也可解釋為因“象”而內心愉悅,肖似、模擬這一意義隱含其中。正如意指木偶人形的象人,隱含模擬的意義一樣。
“樂象”既是抽象的,又是具象的,因為它借助樂詩、樂歌、樂舞來表達抽象的禮義與樂義。“樂”具有綜合性,可模擬,“樂”的藝術符號具有廣泛的指涉,“樂”的構成為:單純的音樂符號、用樂舞來表達的肢體語言、拉長了的話語、作為樂段的詩歌。它們同時也是“樂象”的表現手段。
“象”具有包容性,且涵蓋甚廣,包容六藝,章學誠說:
象之所包廣矣,非徒《易》而已,《六藝》莫不兼之,蓋道體之將形而未顯者也。雎鳩之于好逑,樛木之于貞淑,甚而熊蛇之于男女,象之通于《詩》也。五行之征五事,箕畢之驗雨風,甚而傅巖之入夢賚,象之通于《書》也。古官之紀云鳥,《周官》之法天地四時,以至龍翟章衣,熊虎志射,象之通于《禮》也。歌協陰陽,舞分文武,以至磬念封疆,鼓思將帥,象之通于《樂》也。筆削不廢災異,《左氏》遂廣妖祥,象之通于《春秋》也。《易》與天地準,故能彌綸天地之道。萬事萬物,當其自靜而動,形跡未彰而象見矣。故道不可見,人求道而恍若有見者,皆其象也。
《詩經》中的比興手法,《尚書》中的五行、五事,《周官》中對天地、四時的模仿,《春秋》中的災異現象都與《周易》的道理相通。章學誠所說的《樂》,這里是指《樂記》,樂歌能使陰陽諧和,聽磬聲便思封疆之臣,聽鼓聲便思將帥之臣,“樂”象征著德性,所以聽到什么音樂就會想起具有某種德性的將臣。
因此,我們說,“樂”中有“象”,“象”中也有“樂”。“樂”能以具有陰陽、清濁之分的音聲以及分文武的舞蹈來模擬萬物的形狀,《荀子·樂論》中的“聲樂之象”已經大致描繪出了詩、樂、舞合一的情狀,“鼓似天,鐘似地,磬似水”,樂器之聲可以模擬天地萬物,但荀子沒有把“八音”與“萬物”等同起來,只是借“八音”來模擬。在此處,“樂”與“萬物”的對應關系是模糊的,故而“樂”借音聲所擬的萬物之“象”展現了比萬物本身還要廣闊的空間。而《樂記》重視“心”與“物”的對應,人心之動始于物,“樂章德,禮報情”,最終是歸于“樂者,德之華”的“比德說”。所以“樂之象”實際上是以“體現德性”為目標的,這也就是“樂終而德尊”的意旨。子夏說:“君子聽琴瑟之聲則思志義之臣。”為何琴瑟之“象”能使君子思志義之臣?后文又曰:“絲聲哀,哀以立廉,廉以立志。”這里的“哀”不僅是琴瑟之聲的特征,而且是“志義之德”的體現,此處在聽音的層面上參照了“比德說”,使得“象”與音聲相連。
《樂記》的《賓牟賈》一篇中,舉《武》樂之“象”,進入更深一層次的比德說。孔子說:“夫樂者,象成者也。”孔穎達疏曰:“放象其成功者也。”《樂情》篇中還有:“禮樂偩天地之情。”鄭玄注曰:“偩,猶依象也。”
一為“放象”,一為“依象”,這里的“象”皆是仿照、依據之意。而《武》正是借其“歌詠”和“舞容”仿效武王之功,《武》未舞而先擊鼓警眾,是為了仿效武王唯恐不得眾心之憂。歌詠上又“詠嘆、淫液”,音聲連綿不絕,是為了仿效武王等待眾人到來之心。舞容方面,“總干而山立”“發揚蹈厲”“武亂皆坐”等,分別仿效武王等待諸侯的到來、姜太公的志向、周公的治理。故而《武》這樣的大型武舞,是在詩、樂、舞合一的情態中來展現德性的,《武》通過一系列的樂舞之“象”來傳達意義,“樂”與“象”合一,二者不可或缺。
“樂”依靠“象”,從而獲得了廣闊的象征空間,“象”也需要“樂”,借助音聲的運動來使自身顯現。“樂象”與其他藝術形象相比,它的獨特之處就是用音聲來傳達,用舞蹈來表現,配合詩歌來演唱。從藝術形象的角度來看,形象、圖像、想象之義的“象”,是與藝術溝通的“象”,作為綜合藝術形式的“樂”與“象”是相通的。藝術之“象”與“樂”同為模仿,但模仿的方式不同。“樂”模仿現實世界,人因感物而心動,在意中成“象”。
總之,“樂象”是詩、樂、舞的合一,具有原生性與綜合性。它是儒家禮樂文化中的重要范疇,我們首先需從觀念上來探討“樂象”的生成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