緒論
一 研究對象及緣起
“樂象”是儒家文化語境下的重要范疇,其發端于荀子《樂論》,而在《樂記》中作為獨立的篇名出現。然而,“樂象”在先秦是一種文化現象,它建立在周代的禮樂實踐之中。《周禮·春官》曰:“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以樂語教國子:興、道、諷、頌、言、語;以樂舞教國子:舞《云門》、《大卷》、《大咸》、《大韶》、《大夏》、《大濩》、《大武》。以六律、六同、五聲、八音、六舞大合樂,以致鬼神示,以和邦國,以諧萬民,以安賓客,以說遠人,以作動物。”樂德、樂語、樂舞即周代樂教的基本內涵,涵蓋了禮學、樂學、詩學等,使歌、詩、樂、舞融為一體。從出土的大量上古青銅器也可以窺見周代禮樂文化盛極一時的狀況。以“樂”設教,是大司樂的職能,近人劉師培也稱樂教為聲教。
集詩、聲、舞于一體的“樂象”,在樂教中起著重要的作用。
本書是在先秦樂教背景下展開的,樂德、樂語、樂舞就滲透在“樂象”之中。筆者之所以拈出“樂象”范疇,是因為其具有源發性、綜合性,且植根于儒學、經學傳統之中,在先秦的宗教、政治、社會中發揮著重要的作用。以下就“樂象”范疇的研究現狀略作梳理。
二 “樂象”范疇研究綜述
在周代的禮樂實踐中,“樂象”是鮮活的存在,是詩、樂、舞合一的生動演繹。然而,春秋以降,隨著周王室的衰落,王官之學逐漸轉為私家之學,禮樂制度發生了變化,不僅禮樂重器流散各處,新樂的興起也不斷地沖擊著雅樂,在這種氛圍下,諸子對“禮樂崩壞”的現狀進行反思,對“樂象”也進行不同的思考。
荀子《樂論》,最早觸及了“樂象”問題,荀子說:“聲樂之象:鼓大麗,鐘統實,磬廉制,竽笙簫和,管龠發猛,塤篪翁博,瑟易良,琴婦好,歌清盡,舞意天道兼。”這里的“聲樂之象”便是“樂象”的雛形,而樂器具有廣泛的象征意義,兼顧了樂器自身的特性與所象征的內容。
《樂記》,明確以“樂象”為篇名,并吸納了荀子的思想,從“聲”“音”“樂”三個層次加以闡發。除了強調“樂象”的政教功能,還特別指出“聲者,樂之象”。“樂象”不僅包括自然聲響,還包括成文的“音”以及樂舞,且需要“樂之器”的配合。
《呂氏春秋》對“樂象”也有所觸及。《呂氏春秋》強調“樂象”與神溝通的功能,重視“聲”的作用。《道德經》說“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這是“無聲之樂”的先聲。莊子認為天籟之聲才是“至樂”。道家思想要求去除禮樂,才能返璞歸真,讓“樂象”無所“象”,為“樂象”的審美功能創造了空間。后世的典籍中對“樂象”問題也有一些思考,但大體不超出諸子思考的范圍。
當代對“樂象”的研究大致有三種路數。首先是思想史方面的研究。傅道彬認為“象樂”是上古的一種綜合藝術形態。一方面是“象”的形容與模擬的表演行為,屬于視覺藝術,另一方面是“樂”這種聽覺藝術。他說:“字由象、樂二字合成,包含著周人‘樂中有象’及‘樂象一也’的藝術觀念,因此樂也可以徑直稱為象。”在以象釋樂的問題上,他舉出了“從予從象”的豫,并用它來解釋“樂”,證明了上古時代“象”與“樂”之間的聯系,而《周易》的豫卦所表現的正是音樂的主題。“象樂”的藝術形式包含了“綜合化藝術形式、紀念性的歷史主題、扮演式的戲禮形態,對后世的歌舞、詩詞尤其是戲劇藝術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夏靜認為“樂象”為“‘象喻’思維在禮樂知識系統中一個重要的衍生意義。”在她看來,“樂象因于易象”,原因是在古人心中,“樂象”與“易象”一樣,皆取法于天地自然,且“樂象”植根于三代的文化傳統之中。夏靜說:“凡自然與社會的一切情形,生老病死、人事禍福、道德倫常、政事興衰、日月更迭、云雨施行、山川草木、鳥獸魚蟲,均可見于‘樂象’之中。”
張樹國的《宗教倫理與中國上古祭歌形態研究》一書,在第八章闡釋了在器數、宗教、政教倫理、人性道德修養四個層面所體現的“和”的思想,還勾勒出從孔子到孔子后學的樂論發展的軌跡,指出儒家一貫所堅持的思想便是在金聲玉振的“聲樂之象”中,體現了宗教、倫理、人性的互融。孫振玉對儒家的“樂象觀”進行了研究。他認為:“在儒家藝術觀中,音樂作為一種‘象’,陶醉于人的審美能力,而道德作為名獨正于人格的天然樣態。”
在儒家樂論的觀照下,“樂象”是道德的影像,而不是道德本身。牛月明在《中國文論構建研究——因情立體,以象興境》一書中提及“樂象”,認為“樂”之“象”由“聲”“音”“舞”三部分組成,且這三部分有不同的呈現方式。他認為樂象是為德服務的,并且使德成象的基本出發點是“性情、心動、歸宿是以象致德”
。他強調了“樂象”的道德教化功能。
其二,從音樂美學出發進行研究。譬如蔡仲德在《中國音樂美學史》中論及《樂記》的“聲者,樂之象”命題時說:“樂象”即“音樂之‘象’”,它不訴諸視覺,是無形之象,“它也是‘意象’,卻并非形象,而是一種特殊的‘意象’”。他認為:“《樂記》關于樂象的論述抓住了音樂的物質手段——‘聲’在時間中運動的特征。”在這里,“樂象”主要是聽覺藝術,它是一種特殊的“意象”,即“音樂動象”,他強調“樂象”是物之動與心之動的體現。
劉莉認為“樂象”是“中國音樂美學特有的范疇和命題”,并從音樂美學出發,研究魏晉南北朝時期的“樂象觀”。張玉安通過對嵇康的“和聲無象說”進行解釋,說明嵇康一反漢魏時期流行的“樂象觀”,認為“樂象”中可見人事禍福,可以協調陰陽。嵇康的“和聲無象說”使得“樂”回歸自身。
其三,從意象論出發來解釋“樂象”,“樂象”呈現為“音樂意象”。如羅藝峰認為,“音樂意象”具體表現為時間意象、結構意象、聲音意象、象征意象。中國音樂意象論是建立在“客觀之樂象(聲音組織現象)和主觀之人格(精神情志指向)完美合流之上的”。蔣一民認為,音樂形象不僅僅是心中的視象,且是視聽并重的,音樂形象的基本特性和最終本質是:直觀情感形象的塑造。
綜觀學界對于“樂象”的研究,或從廣義上來解釋“樂象”,或從狹義上來加以理解。廣義的“樂象”包含了詩、樂、舞三者之“象”,具有廣泛的指涉。狹義的“樂象”即音樂形象,泛指一切音樂所表現的形象。不同的研究路向,各自取得了豐厚的研究成果。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些研究更多是從狹義的“樂象”出發。“樂象”還需要系統地梳理,并從源發性、綜合性出發,結合具體的歷史文化語境加以闡釋。
本書力圖在先秦禮樂文化背景下以儒家文化為主線,并參照道家的思想,挖掘“樂象”的深刻含義。因此,“樂象”的意義闡釋、觀念的源頭、形態、功用,這些問題都是本書的研究重點。
三 研究的內容、方法
本書涉及文學、歷史學、音樂學等多學科,由于上古音樂已經失傳,因此更多地借鑒了考古學、文字學的研究成果,以期還原先秦“樂象”中歌、奏、舞的基本面貌。但是,僅運用實物、古文字等資料是不夠的,還須將出土文獻與傳世文獻結合,使兩者相互印證。
思想史的研究方法是本書所運用的基本方法。“樂象”不僅是一種文化現象,也蘊含了古人寶貴的思想。無論是作為現象還是范疇,它都有自己發展的理路。對“樂象”的梳理、闡發的根本目的在于還原,還原其產生之初的文化背景和意義。所以文字學上的考釋不僅是一種手段,它還幫助我們認清字詞的發展源流,從而使我們窺見早期“樂象”文化的思想精髓。
范疇研究法,也是本書所重視的。通過對觀念發展的梳理,理清“樂象”范疇的發展歷程,能幫助我們更深刻地理解“樂象”的含義。此外,本書還重視文本的細讀,對出土文獻與樂器的銘文進行細讀,并與《樂記》等傳世文獻的釋讀相結合,希望這樣可以彌補僅從傳世文獻出發的不足。
本書的時間限定,從上古至魏晉南北朝。全文共分為五個部分,緒論部分對“樂象”范疇的研究情況進行梳理,說明本書所運用的基本方法。第一章解釋“樂象”的意義,首先從文字學角度對“聲”“音”“樂”“象”進行考辨;其次,分析“樂象”觀念上的源頭,并指出“樂象”與“易象”思維方式上的關聯;最后,對與“樂象”相關的文本進行梳理。第二章對“樂象”的構成與基本形態進行說明。第三章研究“樂象”的功能,分析“樂象”外在的政教功能、道德倫理訴求以及對內在的心性的塑造。第四章則參照魏晉時期對“樂象”的看法,對“樂象”功能的轉變做出解釋,分析它的文化、美學價值,收束全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