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體驗過成名的感覺嗎？

我前面說，寧珂是音樂的天才。這話絕無半點夸張。但我得厚著臉皮說，我也是天才。或許對比寧珂，我的“天才”有些夜郎自大，那就叫天分吧。

我有寫作的天分。記得我跟你說過，我是一個作家。盡管沒什么名氣，但我還是喜歡稱自己作家，這是我生活的技巧：取悅自己，討好自己。但我并不是吹噓自己，因為我有“證”可考。

2003年，秋，15歲。

這年我剛上高一，去年夏天在原野上的那段夢幻般的經(jīng)歷給了我不少靈感，于是我起筆寫了一個故事，用現(xiàn)在的話講就是微小說。寫完之后，我先是拿給了泛生看，泛生說這是典型的浪漫主義。那時我不懂什么是浪漫主義，我說我只是把我的想象和感覺寫了下來。

后來我又拿給了我爺看，我爺年輕時在出版社工作，做的就是文學(xué)編輯。我爺拿著我的微小說看了又看，修修改改，爾后連聲笑著說：“好，好，溫家將來要出個大作家了?！?

往下，我爺又把我的這篇微小說交到了他的一位在出版社工作的學(xué)生手上，接著，這位學(xué)生又拿給了他的一位在市報工作的朋友……一來二去，我的這篇微小說最后竟然刊載在了我們市報上，隨后又相繼發(fā)表在了我們的省報上和幾家全國性的小報，讀物雜志上。

一時間，這個故事——說起這個故事，現(xiàn)在想來竟有些顧影自憐，我原以為那是我作家生涯的開山之作，沒想到如今卻成了我職業(yè)生涯的巔峰之作，此后數(shù)年，我再沒能寫出比它更好的故事——和我的名字幾乎傳遍了整個懷城。

你體驗過成名的感覺嗎？你生活的世界仿佛忽然變換了天地，你不再是從前的你了。那些關(guān)注，問候，贊譽，期待，紛沓而至，一股腦向你撲來，像是要淹沒了你。但其實你并不怕的，你被這些美好的聲音吞沒了，你的身體和靈魂都被灌進(jìn)了言語的蜜，你被甜得笑出聲來。你被眾人捧舉著，仿佛覺得自己身置云端了。你坐在一團(tuán)云朵上，它又軟又暖的包裹著你；你看到太陽就在肩頭，陽光透過你的身體普照進(jìn)大地，你渾身發(fā)了滾燙的熱，你俯身向下看去，萬物渺小。你生存的土地，如今像掌紋一樣在大地上蜿蜒綿亙，于是你張開手掌，發(fā)現(xiàn)自己只手就能覆蓋世間的一切了，你開始俯瞰這個世界了。

……

剛開始，我先是在學(xué)校里出了名。

我的語文老師拿著我的文章，在每個班級都要讀上一遍，并且要特別說明：“這是溫言在我的指導(dǎo)下寫出來的?！?

他確實指導(dǎo)了我，如果那一行“字體再工整點”的批語算是指導(dǎo)的話。也是從那時開始，虛榮像流水一樣不知不覺溢滿了我的心。我無比期待上作文課，等著老師表揚我的文章，同學(xué)欣賞我的文章，這讓我有一種被關(guān)注的滿足感。有時我甚至?xí)室膺t到，等到上課鐘聲響起，我就偷偷站在教室后門那里，聽著老師念我的文章，等到他念完，然后說完那句“特別說明”后，我會不慌不忙地走到教室門前，然后絲毫不覺得抱歉地道一番歉：“對不起，我遲到了?！?

這時他就會說：“沒關(guān)系，溫言，今天你想寫什么文章，老師們還都等著你的故事呢?！?

他說完這句話，教室里所有人的目光都會聚集在我身上，這是最令我喜歡的時刻。盡管這些目光起初讓我感到不適，甚至有被“針對”的感覺，但后來這種感覺消失殆盡，取而代之的是被矚目的滿足感。

我得說，這在一定程度上著實提高了我的自信和驕傲，甚至讓我找到了自己的人生目標(biāo)。因為就在我的文章被發(fā)表在省報的那一天，我回到家，告訴我的父母：“我要當(dāng)作家?！?

我覺得我有天賦，天賦是可遇不可求的，但我爹顯然不這么認(rèn)為。

“作家不是那么好當(dāng)?shù)?，?.....”

“我知道?！蔽掖驍嗔怂脑?，不想再聽他說下去，“我知道不好當(dāng)，但我有天賦?！?

“你是有天賦?！彼f，“但作家那么多，出名的有幾個？不出名你靠什么養(yǎng)活你自己？”

“我已經(jīng)出名了?！蔽曳瘩g道。

“你那算什么出名？”他說，“中國作家那么多，一年之后，誰還認(rèn)識你？”

他的這句話異常刺耳，讓我感到難堪，我的臉色因此也難看起來。

他也意識到了自己有些潑冷水了，走到我身邊，扶著我的肩膀，跟我講起了我爺?shù)氖拢?

“你爺年輕的時候，文才比你好多了，當(dāng)時在懷城的名氣也比你大多了，后來呢？不還是當(dāng)了一輩子的編輯，你奶奶重病要走的時候，他都拿不出錢治。”

“我不是說你當(dāng)不了作家，我是說人這一輩子，得腳踏實地，考個好大學(xué)，找個安穩(wěn)工作，平平安安過一輩子就行了，你要是喜歡寫作，你當(dāng)個興趣愛好培養(yǎng)，不用非得當(dāng)作家?！?

我擺開他的手，冷冷地說道：“就像你一樣，當(dāng)個研究員，跟莊稼打一輩子交道，連自己兒子的病都不舍得花錢治。”

就像他刺痛了我的自尊一樣，我也冒犯了他的自尊。

說完這句話，我就轉(zhuǎn)身離開了。

自去年住院后，我和父母，尤其是和我爹的關(guān)系變得敏感和緊張起來，我能感到我們各有芥蒂，似乎是彼此的心中都多了一條界線，這條界線橫在我們的生活中，讓我們少了一些言語的交流，多了一些眼神的揣測，一些欲言又止，一些無可奈何。

后來雖有所緩和，但這種緩和不是原諒，倒更像是各自心照不宣的緘默不提。原諒是一件很難的事情，這世間大多數(shù)人的原諒都不是真正的原諒，只是不愿再提起。人們對時間的魔力深信不疑，相信深受重傷的時候，時間會化解一切傷害，其實不然，時間并不會化解傷害，時間化解的只是記憶，它并沒有化解心傷的力量。

……

我獨自離開家，心情煩悶地走在街上，把腳邊的落葉踢得沙沙響。忽然，我身后傳來了一聲不同于落葉的響聲，那聲音有些歡快，又有些熟悉，只是一時記不起在哪里聽到過。

“溫言！”

我聞聲轉(zhuǎn)身，朝聲音發(fā)出的方向看去。只看見一個棕色卷發(fā)的女孩一蹦一跳地朝我跑來，直到她離我很近了，那雙藍(lán)色的眼睛在昏黃的樹葉的掩映下閃閃發(fā)亮的時候，才勾起了我的記憶。

“冬歌！”

我也快步向她走去，準(zhǔn)備給她一個驚喜又熱情的問候，可她一路嬉笑著跑來，直接撲到了我身上，雙手自然地環(huán)抱住我的腰，親昵得像是久別重逢的戀人。只是這太過親昵的動作讓我猝不及防，又有些惶惑緊張，我下意識推開了她。她往后踉蹌兩步，差點摔倒，難以置信地看著我，我這才反應(yīng)過來我有些小題大做了。

“你干嘛！”她睜著那雙會發(fā)光的藍(lán)色眼睛瞪著我，臉上寫滿了不可思議。

“我......”

“我該怎么解釋？”我在心里暗暗叫苦，“冬歌是混血兒，外國人打招呼，又親又抱很正常，是我小題大做了。”

“但我絕對不能這么解釋！”我又想了，“這種解釋只會讓冬歌看不起我，覺得我小氣?！?

“我不是故意的。”我想了半天，只想到了一個解釋，“生理反應(yīng)，是胳膊自己推的你。”

“生理反應(yīng)？”冬歌蹙起前額，嘴唇撅起，根本不相信我的解釋。

“膝跳反應(yīng)你知道吧？”我說，“一碰膝蓋腿就自動踢出去，我剛才是肘跳，你碰著我胳膊肘了，胳膊自己推出去的?！?

冬歌維持著那副神情，圍著我打量了一圈。

“膝蓋在前面，能碰到，胳膊肘在后面，我怎么碰到？”她不依不饒地問道，似乎是非要查出個水落石出。

我被問住了，感到十分窘迫，只好堅持狡辯道：“關(guān)鍵不在前后，關(guān)鍵在穴位。”

“穴位？什么穴位？”

“就是穴位，我在書上看的，具體記不得了?！蔽也荒茉倮^續(xù)這個話題了，一個謊言需要無數(shù)個謊言填補這個真理史無前例的在我的人生中得到了印證，但我并不覺得榮幸，只感到僥幸。

“你怎么來懷城了？”我趕忙換了一個話題，我看到她身后躺著一個粉色的行李箱，拉桿上還掛著她的背包，“難道你要來這兒住幾天？”

“不是住幾天?！彼叩叫欣钕淝?，把箱子扶起，“是以后就在懷城上學(xué)了。”

“??？”我驚訝地問道，“真的假的？”

“騙你干嘛！”她笑了笑，“我初中三年都是在寄宿學(xué)校上的，那兒的人都太無聊了，我就想換個地方上高中?！?

“懷城離深圳那么遠(yuǎn)，柳叔叔竟然同意了？”

“他有什么不同意的?！彼f，“況且還是寧叔推薦我來的懷城，說你們在這兒還能照顧我，比寄宿學(xué)校都靠譜?！?

“那倒是。”我說，“不過你住哪？”

“我爸給我買了一間小屋，就在你們家附近，我過會兒就去找房東拿鑰匙。”她把書包取下，背到自己身上，轉(zhuǎn)而擠眉弄眼地問我，“聽說你出名了？大作家？”

她的語調(diào)俏皮起來，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看，似乎是十分期待我肯定的回答。

“沒有?！蔽业卣f，“就寫了篇文章而已?！?

不知怎的，從家里走出之后，我的自信和驕傲無影無蹤了，它們的消失抽空了我的底氣，這從我忽然無力的聲音中能夠感覺得到，還有我想要回避這個話題的心情，我怕她繼續(xù)追問下去。

“咱們先去你那里看看吧。”我換了個話題，繼續(xù)說道，“晚上來我們家吃飯，寧珂也在。”

“好呀！”她興奮地點點頭。

我陪冬歌一起去了她的住處，找一個胖女人要了鑰匙。到了地方我才發(fā)現(xiàn)，這哪里是“小屋”，這分明是一棟別墅，就在老寧之前心心念念的別墅新區(qū)，洋式建筑，純白色的設(shè)計，帶一個花園和車庫，還有一間閣樓，花園里鋪著一條白色鵝卵石鋪成的小道，一直通到門前的階梯前。小道兩側(cè)的草坪上種著菊花和桔梗，還有三顆桃樹和櫻樹，不過已經(jīng)凋謝。

我跟著冬歌進(jìn)了別墅，屋內(nèi)極其敞亮，房間里各式家具一應(yīng)俱全，客廳和三間臥室、書房和起坐間里各有一扇落地窗，吊著法式窗幔，酒紅色的簾布垂在地上，就像少女的裙擺。

冬歌逐個房間看了一遍，然后挑了一個朝南的臥房當(dāng)作自己的臥室，她把行李擱在床前，打量了一下房間的環(huán)境，評價道：“還行?！?

我咽了口唾沫，極盡夸張的口吻跟著評價道：“這也太行了！”

“怎么？你也想住進(jìn)來？”她取笑了一番我沒見過世面的樣子，笑著問道。

“我能嗎？”我玩笑著問她，“冬歌小姐？”

“不能。”她輕笑一聲，“你不知道男女授受不親嗎？”

“授受不親？”我說，“那你剛才......”

“我剛才怎么了？”

“沒事，沒事?！蔽艺f，笑著問她，“收拾好了嗎？咱們起駕回府吧？”

“回府？回哪個府？”

“回我家吃飯呀！”我說，“給寧珂一個驚喜！”

“你怎么干什么都想著寧珂？”她又開始不斷地用奇怪的眼神向我示意，“剛才來的路上你就一直在說我要是來了，寧珂以后就更開心了，三句兩句不離寧珂，難不成你喜歡她？”

“說什么呢！”我急忙辯解道，不想讓她誤會，“我倆從小一起長大，我想著她不是很正常！”

“你要是真喜歡她。”她好像根本不在意我的解釋，自顧自說了起來，“你不好意思開口，我可以幫你?！?

“怎么幫？”我脫口而出，隨后意識到自己未免太過主動，于是又補充道，“我就是好奇問問?！?

她像是沒有聽到我的話似的，從行李箱里把衣服拿出，放進(jìn)衣柜里，然后合上柜門，走到床邊拉上窗簾，做完這一系列動作后，她拍了拍手，長舒了一口氣，說：“以后在懷城就有意思嘍！”

我問她：“有什么意思？”

她意味深長地看了我一眼。

“當(dāng)紅娘！”隨后嬉笑著跑出了房間。

“你別瞎說?！蔽壹泵Ω纤哪_步，追著說道，“這話你別在寧珂面前說，她會不好意思?！?

“我當(dāng)然不會跟她明說?！彼呀?jīng)跑開了一段距離，遠(yuǎn)遠(yuǎn)地回答我說，“不然還怎么幫你?！?

“不用幫忙。”我仍舊堅持著自己的主張，“不用幫忙?！?

但其實這個時候，我已經(jīng)是言不由衷，心里更是有些期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