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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心中的原野

  • 你是遠(yuǎn)去的鳥
  • 白清川
  • 5367字
  • 2018-10-21 22:32:00

泛生比我早幾天出院,他臨出院那天,跑來告訴我,說他父親非要等我出院了,請我去他家里吃飯。

泛生說:“我爸說,我們家從不欠別人家的,禮尚往來,這是禮貌。”

我覺得這“禮貌”有些小題大做,就婉言謝絕了。

可第二天,泛生又來找我,還是那套說辭。

我正想拒絕的時候,看到他的胳膊上多出了一塊淤青。我有些不好的預(yù)感,就問他:“你胳膊怎么了?”

他刻意將胳膊背了過去,小心地問我:“你去嗎?”

這時候,我腦海里冒出一個念頭:難道是因為我不去,泛生被打了?

我覺得這種想法很荒謬,可我想起他父親嫌棄他的眼神,還是有些不放心。

“是不是我不去,你爸會打你?”

他沒有回答我,但我從他躲避的眼神中已經(jīng)知道了答案。我嘆了一口氣,告訴他我會去。

有些時候,我會覺得我無法把泛生從那個陰影里拉出,我也無法真正的理解他,幫助他,我所做的一切,不過是自以為是的憐憫。但于泛生而言,他從未從那片黑暗的荊棘地里真正走出半步,他依然舉步維艱,依然百般可憐。

……

出院之后的第二天,我就帶著寧珂一起去了泛生家。泛生家在懷城北邊,離懷城高中很近,步行大概只要十分鐘。這里曾是教師家屬院,一排排平房連在一起,統(tǒng)一的設(shè)計,紅墻黑瓦,青色的木門,門上開一扇小窗,吊著紗簾。

九十年代,這個家屬院因為安全問題被廢棄掉,空置了一段時間,泛生父母就是那個時候搬進(jìn)來的。到現(xiàn)在,這里除了泛生一家是常住,別的都是過路人在這里暫時留宿一晚,大都是長途司機,路過懷城的時候,把這里當(dāng)作一個臨時的服務(wù)區(qū)休息。

那天正下著雨,泛生家門前的土路滿是泥濘,腳踩上去,黏稠得像漿一樣,還發(fā)著厚厚的泥土味道。我和寧珂一路走來,腳上粘了不少的泥。到了他家門前,我倆本想找一個水泥地蹭掉腳底的泥再進(jìn)屋,可泛生的母親一看到我們就迎了出來,腰間扎著一個紫色的圍裙,手里拿著一塊四方的木板,擱在門前,說:“來,快進(jìn)屋吧。”

泛生的母親是個小個子女人,看到她的時候我倒是不奇怪泛生個頭小了。她的面色像泛生一樣黃,枯著頭發(fā),整個人看起來病怏怏的。

她指了指陷進(jìn)泥土里的木板,笑得得很親切:“在這兒跺跺腳就行了,不礙事的。”

我和寧珂一前一后過去,跺了跺腳,進(jìn)了屋里。泛生家的格局很小,只有一間臥室和一個客廳,客廳里只有一扇窗戶,還破了一塊,用報紙糊著。客廳深處吊著一張窗簾,把客廳一分為二,窗簾前既是客廳,又是廚房,窗簾后就是泛生的“臥室”。正如泛生所說,陰暗,毫不見光。

我們站在原地半天,因為實在沒有可以落座的地方,整個客廳沒有沙發(fā),也沒有椅子,直到泛生父親從臥室里搬來幾張木凳和一個圓桌。

“坐吧。”他說,“房子小東西少,你們將就將就。”

我笑著接過木凳,順道幫他支好圓桌。那桌子是折疊的,對折處的卡扣有些變形了,得費點功夫才能打開。放好圓桌,他去倒了兩杯水,送到我們面前,瞇著眼笑了起來:“泛生要是也像你一樣能干就好了。“

我笑了笑,問道:“泛生呢?”

“去外面買菜了。”泛生母親說,“家里不常來客人,也沒準(zhǔn)備什么東西,就讓他去買點。”

我客氣地說:“不用,我們吃什么都香。”

她笑了笑,解下圍裙,搭在窗臺上,搬起了板凳坐在我們對面。她看了看寧珂,笑容可掬地說:“你就是寧珂吧!長得真水靈!我跟你爸是同學(xué),你百天的時候,我還抱過你呢!”

她笑了笑,隨后又抬起頭看著自己的男人,語氣里有些感慨:“老寧是真有本事,以前上學(xué)的時候不聲不響,現(xiàn)在就屬他混得最好。”

她的男人沒有說話,轉(zhuǎn)身給自己倒了一杯水,走到門前,靠在門框上。

過了一會兒,泛生從雨里跑來了,戴著帽子,身子低著,懷里鼓鼓囊囊的,周叔掀開紗簾讓泛生進(jìn)來,問他:“沒淋著菜吧?”

泛生搖搖頭,把菜從懷里掏出來,放到圓桌上。周叔大步過來,把他推開,指著桌子上的菜說:“你就這么招呼你朋友呢?買回來菜直接放桌子上讓人家吃?”

泛生低著頭,一動不動,雨水順著他低下的帽檐落在地上。

本來就不熱鬧的氣氛,周叔這么一吵,就更安靜了。

周叔指著灶臺說:“拿到那去,讓你媽熱熱再吃!”

泛生聞聲動了起來,拿起菜放到了灶臺上,然后走到我們身邊,安安靜靜地坐下了。寧珂和他打了聲招呼,他沖著寧珂笑了笑,那笑容看上去實在勉強。

我們就這么安靜地坐了半天,一直到吃飯的時候,泛生也是很安靜,一言不發(fā),甚至筷子都沒動幾下,看上去很拘謹(jǐn)?shù)臉幼樱路鹚攀沁@里的客人一般。有時他還會偷偷瞟向周叔,目光怯生生的,好像是犯了什么錯一樣。期間除了周姨問我們?nèi)齻€是怎么認(rèn)識的時候,泛生會有那么一兩句話外,其余的時候我們再無交流,整個房間里的氣氛都極為壓抑,我只待了短短的半小時不到,就已經(jīng)覺得沉重得喘不過氣,甚至到最后我也像泛生一樣連頭都不敢再抬一下。

于是我們吃過飯后,又稍坐了一會兒,等雨小了,就趕緊向他們道別,回家去了。

剛走出沒多遠(yuǎn),我忽然想起懷里還有一本帶給泛生的書忘記給他了,那是他拜托我?guī)退业摹镀障=鹪娺x》,于是我又折了回去。只是還沒走到他家門前,就先聽到了周叔的吼聲,聲音里帶著怒不可遏的情緒: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夾菜的時候不能連下三次筷子!你有沒有一點規(guī)矩!”

周叔的聲音聽上去很兇狠,我輕聲踱過去,彎著身子趴在窗臺前,小心地探看房間里的情況。

周叔抓起桌子上的筷子狠狠地摔在了地上,然后一把把泛生摁倒,讓他跪在地上。他指著泛生說:“你說你長嘴干什么?你朋友來家里做客,你一句話都不說!”

他抬起腳猛地朝泛生肩上踹了過去,泛生頓時向后摔出去好遠(yuǎn)。周姨走過去,把地上的筷子拾起來丟進(jìn)垃圾桶,然后起身擦著桌子,臉上卻沒有一點表情,一副漠不關(guān)心的樣子。

我看不到泛生的表情,只看到他半個身影摔出去很遠(yuǎn),但我大概能想到他膽怯又不敢把痛苦表露出來的樣子。一想到這,我就覺得既不忍又氣憤,想要進(jìn)去攔住周叔,這時寧珂的聲音從我身后傳來:“哥。”

我立刻轉(zhuǎn)過身子,壓低聲音問她:“你怎么過來了?”

“我看你半天沒回來,就來看看。”她小聲地說,往屋子里看了一眼。

“哥,咱們走吧。”她拉了拉我的袖口,“咱們現(xiàn)在幫不了泛生哥,可能還會讓他被打得更狠。”

我趴在窗臺上,朝屋子里注視良久。我實在不忍看泛生被自己的父親如此對待,可寧珂說得不無道理,即便我這次攔下了周叔,可我走了之后呢?我沒有辦法把那些侮辱和毆打全部攔下,這讓我感到深深的無力,仿佛在我眼前,泛生的身子已被泥沼吞沒大半,可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他沉沒。

不知不覺的,我把手里的書攥得很緊,就像我的心情一樣。我低頭看了一眼手中的書,已經(jīng)皺了起來,如泛生的生命,被自己的父親狠狠地攥在手里,生了不少的皺褶和破爛。

我沉重地嘆了聲氣,最后還是默默離開了。

回去的路上,我不停用手撫著那本被我弄皺的書,想要把它撫平整,我深知這些書就像泛生生命里的陽光,那是他唯一的樂趣和熱情,我不忍把他的熱情弄皺。有時我會想,泛生如此熱愛這些故事,或許是因為他對自己的人生感到灰心和絕望,所以才渴望通過別人的人生來讓自己感到一絲慰藉。

我一步三回頭地走著,耳邊還響著周叔可怖的吼聲和尖銳的辱罵,我知道我要不了多久就能擺脫它,可泛生該如何擺脫,那些聲音就像是不會止息的鴉叫,在泛生的生命里響徹,撕撓,讓他一刻都不得安寧。

……

第二天一早,我拿著那本書跑到泛生家。那時我已不單單是送書了,我得去看看泛生。我到的時候,泛生已經(jīng)起床了,坐在房檐下讀著小說,彼時天空還在下著小雨。我喊了他兩聲,他完全沒有聽見。于是我撿起一個土塊,朝他腳下丟了過去。土塊砸在他的腳上,他才抬起頭朝我這邊看,然后沖著我笑了笑。

我朝他走過去,問他:“看什么呢?”

“《阿爾芒斯》”他說,“司湯達(dá)的小說。”

“好看嗎?”

他點點頭,看到了我手里拿的書。

“你帶的是什么書?”

我走到他身邊,把書遞給他。

“《普希金詩選》”我說,“你之前讓我找的那本。”

他高興地接過,像是拿到了一件寶貝似的,喜歡地翻著。

我看他這副模樣,有些好笑地問道:“有這么稀奇嗎?這本書很好找啊,書店一堆,各種出版社的都有。”

他的表情開始為難起來,吞吞吐吐地說:“我爸不讓我買書了,所以,所以這本書的錢我可能得晚點給你了。”

“沒事。”我看他這么為難,覺得大可不必,“十幾塊錢而已,就當(dāng)我送你的。”

“不行。”他立即回答道,“不能欠別人錢。”

泛生總是用“欠”和“還”來概括人與人之間的交往,起初我總覺得生分,后來也就習(xí)慣了。

我說:“那行吧,那等你什么時候有錢了再給我吧。”我

朝屋子里看了一眼,發(fā)現(xiàn)屋內(nèi)空蕩蕩的。

我問他:“你爸呢?”

“去墓地了。”他說,手里愛不釋手地翻著他的新書。

“去墓地干嘛?”

“他是守墓的。”

我嗯了一聲,在旁邊看了他一會兒,他津津有味地讀了起來:

“我曾默默無語地,毫無指望地愛過你,我既忍受著羞怯,又忍受著嫉妒的折磨……”

我碰了一下他的肩膀,給他使了個眼色:“別看了,我?guī)闳€好玩的地方。”

“去哪兒?”他抬頭看著我,只問了一句,又把注意力放在書上了。

“馬場去過嗎?帶你騎馬去。”我拍了拍他,示意他起身出發(fā),“寧珂她們在等著呢。”

我?guī)е荷宦沸∨苴s去馬場,那時雨已經(jīng)基本停了,剛一到,就看到江思語和寧珂已經(jīng)騎在大白和二白身上了。江思語一看到我,就沖著我喊道:“溫言弟弟,你確定還要騎馬嗎?”

“那當(dāng)然!”我也沖著她喊道,“男人嘛,越摔越勇!”

她和寧珂咯咯笑了起來。我?guī)е荷叩剿齻兠媲埃o江思語介紹道:“這是泛生,我朋友。”

江思語從馬上跳下來,拍了拍手,朝著泛生走過去,打量了一番,說:“也是個弟弟?”

我擋在泛生面前,警告道:“你別見誰都要逗,泛生內(nèi)向,你別招人家。”

江思語看了泛生一眼,走到三白面前,問泛生:“這匹給你,之前騎過嗎?”

不了解江思語的人,著實會被她冰山美人的外表欺騙,泛生剛開始就招架不住,不敢看她,支支吾吾地說:“沒,沒有。”

“你過來,我教你。”江思語拍了拍三白的肩,喊泛生過去。

泛生看了我一眼,眼神有些惶窘,我對他說:“沒事,這馬都是馴過的。”他才緩緩走過去,到柵欄前時又停住了,為難地問道:“能開一下門嗎?”

江思語哈哈笑了起來:“開什么門,你直接翻過來就行。”

泛生說:“不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江思語說,“我家的柵欄我說了算,翻。”

泛生撓了撓頭,最后還是勉為其難地翻了過去。江思語把三白牽到泛生面前,把之前教我的那套又給泛生復(fù)述了一遍,然后泛生踩著馬蹬,輕松坐到了三白身上。

江思語在旁邊為他鼓起掌來,說:“你瞧瞧,都是我的學(xué)生,腦子好使就是不一樣。”

我知道她是在戲謔我,但我今天打算“休戰(zhàn)”,因為我有正事要拜托她。我翻過柵欄跳進(jìn)馬場,走到她面前。

“跟你說個事。”

“什么事?”

“我改主意了。”我說,“我不打算騎馬上學(xué)了,我打算騎馬去原野。”

“去那干嘛?”

“那地方多寬闊。”我說,“無邊無際的,跑起來才有感覺。”

她無奈地看著我說:“溫言弟弟,這是馬,不是跑車,你想跑出什么感覺。”

“推背感。”我玩笑道,絲毫不肯在言語上落了下風(fēng),“你管得著嗎?”

我走到二白面前,摸了摸它:“二白,想我了嗎?”然后翻身上馬,騎著二白陪泛生慢走了幾圈。

我看江思語遲遲沒有動靜,就問她:“你想好了嗎?騎著去上學(xué)還是騎著去原野,反正你之前已經(jīng)答應(yīng)我了,你總得選一個。”

江思語沒有說話,走到大白面前,麻利地坐上,頗有些颯爽的姿態(tài),把手中的韁繩一揚,大白就跑了起來,跑到柵欄面前,雙蹄輕松一越,跳過柵欄,就向著原野飛奔去了,瀟灑極了。

我也不甘落后,招呼寧珂上馬,緊跟在江思語身后,泛生騎著三白跟在我們后面,我們一前一后越過柵欄,我興奮地呼喊了一聲。

我們在原野上飛奔,我回頭看泛生,他正咧著嘴笑,很激動的樣子,那是我頭一次見泛生這么開心。

我沖著他喊道:“泛生,好玩嗎?”

他笑了起來,神采飛揚:“好玩!”

我們騎著白馬在原野間穿行,追趕,雨后的空氣濕濕的,特別清涼,晨風(fēng)拂面,陣陣涼爽。我看到初日就在我們面前,發(fā)著金黃的光芒,它身下彎著一道淺淺的虹光,寧珂指著它說:“哥,有彩虹!”

那些光成為了我們的指引,我們追著它的方向,一路歡聲笑語,踏過雛菊,翻起淡淡的花香,紛飛的蒲公英圍繞在我們身邊,像是在夏日里下了一場漫天的大雪。

我隱約聽到泛生在我身后呼喚:“我自由啦!我自由啦!”

我說:“你自由了!你自由了!”

我們在原野上自由地馳聘,忽然,我感到二白的身子輕了起來,像是想要飄起。緊接著,一陣清風(fēng)從側(cè)面撲來,我看到二白的肩上生出了兩只巨大的白色翅膀,劃著優(yōu)美的弧度,白色的羽毛從它的翅膀上飄散,二白踩在那些羽毛上,輕輕一踏,騰空而起,白色的翅膀翻飛兩下,我們就像離弦的箭矢一樣,在天空中穿梭,朝著那道虹光飛去了。

寧珂驚喜極了,興奮地?fù)]舞著雙手,歡快地喊著:“哥,我們要去彩虹上了!”

我也開心地喊著:“我們要去彩虹上了,我給你摘一束彩虹,你喜歡什么顏色?”

“橙色!”她手舞足蹈地說,“我們?nèi)フ壬牟屎纭!?

我攬了一下韁繩,二白立即聽懂了我的意思,帶著我們朝那道橙色的光飛去。飛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那是一道金色的光,我伸手去捉,有些熾熱,光芒透過了我的手掌,我的血液都變成了金色,暖洋洋的,我輕取下一束,交到寧珂手上,那金光在她手中發(fā)著耀眼的光芒,映照在她的臉上,泛起淡淡的光暈,看上去溫暖極了。

這時,我聽到泛生在我身后呼喊:“快看!”

我朝他手指的方向看去,我們身下的原野變成了一片金黃色的麥田,也閃著粼粼的金光,遠(yuǎn)處的楓樹林上,楓葉火紅,照透了半邊天空,就像是火燒云。

泛生注視著那半邊的紅天,說:“秋天了。”

我笑了笑,喃喃道:“秋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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