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見鐘鳴的那年，他們都只有14歲，鐘鳴好像有著同齡人不曾領教的閱歷，看著是個有點故事的少年。而姜嫣早熟多夢，時常高談闊論吸引他人注目，常擺出男孩子的姿態來。

初二開學，姜嫣一向不被人當個女生，又被安排拖地，她一只手提著大半桶水另一只手拽著拖把，哼哧哼哧的上樓。

“你好，請問初二三班怎么走？”

很溫和的聲音，姜嫣轉頭看向來人，和聲音一樣溫和的長相，肌膚白皙，臉面干凈，帶一脈余韻悠長的書卷氣。她指了指樓梯說：“上三樓，左手邊第二間教室。”

“好的，謝謝，我幫你提上去吧。”他朝姜嫣伸出手來。

“不用，我提的動，就剩兩層樓了。”姜嫣并不習慣這種客套。

他還是堅持說：“我和你同一樓層，順帶稍上去，你一個女生不該提這么重的東西?！?

姜嫣愣了下，她已經很久不被男生們當個女孩看待了，正在愣神當中他接過她手上的水桶，待她反應過來，趕緊跟著一道上樓去。

“你也在初二三班？”他笑笑。

姜嫣木木的點點頭，她有些無所適從，教室里有人喊她幫忙，她趕緊蹦跶著去了，從聲音到肢體無一不表達出她的熱情。鐘鳴覺得有些奇怪，這個班看上去男女各占一半，為什么這個高瘦的女孩子需要承擔這么多勞動。

姜嫣樂觀，崇尚自由，務求痛快，對新鮮事物保持十二分的興趣，帶著一些男子氣概和同學打成一片，誰能想到這不過是物極必反的緣故。

她在遇到鐘鳴前還要更丑一些，好在家境不錯，興趣班隨便上了幾個，只畫畫上看著有模有樣，性格也算好，但是她有著一個女孩的致命傷——就是長得丑。不過比丑更可怕的是——丑卻不自知，十歲的姜嫣常覺得自己算是美女，走路的時候都是意氣風發的。

她雖然是大眼睛雙眼皮，但毛發濃密，發際線前密匝匝的絨毛與碎發蔓延到額頭、額角，濃密的眉毛快要接入鬢發，嘴唇豐厚，輕微的齙牙嚴重影響了飽滿微翹的嘴唇和瓜子臉的發揮。那時她非常喜歡運動，又不懂防曬，很容易曬的就跟炭一樣。

挺拔的身姿和修長的四肢并不能填補她面貌上的瑕疵。拜姜嫣母親周小娟那一柜子瓊瑤席絹小說所賜，過早接觸情愛小說的她有些早熟，對愛情充滿了不切實際的幻想，她很早就對班里的男同學產生愛慕之感。從小學五年級開始，她就開始了暗戀男同學，而且因為自認為自己長得漂亮，所以總是意淫人家也喜歡她。

很快她發現照鏡子時看見的自己和照相看見的自己不一樣，不知道是不是她腦補自己長得美還是真的有區別，這個直到多年后她看網上說常照的鏡子讓人潛意識里有美化的作用，這才想通。

小學時班上的男生總喜歡圍著班長并對她言聽計從，班長方恬是一個漂亮的小姑娘，成績優異深得老師喜愛。姜嫣實在討厭方恬，死命不愿意承認她是因為漂亮才招人喜歡，而是因為學習好。方恬一直與她不對付，從小學一年級開始，方恬就以取笑她為樂，當然那些在方恬看來并不算取笑，而是鐵打的事實。

“姜嫣，你怎么這么笨，李老師講五遍了還是不懂！”方恬說這話時，一臉鄙視。

“姜嫣，你把李老師臉都氣紅了！”方恬說這話時，為著那個狂躁起來就唾沫橫飛的數學老師，滿面擔憂。

“姜嫣，跳舞肯定沒你，你肢體不協調，會影響班級排名的?！笨纯捶教袷怯卸嘞駛€干部，她總能把姜嫣小小的愿景放大到集體榮辱觀中去，所謂又紅又專不過如此。

如果姜嫣早日奮發圖強，努力學習，方恬也許會有所收斂，但是她偏偏把精力都用到了“幻想戀愛”中，學習也不怎樣，不知是不是因為小說看多了語文成績倒是不錯，但是數學可就不行了。于是她就在班里高談闊論——高分低能，應試教育的機器不是社會真正需要的人材。

九十年代，信息量十分有限，姜嫣不知從哪份報紙上看到的這類言論，盡撿著對自己最有利的地方宣揚。他們不過一個地級市小學，班級話語權長期被班干部把持，學生們更是對老師的話奉若神明。但是那時的孩子單純很容易被感染，偶爾出現一個不同的聲音，他們居然覺得姜嫣說的很有道理，覺得她是一個很有思想的人。很快姜嫣發現只要說出離經叛道的語言，做一些別人不敢做的事情，就會成為焦點，而她太享受那種感覺。

從沒想過教數學的李老師居然會有一天登門拜訪，她指望著姜嫣的父親姜山把她弄進自己廠里當會計。姜嫣才知道，這個酒糟鼻紫黑嘴唇的暴躁女人，居然會囁喏著討好她，這次同她說話沒有噴出來一點唾沫。

“真的想得美！”姜山在她走后，當著女兒的面不加掩飾的說。

“你姑娘還掐在她手上呢，你說怎么辦？”周小娟一臉不解。

姜山輕蔑的說：“她真去當會計了，我女兒就不在她手上了，開了她分分鐘的事情，還真以為自己是個什么好貨色！”

聽他這樣一說，周小娟馬上擺出個服氣又討好的笑來，又問：“那就答應她？”

“先吊著她再說。對了，她平時對你怎樣？”姜山總算想起來問姜嫣了。

“不怎么樣，脾氣壞，動不動大呼小叫的罵人，還體罰學生，教的也不怎樣！”她總算找到機會告狀了。

“誰讓你不好好學習的，怎么不罵你們班長方恬？”姜山粗暴的打斷她。

周小娟更護她一些：“體罰肯定不行啊，曉得下手有個輕重沒有？”

“你還是要她把數學分數弄好看點吧！”

姜嫣氣結，可也不好發作，難道成績差就該被那樣對待嗎？她家是傳統的男主外女主內模式，姜山只賺錢養家，連自己女兒具體是哪個班都清楚，而周小娟生平最愛兩項——麻將和八卦。

同學里她和蘇雨因為共同討厭的方恬和酒糟鼻數學老師而結下一份看似不錯的情誼。放學時，兩人常一塊吃吃玩玩晃蕩著回家。在酒糟鼻上門的一個星期后，兩人放學路上偶遇姜山廠里的司機，他很八卦的告訴她兩，酒糟鼻在家常挨揍，被她老公提著頭發磕腦袋，兩個小姑娘立馬掏出自己所有的零花錢，買了兩聽健力寶碰杯再飲，仿佛開酒慶祝。

蘇雨媽媽開了家發廊，門口五顏六色的生意一向不錯，蘇雨常被她媽媽剪一個時下流行的發型，加上她數學成績也不好，就成了酒糟鼻的眼中釘，在蘇雨又一次回答不上問題時她陰陽怪氣的說：“你學習這么差，是想以后跟你媽似的開個理發店，這種店…，算了不說了。”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擺明了想說開理發店其實就是從事不良職業的。

下面有噓聲有躁動，有同情蘇雨也有看笑話，不出意外蘇雨當堂落淚。姜嫣站出來就嗆：“蘇雨媽媽憑手藝吃飯，天天開開心心的，總比老師你天天在家挨揍來得好！”

低下哄笑一片，有人前后左右轉動著去求證數學老師是怎樣挨揍的，還有人給姜嫣鼓掌。酒糟鼻這個狂躁的瘋女人居然還會有眼淚，姜嫣有些疑惑，她抽學生耳光撕學生本子時，有些學生都沒哭呢。

事后，蘇雨抹著眼淚和她道謝，對她一心一意，事事維護，只姜嫣明白自己是有所依仗才敢當堂嗆聲。

十一歲的姜嫣再厲害也比不過老師眼中好苗子的方恬，方恬相貌確實甜美，再加上又有好學生的光環加持，她的話很容易被一群懵懂的小屁孩當真理，方恬不喜歡姜嫣，不喜歡的很明顯，女生們的活動她總能把姜嫣排除在外，跳皮筋時姜嫣永遠是那棵樁子。文藝活動，女生跳舞永遠沒有姜嫣的份，方恬當著全班的面很大聲音拿著音樂老師的話當令箭——老師說了，要皮膚白的長頭發的，你又黑頭發又亂怎么行？再說，我覺得你長得又不好看，干嘛去跳舞，演小品也行??！

這話引得很多同學哄笑，蘇雨作為她最好的朋友，拿眼神惡狠狠的把笑話姜嫣的人剮了個遍。

方恬是班長，每周大掃除都由她分派任務，學校有變廢為寶的安排，每個班同學們喝完飲料的易拉罐都存在教室后一角，周五時由值日的學生送到廢舊回收點去。輪到姜嫣他們這組值日時，這項本來該是給男生的任務卻被塞給了姜嫣，他們這組人除了她其余都是男生，一見這安排，幾下做完自己的事就走掉了，留下姜嫣一人收拾著易拉罐，方恬在一旁監工，指手畫腳著：“一個不能剩，不收完不能走?！?

叮叮咣咣一陣響，很明顯教室的垃圾袋裝不下這些易拉罐，正煩悶委屈著，不知怎么對付方恬時，蘇雨來了，她徑直走到姜嫣身邊，拿出易拉罐踩成一團再丟到袋子里去，兩個女孩很快收拾完畢。方恬看著她們麻溜的收好一袋子易拉罐，想起物以類聚人以群分這句話來。

那是姜嫣頭一次感受到友誼，雖然因她不純的動機而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