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民國文物大案——武則天明堂玉佛頭失竊案(2)
- 古董局中局1:佛頭奇案(同名電影雷佳音、李現主演)
- 馬伯庸
- 4988字
- 2013-08-03 04:34:18
這個軟肋,就是我們許家的名譽。我爺爺許一城若是個貨真價實的漢奸,也就罷了;倘若其中藏有什么隱情,我這做孫子的絕不會坐視不理,一定會徹查到底,給他平反昭雪。我們許家人對榮辱看得極重,做人的原則也是一以貫之,對此劉局了解得很清楚,故意說出這種話來,就是想吃定我。
但我無法拒絕,無法坐視自己爺爺有平反的機會而不理——這是劉局堂堂正正的陽謀。
我回到餐桌前,雙手撐住桌面,身子前傾,盯著這一干鑒古學會的老大們:“五脈我們許家回不回來,無所謂。不過許一城這件事我得問清楚。劉局,您說的好好把握機會,是什么意思?”
劉局看了眼黃克武,徐徐道:“黃老爺子剛才的故事里,已經把這個機會藏在里頭了。能不能發現,就看你自己。”
我突然有一種揪著劉局衣領大吼的沖動。他到底會不會直截了當說話?每次開口總是繞來繞去的,聽起來一點都不痛快。黃克武看起來也不太喜歡劉局這么說話,他的臥蠶眉一聳,開口道:“許一城當年的事確實疑點不少,但那些是細枝末節,他勾結日本人盜賣國寶,大節有虧,可是逃不掉的。”
黃克武既然都這么說了,等于間接承認了劉局的話——剛才的故事里,確實藏有玄機。
我不顧旁人眼光,一屁股坐到誡子椅上,仔細回想黃克武剛才講的故事,試圖找出暗藏的玄機。可是要從中聽到,談何容易,我想了好久,都想不出來。好幾次想開口,又都閉上了。黃克武身后那個叫黃煙煙的姑娘瞥了我一眼,眼神冷漠,說不上是嘲笑還是鄙視。
藥不然倒是抓耳撓腮地想提示我什么,可他爺爺根本不讓他說話。他只得拿指頭敲了敲自己的頭,然后趕緊把手放下。看到他的動作,我一拍大腿,猛然醒悟過來。
其實這個蹊蹺之處隱藏得并不深,甚至說根本沒有被刻意隱藏。我之所以之前沒發現,完全是因為被我家的黑歷史所震驚,顧不上去琢磨旁的事情,陷入了誤區。
蹊蹺之處,正是那個則天明堂里的玉佛頭。
佛頭在藏古界是個特定稱謂,代表了兩種東西。一種是念珠里的大珠,代表佛陀,還有一種,就是從佛像上盜割的佛頭。
佛頭這類收藏,在清末之前根本就無人問津,不算一個門類。鴉片戰爭之后,西方探險家、收藏家大量進入中國,佛像才開始被重視。不過佛像大多是石雕,體型龐大,既顯眼又不易搬運。盜賊為了攜帶方便,都是把最具藝術價值的腦袋割下來帶走,扔下無頭佛身在原地。
但則天明堂的佛頭,是玉佛頭。除了歷史價值以外,它本身的玉也很值錢。所以很少有人會去割玉佛的佛頭,都是盡量一整尊弄走。藏古界有句俗話,叫“石頭鐵尊玉全身”,說的就是這個意思。割下玉佛頭的行為,無異于是買櫝還珠。
打個比方吧:如果你在路上看見一個大塑料袋里包著一疊錢,會把錢拿走把塑料袋扔了;但如果你是看見一個皮爾卡丹的錢包里放著一疊錢,你肯定是連錢包一起拿,因為這錢包本身說不定比里面的錢還貴。誰要是光拿走了錢,卻把錢包扔地上,那肯定不正常。玉佛就是皮爾卡丹的錢包,玉佛頭就是錢包里的錢。
根據黃克武的描述,我爺爺最大的罪行,是把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這對于一個五脈掌門來說,實在是件不可思議的事情。他要是把一整尊玉佛都賣掉,豈不賺得更多?
退一步想,玉佛頭賣給日本人,那么玉佛身子在哪里?則天明堂里的佛像,那一定是稀世珍寶。玉佛頭現世,民國政府和藏古界一定會發了瘋地去找玉佛身。可聽黃克武的描述,許一城死后,這事就平息了,再沒什么動靜,這也不正常。
想通了這個關節,我望向劉局和黃克武,把我心中的這些疑問告訴他們。劉局聽完大笑道:“你這個倔孩子,總算想明白了。”他隨即又收斂起笑容:“不過你也別太樂觀,這些疑問未必幫得上你的忙。”
我點點頭,關于玉佛頭的疑問屬于常識范疇,我都能看出問題,五脈不可能看不出來。這么多年來,他們肯定也派人追查過,看黃克武的惡劣態度,就知道沒什么結果。
劉局說的沒錯,這是個機會,但也僅僅只是個機會而已。這些疑問,有太多可能可以解釋。也許歷史流傳下來的就只有這么一個玉佛頭;也許玉佛身在戰亂中被砸毀,無人知曉;或者有不知名的收藏家在機緣巧合下偷偷拿到手,從來沒拿出來在市面流通。只憑著這點線索給我爺爺平反,成功概率實在低到可以忽略不計。
“謝謝劉局關心,我會去設法查查。”我沒有退縮。許家因為這件事,已經犧牲了整個家族,直覺告訴我,我父母的死,以及四悔齋的那塊匾額,一定也與這玉佛頭,和許一城有關系。我是許家在這世界上的最后一個人,只有查出真相,才能給許家一個明白的交代。
我膽小,我也怕事,但這事太大了,大到我不能逃避。
看到我表了態,劉局側身對黃克武道:“黃老爺子,您覺得這樣行么?”
黃克武伸出一個指頭,遙遙點著我的腦門:“看在五脈的分上,我多給你個機會。要么你證明許一城是清白的,要么你找回玉佛頭。兩個條件你只要完成一個,我就同意許家重回鑒古學會。”
這老爺子性烈如火,其實心思一點都不簡單。看起來他大度,其實難度一點沒變,反而還有所增加……
劉局環顧四周,又問藥來、沈云琛、劉一鳴三位。前兩位不置可否,應該是默許了。一直閉目養神的劉一鳴睜開眼睛,只說了一句:“也算公道,就依老黃的意思吧。咱們都做個見證,免得小許反悔。”
我嘿嘿一樂,這個老頭子說話夠毒。他明里是說我,其實是嘲諷黃克武。黃克武眉頭一蹙,沒說什么,倒是黃煙煙俏眼一瞪,流露出明顯不滿。劉一鳴地位尊崇,她不能說什么,只得輕咬了一下嘴唇。
這時劉局笑瞇瞇地說:“既然鑒古學會的幾位理事都同意,這事就好辦了。”說完他從懷里掏出一疊紅頭文件擱到桌子上。第一張是正本,還蓋著大紅章,底下幾頁都是復印件,四位理事剛好一人一張。看得出來,他們也是第一次看到這東西,表情不一。
“這是一個月前外事辦轉給我的一封請求信,信來自東京,寫信的人叫做木戶加奈。她是木戶有三的孫女。”
劉局這一句話,讓全場都陷入一片安靜。我偷偷掃視了一圈,發現無論是黃克武,還是藥來、沈云琛,都露出驚疑的表情,說明他們事先也不知情,只有劉一鳴還是一臉淡然。
先是領來一個許一城的孫子,然后又突然跳出一個木戶有三的孫女。我越發感覺,劉局這一次宴會,可不光是扶我進鑒古學會這么簡單,似乎圖謀很深,而這個圖謀,與幾十年前那場驚天大案息息相關。
劉局把手里的紅頭文件原件揚了揚,繼續說道:“木戶加奈在信里說,她的祖父在中國犯了侵略罪行,用不光彩的手段掠走了中國的國寶。因此她決定將則天明堂玉佛頭歸還給中國。現在上頭正在研究,要好好搞個歸還儀式,促進中日友好……”
“啪”的一聲巨響,黃克武的手猛然拍在桌面上,這一張上好的厚紅棗木桌居然被拍出幾道裂縫。桌子上的碗碟都跳了起來,叮當作響。
“好小子,你挖這么一個大坑,就等著我往里跳是不是!”老頭的聲音十分震怒。
也不怪黃克武生氣。他剛做出了“拿回玉佛頭,才能回五脈”的承諾,轉頭劉局立刻拋出這么一條歸還玉佛頭的爆炸性新聞,只要他多說一句“小許可以參與這個歸還工作”,就算是我尋回了玉佛頭,許家便可堂而皇之回歸五脈——簡單一句話,黃克武被坑了。
黃克武一動手,黃煙煙立刻也有了動作,她表情忽變,兩道目光如閃電一般射向劉局。這時候劉一鳴身后那名男子悄無聲息地往前邁了一步,恰好站在黃煙煙和劉局之間。四合院里一時間劍拔弩張。
這時候在一旁的沈云琛發話道:“我說劉局,這么大的事,你倒真忍得住,到現在才跟我們說。”她的語氣里充滿責怪,顯然也對他的舉動頗為不滿。
劉局一攤手:“這事是通過外事辦傳達的,屬于國家機密。不是我刻意瞞著幾位,實在是有紀律,不到時候不能說。”
劉局和鑒古學會不一樣,是正經國家干部。鑒古學會地位尊崇,可也絕不可能凌駕于政府之上。劉局抬出外事辦當擋箭牌,沈云琛無話可說,只得又問道:“那這個機密現在算是解禁了?”劉局點點頭,說他今天召集大家來此,正題就是說這個事。
這時黃克武一聲斷喝:“劉一鳴,你是早就算計好了吧!”他不再理睬劉局,而是把矛頭直接指向劉一鳴。看來他已經認定,劉局是沖在前頭打頭陣的,真正籌謀的是那個劉一鳴。
劉一鳴沒吭聲,又是劉局說道:“黃老爺子,您別著急。我這話還沒說完呢。”他揮了揮手,劉一鳴身前的男子退后了兩步,黃煙煙也老大不情愿地收了手。
劉局道:“玉佛頭不光關系到國家文物和藏古界,還與咱們五脈大有淵源。它能歸還,是件大喜事。我原來也想早點告訴幾位理事,讓咱們好好樂呵樂呵。可是在我們收到木戶加奈的信之后,很快又接到了另外一封匿名信……”
藥來奇道:“難道匿名信里說,木戶加奈歸還中國的那尊佛頭,是假的?”
劉局苦笑道:“不錯。”
在坐的人包括我頓時啞然。
劉局說到這里,表情有些忿忿不平:“最可恨的是,那封匿名信藏頭藏尾,根本沒說明白。現在這個歸還儀式的風已經吹出去了,有好幾位大領導都很有興趣,指示一定要做好。匿名信一到,已成騎虎難下。取消歸還儀式不行,會在國際上造成不良影響,如果木戶加奈歸還的佛頭是假的,更是有損國家聲望。所以上頭已經下了命令,無論如何,要在歸還儀式之前搞清楚。”
藥來問:“歸還儀式定在何時?”劉局伸出一根指頭:“一個月以后。”
一個月時間,這可真是有點緊。劉局對我說道:“小許,我找你出來,是希望你能夠幫忙查清此事。”
我立刻明白了劉局的意思。許一城的罪名是盜賣佛頭給日本人,現在這佛頭卻真偽難辨,其中一定隱藏著什么曲折。所以對我來說,辨明佛頭真假,和查明我爺爺當年作為,其實是一件事,不怕不盡心竭力。
這一場宴會里,劉局先為許家回歸五脈張目,迫使黃克武說出當年往事,引出我的決心,再拋出佛頭一事,讓我無法拒絕,一連串的安排可真稱得上是煞費苦心——可問題來了,我雖繼承了許家血脈,但鑒古的水平不見得多高,也不知道什么獨門秘密,劉局費這么大力氣把我扯進來,到底為的什么?
毛主席說過,這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恨。
我還沒想明白,黃克武先不干了:“鑒定個佛頭而已,有什么難的!我們黃字門的人足可以勝任,何必假手于外人?”他一指黃煙煙:“別說別人,她就比這個野小子強。”
金石本是白字門的領域,許家被驅出五脈以后,這一行當被黃字門接盤。劉局讓我來鑒定佛頭,等于是越俎代庖,動搖了黃字門的權威。我若是順利完成任務,許家就可以回歸五脈,對黃字門更不利。
面對質問,劉局用兩個指頭敲了敲桌面,輕描淡寫地說:“如果您的人真可以勝任,也就不必去偷小許的那本《素鼎錄》了。”是言一出,十幾道熾熱的視線在小院里交錯縱橫,每個人都露出了不一樣的表情。藥不然沖著我搖搖頭,表示自己真不知道。
我嚇了一跳。下午我那兒才被盜,這會兒劉局就已經知道真相了?看來方震早知道實情,沒告訴我而已。這些人做事,全都一個德性,吞吞吐吐藏著掖著,沒一點痛快勁兒。
黃克武也沒料到劉局會這么說,回頭低聲問了黃煙煙一句,眉頭大皺,轉頭道:“玉佛頭事關五脈,你找外人插手,理由何在?”他的調門比剛才低了不少,看來是被劉局拿住了軟肋。
劉局解釋道:“玉佛頭這件事太敏感,如果五脈一動,藏古界的其他人也會聞到風聲。到時候佛頭沒還回來,自己家院子鬧得沸沸揚揚,上頭可就被動了。小許是白字門后人,嚴格來說也不算外人,他平時又不混藏古界主流,由他出面最合適不過。”
說到這里,他把黃克武的酒杯扶起來,重新斟滿,恭恭敬敬遞過去:“您不是一直想考驗一下小許么?這次玉佛頭的真偽之辨,正好看看他的能力。若他把事情辦砸了,別說您,我都不會讓他進門。”
如果我把事情辦好了會怎么樣,劉局沒說,也不用說,給黃克武留個臺階。
黃克武猶豫了一下:“我黃門榮辱事小,五脈佛頭事大。他一個人去,我不放心。我讓煙煙跟著他。”然后他對自己孫女貼耳說了一句。
黃煙煙聽完吩咐,走到我跟前,雙手開始解衣扣。我嚇了一跳,以為黃家要給我配個陪床的,不由得往后倒退了兩步。黃煙煙輕蔑地看了我一眼,雙手從敞開的衣襟里拿出一個掛飾,從脖子上摘下來遞給我。原來人家的掛飾是藏在衣服里,解開第一個扣子是為了方便拿出來。我差點會錯意了。
她遞給我的這東西,是個小巧的青銅環,上頭用一根紅繩穿起。這枚小青銅環,表面銹跡斑斕,隱有五彩,看形制是個古物。我拿在手里,隱隱能感覺到一陣溫熱,不用問,肯定是人家姑娘家貼身的溫度。
這玩意是古人用來束帶的,不算稀罕東西。但這個上面居然嵌著金紋,走成蒲紋樣式,跟綠銹相襯頗為華貴。我拿在手里一掂量,就知道不是俗物。
黃克武道:“這東西賠給你,夠了么?”我聽出來了,他今天被劉局擺了一道,不甘心,還要考我一考。這東西能掛在黃家子弟的身上,一定有它獨特的原因。我要是看不出所以然,傻乎乎地收下了,說不定就中了他們的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