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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潤物有聲 (3)

有一年,他從杭州買了《王陽明全集》回來,那更多事了;有些地方,王陽明把朱熹駁得體無完膚,把朱熹的集注統翻過身來,誰是誰非,實在無法下判斷。翻看的書愈多,疑問之處愈多,一個十一二歲的小孩已經不大信任朱老夫子了。

我的姑夫陳洪范,他是以善于幻想善于口辯為人們所愛好,亦以此為人們所嘲笑,說他是“白痞”。他告訴我們:“堯舜未必有其人,都是孔子、孟子造出來的。”他說得頭頭是道,我們很愛聽;第二天,我特地去問他,他卻又改口否認了。我的另一位同學,姓朱的;他說他的祖先朱××于太平天國亂事初起時,在廣西做知縣;“洪大全”的案子是朱××所捏造的,他還告訴我許多胥吏捏造人證物證的故事。姑夫雖否認孔孟捏造堯舜的話,我卻有點相信。

我帶著—肚子疑問到杭州省立第一師范去讀書,從單個庵師研究一點考證學。我才明白不獨朱熹說錯,王陽明也說錯;不獨明道和伊川之間有不同,朱熹的晚年本與中年本亦有不同;不獨宋人的說法紛歧百出,漢、魏、晉、唐多代亦紛紜萬狀;一部經書,可以打不清的官司。

本來想歸依樸學,定于一尊,而吳、皖之學又有不同,段、王之學亦出入;即是一個極小的問題,也不能依違兩可,非以批判的態度,便無從接受前人的意見的。姑夫所幻設的孔、孟捏造堯、舜的論議,從康有為《孔子改制考》、《新學偽經考》找到有力的證據,而岳武穆跋扈不馴的史實,在馬端臨《文獻通考》得了確證。這才恍然大悟,“前人恃胸臆以為斷,其襲取者多謬,而不謬者反在其所棄。”(戴東原語)信古總要上當的。單師不庵讀書之博,見聞之廣,記憶力之強,足夠使我們佩服;他所指示正統派的考證方法和精神,也幫助解決了不少疑難。我對于他的信仰,差不多支持十年之久。   然而幻滅期畢竟到來了。五四運動所帶來的社會思潮,使我們厭倦于瑣碎的考證。

胡適的《中國哲學史大綱》帶來實證主義的方法,人生問題,社會問題的討論,帶來廣大的研究對象,文學哲學社會……的名著翻譯,帶來新鮮的學術空氣,人人熾燃著知識欲,人人向往于西洋文明。在整理國故方面,梁啟超的《中國歷史研究法》,顧頡剛的古史討論,也把從前康有為手中帶浪漫氣氛的今文學,變成切切實實的新考證學。我們那位姓陳的姑夫,他的幻想不獨有康有為證明于前,顧頡剛又定讞于后了。這樣,我對于索所尊敬的單不庵師也頗有點懷疑起來。甚而對于戴東原的信仰也大大動搖,漸漸和章實齋相近了。我和單不庵師第二次相處于西湖省立圖書館(民國十六年),這一相處,使我對于他完全失了信仰。他是那樣的淵博。卻又那樣地沒有一點自己的見解;讀的書很多,從來理不成一個系統。

他是和鶴見 輔所舉的亞克敦卿一樣,“螞蟻一般勤劬的學殖,有了那樣的教養,度著那么具有余裕的生活,卻沒有留下—卷傳世的書;雖從他的講義錄里,也不能尋比一個創見來。他的生涯中,是缺少著人類最上的力的那創造力的。他就像戈壁的沙漠的吸流水一樣,吸收了知識,卻并一泓清泉,也不能噴到地上面來。”省立圖書館中還有一位同事─—嘉興陸仲襄先生也是這樣的。這可以說是上一代那些讀古書的人的共同悲哀。

我有點佩服德國大哲人康德(Kunt),他能那樣的看了一種書,接受了—個人的見解,又立刻能把那人那書的思想排逐了出去,永遠不把別人的思想磚頭在自己的周圍砌起墻頭來。那樣博學,又能那樣構成自己的哲學體系,真是難能可貴的。

我讀了三十年,實在沒有什么經驗可說。若非說不可,那只能這樣:

第一,時時懷疑古人和古書,   第二,有膽量背叛自己的父師,   第三,組織自我的思想系統。   若要我對青年們說一句經驗之談,也只能這樣:“愛惜精神,莫讀古書!”

曹聚仁(1900-1972),號聽濤,浦江(今蘭溪)人。學者、作家、報界名流。1915―1921年在一師求學,師承樸學家單不廠等,曾任學生自治會主席,主編《錢江評論》。畢業后整理、出版章太炎的《國學概論》。九·一八事變前夕創辦《濤聲》周刊力主抗日,七七事變后任戰地記者,后歷任《前線日報》、《正氣日報》總編輯、香港《星島日報》主筆、新加坡《南洋商報》駐港特派記者。晚年數度往返京港,致力于統一大業。1972年病逝于澳門。著有《魯迅評傳》、《萬里行記》、《文壇五十年》、《我與我的世界》、《中國學術思想史隨筆》等。

《我的讀書經驗》:幼時讀書多是儒家經典,但是隨著閱讀量的增加卻發現很多著作中的觀點和理論有一些矛盾甚至相悖的地方。使曹聚仁先生開始對歷史,圣賢產生了一些疑問。漸漸地養成了學習知識的同時自己進行思考的習慣。對于書中的觀點要有自己的判斷,學習就會在不斷地懷疑-思考-求證的過程中取得進步。

唐弢:盡信書

咱們中國人最相信書,而咱們中國書最不足信。

譬如說豪俠,只講心地爽直,喜歡抱不平,那是決不夠的,一定要身子會向云端里鉆,指頭有一道白光,而且還會追著殺人;萬一碰著了對手,給戰敗了,在千鈞一發的當兒,死是死不得的,于是便有得道的和尚來救,誰給通風呢?曰:“心血來潮。”

這似乎太荒誕,不能相信,然而并不;除了把兩手像糖炒栗子一樣,在燒熱的黃沙里炒著外,也竟然還有人,拋別家鄉,身邊不帶分文,準備飛到武當山,跟道士和尚學劍仙去的。

咱們中國人就在這樣思想下活著。

可是“賢明之士”又得反對。因為這些書畢竟不是正統,而這些人也大都腦子簡單,“上等”和“高等”的中國人是不至于會這樣的。但且慢,隨手來幾個例:

(莊子《逍遙篇》)北冥有魚,其名為鯤。鯤之大不知幾千里也。

化而為鳥,其名為鵬,鵬之背不知其幾千里也。怒而飛,其翼若垂天之云。

(《史記》)高祖醉行澤中,前有大蛇當徑,乃拔劍斬之。一老嫗夜哭其處,曰:“吾子白帝子也。今為赤帝子殺之。”

這二部書大概可算是正統了吧。但為什么又有些像胡說呢?一條魚大到幾千里,而且還會變鳥;一個老嫗的兒子是蛇,忽然又說是白帝子。這究竟怎么了呢?“賢明之士”卻深信而不之疑。

大概又得說是古書不足以繩今人了。其實在今人里,尤其是在天才的今人里,不足信依舊是存在的。譬如有人說女人的舌尖

是壁虎的尾巴,則壁虎的尾巴也便是女人的舌尖了;萬一竟有人摟著壁虎的尾巴去親嘴,那可糟糕呢!

不可信,不足信,但我怕還有人要相信的。

名句不該遺漏,索性再來一下。

“河水如呆立的棺。”

這樣的寶貝究竟是怎樣看法的呢?幸而是天才的青年詩人。但這回上當的人可多了。窮人活不下去,相率投河,認為安然棺殮,尸骨可免暴露。無奈不久便死豬一樣浮起來了。

我并不想勸人少作名詩名文,卻希望大家不要太相信了。書本子不是全靠得住的。

全靠得住的書本子,是不容易存在的!

十一月五日

(原載1933年11月5日(申報)自由談)

唐弢(1913—1992)又名唐韜,原名唐瑞毅,常用筆名晦淹,浙江鎮海人。1933年起在魯迅的影響下,開始寫散文和雜文。同年6月在《自由談》上發表散文《故鄉的雨》。抗戰爆發后,參加了1938年版《魯迅全集》的編校工作。后編輯《文藝界叢刊》。抗戰 勝利后,與柯靈合編《周報》,《周報》被禁后,開始編輯《文匯報》副刊《筆會》。解放后,曾在上海郵政工會、全國文協上海分會、復旦大學等處任職。1953年任中國作家協會上海分會書記處書記,并任《文藝新地》、《文藝月報》副主編。1956年兼上海市文化局副局長。1959年起調北京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研究員。

《盡信書》:中國人最相信書,但是中國的書卻是最不足信的。作者開篇就提出了這個悖論似的觀點。作者又以豪俠、市井之書和傳世經典中的極富浪漫主義色彩的描寫來證明自己的觀點。但是作者的分析僅僅是從字面來加以分析的,難免有些偏頗,但是作者的中心目的就是要告戒人們,對于書本中的思想和觀點不能夠不加分析的全盤接受。

俞平伯:賢明的——聰明的父母

這是一個講演的題目,去年在師大附中講的。曾寫出一段,再一看,滿不是這么回事,就此丟開。這次所寫仍不愜意,寫寫耳。除掉主要的論旨以外,與當時口說完全是兩件事,這是自然的。

照例的引子,在第一次原稿上寫著有的,現在只刪剩一句:題目上只說父母如何,自己有了孩子,以父親的資格說話也。衛道君子見諒呢,雖未必,總之妥當一點。

略釋本題,對于子女,懂得怎樣負必須負的責任的父母是謂賢明,不想負不必負的責任是謂聰明,是一是二,善讀者固一目了然矣,卻照例“下回分解”。

先想一個問題,親之于子(指未成年的子女),子之于親,其關系是相同與否?至少有點兒不同的,可比作上下文,上文有決定下文的相當能力,下文則呼應上文而已。在此沿用舊稱,盡親之道是上文,曰慈,盡子之道是下文,曰孝。

慈是無條件的,全體的,強迫性的。何以故?第一,自己的事,只有自己負責才合式,是生理的沖動,環境的包圍,是自由的意志,暫且都不管。總之,要想,你們若不負責,那么,負責的是已死的祖宗呢,未生的兒女呢,作證婚介紹的某博士某先生呢,拉皮條牽線的張家嬸李家姆呢?我都想不通。第二,有負全責的必要與可能,我也想不出有什么擔負不了的。決定人的一生,不外先天的遺傳,后天的教育。遺傳固然未必盡是父母的責任,卻不會是父母以外的人的。教育之權半操諸師友,半屬諸家庭,而選擇師友的機會最初仍由父母主之。即教育以外的環境,他們亦未始沒有選擇的機會。第三,慈是一種公德,不但須對自己,自己的子女負責,還得對社會負責。留下一個不尷不尬的人在世上鬼混,其影響未必小于在馬路上啐一口痰,或者“君子自重”的畸角上去小便。有秩序的社會應當強迫父母們嚴守這不可不守,對于種族生存有重大意義的公德。

這么看來,慈是很嚴肅的,決非隨隨便便溺愛之謂,而咱們這兒自來只教孝不教慈,只說父可以不慈,子不可以不孝,卻沒有人懂得即使子不孝,父也不可不慈的道理;只說不孝而后不慈,天下無不是的父母,卻不知不慈然后不孝,天下更無不是的兒女,這不但是偏枯,而且是錯誤,不但是錯誤,而且是顛倒。

孝是不容易講的,說得不巧,有被看作洪水猛獸的危險。孝與慈對照,孝是顯明地不含社會的強迫性。舉個老例,瞽瞍殺人,舜竊負而逃,棄天下如敝屣,孝之至矣;皋陶即使會羅織,決不能證舜有教唆的嫌疑。瞽瞍這個老頭兒,無論成才不成才,總應當由更老的他老子娘去負責,舜即使圣得可以,孝得可觀,也恕不再來負教育瞽瞍的責任;他并沒有這可能。商均倒是他該管的。依區區之見,舜家庭間的糾紛,不在乎父母弟弟的搗亂,卻是兒子不爭氣,以致錦繡江山,丈人傳給他的,被仇人兒子生生搶走了,于舜可謂白璧微瑕。他也是只懂得孝不懂得慈的,和咱們一樣。

社會的關系既如此,就孝的本身說,也不是無條件的,這似乎有點重要。我一向有個偏見,以為一切感情都是后天的,壓根兒沒有先天的感情。有一文叫做感情生于后天論,老想做,老做不成,這兒所談便是一例。普通所謂孝的根據,就是父母兒女之間有所謂天性,這個天性是神秘的,與生俱生的,不可分析的。除掉傳統的信念以外,誰也不能證明它的存在。我們與其依靠這混元一氣的先天的天性,不如依靠寸積銖累的后天的感情來建立親子的關系,更切實而妥貼。詳細的話自然在那篇老做不出的文章上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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