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潤物有聲 (4)
- 百年老課文
- 蔡元培 林語堂 胡適等
- 4385字
- 2013-08-03 03:15:45
說感情生于后天,知恩報恩,我也贊成的。現在討論恩是什么。一般人以為父親對于子女,有所謂養育之恩,詳細說,十月懷胎,三年乳哺,這特別偏重母親一點。賦與生命既是恩,孩子呱呱墮地已經對母親,推之于父親負了若干還不清的債務,這雖不如天性之神秘,亦是一種先天的系屬了。說我們生后,上帝父親母親然后賦以生命,何等的不通!說我們感戴未生以前的恩,這非先天而何?若把生命看作一種禮物而賦予是厚的饋贈呢,那么得考量所送禮物的價值。生命之價值與趣味恐怕是永久的玄學上的問題,要證明這個,不見得比證明天性的存在容易多少,也無從說起。親子的關系在此一點上,是天行的生物的,不是人為的倫理的。把道德的觀念建筑在這上面無有是處。
親子間的天性有無既難定,生命的單純賦與是恩是怨也難說,傳統的名分又正在沒落,孝以什么存在呢?難怪君子人惴惴焉有世界末日之懼。他們忽略這真的核心,后天的感情。這種感情并非特別的,只是最普通不過的人情而已。可惜咱們親子的關系難得建筑在純粹的人情上,只借著禮教的權威貼上金字的封條,不許碰它,不許討論它,一碰一講,大逆不道。可是“世衰道微”之日,頑皮的小子會不會想到不許碰,不許講,就是“空者控也,搜者走也”的一種暗示,否則為什么不許人碰它,不許人討論它。俗話說得好:“為人不作虧心事,半夜敲門鬼不驚。”
人都是情換情的,惟孝亦然。上已說過慈是上文,孝是下文,先慈后孝非先孝后慈,事實昭然不容駁辨。小孩初生不曾盡分毫之孝而父母未必等它盡了孝道之后,方才慢條斯理不慌不忙地去撫育它,便是佳例。所以孝不自生,應慈而起,儒家所謂報本反始,要能這么解釋方好。,父母無條件的盡其慈是施,子女有條件的盡其孝是報。這個報施實在就是情換情,與一般的人情一點沒有什么區別。水之冷熱飲者自知,報施相當亦是自然而然,并非錙銖計較一五一十,親子間真算起什么清賬來,這也不可誤會。
孝是慈的反應,既有種種不等的慈,自然地會有種種不等的孝,事實如此,沒法劃一的。千個人對于父母二人所盡的孝道有時候不盡同。這個人的與那個人的孝道亦不必盡同。真實的感情是復雜的,彈性的,千變萬化,而虛偽的名分禮教卻是一個冰冷鐵硬的殼子,把古今中外付之一套。話又說回來,大概前人都把親子系屬看作先天的,所以定制一塊方方的蛋糕叫做孝:我們只承認有后天的感情,雖不“非孝”,卻堅決地要打倒這二十四孝的講法。
我的說孝實在未必巧,恐怕看到這里,有人已經在破口大罵,“撕做紙條兒”了。這真覺得歉然。他們或者正在這么想:父母一不喜歡子女,子女馬上就有理由來造反,這成個甚么世界!甚么東西!這種“生地蠻旺打兒”的口氣也實在可怕。可是等他們怒氣稍息以后,我請他們一想,后天的關系為什么如此不結實?先天的關系何以又如此結實?親之于子有四個時期:結孕,懷胎,哺乳,教育,分別考察。結孕算是恩,不好意思罷。懷胎相因而至,也是沒法子的。她或者想保養自己的身體為異日出風頭以至于效力國家的地步,未必純粹為著血胞才謹守胎教。三年乳哺,一部分是生理的,一部分是環境的,較之以前階段,有較多自由意志的成分了。至離乳以后,以至長大,這時期中,種種的教養,若不雜以功利觀念,的確是一種奢侈的明智之表現。這方是建設慈道的主干,而成立子女異日對他們盡孝的條件。這么掐指一算,結孕之恩不如懷胎,懷胎之恩不如哺乳,哺乳之恩不如教育。越是后天的越是重要,越是先天的越是沒關系。
慈之重要既如此,而自來只見有教孝的,什么緣由呢?比較說來,慈順而易,孝逆而難,慈有母愛及庇護種族的傾向做背景——廣義的生理關系——而教沒有;慈易而孝難。慈是施,對于子的愛憐有感覺的張本,孝是報,對于親之劬勞,往往憑記憶想象推論使之重現;慈順而孝逆。所以儒家的報本反始,慎終追遠論,決非完全沒有意義的。可是立意雖不錯,方法未必盡合。儒家的經典《論語》說到慈的地方已比孝少得多,難怪數傳以后就從對待的孝變成絕對的孝。地位愈高,標準愈刻,孝子的旌表愈見其多而中間大有《儒林外史》的匡超人在,這總是事實罷。他們都不明白盡慈是教孝的惟一有效的方法,卻無條件地教起孝來,其結果是在真小人以外添了許多的偽君子。
慈雖為孝的張本,其本身卻有比孝更重大的價值。中國的倫理,只要矯揉造作地裝成鞠躬盡瘁的孝子,決不想循人性的自然,養成溫和明哲的慈親,這于民族的生存和發展,有相當重大的關系。積弱之因,這未必不是一個。姑且用功利的計算法,社會上添了一個孝子,他自己總是君子留點儀刑于后世,他的父母得到晚年的安享,效用至多如此而已,若社會上添一慈親,就可以直接充分造就他的子女,他的子女一方面致力于社會,一方面又可以造就他的子女的子女,推之可至無窮。這仍然是上下文地位不同的原故;慈順而易,孝逆而難,這是事實,慈較孝有更遠大的影響,更重大的意義也是事實。難能未必一定可貴。
能夠做夢也不想到“報”而慷慨地先“施”,能夠明白盡其在我無求于人是一種趣味的享受,能夠有一身做事一身當的氣概,做父母的如此存心是謂賢明,自然實際上除掉賢明的態度以外另有方法。我固然寓賢明差得遠,小孩子將來要“現眼”,使衛道之君子拍手稱快,浮千大白也難說;可是希望讀者不以人廢言。好話并不以說在壞人嘴里而變壞。我不擁護自己,卻要徹底擁護自己的論旨。
但同時不要忘記怎樣做個聰明的。兒女成立以后親之與子,由上下文變成一副對聯一平等的并立的關系。從前是負責時期,應當無所不為,現在是卸責時期應當有所不為。干的太過分反而把成績毀卻,正是所謂“蛇固無足,子安能為之足”。
慈道既盡卸責是當然,別無所謂冷淡。兒女們離開家庭到社會上去,已經不是赤子而是獨立的人。他們做的事還要我們來負責,不但不必,而且不可能,把太重的擔子壓在肩頭,勢必至于自己摔交而擔子砸碎,是謂兩傷。從親方言,兒女長大了,依然無限制無窮盡地去為他們服務,未免太對不起自己。我們雖不曾夢想享受兒孫的福,卻也未必樂意受兒孫的累。就子方言,老頭子動輒下論旨,發訓話,老太太說長道短,也實在有點沒趣,即使他們確是孝子,特別是時代轉變,從親之令往往有所不能,果真是孝子反愈加為難了。再退一步,親方不嫌辛苦,子方不怕嘮叨,也總歸是無趣的。
看看實際的中國家庭,其情形卻特別。教育時期,舊式的委之老師,新派交給學校,似乎都在省心。直到兒女長成以后,老子娘反而操起心來,最習見的,是為兒孫積財,干預他們的戀愛與婚姻,這都是無益于己,或者有損于人的頑意兒,二疏說“賢而多財則損其志,愚而多財則益其過”真真是名言,可是老輩里能懂得而相信這個意思的有幾個,至于婚姻向來是以父母之命為成立的條件的,更容易鬧成一團糟,這是人人所知的。他們確也有苦衷,大爺太不成,不得不護以金銀鈔票,大姑娘太傻不會挑選姑爺,老太爺老太太只好親身出馬了。這是事實上的困難,卻決不能推翻上述的論旨,反在另一方面去證明它。這完全是在當初負責時期不盡其責的原故,換言之,昨兒欠了些賢明,今兒想學聰明也不成了,教育完全成功以后,豈有不能涉世,更豈有不會結婚的,所以這困難決不成為必須干涉到底的口實。
聰明人的特性,一是躲懶,一是知趣,聰明的父母亦然。躲懶就是有所不為,說見上。知趣之重要殆不亞于躲懶。何謂知趣?吃虧的不找賬,賭輸的不撈本,施與的不望報。其理由不妨列舉:第一,父母總是老早成立了,暮年得子女的奉侍固可樂,不幸而不得,也正可以有自娛的機會,不責報則無甚要緊。不比慈是小孩子生存之一條件。第二,慈是父母自己的事,沒有責報的理由。第三,孝逆而難,責報是不容易的。這兩項上邊早已說過。第四,以功利混入感情,結果是感情沒落,功利失卻,造成家庭鄙薄的氣象,最為失算。試申說之。
假使慈當作一般的慈愛講,中國家族,慈親多于孝子恐怕沒有問題的。以這么多的慈親為什么得不到一般多的孝子呢?他們有的說世道衰微人心不古啦,有的說都是你們這班洪水猛獸干的好事啦,其實都絲毫不得要領。在洪水猛獸們未生以前,很古很老的年頭,大概早巳如此了,雖沒有統計表為證。根本的原因,孝只是一種普通的感情,比起慈來有難易順逆之異,另外有一助因,就是功利混于感情。父母雖沒有絕對不慈的(精神異常是例外),可是有絕對不望報的嗎?我很懷疑這分數的成數,直覺上覺得不會得很大。所謂“養兒防老積谷防饑”,明顯地表現狹義的功利心。
重男輕女也是一旁證,兒子勝于女兒之處,除掉接續香煙以外,大約就數榮宗耀祖了。若以純粹的戀愛為立場,則對于男女為什么要歧視如此之甚呢?有了兒子,生前小之得奉侍,大之得顯揚,身后還得血食,撫養他是很合算的。所持雖不甚狹,所欲亦復甚奢,宜有淳于髡之笑也。他們只知道明中占便宜,卻不覺得暗里吃虧。一以功利為心,真的慈愛都被功利的成分所攙雜,由攙雜而仿佛沒落了,本來可以喚起相當反應的感情,現在并此不能了。父責望于子太多,只覺子之不孝;子覺得父的責望如此之多,對于慈的意義反而懷疑起來。以功利妨感情,感情受傷而功利亦烏有,這是最可痛心的。雖不能說怎樣大錯而特錯,至少不是聰明的辦法呢。
聰明的父母,以純粹不雜功利的感情維系親子的系屬,不失之于薄;以縝密的思考決定什么該管,什么恕不,不失之于厚。在兒女未成立以前最需要的是積極的幫助,在他們成立以后最需要的是消極的不妨礙。他們需要什么,我們就給他們什么,這是聰明,這也是賢明。他們有了健全的人格,能夠恰好地應付一切,不見得會特別乖張地應付他們的父母,所以不言孝而孝自在。
截搭題已經完了,讀者們早已覺得,賢明與聰明區別難分,是二而一的。聰明以賢明為張本,而實在是進一步的賢明。天職既盡,心安理得,在我如此,賢明即聰明也;報施兩忘,渾然如一,與人如此,賢明又即聰明也,聰明人就是老實人,頂聰明的人就是頂老實的人,實際上雖不必盡如此,的確應當是如此的。
一九三O年七月二十四日。
俞平伯(1900-1990)現代詩人。原名俞銘衡,字平伯。祖籍浙江德清,生于江蘇蘇州。有詩集《西還》《憶》、《冬夜》等。著名的詩人,散文家,研究古典文學的學者。新中國成立后,他擔任北京大學教授。1952年調到北大文學研究所工作。1953年2月,北大文學研究所并入中國科學院,他任中國科學院文學研究所古典文學研究室研究員。《賢明的——聰明的父母》:古人云:養不教,父之過。但是怎么教,卻是一個讓父母頭疼的事情。”對于子女,懂得怎樣負必須負的責任的父母是謂賢明,不想負不必負的責任是謂聰明。”也就是說,父母在教育子女時應該注重教育的方式和方法,還應當學會適當的“偷懶”,給孩子一個自己思考的空間。中國儒家可謂權責分明,父母要慈,子女要孝,中國傳統的親子關系不是建立在親情基礎之上的,而是建立在禮教的基礎之上的,有很多觀念是背離人的本性的。而這種慈孝觀念的張揚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就是矯揉造作風氣盛行,從而影響到民族氣質的形成和發展。
汪曾祺:多年父子成兄弟
這是我父親的一句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