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潤物有聲 (2)
- 百年老課文
- 蔡元培 林語堂 胡適等
- 4071字
- 2013-08-03 03:15:45
而西洋人所以教人的,除近來教育上的見解不計外,以前的辦法盡是教給人許多知識:什么天上幾多星,地球怎樣轉,……現在我們辦學校是仿自西洋,所有講的這許多功課都是幾十年前中國所沒有,全不曾以此教人的;而中國書上那些道理也仿佛為西洋教育所不提及。此兩方教育各有其偏重之點是很明的。大約可以說,中國人的教育偏著在情意的一邊,例如孝弟……之教;西洋人的教育偏著知的一邊,例如諸自然科學……之教。這種教有的不同,蓋由于兩方文化的路徑根本異趣;他只是兩方整個文化不同所表現出之一端。此要看我的《東西文化及其哲學》便知。昨天到督署即談到此。有人很排斥偏知的教育;有人主張二者不應偏廢。這不可偏廢自然是完全的合理的教育所必要。
我們人一生下來就要往前生活;生活中第一需要的便是知識。即如擺在眼前的這許多東西,哪個是可吃,那個是不可吃,哪是滋養(yǎng),哪些是有毒,……都需要知道;否則。你將怎么去吃呢?若都能知道,即為具有這一方面的知識,然后這一小方面的生活才對付的下 去。吾人生活各方面部要各有其知識或學術才行;學問即知識之精細確實貫串成套者。知識或學問,也可出于自家的創(chuàng)造——由個人經驗推理而得;也可以從旁人指教而來——前人所創(chuàng)造的教給后人。但知識或學問,除一部分純理科學如數理論理而外,大多是必假經驗才得成就的;如果不走承受前人所經驗而創(chuàng)造的一條路,而單走個人自家的創(chuàng)造一路,那一個人不過幾十年,其經驗能有幾何?待有經驗,一個人已要老死了;再來一個人又要從頭去經驗。這樣安得有許多學問產生出來?安得有人類文明的進步?所謂學問,所謂人類文明進步實在是由前人的創(chuàng)造教給后人。
如是繼續(xù)開拓深入才得有的,無論是不假經驗的學問,或必假經驗的學問都是如此;而必蹬經驗助學問則尤其必要。并且一樣一樣都要親自去嘗試閱歷而后知道如何對付,也未免太苦、太不經濟,絕無如是辦法。譬如小孩子生下來,當然不要他自去嘗試哪個可吃,那個不可吃,而由大人指教給他。所以無論教育的意義如何,知識的授受總不能不居教育上最重要之一端。西洋人照他那文化的路徑,知識方面成就的最大,并且容易看得人的生活應當受知識的指導;從蘇格拉底一直到杜威的人生思想都是如此。其結果也真能作到各方面的生活都各有其知識,而生活莫不取決于知識,受知識的指導;——對自然界的問題就有諸自然科學為指導,對社會人事的問題就有社會科學為指導,這雖然也應當留心他的錯誤,然自其對的一面去說,則這種辦法確乎是對的。中國人則不然:從他的脾氣,在無論哪一項生活都不喜歡準據于知識;而且照他那文化的路徑,于知識方面成就的最鮮。也無可為準據者。其結果幾千年到現在,遇著問題——不論大小難易——總是以個人經驗、意見、心思、手腕為對付。
即如醫(yī)學,算是以其專門學問了;而其實、在這上邊尤其見出他們只靠著個人的經驗、意見、心思、手腕去皮付一切。中國醫(yī)生沒有他準據的藥物學,他只靠著他用藥開單的經驗所得;他沒有他準據病理學,內科學,他只靠著他臨床的問題所得。由上種種情形互相因果,中國的教育很少是授人以知識,西洋人的教育則多是授人知識。但人類的生活應當受知識的指導,也沒有法子不受知識的指導;沒有真正的知識,所用的就只是些不精細不確實未得成熟貫串的東西。所以就這一端而論,不能說不是我們中國人生活之缺點。若問兩方教育的得失,則西洋于此為得,中國于此為失。以后我們自然應當鑒于前此之失,而于智慧的啟牖、知識的授給加意。好在自從西洋派教育輸入,已經往這一邊去做了。
情意一面之教育根本與知的一面之教育不同;即如我們上面所說知的教育之所必要,在情意一面則烏有。故其辦法亦即知的教育固不僅為知識的授給,而尤且著意智慧的啟牖。然實則論如何,知識的授給,終為知的教育最重要之一端;此則與情意的教育截然不同之所在也。智慧的啟牖,其辦法與情意教育或不相遠;至若知識的授給,其辦法與情意教育乃全不相應。蓋情意是本能,所謂不學而能,不慮而知的:為一個人生來所具有無缺欠者,不同乎知識為生來所不具有;為后天所不能加進去者,不同乎知識悉從后來得來(不論出于自家的創(chuàng)造或承受前人,均為從外面得起的,后進去的)。既然這樣,似乎情意既不待教育,亦非可教育者。此殊不然。生活的本身全在情意方面,而知的一邊——包括固有智慧與后天的知識——只是生活之工具。工具弄不好,固然生活不好,生活本身(即情意方面)如果沒有弄得妥帖恰好,則工具雖利將無所用之,或轉自殆戚,所以情意教育更是根本的。這就是說
,怎樣要生活本身弄得恰好是第一個問題;生活工具的講求固是必要,無論如何,不能不居于第二個問題。所謂教育不但在智慧的啟牖和知識的創(chuàng)造授受,尤在調順本能使生活本身得其恰好。本能雖不待教給、非可教給者,但仍舊可以教育的,并且很需要教育。因為本能極容易攪亂失宜,即生活很難妥帖恰好,所以要調理它得以發(fā)育活動到好處;這便是情意的教育所要用的工夫、——其工夫與智慧的啟牖或近,與知識的教給便大不同。從來中國人的教育很著意于要人得有合理的生活、而極顧慮情意的失宜,從這一點論,自然要算中國的教育為得,而西洋人忽視此點為失。蓋西洋教育著意生活的工具,中國教育著意生活本身,各有所得,各有所失也。然中國教育雖以常能著意生活本身故謂為得,卻是其方法未盡得宜。
蓋未能審察情的教育與知的教育之根本不同,常常把教給知識的方法用于情意教育。譬如大家總好以干燥無味的辦法,給人以孝弟忠信等教訓,如同教給他知識一般。其實這不是知識,不能當作知識去授給他;應當從怎樣使他那為這孝弟忠信所從來之根本(本能)得以發(fā)育活動,則他自然會孝弟忠信。這種干燥的教訓只注入知的一面、而無甚影響于其根本的情意。則生活行事仍舊不能改善合理。人的生活行動在以前大家都以為出于知的方面,純受知識的支配,所以蘇格拉底說知識即道德;謂人只要明白、他做事就對,這種思想,直到如今才由心理學的進步給它一個翻案。原來人的行動不能聽命于知識的。孝弟忠信的教訓,差不多即把道德看成知識的事。我們對于本能只能從旁去調理它、順導它、培養(yǎng)它,不要妨害它、攪亂它,如是而已。
譬如孝親一事,不必告訴他長篇大套的話,只須順著小孩子愛親的情趣,使他自由發(fā)揮出來便好。愛親是他自己固有的本能,完全沒有聽過孝親的教訓的人,即能由此本能而知孝親;聽過許多教訓的人,也許因其本能受妨礙而不孝親。在孔子便不是以干燥之教訓給人的;他根本導人以一種生活。而借禮樂去調理情意。但是到后來,孔子的教育不復存在,只剩下這種干燥教訓的教育法了。這也是我們以后教育應當知所鑒戒而改正的。還有教育上常喜歡借賞罰為手段,去改善人的生活行為,這是極不對的。賞罰是利用人計較算帳的心理而支配他的動作:便使情意不得活動,妨害本能的發(fā)揮;強知方面去作主,根本攪亂了生活之順序。所以這不但是情意的教育所不宜,而且有很壞的影響。因為賞罰而去為善或不作惡的小孩,我以為根本不可教的;能夠反抗賞罰的,是其本能力量很強,不受外面的攪亂,倒是很有希望的。
選自《梁漱溟教育文集》,江蘇教育出版社1987年版
梁漱溟(1893~1988)中國思想家。原籍廣西桂林。畢業(yè)于直隸法政專門學校。辛亥革命后潛心于佛學。1917年被聘為北京大學哲學系講師,主講印度哲學,1922年發(fā)表《東西文化及其哲學》,提出東西文化比較觀。1924年辭去北京大學教職,先后到山東、河南從事“鄉(xiāng)村建設”,自辦教育。著有《中國文化要義》、《印度哲學概論》、《朝話》、《漱溟卅前文錄》、《漱溟卅后文錄》等。《東西人的教育之不同》:從學習的內容來看,西方人學的是知識,而中國人所學的則是君子之道。中國教育重在情意方面,而西方的教育則是偏重于“知”的方面。中西教育的不同究其根源其實是中西文化的不同。西方人注重遵循知識的路徑而中國人則更喜歡遵從個人的經驗、意見、心思和手腕。其實根本所在就是西方人關注的是生活的工具而中國人關注的則是生活本身。其實中西方的教育和文化如果能夠相互借鑒,相互學習、促進才是最佳的途徑。
曹聚仁:我的讀書經驗
中年人有一種好處,會有人來請教什么什么之類的經驗之談。一個老庶務善于揩油,一個老裁縫善于偷布,一個老官僚善于刮刷,一個老政客善于弄鬼作怪,這些都是新手所欽佩所不得不請教的。好多年以前,上海某中學請了許多學者專家講什么讀書方法讀書經驗,后來還出一本專集。我約略翻過一下,只記得還是“多讀多看多做”那些“好”方法,也就懶得翻下去。現在輪到我來談什么讀書的經驗,悔當年不到某中學去聽講,又不把專集仔細看一看;提起筆來,覺得實在沒有話可說。 記得四歲時,先父就叫我讀書。從《大學》、《中庸》讀起,—直讀到《綱鑒易知錄》,《近思錄》;《詩經》統(tǒng)背過九次,《禮記》,《左傳》念過兩遍,只有《爾雅》只念過一遍。要說讀經可以救國的話,我該是救國志士的老前輩了。那時候,讀經的人并不算少,仍無補于滿清的危亡,終于做勝朝的遺民。
先父大概也是維新黨,光緒三十二年就辦起小學來了;雖說小學里有讀經的科目,我讀完了《近思錄》,就讀商務印書館出版的《高等小學圖文教科書》;我仿讀史的成例,用紅筆把那部教科書從頭圈到底,以示傾倒愛慕的熱枕,還換了先父一頓重手心。我的表弟在一只大柜上讀《看圖識字》,那上面有彩色圖畫;趁先父不在的時候,我就搶過來看。不讀經而愛圈教科書,不圈教科書而搶看圖識字,依痛哭流涕的古主任古直江博士江亢虎的“讀經”“存文”義法看來,大清國是這樣給我們亡了的;我一想起,總覺得有些歉然,所以宣統(tǒng)復辟,我也頗贊成。 先父時常叫我讀《近思錄》,《近思錄》對于他很多不利之處。他平常讀《四書》,只是用朱注,《近思錄》上有周敦頤、張載、邵雍、程明道、程伊川種種不同的說法,他不能解釋為什么同是賢人的話,有那樣的不大同;最疑難的,明道和伊川兄弟倆也那樣不大同,不知偏向那一面為是。我現在回想起來,有些地方他是說得非常含糊的。有一件事,他覺得很驚訝;我從《朱文公全集》找到一段朱子說岳飛跋扈不馴的記載,他不知道怎樣說才好,既不便說朱子說錯,又不便失敬岳武穆,只能含糊了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