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清音和褆在月色下緩緩走著。夜里的霧水漸漸起了，冬日里聽不著蛩音不住，惟聞二人的腳步聲響起于這青石板的小巷中。因練武之人的習性，二人本不該有足音，只是這月色既好，佳人難得，也不由得放縱一回。



踢蹋走一路，裙擺沾上青苔茸面，微有些潮氣，索性綰起，像個調皮的仙子，手提羅裙，轉身間都沾染了空朦的感覺，像自最美的記憶中走出。



遠處是橋俯危波，欄倚長空，清音轉了一圈，見褆若有所思，突停下旋轉，幽幽道：“你說罷?！?



褆看著她，芙蓉面盡愁容，似方才一場作煙云如夢。他心下一怔，旋即緩道：“你說的是。我總要告訴你的。”



“那你說?！彼@一日的舉動，每一句話，每一個眼神，甚至早上的每一個深吻——她不禁有點臉紅，半側了臉，既而又有些痛苦的想著，他是瞞過她的，她不想知道，但不代表她喜歡被人瞞著，尤其是他。



“西臾戰事已起。我將要北去?！彼肫鹉撬奶幍狞S榜：“褆，圣上只召恩憲公世子入京，你身無官銜，未入行伍，怎地便去前線。”清音自己說著亦吃了一驚，“你……原來你……”



緹苦笑道：“我要說的正是這個?！?



“那你……”



“我對你怎會有半句虛言。只是人一生中因緣際會，頗多曲折，縱是孔明在世，亦難一一掐指?！?



良久清音點了點頭，道：“正是。緹，你要做的，我也絕不能攔你?！?



緹的目光溫柔，看著她。



清音抿嘴：“可別高興太早，你得先應了我一件事?！彼粗|，“我要和你同去。”



這要求褆似已猜到，只搖頭：“音兒，我不能讓你涉險?！?



“褆……”他不再說話，她也只好作罷。



這是他的好意，有時候他的話縱是她也不能拒絕的。



果然不日城中便傳出恩憲公世子上京聽封的消息。場面極大，不但恩憲公，鎮北王行遠亦到場相送。因世子一向深居簡出，眾多百姓皆蜂擁而至，只為一睹世子風采。也有些心思活絡的，知道世子這一去正昭顯朝廷形勢，是以前去觀望。



清音未去城門送他，只站在五蓮亭遠遠看著褆過江，錦衣束帶，服飾的形制本就有品級，此時的褆在眾人簇擁下更顯得意氣風發，年少得志，清音瞧得既高興又落寞，傷從中來，又是一日苦悲。



褆走后，清音每日已無心他事，時刻盼著前線一點消息，即便毫不相干的聽在耳里都慰藉許多。



那零亂消息中，清音慢慢理順。



世子入京封榮威將軍，協助二皇子出兵西臾。



世子受封兩日后大軍開撥天西邊境。



三日內，大軍順利攻占兩座城池。



大軍攻占盧墟關遇西臾百年寒潮，停滯不前。



過兩日又傳來消息，世子奇計破城，卻身受重傷，生死未卜。



算來不過十來日便要除夕，聽到消息后，清音一日坐立不安，心急如焚。想到緹生死不明，便眼前發黑，幾要昏死過去。那日挨到下午，終于忍不住下了決心，要去尋緹。



清音想起行遠，去了鎮北王府。文伯親接待了她，將她置于書房，自去通報。



不巧府中竟似有要客上門，清音等了半晌未見到行遠，里面只傳出話來，萬事照辦，清音見了文伯手中玉璧，才一二三叮囑文管家，又放心不下寫下書札遞交，方回了府。



她將明兒托給店家，心知此行不輕松，也不敢詳細告知，只含糊道要事遠行。



和明兒別后，清音心下焦急，收拾了細軟便上了路。



這一日天氣極差。蒼穹鉛重般的灌上濃云，烏壓壓一片，肆意洶涌，極有攻城掠地之勢。朔風凜冽，似要連人帶馬整個地拖上天去。清音逆著那風騎在影上，被嗆得說不出話。笠帽早戴不住，背在背上，被風呼呼吹著，系繩緊緊地勒著。那風是自苦寒之地而來，每刮一下，就如同柳葉刀在面上刮過，生生刮了一層血肉去。



好在影是千里挑一的，并未受驚。清音不斷驅韁，只望趕在暴風雪前多行一程。



影本是神駿，平時信馬由韁的時候不多，此時寒風刺骨，影的勁頭愈見上來，兼有了主人的催促，更是信著蹄踏風而去。



如此狂奔了約有二十來里，離沅城的邊界漸近，官道上的人也越發少了。清音不識此路，正盤算著要何處落腳，突然天上就飄起雪片，一片緊接一片一片緊接一片毫無停歇，被風一卷，呼啦啦直往面上砸來，清音連連嗆了幾聲。眼見雪勢作緊，道路有被掩蓋之勢，在這荒原中無處可去，她長在南方如何知道在暴風雪的荒原上辨認方向！時辰本已不早，加上漫天風雪，清音不由心里著慌，只盡力沿著直道向前跑去，一邊細心觀察著路邊。卻見路邊一片楊樹林，其中隱隱透個屋角。她心下一喜，打馬向那楊樹林拐去。



奔了一會，果然見林中豁然開朗，一片空地上矗立著一座小廟，雖然廢棄已久，但在今夜這暴風雪中有個落腳之地已是難能可貴。



清音也不消施令，影立即拔腿就向小廟奔去。沖到門口，清音翻身下來，看清廟中荒廢已久，空無人跡，要去尋些可生火的柴禾。她目光一掃，見廊下有些廢木正好做可燃之材，便要出掌劈開。掌未伸出，卻聞耳邊勁風響起，一陣強力帶著寒氣直撲后背，一聲吒喝響起：“且慢！”



清音想也未想，身子一滑，向前平平急掠而出，足尖一點，已身在高處。



回頭看卻是個面容清秀的公子，身量適中，圍件貂皮披風，持了一條馬鞭站在窗下。那公子見清音看他，也不解釋，只向她抱拳道：“公子好身手，適才小生多有得罪，還請見諒。”



清音只冷冷看他一眼，并不回話。自下來重起柴禾，生了火。



那公子不避生，竟就向那火堆邊走來。



清音見他要坐下，手中劃灰木條輕巧一刺，那公子也是反應極快，鞭子一抖，已纏上清音手中木條。公子一喜，不想清音手中木條竟似比那鞭子還柔軟，公子只覺自己手上勁力一松，鞭子便脫手而去。



他一愣，遂大笑起來，向清音道：“公子實在好身手！在下甘拜下風?！?



只見他眉眼生動，言辭爽朗。雖是敗于清音之手，卻不卑不亢，態度坦誠。清音最不愛人口是心非，此時見這公子，亦不由去了幾分煩厭之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