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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回家 (2)

在那個寒冷的雪夜以嫻熟的刀法閹了吳清齋之后,水上飆乘船上溯,來到寶慶排行,重操放排舊業。事隔多年,放排的技藝已經生疏,可一握著橈把,一切的動作與感覺都與多年前無異。只是,他不再放開喉嚨唱排歌。他總是默不作聲地眺望前頭那些慢慢移過來又慢慢消失在身后的山巒和日子。夜里睡在排上,聽江水拍得木排澎澎響,他茫然地想:我這是在哪里?他覺得自己僅僅在幾天前從木瓜寨下排,在岸上轉了幾圈,如今又回到排上來,這其間很是短暫。但他知道那是一段不短的歲月,它們到哪里去了呢?他要把它們找回來,把山娥找回來,這是他重操舊業的唯一目的。木排每泊一個碼頭,他都要上岸去,打量每一個他遇到的年輕女子的面孔。幾年里,他走遍了資江兩岸幾乎所有的水碼頭,看了千百張女子的臉,卻沒有一張是山娥的。直到一個初秋的下午,他那張搭滿逃荒災民的木排靠上益陽碼頭時,命運才對他的苦苦搜尋有所回報。

那是一個驟雨初歇,燦爛的夕照里飛舞著紅蜻蜓的時刻。他上了岸,沿著河堤茫然若失地漫步。這樣他就窺見前面有個穿綠綢衣褲的女子,背對他走著,邊走邊吐瓜子殼。女子的赤腳上穿著木屐,走一步噠地響一聲,極有韻味,綢衣的腰掐得恰到好處,顯出女子動人的腰肢,烏黑的長辮子則在背上輕輕地摩挲。他感到一股久違了的溫情在心頭漫開,情不自禁地跟在后面,拐下河堤,踅進那條又窄又長雞腸般的街道,夾雜到涌動的人群中。他盯著她,盡量向她靠近。她進了一扇大門,門內的院落里走動著好些穿紅綠綢衣的女子。他仰頭觀望,騎樓上掛著一塊招牌,龍飛鳳舞地寫著“芳菲樓”三個字,心下便很有些灰暗。欲轉身,眉心點顆紅痣的鴇母眉開眼笑地過來:“哎喲,相公來了?!請進請進,不知你看上哪朵花了?”水上飆多年沒到這種地方來了,很不自在:“剛才……那個穿綠衣綠褲的女子是誰?”鴇母一揚手絹:“相公好眼力!她叫桃花,是從桃花江來的,是我們芳菲樓最俏的一個呢!她在樓上第一間,你交了門檻錢就可以去見她了,‘吃盤子’還是‘拉鋪’,都隨你!”

“吃盤子”是吃吃瓜果糕點,與女子調調情,“拉鋪”則是留下過夜。水上飆還未應允,鴇母已挽住他胳膊,連拖帶拉地把他弄進了門廳里。他只好交了門檻錢,往樓上去。他打算只吃盤子,和那女子聊會兒天就下樓來。上樓進門,見那女子倚窗而坐,望著資江上的風景。水上飆窺見她耳根下有顆黑痣,心倏地抽緊了,因為那痣他很熟悉。此時女子慢慢回過頭來:“客官……”話沒說完,女子驚呆了,嘴巴張開老大。

水上飆也驚呆了,他尋找多年的山娥竟以這樣的形象坐在他面前。他悲喜交集,顫聲喚道:“山娥!”

女子如同木偶,沒有回應,嘴仍張著,雙眸一動不動。

“山娥,我是你爹呀!”水上飆抓起她的手搖晃。

女子的嘴慢慢合上了,與此同時,兩顆大淚從她涂抹著脂粉的臉上滾下來。

水上飆心里一陣鈍疼:“山娥,爹對不住你,讓你受苦了……爹找你幾年了,跟我離開這兒,山娥!”

女子雙手捂住面孔:“我、我不是山娥、我是桃花,你認錯人了!”

水上飆眼熱心酸:“我曉得你怨爹,是爹不好……爹再也不讓你受苦了,你跟爹走,好么?”

女子站了起來,叫道:“我不認識你,你走!你走!”轉身奔出門外,咚咚地下了樓,水上飆趕緊追下樓去。

鴇母忙過來問:“怎么回事?”

女子擦去臉上的淚:“大媽,我不舒服,請這位客官走吧。”說著扭身沖進門廳后一間小屋,砰地將門關上了。

水上飆就擂那門,高聲叫:“山娥!跟我走吧,山娥!爹找你找得好苦,爹想死你了呀山娥!”

鴇母拉住他的手:“哎哎,你在這亂喊亂叫干什么?她叫桃花,不是什么山娥!”

水上飆說:“她是山娥,她是我女兒!”

鴇母將他往外面拉:“走吧走吧,莫耽誤我們做生意!她自己都不承認是你女兒,哪來你這么個爹!”

水上飆被推到大門外,反身抓住鴇母的袖子:“她真是我女兒,我一定要帶她走!”

鴇母上下看看他:“你一定要帶走她也行,她是我花了五十塊袁大頭從船上買來的,你拿一百塊光洋來替她贖身吧。”

鴇母推他一把,拂袖而去。他想再進門,卻被兩條漢子擋住了。他只好在門外高聲喊叫,喊了幾聲,門內無任何回應,倒引起了行人的圍觀和哄笑。他束手無措,心里如同煮了一鍋湯。他拿不出錢來贖山娥,但他相信她會回心轉意,會認他這個爹,會跟他走,過另一種生活。他不時地朝門里窺探,期望山娥會走出來。天黑下來了,芳菲樓前掛起了紅燈籠,進出大門的人多起來,但始終不見山娥的身影。騎樓上飄下來妓女們輕佻的罵俏聲,那些聲音如同一些濺落的火星,灼燙著他的心。他焦急地徘徊著,直到更深人靜,芳菲樓關閉了大門,才無可奈何地回到排上去。

翌日東方露白時,木排啟程漂向洞庭湖。水上飆跟排老大說他不去了。排老大說不去工錢就一分沒有了,余下的水路平緩無灘,睡到排上都行了,不去劃不來的。水上飆說去了我更劃不來。他跳上岸,便直奔芳菲樓。在樓門前遇見了鴇母。“你果然來了。”鴇母出乎意外地客氣,將他請進門廳,并叫人上了茶。鴇母咕嘟嘟吸著水煙壺,說:“你們父女倆的事,我都曉得了,都是苦命人啊!”水上飆急促地問:“山娥呢?”鴇母瞥他一眼:“走了”。水上飆一震:“走了?!”鴇母說:“她特意給你留下話。她說她不怨你,只怨自己命不好。她說沒臉見你,叫你不要再找她。

你的養育之恩,她只能來世再報答了,她給你留下這個。”鴇母遞過一個手絹包。那手絹上有幾朵桃花,是山娥在吳家當丫環時自己繡上去的。水上飆解開手絹一看,里面是幾塊銀元。水上飆將手絹攥在手心,盯著鴇母問:“她到哪兒去了?”鴇母搖頭:“我不曉得。她既然不見你,你又何苦去找她呢?她見了你心里苦呢!”水上飆說:“你莫管,只要你把她去哪里告訴我。”鴇母固執地搖頭,不肯說。水上飆說:“你當真不說?你不說我一把火把你這芳菲樓燒掉!”鴇母望著他,還是不吱聲。“你以為我不敢是不是?”水上飆站起身來,眼里射出兩縷兇狠的光。鴇母驚慌起來,趕忙告訴他,她讓她的結拜姐姐紅海棠帶著山娥搭上水船去萸江了,紅海棠在那里開了家“迎春院”。

水上飆便匆匆趕到碼頭,搭了條去萸江的船。山娥搭的船只先開了一個時辰,如果不出意外,他會與山娥在同一天抵達萸江。但偏偏出了意外,船上大汴灘時,纖繩突然斷了,洶涌的大浪將失去動力的船只塞進礁石夾縫里,死死卡住不得動彈。水上飆只好跳水游上岸去,沿著江邊的纖道徒步前行,這樣,他遲了兩天才到萸江。在鎮龍橋東頭的邊街上,他找到了迎春院,也見到了打扮妖冶的紅海棠。“你那女兒福氣好哇,才坐半天堂就讓一個漢口來做茶葉生意的大老板看上了,給她贖了身!”紅海棠直勾勾地看他。他卻直覺頭皮一麻:“山娥她人吶?”紅海棠眼睛一翻:“跟大老板走了唄,昨天就走了,也不曉得是上了寶慶還是下了漢口,生意人嘛,到處跑的。”

水上飆頓時就聽不見她的話了,腦子里一片喧囂,仿佛排過險灘時不慎落水,浪濤裹著他向前翻滾……山娥丟了,他再也找不到他的女兒了。他心里反反復復這么想著,頭重腳輕地走進一家酒店,一連灌了三大碗包谷酒,然后,紅著兩眼,念叨著山娥的名字,順著縣城的青石板街面踉蹌走著。行至知事公署門前,萸江中學游行示威的學生們正與警察發生沖突,雙方扭打在一起。水上飆滿腔悲憤正無處發泄,一看那場面,眼就瞪圓了。媽的,官府和富人,都不是好東西!都沒有良心!一捋袖子,就沖上去幫學生的忙。他抓住一個警察的肩膀猛力一推,那警察便摔了個仰天八叉。右側一個警察正揪那個喊口號的女學生,他竄過去,沖那警察臉上就是一拳,那警察就捂著臉蹲下去了。好痛快!水上飆打得性起,奪過一支步槍,倒拿著轉著圈掄了起來,直向警察們掃了過去!警察們嚇得驚慌失措,紛紛溜進縣署,關上了大門。沒有了對手,水上飆便將那支槍朝門旁石獅的基座掄去。咔嚓一聲,槍斷作兩截。學生們蜂擁過來,歡呼叫好。喊口號的女學生興奮地握住他的手:“謝謝您啦大伯!您真是英雄!”

水上飆大大咧咧:“小意思,小意思,我是路見不平,拔刀相助。官逼民反,民不得不反,是不是?幾個穿黑皮的,不是我的對手!下次要我幫忙,只管叫我一聲!”說罷,他吐著滿口酒氣,分開眾人,往碼頭方向而去。

這位向水上飆道謝的女學生,正是陳秀英。見警察們閉門不出,他們也無法進去,陳秀英帶著學生們喊了一陣口號后,又沿街往回走,游行到縣看守所外。看守所照樣緊閉大門,無人理睬他們。陳秀英不知她爹羈押在何處,但她相信爹一定聽到了他們的口號聲。游行隊伍回到學校,陳秀英立即把情況向蔡如廉作了匯報。

蔡如廉異常興奮:“那位英雄現在何處?我們正需要這樣的革命分子呀!”

他讓陳秀英立即帶他去碼頭找水上飆。與此同時,警察們也開始在城內搜捕這位膽敢毆打警察的“刁民”。

當警察和陳秀英他們都來到碼頭上時,水上飆已搭下水船到了三里之外。半個月后,水上飆到了漢口,拉起了黃包車。他仍抱著一線找到山娥的希望。一年之后,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拉了一位后來很著名的中共人士,這位中共人士與他親切地聊天,知道他的遭遇之后,把他的車包租下來,后來又介紹他進了工農識字班,接著又進農民運動講習所。在那里,水上飆懂得了很多道理,并從一面繡有鐮刀和鐵錘的旗幟上找到了他后半生的信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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