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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李改梅

李改梅回來了,仿佛半個黃貝嶺的人都聞到了她從湖南帶回的氣味:辣椒的氣味、臘肉的氣味、樟樹油的氣味,還有悲傷的氣味。很多人都不相信她回來了,在他們的預想中,她至少要在胡家沖待上個把兩個月,那樣才合情理,才足夠消除一個喪夫之婦的悲痛。可才多少天呢,人就回來了?有人說,莫非這娘們半路把男人的骨灰撒了,轉(zhuǎn)身回了深圳?

這當然是開玩笑的。天底下誰都可能干出那樣的事,李改梅絕對不會。如果那樣,他們所認識的這個女人就不是李改梅。并非說李改梅的夫妻感情有多深,而是人們所認識的李改梅,就是個講禮節(jié)、講規(guī)矩的人。

李改梅是坐大巴車回深圳的。昨天下午兩三點鐘從縣城開出,今天早上五點多就到了。黃貝嶺的老鄉(xiāng)多,縣里開來的客車特意在這里設了個上落點,車頭上標著“直達黃貝嶺(深圳)”,方便得很。路線是承包的,司機已經(jīng)熟透,嚼著檳榔,說笑間就從湖南開到了廣東。一進入深圳地界,司機就開始打電話,通知那些托運貨物的人到黃貝嶺等車卸貨。車底下是行李艙,除了乘客的行李外,全是家鄉(xiāng)的土產(chǎn),有人甚至把老家坐慣了的舊凳子也弄到深圳來,說是懷舊。在鄉(xiāng)親們的心中,一輛客車就是流動的鄉(xiāng)愁。

李改梅放下行李,洗了澡,才合了個眼,手機接二連三響了起來。

電話里問,老板娘,要不要沙發(fā),七成新的?

李改梅說,不要,我不做這個了。

又有人問,阿姨,明天下午有時間不,幫忙找?guī)讉€人做個清潔,順便送你們一張木床,我用不著了。

李改梅說,對不起,沒時間哦,不夠人手,你找找別人吧。

李改梅和丈夫在這里待了二十多年,知道他們號碼的人不計其數(shù)。他們靠這個號碼,跟無數(shù)的人產(chǎn)生關聯(lián)。他們手機不離身,不論在什么場合,有電話一定接。在他們心里,從來沒有“騷擾電話”這個說法。

此刻,手機抓在手上,竟然感到有些涼意,就像摸著一塊長了青苔的石板。李改梅看著手機,心里酸酸的。這個老機子,六年前買的吧,皮套都翻邊泛白了。號碼是老號碼,十七八年了,用男人的名字開的,他們把號碼印在卡片上,一年印兩三盒,不知道發(fā)給了多少人。有時候他們發(fā)給別人,別人轉(zhuǎn)身就扔在地上,李改梅經(jīng)常在路上、樓梯口撿到自己家的卡片,彈掉灰塵又繼續(xù)派發(fā)。他們的卡片背面印著“回收舊家具、電器、廢舊書刊,代理清潔衛(wèi)生、短程搬家等”。有的卡片卻被人一直帶著,搬到很遠的地方還打電話來要賣舊家具,要搞衛(wèi)生,他們只能對那些超出服務半徑的熱情顧客說聲抱歉。

男人快走那會兒,鄭重其事地跟她說了兩次:“到時人不在了,你把號碼銷掉,手機扔了,別放在身邊,電話一響,你又會亂七八糟地想。”

“想?我還想你?你真是太自信了吧,這些年你折騰我還不夠啊。”她把男人的話堵回去,“手機不扔掉,留著干嗎?”

明知道他是沒幾天的人了,可她還是改不了說話的口氣。結婚快三十年,談不上恩愛,也算不上冤家,他們之間的言語都是這樣的,有時候是真的帶氣,想刺一刺對方,有時候是脫口而出,沒經(jīng)過腦子。快要死的人了,一口氣要分兩次才勉強喘勻,男人聽了,卻不生氣,不惱火。自己的女人,他怎會不清楚德性呢。

李改梅不會把號碼銷掉,也不會扔手機。這個手機和停放在社區(qū)衛(wèi)生房門口的那輛三輪車,是他們在深圳最重要的資產(chǎn),比別人的豪車豪宅都重要。相比起來,這個號碼更是無價之寶,有它就有事做,一年三百六十五天,保證有飯吃,哪怕刮風下雨,也一定會有人找來,這個號碼就是她的全世界。

李改梅斜躺在床上,屋子里空蕩蕩的。她抓住手機,就像在極度顛簸中,從半空中抓住了一個鐵扶手,身子得以穩(wěn)住。

一個月前,這床上還躺著她的男人,盡管瘦得只剩副骨架子了,總歸還是個活人,還會咳嗽,會嘮叨,會瞪眼睛,有時還罵人,嫌棄她喂的飯菜,說她遞的水燙了。現(xiàn)在床上空了,屋子空了。三年前他查出病,她就無數(shù)次想過這一天的情景,也跟身邊的熟人抱怨過,要走早點走,我好過幾天安生日子。可真正到來了,孤單單一個人躺在床上,她哪能有什么安生的感覺。

不過,此時她還沒有多明顯的感覺,忙碌能幫她阻止那些不好的情緒,至少遲一點到來。

看看窗外,天色還好,看來是個晴天,實在也睡不著了,李改梅讓自己起了床。她動手拆被子,扯被套,扔進洗衣機里,多倒了兩蓋子洗衣液。在醫(yī)院,辦完手續(xù),死人拖走了,護工叮囑她,回家要好好做清潔,把該消毒的消毒。在那個環(huán)境里,又是熟悉的老護工,語重心長,她只能點頭稱是,心里卻很不舒服,像是受到了侮辱。是啊,自己的人自己知道,又不是傳染病。她伺候了三年多,干干凈凈的,人剛閉眼,怎么馬上就要做出嫌棄的樣子……

現(xiàn)在她覺得老護工說得一點也沒錯,分明都聞到了不好的氣味,仿佛看到了滿床爬動的蟲子和病菌。她一刻都不讓自己拖延,要做一次大清洗。拆了被子,順手又把蚊帳拆了,本來也想洗一洗,可隨便一扯就爛了,干脆就不要了,把蚊帳架子一起拆掉。然后,她一鼓作氣把衣櫥里的衣物全抱出來,把他的衣服一件件拎出,除了兩件像樣點的外套,其他的都被她扔到地上,堆成一座山,這些衣服,都穿了不知多少年了,沒一件還像個樣子。別說他,李改梅自己也記不得啥時買過新衣服了。接著,她一口氣清理屋子里的其他物件,爛了的、用不著的,他個人專用的,全都扔掉。滿滿一地,要是在老家,拖到門口,點把火就燒了,這里不行,沒你隨意點火的地方,她得打好包,送到合適的地方去燒。

把洗好的被子抱到天臺晾開,李改梅的肚子叫了,于是煮了碗面,不早不晚,就算是午餐了。面撈起來吃了兩口,沒入味,她取出從胡家沖帶來的剁椒,挖了兩筷子,把面拌得紅通通的,這才勉強吃下去。

中午不準備再吃,晚上約了女兒女婿和幾個鄉(xiāng)親,一起吃個飯,感謝感謝他們,跟大家講講回湖南的情況。兒子是跟著回去了的,事情一辦好,人就先跑了,腿在他身上,她也懶得管了。她公開說過的,老鬼死了,她就不再管這個家。一兒一女,他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今天晚上見面,她就有這個意思。有鄉(xiāng)親坐邊上見證,把話說出去,不正式也算是吹個風吧,管他們姐弟愛聽不聽。

李改梅把爛蚊帳、舊衣廢物折疊好,用兩個包裝袋裝好扎緊,一手一包,連拎帶拖就出了門。她住在二樓,這個老房子沒有電梯,只能從樓梯上一路磕碰下樓。這個時間,房客們上班的上班,出去買菜的買菜,整棟樓也因為安靜而空洞起來。她把東西擱在大門口,然后步行去社區(qū)衛(wèi)生房門口把三輪車騎了過來,裝上東西出發(fā)了。她要到幾公里外的地方去燒掉,那里有塊空地,有圍墻,看護的老頭她是認識的,那里安全。

在大街小巷穿行,李改梅就像在老家的田壟地頭一樣熟絡,吃這碗飯,練出了這個本事。她閉上眼睛也能避開人多車多的地方,繞過有交警執(zhí)勤的路口,她不給城市煞風景,也從沒被交警、城管逮住過,這個紀錄他們保持了二十多年。有一次她從羅湖區(qū)給人送東西到福田區(qū),騎著三輪車穿過深圳最繁華的地帶,來回平安,讓兩方面都吃驚不小,他們都擔心會在半路被攔下,甚至準備好了給她賠三輪車。

騎行了一段路,李改梅才想起,伸手把車頭晃蕩的寫有電話號碼和經(jīng)營范圍的小木牌摘下來,反手扔到車廂里。今天是絕對不接活干的,哪怕說去撿金條她也不干,不,這些時日都不接,至于今后留在深圳做什么,她還得好好考慮呢。以前兩個人,什么活都干,哪怕是他病倒臥床,她也照樣干,因為心里有個依靠,現(xiàn)在是真正地缺了一副手腳,她不想再那么辛苦,沒命地干。有時候她想,夫妻倆就像一對合伙人,現(xiàn)在合伙人走了,她得做個盤算,到底繼續(xù)干還是了結算了。過去兩個人能干的事,現(xiàn)在她自個也不一定干得動了。

剛開春,深圳不涼也不熱,車上拉的東西也不重,李改梅沒覺得有多累。要是再過些日子,別說騎三輪車,就是出來街上走兩步,也得出一身汗不可。在深圳二十來年,晴天也好,臺風暴雨天也好,冷天熱天都好,他們都習慣了。

她和死鬼男人有一個認識是始終一致的,那就是無論如何待在深圳都比老家強,誰也不會輕言回去。所以,她多么清楚,這個死鬼不愿意回湖南治病,怎么哄都不答應,就是不想回去死,二十多年沒經(jīng)受湖南冬天里的凍了。當然,死了要弄回去,那是另外一碼事,由不得他。她本來都做好了準備,要是他答應回去治病,就放下深圳的事帶他回去,哪怕搞個半年一年也可以,可惜他不干,非要在深圳再磨一個冬天,再吃一頓年飯。剛過完年,人就走了。

看護空地的老頭不在,換了個后生仔,頭發(fā)染得蠟黃,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在鐵皮屋前逗狗玩,耳朵上的釘子閃閃發(fā)亮。

李改梅大聲喊“阿叔”,人沒回應,狗先叫了起來。后生仔說人沒在呢,回老家了。

李改梅大聲說:“哦,多久回來?”

“說不準,他回去處理遷墳的事,家里打架了。”后生仔道,并沒有把她當作生人警惕,也許他一眼就曉得是個老熟人。

“打架?那他還回去?一把老骨頭,別打了。”李改梅想起老頭弱不禁風的樣子,突然笑了,對后生說,“我來燒點東西。”

沒等他回答,徑直往里騎,好像這地方是她共有的,想怎么樣就怎么樣。空地上滿是爆竹煙花的紙屑殘灰,看來剛剛過去的春節(jié),偷偷來這里放鞭炮煙花的人不少。對李改梅來說,這個春節(jié)是過得最悲涼的,節(jié)前男人病危,送進醫(yī)院折騰幾天,搶救過來了,帶回家里,回光返照般吃了年飯,沒幾天又不行了,再入院就沒再出來。

一直繞到靠里最空曠的地方,李改梅停了下來,以前這里臨時租給人家搞了個軋鋼場,后來搬走了。她在那里挖過一個坑,幫很多人燒過東西。老頭不嫌棄,有時候還過來幫她一起燒。他一個人守著塊空地,太寂寞了,幫忙的目的就是要跟人說話,心里巴望他們天天來燒。李改梅曾經(jīng)嚇老頭,我們燒死人用過的東西,你一點也不怕嗎?怕個屁啊,只要不是來燒人,燒什么都無所謂。老頭一張嘴也蠻好玩的。老頭是個善人,理解人家的難處,能給的方便,他樂意給。

李改梅就這個性格,一說話,一笑,瞬間就有了親近感,像熟人,誰都想跟她多待一會,多扯上幾句。在這塊地方待了那么多年,她認識的,叫得上名字的,買她賬的人,比她老家村里兩倍的人還多。

前幾天下了雨,坑里有積水,李改梅尋思了一下,正好旁邊有塊水泥板,她彎腰把它翻到坑里,正好凌空蓋過了水位。她把袋子拎下來,一件件扔到水泥板上,用棍子把它們挑松,從車廂里拿下一個小瓶子,那是她藏起來的汽油,分層倒上一點,然后掏出一張舊報紙,用打火機點燃,做火種,一瞬間火苗躥了起來。

李改梅看著坑里的火,為了燒得徹底一點,時不時要翻動一下。隨著翻動,撲來的氣味很是刺鼻,她不時捏緊鼻子,把臉側(cè)向一邊。

看著這些衣物破爛一點點變成火星,化為灰燼,她不知不覺流了一臉的淚水。

死鬼的骨灰已經(jīng)送回老家,葬在了自家的山上,和他父母的墳鄰著。這兩包東西是他留在深圳的所有證物,燒完了,也等于看不見摸不著了。她在心里跟他說起話來:是啊,你倒是遲不走早不走,撿個好節(jié)氣就走了,過幾天就是清明,滿山坡的鬼和人都給你上墳燒紙去了……越是這樣說,淚就流得越兇。她也不擦,讓兩條淚河順著臉頰流啊流。從他生病到斷氣、下葬,她都沒有流這么多的眼淚。

不經(jīng)意間,李改梅回了一下頭,看到后生仔牽著他的狗站在她身后,不知站了多久,火光把他和狗仔映得火紅火紅的。后生仔和他的狗似乎也在一起感受陌生人的悲傷,一動不動,神情肅穆。

火光漸漸熄滅,李改梅長長地舒了口氣,把手中發(fā)燙、熏黑的棍子平放到坑沿。她抬起手,用衣袖揩了揩雙眼,抹掉了淚痕,轉(zhuǎn)過身對著后生仔露出了笑容。

她推動三輪車,拉開車剎,才想起兜里有個小紅包,她是準備給看守老頭的,她掏出來塞到了后生仔手里,對他說:“小兄弟,阿叔回來,你告訴他,湖南的胡子不會再來這里了,他回老家胡家沖去了,再也不來深圳了!”

“嗯,他自己也不一定還能回來,他病了,不想治療,不想費錢。家里人那是騙他回去治病的,說清明遷墳,家族里打架,他才愿意回去,肝癌啊,可不容易治得好,這里的工作老板都交給我了。”后生仔道,“要燒什么,以后你直接來就是了。”

“治得好!誰說治不好!他可是個大好人!菩薩會給他治好。”李改梅心里被銼了一下,喉頭像被堵住了。她放開車剎,開始騎動,走了幾米遠,回頭又說,“不燒了,以后不會來燒東西了。”

她心里一下子難受起來。回去的路變長了,繞了老半天才到家。

過了中午,李改梅去了一趟“湖湘土菜館”。前天,她人還在湖南就給老板打過電話,說好今晚要包個房間。擔心老板生意太好,沒把她電話里交代的事放在心上,她得當面去落實下來。

老板哪會不認真對待呢?他把最大的房間給她留好了。

“姐姐,你盡管招呼客人來,其他的事別擔心。”見了面,老板要她先把菜點好,李改梅說我哪里會點菜,一輩子沒進過幾次館子,真的不懂。

老板說,那姐姐相信我,放一萬個心,我?guī)湍戕k好就是。

那太麻煩你了,看我點個菜都不會。李改梅有些難為情,生怕別人猜她是特意來占便宜的。

說起來,李改梅還真受得起這個待遇。老板是鄰縣的老鄉(xiāng),他們認識很早,在老板還是毛頭小伢子的時候吧。那時候,出門的人都很念鄉(xiāng)親,條件也不好,大家有事都能互相照應。李改梅記得,小伙子是胡家沖一個同村人帶來認識的,后來同村人來往少了,反倒是這小伙子念舊,老想著他們。

老板叫張建奇,起初來深圳做廚房學徒,做湘菜,學到了手藝,后來自己開起店來。以前在福田開餐館,經(jīng)營得好好的,街區(qū)要搞品質(zhì)提升工程,不讓開餐館了。他一路找店面,找到了羅湖,找到了黃貝嶺。找了幾天,看中了這家已經(jīng)歇業(yè)、大門緊鎖的鋪面,下決心要搬遷到這里來。可是房東要價太高,寧愿空著,也不讓一分錢。張建奇算一算,要搬遷換店,要荒廢人工,還要搞裝修,手上資金太緊張了。怎么辦?他這時想到了李改梅,于是找到她,要請她去說說情。

李改梅跟他說,這個店我知道,天天從門口經(jīng)過,餐館開一家倒閉一家,我數(shù)數(shù)都有十幾家了,客家菜、四川菜都做過,有人說風水不好,也不知是真是假,你可別隨便下決心,冒這個險,再看看有沒有更合適的地方。

張建奇說,姐姐,生意靠各人做,風水也是跟人轉(zhuǎn)的,我看中了,自然有把握,你只管幫我疏通房東,緩交兩個月房租押金,照顧照顧,讓我活過來。等我做起來了,再把租金提升上去。

李改梅就是經(jīng)不起人家的信任,第二天就找了個能說事的熟人,出面與房東協(xié)商,好歹說通了。果然,這生意一做就是七八年,一年比一年紅火,老板停在門口的小車不斷變換牌子,越開越好。前段時間在路上碰到,老板特意跟她說,姐,香港的朋友邀請我過去開一家分店,你覺得好不好?

李改梅嚇了一跳,以為他是開玩笑的,就說,去香港開店?我參考不了。湖南菜太土了,辣死個人,去香港吃得開嗎?香港人可是吃洋餐的哩。

張建奇說,這個不擔心,這些年內(nèi)地菜在香港火得很,姐姐說句好,就是對我的精神支持。

“好,我支持!”李改梅信口道,“祝你發(fā)財!”

“一定發(fā)財!到時接姐姐、姐夫去香港吃湖南土菜。”張建奇的嘴甜,恰到好處的甜,總是能說得李改梅開心半天。

那陣子,老胡的病情反反復復,弄得李改梅疲憊不堪。接著幾番住院、出院,折折騰騰,大半年過去了,很多熟人也少了聯(lián)絡。這個叫張建奇的土菜館老板也是,仿佛有幾十年沒見的樣子。給他打電話之前,李改梅還想,要是香港的生意做起來了,人會不會到那邊去了呢?

見了面,張建奇告訴她,香港的店開得有些波折,地方定不下來,手續(xù)也有些復雜,還不好招員工帶過去。不過,越是難,他越是不甘心,今年內(nèi)一定要搞定它,“我已經(jīng)跟很多老顧客講過了,去了香港,照樣可以吃到我的菜。”

李改梅心里贊許這些有想法、敢拼敢搏的老鄉(xiāng)。千山萬水,出門太不容易了,能做成功點事情,真是了不起。雖然對面就是香港,看得見他們的房子,聽得到那邊的汽車聲,她卻沒有去過,也想象不出去那里吃湖南菜是什么感受。別說去香港吃湖南菜,就是在深圳,她也很少進飯店入餐廳吃飯,談不上什么味道。

下午,李改梅一個個打電話,落實晚上要請來的人,告訴他們飯店和房間,大概怎么走,坐幾號地鐵,轉(zhuǎn)幾路公交。他們住得有遠有近,不過對黃貝嶺大家也不陌生,因為在這里落腳的老鄉(xiāng)太多,稍微點撥一下,都曉得怎么走。

她最后打的是女兒胡丹丹的電話。胡丹丹支支吾吾,說她自個會來,她老公朱寶林來不了,要上夜班。

“愛來不來,你不來也可以。”李改梅心里突突突地生氣、冒火,把電話掛了。本來不該這樣說的,沒忍住。對女兒這股氣并非今天才有,慪了好長時間了。

兒子不聽她的話,她沒什么好說的,從小到大,特別是來深圳這些年,被他氣夠了。女兒吧,剛來時還算聽話,至少不讓父母操太多心,可這些年也變了,戀愛了,結婚了,反而結了仇似的,跟父母對著干。他們父親病了三年,她沒讓姐弟倆負擔一分錢,每回病情變化要住院,也沒依靠他們?nèi)フ疹櫍际撬詡€扛過來的。人死了,化成了灰,要送回湖南,她也是很開明的,開腔說,姐弟倆愿意去送,就一起去,誰走不了也無所謂。兒子胡根平本來就沒事做,不敢有二話。胡丹丹兩公婆這個說上班,那個說有事,都不想去。李改梅一句話不說,她知道兩個孩子跟他們不親,對他們有怨言,她不想為這些事情繼續(xù)惱怒,把自己氣壞,讓親朋笑話。

沒錯,李改梅是覺得自己虧欠姐弟倆的,夫妻倆出門二十多年,把姐弟倆放在家里,交給爺爺奶奶帶,算是留守兒童吧。出門打工,不就是這個條件嗎?我家的留守就叫狠心,別家的呢?整個湖南有多少,全中國又有多少呢?能數(shù)過來嗎?有幾家出門打工的不是這樣?要說恨父母,那家家戶戶都恨嗎?雖然為人父母,李改梅心里不好受,但也有自己的原則,如果把孩子的成才成長問題全歸結為“留守兒童”造成的,她可不答應。

胡丹丹姐弟倆書都沒念好,初中畢業(yè)就一前一后來了深圳,跟父母住在一起。姐姐進廠打工,東一下西一下,后來談了戀愛,更是管不了。弟弟隨后也來了深圳,怎么辦?年紀小,打什么工?這娃喜歡電腦,一來深圳就要了錢,自己去電子城組裝了一臺二手電腦回來,整天趴在那兒,忘記了吃飯,忘記了天黑天亮。

有一次,社區(qū)一個熟人來家里找李改梅,看見玩電腦的孩子,對她說:梅姨,孩子太早走進社會,可惜了,得讓他學個一技之長,才能有立足之本。

我們哪有辦法?初中畢業(yè),高中都不讀了,能往哪里送?李改梅說的是無奈,也是實話。

“你們要是愿意,我了解了解,有沒有讀技校的渠道,有的話,你們把他送去。”這位熱心的熟人,顯然把這事放心上了。李改梅和老公一起做兒子的工作,居然做通了,兒子答應繼續(xù)去讀書。熱心的熟人幫忙牽線,根據(jù)孩子自己的意愿,參加了深圳技師學院的招生考試,還真是走運,給他考上了。兒子著迷電腦,著迷網(wǎng)絡,如愿錄到了通信網(wǎng)絡的專業(yè),待了五年。五年里,這娃娃學習表現(xiàn)倒是不錯,蠻刻苦,看來真是喜歡這個專業(yè)。跟著老師去過香港,去過北京上海,參加了好多比賽,拿了不少獎。讀書的事比賽的事,李改梅兩口子都不懂,只是他們能看到兒子的變化,看到他的成長,心里頭高興。尤其是他爸,每次兒子要錢換電腦,換手機,去外地比賽,他都毫不猶豫,干脆得很。

“兒子回爐去讀書的五年,也是家里最為安靜的五年。”李改梅這么覺得,不知多少次跟親朋們有意無意地提起。她總是把那段日子視為一家人最美好的時光。她和他爸盡量彌補此前陪伴的缺失,當然,也在兒子的身上看到了希望。他們希望他畢了業(yè),好好找份事做,不指望他幫家里分擔壓力,至少能養(yǎng)活自己,早點結婚成個家。

可是,等畢了業(yè),兒子卻沒有按照他們希望的樣子發(fā)展,分明找到了好好的工作,卻不安心做,讓人著急。他們一說他,他卻嫌父母嘮叨。在李改梅的心目中,這就是不成性,心比天高,做啥啥不成。有一回,他爸說了他幾句,父子倆吵了起來,一氣之下,小子自己拎了衣服電腦,住到外面去了,幾個月見不到人影。

同樣是跟自己一樣搞清潔,收廢品,四街市場那對江蘇夫妻就不同,為了省錢,他們兩年三年不回家是常事,兩個子女跟爺爺奶奶在老家長大,懂事得很,姐姐考上了北京大學,弟弟考上了清華大學,而且上了大學就不要父母寄一分錢,自己在北京兼職掙錢了。現(xiàn)在姐姐出來工作了,弟弟讀博士,聽說把爺爺奶奶接到北京去生活了。同樣是在深圳掃地,為什么會有不同的教育結果呢?

李改梅想通了,就是一個字:命。

跟兒子的關系僵持不下那陣,他的技校老師特意來了一趟家里,開導她說,你們對孩子的了解太少了,年輕人有自己的技能,有自己的鉆研,有自己的思想追求,就別老拴著他,用你們的想法管著他。兩代人的生存方式,肯定不可能一樣的。何必呢?關系搞僵了,窩心的還是你們自己。

“請相信,我的學生不會差到哪里的,一定會有他的用武之地。”這位老師自個年紀也不大,像是一個來替小兄弟撐腰,討要說法的大哥。后來,李改梅兩口子偶爾談起這個情景,還忍不住要笑起來。

不管就不管,從此李改梅兩口子不再糾結兒子上不上班,怎么樣混的問題,按他爸的話說,“只要不回來問我們要錢,他自己養(yǎng)活自己,就萬歲了。”

那時,他爸的身體開始這樣不舒服那樣不得勁,李改梅的心思也都放在了這個死鬼的身上,踏上了求醫(yī)問藥的漫長征途,對他們姐弟也實在管不過來。

半下午的時候還太陽當空,這會忽然暗了下來,像要落雨的樣子。李改梅把晾在樓頂?shù)谋蛔邮栈貋恚P好門窗,自己先來了土菜館。包房好大,一個大臺子,她數(shù)了一下,擺了十八副碗筷,夠了,即使每家來兩個,也可以坐下。她有些不適應,平時他們很少上餐館吃飯,有客來串門都是在家里弄飯菜,偶爾也進過像樣點的酒店,要么是去吃喜酒,要么是社區(qū)有什么活動,把他們招呼起來,去聚個餐。而這次是自己要請人,她也不心疼錢了,這個禮數(shù)放到哪兒都要的。

她給每人準備了一條白色毛巾,一個10塊錢的紅包,從家里帶來了一些臘肉,她分得好好的,每人一刀。一些人春節(jié)沒回家,嘗嘗味道,解解饞。這是廣東的辦喪風俗吧,不叫回禮,叫答謝,答謝大家的關心幫助。在深圳那么多年,很多人情世故,禮俗往來,他們都按這邊的習慣了。

李改梅家的事盡管很多老鄉(xiāng)都知道,但她不想搞得太大,只私下告訴了十個八個人,讓他們近前幫了忙。從臨終前兩天的照顧,到把人從醫(yī)院太平間弄到殯儀館,開這個證明那個證明,再到聯(lián)系車主,送上回湖南的車,大過年的,這些鄉(xiāng)親不忌諱,不推托,都做到了。在外頭,老鄉(xiāng)們各個道上的都有,她也認識些,但她不想惹太多事,平時保持往來的并不多。說起來,她跟外省人打的交道比老鄉(xiāng)還多些。

今天晚上,李改梅注定要把口水說干,把眼淚流盡不可。她本來沒有太多悲痛,整個過程也沒怎么流眼淚,但是今晚搞得像一個特別的追思會:老鄉(xiāng)們一個個來,一個個跟她回憶起初來深圳時的情景,回憶他們之間的各種交往,每一個人都會特別提到她的死鬼男人老胡為人的忠實厚道,每一個人都會感嘆真是老天無眼,好人命不長,與此同時也都沒有省略對李改梅的贊嘆,稱贊她不離不棄,細心照顧老胡三四年,說到動情處,李改梅沒哭,說者先哭了,她情不自禁又陪著哭。哭一哭,成了她的致謝和回應。邀請的九個老鄉(xiāng)陸陸續(xù)續(xù)地來,李改梅就這樣回顧了九次。

人都到齊了,李改梅開始講這次送老胡骨灰回湖南的細節(jié),她感謝在深圳的好老鄉(xiāng)們,幫她聯(lián)系到回湖南的一輛回程貨車。上了車,她才曉得,司機是個信佛的人,方才樂意搭載她,讓她抱著老公的骨灰盒,不然這事還不好辦。駕駛室里掛著佛珠,貼著佛像,一路上,司機放的都是佛經(jīng),一路上跟她講人生的各種苦,講佛法的解脫。有時候,聽得她都忘了是在一輛行駛在高速公路上的大貨車上,還以為是在一座寺廟里。到了縣城路口,她要下車了,她跟司機道別,感謝他。他卻沒跟她說話,而是對著她懷里的骨灰盒說,兄弟,前世與你有緣,今生送你一程,一路上跟你說了那么多,人間的苦說不盡,如今你把萬緣都放下,佛菩薩把你接走了,往生極樂世界了,他日可記得渡渡我們啊。說完,又對李改梅說,我兄弟已經(jīng)升天了,成佛去了。你回去,不要大操大辦,不要哭不要折騰,送上山安葬就可以了。李改梅把準備好的紅包塞給他,他接過,把里面的錢抽出來塞回給她,把紅紙袋收了,轉(zhuǎn)身上了車,走了。

全屋子的人都聽得發(fā)呆,不敢相信,以為她遇上了一個成了道的仙人。

李改梅抹了抹眼睛,笑了:“一輩子屁都沒敢大聲放的男人,今天成佛去了,你們信嗎?要是真的,這也是他的造化吧。老胡這輩子倒是沒白活,找了個硬氣的堂客,啥事女人給他頂著。”

李改梅說的都是真的,老鄉(xiāng)們笑了,屋子里沉悶悲傷的氣氛算是散去了,換了個調(diào)子,大家才想起,他們的兒女都沒在場。

“根平倒是愿意送他爸,可聽說要坐大貨車,不高興,便買了高鐵票,自己走一路。回去辦完事,跟他兩個叔叔喝酒喝醉了,差點打起架來,摔了酒碗跑了,”李改梅道,“丹丹家里有事,走不開,就沒要她回去了。”

老鄉(xiāng)們正要對李改梅一兒一女的行為進行適當?shù)脑u論,包房門被推開了,胡丹丹走了進來,好像突然進入了一個魔幻世界,睜大了眼睛。大概除了她媽媽,沒有一個她認識的人。

李改梅的左邊正好是個空位,胡丹丹徑直走過來,拖過凳子就坐了下來。

“也不曉得跟大家打個招呼,不拿眼珠仔細看看,這些都是胡家沖的親人,”李改梅心里來氣,沖著女兒說,“從小到大,沒個禮貌。”

胡丹丹的臉剎那間變得通紅,出于年輕女性羞怯的本能,她飛快地環(huán)桌子看了一遍,尷尬地咧了咧嘴,然后才想起要跟母親論個理似的。她轉(zhuǎn)過身子,對李改梅說:“媽,我爸才走,你就嫌棄起子女來了?從小到大?從小到大,你有幾天在我和弟弟身邊?你抱過幾次?疼過幾次?”

好像早就知道女兒會來這么一出,李改梅的頭和身子也沒動一下,定定地道:“口才好好,繼續(xù)說吧,當著鄉(xiāng)親們的面,想說的都說出來吧。”

“說?你叫我丟人嗎?我才不說!”胡丹丹鼻孔里“哼”了一聲道。

此時,老鄉(xiāng)們好像才有所反應,分成兩撥,分別勸解母女倆都少說兩句,冷靜一下。

“你不想丟人,我丟!我告訴你,二十年前,我跟你爸來到這里,吃的苦、受的欺負我就不說了,把你們?nèi)蛹依铮@個我們心里也內(nèi)疚,那是我們的錯嗎?這個屋子里的鄉(xiāng)親,哪家的情況不是這樣?你們埋怨也好,不埋怨也好,今天算是了結了。你結了婚,你弟弟不聽話,我也管不著,鄉(xiāng)親們也都知道,我和你爸省吃儉用,在縣城買了兩套房子,你們姐弟倆一人一套,愛回去住就住,不愛住你們賣掉,隨你們的便。現(xiàn)在,我把你爸也送回胡家沖去了,交回給你們的爺爺奶奶了,就葬在他們旁邊。結婚快三十年,我對你爸沒有多好,但是也不虧欠他,這個鄉(xiāng)親們可以作證。從今以后,我要管好我自己,我想怎么過就怎么過,你們的事,我不會再搭理,我說到做到,只要再多嘮叨你們一句,老娘就不姓李!”李改梅一口氣說完,像是早早準備了講稿,一字不多,一字不少。

“說得對呀,我們不用搭理,習慣了,自生自滅。當大家的面,我就提個要求,把我爸用的手機和號碼給我,留個紀念。”胡丹丹道。

正當鄉(xiāng)親們有點意外,又都忽然頻頻點頭稱贊的時候,李改梅斷然喝道:“不行!要什么都可以,手機不給!”說著把桌上的手機抓在了手里,生怕被胡丹丹搶了去似的。

屋子里變得出奇的安靜,李改梅突然放聲大哭。大家勸她別過于傷心,她反而哭得更厲害了,止也止不住。她說沒想過要這么哭的,從男人急救到死亡、火化,再送回去下葬,她都沒怎么哭過,今天更不打算哭,誰承想,被女兒一氣,把幾年積聚的淚水都哭出來了。

在鄉(xiāng)親們勸慰李改梅的間隙,胡丹丹悄悄地離開了,誰也沒留意她是什么時候起身走掉的。

李改梅哭了整整半個晚上才漸漸止住。她停住哭泣,才想起招呼大家吃菜。

老板張建奇點的菜真多,搭配得也很合適。剛才這么鬧了一出,來不及吃,菜都涼了。李改梅叫來服務員,商量著請他們把菜加熱。有兩個老鄉(xiāng)住得遠,有些坐立不安,提出要先走。李改梅就感到非常羞愧,一個勁地道歉。老鄉(xiāng)們說,哪有什么不好意思的,家家有本難念的經(jīng),都是出門的人,我們還不經(jīng)歷一樣的罪。送過先走的鄉(xiāng)親,留下來的開始倒苦水,好像是為了讓李改梅心安,少些歉疚,一家說得比一家苦,一家比一家難堪。這些話題,誰說都能說到彼此的心坎里去,說到天亮也說不完。

胡家沖的鄉(xiāng)親們一家一家,一個一個互相牽線搭橋,有前有后來到深圳,在黃貝嶺一帶慢慢形成了一個聚居點,和李改梅夫妻一樣一待就是二十年,甚至更長時間的也不在少數(shù),有的中途離開了,有的分散到別的區(qū)去了。鄉(xiāng)親們平時看似分散,矛盾別扭也不少,可一旦哪家遇上點事,一下就團結起來,協(xié)力解決,一致對外。

李改梅在鄉(xiāng)親們中間有一些地位,是因為她來得早,熟絡的渠道多,能幫上的忙自然也多。夫妻倆在黃貝嶺的大街小巷謀生活,口碑好,認識的人多,社區(qū)的、街道的、派出所的,甚至區(qū)政府的、醫(yī)院的,都認識幾個。附近兩家派出所的舊報紙一直是他們收,有時候所里要搞大清潔,忙不過來,也會打電話叫他們支援。平日里請他們搞衛(wèi)生的,送舊家具給他們的,很多是在政府單位工作的干部家庭,有的人很放心,放心到讓你不敢往下想——路上遇見,把鑰匙給他們,再給個地址,讓她直接弄去。在黃貝嶺搞生活,他們也沒給誰看過身份證,就憑一個電話號碼、一輛三輪車和一張臉。

胡家沖的鄉(xiāng)親們成了深圳的城市細胞中不可分割的一部分,也可以說是城市肌體中不可阻斷的一條毛細血管。

鄉(xiāng)親們邊吃邊說,一會有人說哭了,一會說著說著大家伙又笑了,一直搞到很晚,服務員進進出出,有點不耐煩了,大家才起身散去。菜點得太多,很多沒吃完,李改梅叫服務員拿了打包盒,讓大家挑著喜歡的帶回去。

李改梅到收銀臺去結賬,服務員說老板簽過單了,不用再買了。

“這哪能行!我來這里訂餐吃飯,不是來占便宜的!我一個掃地的,哪有什么能耐吃白食!”李改梅從隨身的包里取出一沓錢,那是她預計好了的兩千塊錢,壓到收銀臺上,“你們再算算,不夠的我再送來,多的還給我就是。”

“阿姨,阿姨,您誤會了!”服務員在后面喊,李改梅頭也不回地走了。

李改梅快走到巷子口的時候,一輛紅色轎車在她身旁急剎停下,張建奇從車里走下來,攔住她,大聲說:“姐姐等一等,你肯定是誤會了,誤會了。這個錢你必須收回去,也用不了那么多,咱們湖南菜不貴,幾百塊錢的成本,你不必跟我太計較。”

李改梅被張建奇攔住,有點不知所措,看看他那著急的樣子,道:“我肯定沒有誤會,是你太客氣了,萬萬不可以的。”

“你聽我講,事情也過了,也不怕說吧,”張建奇四下望望說道,聲音哽咽起來,“以前的事我就不提了,當年吧,姐姐幫我拿下這個店面,一口茶也沒喝過我的,給個紅包,還罵我一頓,我說那等生意好了,請你和姐夫喝杯酒。如今姐夫走了,我該有多內(nèi)疚。你沒把事情告訴我,其實我也聽到了,不知如何來表達,今天這樣做,就算是我的一個心意,真的沒什么。你不收下,就是瞧不起我張建奇!”

沉默了半晌,李改梅伸出了手,接過張建奇遞過來的錢,說:“左說有道理,右說也有道理,就你會說話,那我真領了!”

“姐姐你回去吧,以后有什么事,盡管給小弟打電話!”張建奇如釋重負般露出了笑臉。

李改梅沒回他,抬起腳走了兩步,想起張建奇下午說香港開店的事情,忙又轉(zhuǎn)過來,走到車頭,問正在發(fā)動車子的張建奇:“你說香港開店的事情,著急不著急?”

“著急倒也沒有,這事急不得,我再想想辦法。”張建奇詫異地看了看李改梅。她特意返回來問這個事,顯然也引起了他的注意。不過,他的想象力再豐富,也不會想到,這位在深圳黃貝嶺掃了二十年地的胡家沖大姐能夠給他的香港事業(yè)助一臂之力。

“嗯。”李改梅點了點頭,若有所思地轉(zhuǎn)身走了。

一沓錢在她手上,沉沉的,好像被無端強加了一副擔子,她要想法卸下來,不愿意多背負一天。她和死鬼老胡在深圳混生活的最大原則就是,不多吃人家一口,不白拿人家一分。生活中這事那事,夫妻倆總是搞不到一塊,而這個為人的態(tài)度卻異常統(tǒng)一。如今老胡走了,留下她獨自一人堅守著這個原則。

上架時間:2023-12-21 20:54:22
出版社:深圳出版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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