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三川八歲啟蒙,被鄭秉杰收進學堂念書。
那年三川偷油條事發不久,黃寒梅就離開了豆腐坊,到邱記成衣鋪里打雜。這下就算找對了門路。成衣鋪里的老板邱裁縫是個厚道人,見黃寒梅做事勤懇,把成衣鋪像自己家一樣打點,從內心喜歡,工錢給的公道,多干活還加工錢,一年下來,竟攢了十幾塊洋錢,遠比在豆腐坊好得多。更可喜的是,邱裁縫店鋪后面有兩間草房,邱裁縫讓人修修補補,給黃寒梅娘兒倆棲身。黃寒梅于是有了獨門獨灶,自己起火吃飯。
學校離成衣鋪不遠,在街東頭的土地廟里。有時候給人送衣路過,黃寒梅會在學校外面,聽里面抑揚頓挫的讀書聲,仿佛看見陳三川在里面搖頭晃腦。聽著聽著,就有兩行熱淚從腮幫臉上滾過。她想,磕磕絆絆熬到今天,總算有了安身之地,孩子能夠進學堂念書,就算沒有辜負他爺爺奶奶的苦心。不知道二老眼下是個啥光景,也許他們已經不在人世了,九泉之下,聽見娃的念書聲,二老想必也是高興的。
聽鄭秉杰說,三川雖然有些不安分,先生的話還是聽的,上學幾天,就認識很多字,成績不高不低。鄭秉杰說,這孩子有些野性,愛惹事,尤其好打架,油條鋪和豆腐坊兩家的孩子,比他小的他欺負,比他大的他也敢打。也許,再大一點就好了。
黃寒梅心知肚明,孩子雖小,但是有血性,還記著仇呢。
放學回來,娘在灶上淘米做飯,兒子在灶下添柴續火。娘說,娃啊,咱娘兒倆有了今天不容易,全靠好心人幫襯,你要記恩。
三川說,娘,我記住了,我聽鄭大先生的,長大了我要報答他們。
娘說,娃啊,往后不要跟人打架了,街坊鄰居,牙齒還咬嘴皮呢。咱不記仇,不惹事啊!
三川說,我長大了,一把火燒了油條鋪。
黃寒梅大駭,沉下臉說,娃啊,不許胡言亂語。咱孤兒寡母的,誰也惹不起,該忍的咱得忍住。以后再惹事,娘就不管你了,讓街上的無賴懶漢把你當狗打。
陳三川說,娘,你不用嚇唬我。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我長大了,把那些欺負過咱家的人,全都打一頓!
娘嘆了一口氣說,這孩子,記仇記得這么深!像誰呢?你爺爺走路都怕踩死螞蟻,你爹更是一個嘴硬腿軟的膿包,沒想到陳家出了一個猛張飛。
三川說,我不是猛張飛,我是常山趙子龍,我長大了,要騎馬挺槍打天下,把狗日的奸臣壞人趕盡殺絕!
黃寒梅聽了這話,怔怔地半天說不出話,這次倒是沒有訓斥三川,只是說,娃啊,你長大了做什么,也許娘就管不了了,可是眼下,你必須發奮讀書,書中自有黃金屋,書中才有趙子龍。笆斗的字認不得幾個,一肚子青苔屎,你別說當不了趙子龍,阿斗都當不上。
三川認真了,等著一雙小眼睛問他娘,書中真有趙子龍?
黃寒梅點點頭說,做大事,要有大學問。趙子龍也是讀書人呢。
這話三川記住了,再往后,打架的次數就少了,學業上也用功多了,半年下來,居然背了不少唐詩宋詞,讓鄭秉杰暗暗稱奇。
陳三川進學堂的第三年,日本人從北方打了過來,淮上州人心惶惶,鄭秉杰家里派人來接鄭秉杰回城,說是要到安慶避避風頭。
鄭秉杰自然不會走。學校的課停了下來,可是鄭大先生似乎更加忙碌了,學校里的人比往日還多,都是一些成年人。
不久,學校的門前就豎起了一塊大牌子,上面寫著“大別山抗日動員會”。這時候老百姓才知道,這個鄭大先生是個共產黨,這些年以教書為掩護,在霍州、蘇鎮、梅山、商城、楚城一帶聯絡了不少人,一旦風吹草動,就拉隊伍上山。他的學校里也有很多人是共產黨,比如劉漢民和江碧云。
不久,為了防止敵特破壞,鄭秉杰的地下支部潛入西華山,準備拉隊伍。
這一天鵝毛大雪紛飛,把山里通向山外的路都封死了,頭天來了一個說書的先生沒走成,就在詹家祠堂里接著講《三國演義》,老百姓早早地吃了晚飯,三三兩兩地去聽書。
黃寒梅和陳三川也去聽。黃寒梅不喜歡那些打打殺殺的故事,她去聽書,實際上是給鄭秉杰通風報信,她現在已經成了西華山抗日組織的秘密聯絡員。自從鄭秉杰那幾個人隱進了西華山,就不斷有人從外面過來,有的打扮成山貨商,有的假裝串親戚,這些人都是從山外來的抗日分子,都是準備拉隊伍的,這些人到了東河口,就要找黃寒梅,對上聯絡暗號之后,由黃寒梅領著去找鄭秉杰。
三川現在沒有學上了,快活得像是飛出籠子的小鳥,除了幫娘干活,就是看戲聽書,再有就是下河摸魚上山打鳥。八九歲的年紀,長得老氣橫秋,小眼睛一瞇縫,滿肚子都是主意。三川喜歡聽“三國”,尤其喜歡聽趙子龍的故事,百聽不厭,小小的心靈充滿了向往,要向趙子龍那樣,一桿長槍打遍天下。
這晚正好講的是“子龍救主”的故事,說書的自稱姓張,一口伶牙俐齒,那書說得風起云涌,懸念迭起,說到要緊處,賣一個關子,喝兩口大葉子茶,一招一式都像有大學問,連漱口的動作也是從容不迫,舉手投足無不顯示是個見過大世面的。
因為張先生的書說得好,把個趙子龍說得活靈活現的,三川崇拜趙子龍,連張先生也一起崇拜了。
說完書,張先生留下一句“欲知后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眾人于是散伙。三川覺得不過癮,眼巴巴地看著張先生收拾銅錢和說書的家伙。這一瞬間,他覺得當個說書先生太了不起了,他長大了,要是當不成趙子龍,當個說書先生也是件美事啊。
半夜里三川就進入到一個神奇的世界里了,穿著白袍,騎著戰馬,挺著紅纓長槍,呀呀呀漫山遍野追逐著敵人。可敵人是誰呢,三川心目中的敵人有限,只是油條鋪老板和豆腐坊老板,于是他的眼前全是這兩個人,兩個人在前面屁滾尿流連滾帶爬落荒而逃,他在后面威風凜凜昂首挺胸地追趕,就像追趕一群豬羊。后來他追上那兩個家伙了,他勒住韁繩,胯下的白馬四蹄騰空,咴咴咴一陣長嘶。他對身后的兵卒喝道,把這兩個家伙捆起來,每個人先打八十大板,再把他們的腦袋砍下來!
那一夢做得真過癮啊!可是沒有等到他把那兩個人的腦袋砍下來,就被一個聲音吵醒了,好像是開門的聲音。睜眼一看,家里漆黑,他躡手躡腳地下床,摸摸對面娘的床,床是空的,被窩里還有一絲熱氣。這時候他聽見外屋有人說話,細細一聽,他的心就轟轟烈烈地跳了起來,原來是說書的張先生。張先生說,黃寒梅同志,形勢非常嚴峻。你向鄭秉杰同志轉達地委的決定,我們很快要成立西華山抗日游擊隊,希望他把他掌握的骨干帶到萬佛湖南岸,屆時我將在那里接應。
三川聽他娘說,我記住了。可是這么大的雪,你們怎么出山啊?
這時候三川才發現,在火塘邊上還坐著一個眉清目秀的小女子,三川心里一驚,這不是學校的江碧云江老師嗎?他聽見張先生說,不要緊,碧云同志已經找好了向導,我們趁夜黑雪大,反而隱蔽,就這二十里的山路摸過去,就到了蘇家埠,那里有小駁輪,可以從水上直接到萬佛湖。
三川看見他娘起身,好像在門后的鍋灶里摸出了什么東西交給了江老師說,還是熱的,你們填填肚子,多保重啊!
江老師說,黃大姐,你也小心。過段時間,我們在隊伍上見。
再往后,三個人都站起來了,木板門又吱呀響了一聲,那兩個人影就不見了。
黃寒梅輕手輕腳回到里屋,摸摸三川的床,三川睡得很死,還打著小呼嚕。
三川在黑暗中眼睛瞪得老大。娘和張先生說的話,他不是很明白,但是他知道,他們是在做大事,這大事恐怕不比趙子龍做的事情差。三川的心里充滿了神秘感,也充滿了興奮。
以后才知道,就在日軍向南挺進的時候,皖中的國軍守備團抵擋不住,整團投敵了,國軍主力緊急調整了部署,淠史河防線已經危在旦夕。江老師是鄭秉杰地下支部的書記員,這次秘密返回東河口,就是為了接應張先生的。而那位張先生,真實身份是地委軍事部長韓子君。幾個月前,西路軍失敗,韓子君的部隊被打散,他是化裝成牛販子,沿途乞討才回到大別山的。
到了這年秋天,為了適應抗日的需要,東河口也成立了抗日政權,鄭秉杰又被派回東河口,公開了身份,擔任抗日政府的區長,黃寒梅被選為婦抗會主任。
從此之后,三川娘的生活就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當娘的經常參加抗日政府的會議,踮著一雙不小的小腳走村串戶,宣講抗戰綱領,鼓動參加抗戰。小赤壁保衛戰打響后,她還組織東河口的婦女往國軍陣地送飯送軍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