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故人相遇
書名: 琉璃百盞作者名: 九畹芳菲本章字數(shù): 3566字更新時間: 2016-08-04 10:11:11
莫千綽臨走前在楚府更了個衣,替下黑衣,換了件衫裙。她想著回太子府要帶上大花小花,不如大大方方的讓寧璧知曉,雖然出門時一身男裝,想必他也是心下有數(shù)的。簡單梳洗后,便攜大花小花由楚靜池的二等丫頭月眉提著燈籠送出府,經(jīng)過正門大影壁時,正在一旁如傘蓋的合歡樹下侯著的楚青忙上前攔下道:“天色晚了,月眉你回罷,我來送?!?
月眉點頭離去。
莫千綽看了一眼楚青,一旁的小花委實是個心如明鏡兒的隨侍,他注意到莫千綽留連在楚青頭臉上的目光,從懷里摸出一枚玉罐,遞給楚青,簡靜道:“涂上?!?
楚青大喜,莫姑娘的東西定是好的。他接過后便涂上了頭臉,不多時,果然面上知覺不再有腫脹。伸手觸之,竟恢復(fù)了泰半。楚青想到從前在青龍關(guān)隨軍出戰(zhàn),只要莫姑娘在,他每次都義無反顧的把頭臉湊過去給北措兵打,嚇得勇猛悍狠的北措兵一臉懵懂,讓他手起刀落,著實立了幾個軍功。
身為主將的少爺看了他如是幾次,實在不懂了,私下問他:在戰(zhàn)場上這樣危險的處境,他是如何做到這樣陶醉的?
楚青一邊用莫姑娘的玉肌凝露膏細細涂面,一邊羞澀的問:“少爺,我在你身邊多少年了?”
少爺用忍耐的目光看了他一眼,面上無波道:“十年?!?
楚青紅著臉,又問:“那少爺看著我這張臉這么久了,有沒有發(fā)現(xiàn)什么不妥?”
少爺看了他的面很久,很久,吼道:“說重點!”
楚青一個哆嗦,委屈道:“每次我臉受傷,用了莫姑娘的玉肌凝露膏,不僅傷好了,還比以前更細膩白嫩了。我跟著少爺十年了,少爺難道沒發(fā)現(xiàn)我的臉變俊了么?”
少爺又目光如炬的看了他半晌,突然綻開笑臉,一把奪過那玉肌凝露膏便掀帳出去了。就這樣頭也不回的毫無負擔的將那玉膏據(jù)為了己有,徒留楚青在帳中憤憤,誰要是說自家少爺風度絕佳,少年英雄,他絕對會有將那人打一頓的沖動......的忍耐。
他涂完玉膏,滿心歡喜卻又不動聲色的將那玉罐放進了自己懷中。莫千綽看著他輕快的背影,尚保留著筆挺的軍姿,一點沒有以客為主的自覺,也不知道楚靜瀾是怎么選長隨的,讓她委實不方便與他說些什么。
終于跟走到府門外,楚青吩咐了早已經(jīng)備好的馬車,這才轉(zhuǎn)頭,道:“莫姑娘,您上車,兩位兄臺隨我騎馬?!?
莫千綽點頭。
寂靜的街道上,更夫剛提了梆子敲過一更。莫千綽倚在馬車的軟靠上,閉目假寐,有點乏了。今晚本來想著去大牢里看看師兄的,看來也來不及了,明日要去端木府上為端木川治傷,后日要去赴瓊花宴,此間須尋隙去看一趟師兄才好。她總覺得師兄將琉璃松果珠投給了齊輕鴻,也就是三皇子寧鈺,不似師兄及整個將軍府的風格。
昨日,她與寧璧還未入京,皇帝一道圣旨下給了大將軍與少將軍均不在的鎮(zhèn)國大將軍府,將二品的鎮(zhèn)國大將軍加封為鎮(zhèn)國公。雖國公并無品級,卻有世襲的榮光,等于給楚府抹了一層叫世族底蘊的內(nèi)容。東乾國的貴族等級森嚴,世家高門一向高傲,認為除了皇室,有王公侯伯世襲爵位才算得上是有貴族血脈的世家。就算為東乾立下赫赫戰(zhàn)功的鎮(zhèn)國大將軍,在世家大族目中,也只是出身粗陋的一介莽莽。如今封了世襲公爵,也算名至實歸,但到底根基還是薄了些。
若說軍功,護國大將軍端木轍鎮(zhèn)守西部十余載,將東乾西部守得也是嚴絲合縫,按常理,出身更高貴的永懷侯爵家的護國大將軍端木轍也是該封爵位的?;实蹍s在各種微妙關(guān)頭,突然舉重若輕僅給鎮(zhèn)國公大將軍拋出一個封賞,委實讓人心底一沉。
這時候她忽然想到了出了太子生母的俞貴妃的娘家,赫赫有名的京都俞氏,俞氏是幾百年真正的世家,世家歷史比東乾的百年國祚要長了五倍。俞家很低調(diào),從第一任東乾帝始,便襲了安國公的爵位。
俞家茫茫大族,優(yōu)秀子弟層出,卻鮮少有人身居高位,如今的安國公俞青峰也只是個從三品的光祿寺卿。倒是那位安國公世子俞鳳城,據(jù)說多年在外學藝,一回京都,皇帝便招了他進宮,還隨心所欲的封了個正二品的左右翼前鋒營統(tǒng)領(lǐng),掌管著整個京城的兩大衛(wèi)所,掌管內(nèi)城的兩萬羽林衛(wèi),與掌管宮城的三萬龍騎衛(wèi)。
無人曉得皇帝是怎么想的,曲姑姑說,皇帝其實夠狠的,將嚴家的太后與皇后都氣了個倒仰。目前的局勢是無人勘透的一盤棋,而觀棋的風格,似乎也不難猜測左右棋局的那個人。
在如此不明朗的情形下,曲姑姑建議她要抽空去會一會那個驚艷絕倫的鳳城公子。
她正默默思量間,忽聽得車外一個清朗的年輕男子的聲音道:“咦,楚青?”
只聽得楚青淡淡回道:“今晚原來是龐將軍當值么?”
莫千綽不用看也知道這個龐將軍是五城兵馬司的總指揮使龐原,說起這個龐原,也算是在楚靜瀾帶領(lǐng)的嘯虎軍中打過幾次照面的。拋開他與楚靜瀾同窗兼趣味相投的少年情誼,彼時他還是楚靜瀾的副將兼戰(zhàn)友,當時二人并肩,同樣的金戈鐵馬、湛定錚然、劍氣撩天,再加上同樣清俊如霽月的卓卓氣質(zhì),甚是令人側(cè)目。二人在軍中首尾相顧,立下了許多赫赫戰(zhàn)績,軍中多熱血,對這兩個少年將軍無不是一腔愛戴。
只是如今龐原借著其父懷恩伯龐染不動聲色的手腕,竟將五城兵馬司總指揮使這樣的肥缺納入囊中后,昔日的手足之情忽然便淡了。甚至此次楚靜瀾誤傷端木川,還是龐原率部下入楚府將楚靜瀾押入慎刑司的,還好只是慎刑司,并非皇帝下詔定罪的詔獄。
此時,恐怕楚青維持的表面也難免有裂縫罷。
龐原不卑不亢、語帶笑意,說道:“是啊,剛從衛(wèi)所出來準備回府。”他脧了一眼楚青身側(cè)兩騎的青幄馬車,微微笑了一下忽道:“是莫姑娘么?”
此言一出,竟是要與莫千綽照面了。楚青面色一變,手已經(jīng)扶上了身側(cè)的劍首。
龐原道:“在下與莫姑娘是故人,兩年未見,今日偶遇,也該當晤面敘舊一番。”他話說得讓人無法置圜,神態(tài)間卻一番輕風軟月般的殷殷小意,讓人委實無法反駁。楚青瞪著他,想起少爺說的:“人各有志,不必介懷?!庇稚娜塘讼聛?。
莫千綽撩開揣了夾里的碧綢簾子,一邊下車,一邊笑道:“多蒙龐將軍念著這故人情,莫氏受寵若驚。”
龐原笑道:“不敢當,莫姑娘是神仙中人,是在下僭越了?!贝藭r街寬道闊,漫天星光似忽然光芒突振兜頭灑下,他瞧著她款款而來,輕裾微動,如綴明珠而行,輕軀鶴立的在他面前三尺處站定,微涼的春日晚風輕撩著少女的鬢絲裙角,雙眸里卻如同盛住了滿天星光,璀璨的令對面的少年佳公子眼底一縮。
龐原面上微笑,心底卻在輕嘆:“又被灼了一番。這般唐突的求見,她定是要惱了。”只是從得知她來京城,他便再也忍不住,她一出太子府,他便恨不得在她可能出現(xiàn)的每條街巷,與她相遇。
星光里,她轉(zhuǎn)眄流精,玉顏皓潤,露齒笑道:“龐世子,別來無恙?!?
這一聲“龐世子”似直接將此時場景轉(zhuǎn)換到了青龍關(guān),一起共肩作戰(zhàn),一起與將士們圍著篝火烤肉煮湯,一起潛入敵營竊取軍情…..那時她也是這樣叫他的。雖然軍中等級與世子無關(guān),但是分明讓他將某種機密般的甜蜜放在了心間,層層堆疊不下、一波波的漾了開來。
從青龍關(guān)退回來后,除了滿心的麻木與偶爾莫名的苦澀,近兩年不曾體驗過這樣的甜蜜了。他也是個顏色好的,行止間如徐徐春風,身著甲胄時是氣質(zhì)冰冷如鐵,令人心神俱失的霏顏將軍。脫掉甲胄,一身天青色苧絲直裰便服,上乘的質(zhì)料襯著秀拔的身姿似有光華籠注。陡然便轉(zhuǎn)為溫潤如玉,湛靜如一汪碧水的佳公子。
“隨我走兩步可好?”他笑得溫軟,儀態(tài)上佳,明明是一句浮蕩輕佻的話,奇的是從他口中道來并不教人反感。
莫千綽心下疑惑,不動聲色的點頭。
大花小花在一側(cè),看著二人,神色也很湛定,并不作聲。他們非常自信,這世間能傷害小姐的人大約還沒出現(xiàn)。
楚青脧著龐原也不作聲,卻在心里急呼:“少爺,你交友不慎,完全交友不慎啊,你要被人鬩墻腳了啊。就你那不動聲色也不知道甜言蜜語的樣子,哪里能抱得美人歸?。俊?
大花忽然拍了他肩膀一記:“放心,沒人能迷惑得了我們小姐?!?
楚青用力點頭:“大花兄,你下次可要記得輕點?!遍_玩笑,絕不能有下次了,他默默的退后了一步。
那邊小花白了大花一眼:“小姐身份尊貴,莫要胡亂攀扯?!?
大花噤聲。
街巷寂寂,紅紗燈籠有一盞沒一盞的高高掛在街道兩旁的店鋪檐角,將兩條微錯的身影模模糊糊的印在青石道板上,輕踏微趿間,時長時短。龐原瞧著,輕輕說道:“京城如今的情形是尺布斗粟,你既隨太子來了京城,勢必陷入這番機鋒。我知你定有一番所求,他說無益。若你有要我相助之處,自己不便來尋我,帶這件信物來知會我即可。我一般均在玄武街黃連巷口的衛(wèi)所里?!?
莫千綽看著他從懷里掏出一枚銀制的用絲絳纏住的環(huán)扣,這枚銀環(huán)扣她之前在青龍關(guān)瞧過,銀飾并不貴重,但勝在此扣上刻了一幅少女采蓮的小景,紋路細膩入勝,是他早已離世的生母的遺物。平時都是拭得簇新揣在懷中,有次與北措兵大戰(zhàn),這枚銀扣正好鉗住了一枚射入他胸膛的冷箭。是以這枚銀扣對他意義深重,若是到了這層境地,她還不能明白什么,那就顯得有些矯作了。
她微笑道:“多謝世子,我知此扣于你意義深重。只是我身在此地,確實如立危廈之下,他日恐怕真需要你的援手,我且收著,他日定當還你?!?
龐原心里默念了幾遍:他日定當還你……心頭漸被這句磨開了道道裂縫,處處鈍痛,無處言說。
“好……”他噙著笑說得艱難,春日的夜風聽得不忍,陡然寒涼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