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嬸,我想偷著種點什么。不知道哪里還能找到種子?再這樣餓下去。大人孩子都完了。”
以鵝為狗的二嬸家鴉雀無聲。云在天上飄,變不成粳米飯;風在風中游,吹不出黍米粥。所有的鵝早就通過公社大食堂的大鍋羽化飛升,輪回轉世,再世為鵝了。一路走好吧。二嬸的藥畦郁郁蔥蔥,并沒有絲毫的荒蕪。家家戶戶的自留地本來已經收歸社有。因為二嬸的地是自己開墾的河灘荒地。不在收歸之列。再加上二嬸的人緣極好。張三是她接生的,李四是她救活的。幾乎沒有一家不欠她的人情。所以不管干部還是社員都對她留有三二分薄面。二嬸原是個極聰明的女人。自尊自愛自信自強。青春年少不靠美貌爭高下,人老珠黃不憑關系壓鄉鄰。眼睛不識文字,心中自有丘壑。情人隔世相望,癡心絕不隨風。心走過彼此,愛纏綿方寸。葉當綠則綠,花當紅自紅,愛在深谷不求人賞。山一程,水一程,信天游繞山繞水淺吟低唱,幾人駐足幾人懂?王少陽也許是懂的。六六愿意這樣想。不管兵荒馬亂還是太平光景,歲月靜好安之若素,總是二嬸與生俱來的修養。六六打小就認定二嬸是個無所不能的奇女子。所以遇上難心事或者不能告訴別人的事,她總是第一個想到二嬸。
時已正午,翔饑腸轆轆,哭鬧不休。六六眼淚汪汪手足無措。一直在屋外忙碌的二嬸進來了,變戲法一樣捧出一堆烤的焦黃噴香的熱騰騰的地豆放在在六六面前。六六目瞪口呆,仿佛一下子來到了風景如畫的世外桃源。這個聞吃色變瘋狂饑餓的年月,這個看見食物羔羊變狼的年月,六六有點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兒子吃瓤,六六吃皮。二嬸喂小子,六六喂自己。吃飽喝足,六六才知道二嬸的藥畦里面另有玄機。也才知道自己時不時吃到的地豆都源自此處。她
一直以為那些東西都是二嬸偷來的呢。二嬸真是個與眾不同的聰慧女子,不但有先見之明,還懂得未雨綢繆。
原來早在食堂快斷糧時,二嬸就悄悄在藥草行里花差種上了地豆。這東西長的快,熟的早,混在藥草棵子里誰也不會留心。只需短短幾個月即可成熟收獲。她趁夜深人靜時刨出來藏好,沒儲在白薯窖里。隊里搜存糧家家戶戶的窖子都給翻了無數次底朝天了,根本存不住。二嬸另外有個儲藥的地窖。沒人知道。
“現在藥畦里還種著白薯,很快就可以收了。”二嬸說,“白薯雖然好,吃多了燒心,胃酸的難受。地豆不一樣,外國人有當糧食吃的。還記得那個伊莉莎吧?”六六點點頭,她永遠忘不了那個金發碧眼一身血污傷痕累累的洋女子。
“她們那里就拿地豆當糧吃。我看過你的院子,那么大,不種點什么也實在怪可惜了的。今年的果子恐怕不等熟透就沒了。頂不了什么的。等哪天夜里我剪點白薯秧子送過去插上還來得及收晚茬。”
“就怕讓民兵發現”六六有點擔心。
“沒事。雜草叢生,又混在樹棵子里沒有人注意的。一個個餓的硬皮包軟骨,皮骨之間充股氣,風一大都能成云彩了,誰還有閑心天天盯著你?真發現了。就許給他們幾個,沒準就能扯回幾條命,那不還勝造七級浮屠嗎?人都餓死完了,干部臉上光彩呀?你出去看看,地都荒成什么樣了?又荒又旱。種子也早都進人肚里化成糞了。干部也只能打腫臉充胖子。社員們的臉不用打也早都餓成了胖西瓜,一個個锃光瓦亮的冒著青光,上面來了檢查團,還硬說成是營養過剩吃胖的。誰也不敢說是餓胖的。吃胖的能一捺一個坑?”
“對了,二婆,你哪里弄熟的,我怎么沒看見冒煙?”
“看見冒煙你還能吃到嘴里?人都瘋了,別說隊里不許私人做飯,就是允許,一個個餓狼一樣哪里冒煙哪里跑,就有倆大車也能給你搶光。你來,”二嬸領她來到坡腳下近水處一個隱蔽的所在,地上東一片西一片長滿了疙疙瘩瘩的刺秧。二嬸就在刺秧叢里掏了個暗灶。又把出煙口通到了河里。天旱的厲害,河道幾近干涸。只有幾只魚娃子膽膽怯怯的游來游去。想必他們的父母也都已經壯烈犧牲為人民服務了。水淺的出奇。不過掩護燒烤還是沒有問題的。
“二婆你還記得我家的地道吧?”看見二嬸的創造,六六想起自家地道里擱置已久的那套爐具和餐具以及那個奇妙的出煙口。心里立時有了主意。二嬸馬上明白了她的意思。“嗯。是不錯。歪打正著了。”
當夜二嬸悄悄給六六送來了一筐地豆和一抱薯秧苗子。招呼占武一起聯手,施肥澆水,插種停當。擦洗完畢。指著地道問六六:里面有沒有照亮的東西?六六說,好像有盞沒油的油燈,還有半只蠟燭。那行,給我火柴。占武,你跟我下去把鍋碗拿上來刷洗干凈,再放回去。多弄點廢枝子備用。以后餓極了。也能在下面燒煮些吃喝了。只是別讓人發現。六六低聲應著。不知怎么,心里那種無時不在的饑餓感好像不那么強烈了。
有二嬸的地豆打底,六六一家老少暫時消除了見閻王的危險。雖然劉曼麗靠著她在縣城副食品商店站柜臺的娘家兄弟的照應,總不至于挨餓,雖然她有吃有喝永遠想不到東院的叔弟妯娌,六六卻不愿意和她一般見識。只要有吃的,總忘不了給元元姐弟送過去一份。劉曼麗只做不知。看見也假裝看不見。她不是怕說謝謝之類浮皮潦草的客氣話。她是怕禮尚往來。看不見就不用還情。
翔不管這些。他還是餓。能不餓嗎?餓不死,不代表吃的飽。偶爾吃個把地豆只是為了不讓死神把生命帶走。不可能催出奶來。翔多么懷念奶液滾滾管飽管夠的日子。翔餓的四肢無力,全然沒有了往日的生龍活虎。翔臥在母親懷里口含干癟的奶頭,哀哀哭叫……
六六心都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