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的哭聲刀子一樣扎向張占武。

他知道翔是餓的。他更知道翔饑餓的根源在哪里。他滿心凄楚滿懷痛恨，又不知道該恨哪個？連自己的女人自己的孩子都無力護(hù)佑，他覺得自己枉為男人。他也餓。食堂一天的定量都不夠塞牙縫的。他還是不舍得把這一點(diǎn)點(diǎn)東西塞進(jìn)自己的牙縫。他悄悄省下能省下的任何一口可以吃的食物。悄悄遞送到更饑更餓的那個人的嘴邊。他知道杯水車薪。他心如刀絞卻無能為力。他餓的頭重腳輕，百爪撓心。恨不得立時把自己化為虛無。不，那豈不是浪費(fèi)？他恨不得把自己零刀碎剮成一碗碗美食，喂飽他的女人他的孩子他的遠(yuǎn)親近鄰他的被饑餓折磨的不再勤勞善良的父老鄉(xiāng)親。思慮良久，張占武咬咬牙，

拉起糞車悄悄去了海邊。他用母親留給他的一尊玉佛換取了幾只八代魚和一堆鮮貝。他知道他如果這樣明目張膽走回去，那最多只能安全帶回他自己，東西是不可能帶回家的。弄不好他自己都會死無全尸。那一雙雙餓極之下理智盡失的冒著綠光的野狼的眼睛恨不得把所有的活物全都撕巴撕巴吞進(jìn)肚里，讓人猶如置身于茹毛飲血的史前時代。六六的形容恰如其分。他把東西用塑料袋密封完好藏進(jìn)了臭烘烘的糞車之內(nèi)，大糞之下。確信萬無一失了。他才一步三晃回了家。

天已經(jīng)黑透了。六六迎上來把他手里的糞車推到南墻根靠近茅樓的一個角落：“走也不打個招呼，想把人急死？”雖是埋怨，聲音卻是低柔。

一盞低瓦白熾燈懸在正屋廊檐之下，昏黃的光線映出稀稀疏疏的花影樹影屋影人影。暑熱早已隨夕陽褪去。夜涼如水。花香陣陣。如果不是時局尷尬，饑餓難耐，該是一個多么浪漫的夏夜？六六感慨不已。卻見占武一跤跌坐在右側(cè)的門墩上，站不起來了。累的？餓的？六六心里一陣絞疼。把臉盆端到他腳下，也不管有沒有偷窺的眼睛，自顧幫他洗起臉來————從眉梢到眼角，從天庭到地閣，這是一張爬滿了滄桑的已經(jīng)不再年輕了的男人的臉。冷峻的線條通達(dá)著不屈的堅持。做得出，就要受得起。他是個有擔(dān)當(dāng)?shù)哪腥恕Υ耍鶑膩聿辉羞^片刻的懷疑。更沒有過丁點(diǎn)的怨恨。

人生若只如初見，何事秋風(fēng)悲畫扇。等閑變卻故人心，卻道故人心易變。驪山語罷清宵半，淚雨零鈴終不怨。何如薄幸錦衣郎，比翼連枝當(dāng)日愿。六六無論如何不能明白自己心里何以會萌發(fā)如此的感嘆？路是自己走的，與他何干？他幾時給過你承諾？又幾時踐踏了承諾？既不著調(diào)，何來此說？如果順此心路走下去，那就大大的無理取鬧了。那么是她自己后悔了？……

“等等。”沒容洗完，他忽然站起身，來到糞車旁邊，用鐵鍬探進(jìn)去扒拉一陣子。找出了那袋價值不菲的海鮮。放入澆園用的水桶里沖洗干凈。才把袋口解開。把里面的東西倒入另外一只清清白白不曾沾染糞氣的空桶里。放水給魚兄貝弟們洗起澡來。六六只是發(fā)呆。她大概明白他今天離家所為何來了？她就那么一眼不眨地看著他走來走去。也不去幫忙，似乎是忘記了。直到他忙碌完畢。她才恍然大悟一般接茬幫他搓背洗臉洗腳。

“燒鍋水吧？”商量的話語，命令的口氣。他怎么說她怎么做。六六乖順的像一只羔羊。她進(jìn)了廚房，他下了地道。不大會兒。他端著一海碗雪白的海鮮湯用眼神命令她喝了下去。沒油沒鹽，卻也鮮氣沖頂。她知道這是為她發(fā)奶煮的。她不清楚他哪里弄來的這些好年月也不容易買到的東西？更不知道他為此付出了什么代價？她不愿多想是因為她心里明白。她明白他不想讓她明白的那部分。她什么也沒有說。她知道他餓得厲害。她拉著他進(jìn)了地道。拿出為他烤好的地豆，盛好一碗放了鹽的魚。擱在他面前。他喉結(jié)劇烈抖動了幾圈。終于還是只吃了地豆，留下了魚。他實在不舍得把這些東西送進(jìn)自己因為缺少原材料而不得不三天打魚兩天曬網(wǎng)的肚腹加工廠。想著翔的哭聲，他難以下咽。六六奪過筷子，親自喂他。已經(jīng)接收了幾只地豆的腸胃終于嘗到了久違的葷腥。雖然只有一塊，也夠它們翻來覆去激動半宿了。吃下的這塊，算是對六六盛情難卻的回應(yīng)，也算是對自己饞蟲施虐的交代。他說什么也不肯再吃了。

六六不再逼他。她把自己由里而外捧給他。六六知道她的男人心里一直都有她。從來沒有過片刻的背棄。這就夠了。這還不夠嗎？她還求什么呢？難道非要那一紙婚書的綁定？不。不必。哪怕一生一世只能擁有一次，她亦應(yīng)無憾了。

接下來一天一碗的海鮮湯串連而成的日子是六六記憶中最富貴最肥碩的篇章。六六只喝湯，她把魚肉做成珍貴的菜肴，分給了家里不用發(fā)奶的其他成員，包括元元櫻桃二嬸。天氣炎熱。為了讓這來之不易的幸福多拖延幾天，她只有把剩下的湯肉一天數(shù)次加水燒開煮沸。這應(yīng)該是防止變質(zhì)的最原始的辦法了吧？到最后肉都成沫了。連貝肉都軟的可以孝敬90歲沒了牙的老奶奶了。發(fā)奶效果立竿見影。翔的罷哭就是最好的證明。

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縱使干部們巧舌如簧也不能把天上大片的云朵扯下人間變成食堂大鍋里的充饑之物。鍋再大也找不到足夠可以發(fā)揮它威力的食物。大食堂里的大鍋飯到第二年的夏天終于虎頭蛇尾地?zé)o疾而終了。牛都吹死的差不多了。且不論欺上瞞下者是不是罪魁禍?zhǔn)祝恐e言的惡果卻見者有份。誰是誰非？誰清誰濁？皇帝的新衣穿在皇帝的身上。誰敢說那至高無上的君王光著屁股，沒穿衣裳？該死的都死了嗎？活著的就都該活？

饑餓還在繼續(x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