翔，茁壯成長。
一切可以吸入納出的東西在他這里全部不能幸免。遇風(fēng)吃風(fēng)，逢雨喝雨。對了有件事忘記說了，翔生下來不多不少六斤六兩。是無巧不成書還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對不起，我又在這里妖言惑眾了。不過這小子連出生斤兩都能配合他母親的名字，不能不令人瞠目。也實(shí)在過于蹊蹺了吧？前世有緣今生相聚？不是冤家不聚頭？縱然真冤家，也是親母子。無非周瑜黃蓋爾。
翔出世數(shù)月收到的第一份禮物是一枚巨大的螺殼。雪白古樸，遍體棱角不明的陽性突起。曲里拐彎的凹進(jìn)凸出，以陽光普照時光線的明暗展示它不可一世的精益求精。像工匠的出品，不像自然的形成。一座地基沒有打穩(wěn)的樓宇。主人已經(jīng)不得好死————外殼淪落人手，本命豈能壽終正寢？在海邊，海螺是最稀松平常的東西。不過這么大的螺殼那可不多見。很稀罕。元元一如既往的慷慨大方，他像找尋時間的海綿一樣找尋一切可能的時間來陪伴這個沒出娘胎就倍受他關(guān)注的小弟弟。挨了母親的耳光以后他學(xué)精了。雖然他還不能明白為什么母親不喜歡他來這里看弟弟？唉，大人的心思實(shí)在難懂。不明白他就不想，不讓來他就偷著來。明白地下工作者機(jī)智勇敢隨機(jī)應(yīng)變的能力是怎么來的了嗎？鋼鐵就是這樣煉成的。陽謀變陰謀，地上轉(zhuǎn)地下。本屬無奈。螺殼可是光明正大送給弟弟的百日大禮。元元沒權(quán)力支配搖車，這個螺可是他自己的私有財(cái)物。劉曼麗沒理由反對。她當(dāng)然不反對————分文不值的破玩意，愛送送去。禮輕情意重。翔顯然很中意這生平第一份的饋贈。雙手抱住，螺大手小，雙手齊下也困難。可他不泄氣，堅(jiān)韌不拔地抱住大螺往嘴里送。那哪成，別說是剛剛長牙，牙口齊全你也別想咬動呀。翔小子，你以為這個古里古怪的大東西是用來練嘴的？望著不諳世事的幼子，六六柔情滿滿。想想二嬸的話原是有道理。
六六暫藏隱痛，收攏心思，幾乎把本分之外的全部心血都傾注到了兒子身上。人一命，貓九命。話說翔小子百日前晌，二嬸的茅草屋迎來一位不速之客。人稱九命貓的王少陽。九命貓你可以沒聽說，王少陽你不能不記得。那個夜訪茅屋欲搶二嬸去壓寨的土匪王少陽，那個發(fā)誓一輩子護(hù)著二嬸的王少陽，那個改邪歸正棄惡向善不當(dāng)土匪改行抗日的王少陽，那個一去無歸毫無音訊的王少陽，回來了。耗盡八命，拖著奄奄一息的第九條命回到了二嬸的茅草屋。幸好人沒去樓沒空，茅屋健在人亦在。已成為將軍的王少陽扯住最后一口氣的尾巴，強(qiáng)撐到鵝聲鼎沸的茅草屋，他望著眼前這個讓他心甘情愿孤獨(dú)一世的女人已經(jīng)說不出話。一個字也說不出了。如果今生有緣，那就留待來生吧。我想這是將軍的心里話，他用眼表達(dá)出來的意思，二嬸一定會懂。我看見二嬸認(rèn)認(rèn)真真點(diǎn)了頭。她懂。半生戎馬半生寇，毀譽(yù)參半的真漢子，鄭重其事完成了他今生今世最后一次注目后雙眼的閉合。我真想知道今日此時的二嬸，可曾為她當(dāng)年當(dāng)時的拒絕有過片刻的后悔？
王少陽來了又走了。他被葬到了他曾經(jīng)占山為王的北山。這也是他生前的遺愿。走前陪護(hù)人員把一個信封交給了二嬸。煩她轉(zhuǎn)交給一個名叫張占武的人。占武拆開一看。里面只有一張部隊(duì)通用的公文紙。紙上只有一句話：老楊死前說他見過六六的生父。張占武沉思半晌，把那張紙按先前的紋路重新折好，放回信封，交給二嬸：“給六六吧。她親爹可能還活著。”“哦。”
“不可能。”六六顯然大吃一驚。很快又全然否定。“如果活著，怎么沒來找我？"“他大概不知道你在這里，或者有什么苦衷，或者……”“那老楊又怎么認(rèn)得我爹？”二嬸搖頭。“大海撈針的事，權(quán)當(dāng)個茶余話頭，一說一聽吧。”一石擊水，看了個漣漪；一鳥入山，聽了串回鳴。也只能這樣。六六收起信封，似乎是無喜無憂。她心里是否真這么平靜？就不得而知了。
當(dāng)天夜里，六六被魘在了一個無邊無際的夢里出不來了。一水的色塊斑斑駁駁，既鮮艷奪目又灰暗腐敗，相互傾軋著吞吐著，沒有頭尾，沒有始末。莫可名狀的恐怖充塞于天地之間。沒有天地。沒有形狀。又似乎什么都有。只是說不清，道不明。無從說起的形而上的糾纏曖昧著彌漫著讓她窒息。誰扼住了誰的咽喉？誰掐住了誰的死穴？看不見一絲的人影。聽不見一絲的人聲。讓你有一種無從逃避無從擺脫的壓迫和屈辱。讓你什么都明白又什么都無奈。沒有入口，也沒有出口。不上不下，不左不右，不聲不響，不死不休。不是隧道也不是山洞，只有說不出名目的一水的色塊斑斑駁駁，既鮮艷奪目又灰暗腐敗，相互傾軋著吞吐著，沒有頭尾，沒有始末。精妙絕倫的形而上的最原始的最拒絕語言覆蓋的覆蓋徹頭徹尾覆蓋了她。是夢是真。她根本無從分辨。她想一個名叫六六的女子無可挽回地被困在了這樣一個莫可名狀的絕境里唯有等待消亡了。變幻莫測的流動的色塊一絲不茍的告知她生與死的界點(diǎn)。半睡半醒的混沌著那些流光溢彩的邪惡。是殺是剮痛快點(diǎn)。生著吃還是煮熟吃？滾遠(yuǎn)點(diǎn)！你們這些殺人不眨眼的劊子手。愛吃魚子醬和皮皮蝦卵的自以為高人一等的泛著血腥膻氣的惡棍們，知道你們一口飯吃進(jìn)多少鮮活的生命嗎？嘴巴高喊文明雙手扼殺文明的渣滓們，請別污了我最后一刻的祈禱。拜托了。我不怕黑暗，我可以死亡。我的翔怎么辦？
我的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