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眼淚滾滾而下。我失聲痛苦。爸爸抱住了我。他伸出手給我擦眼淚。但是那眼淚怎么能這樣就擦干凈啊。

“所以我離開了他們，來找你了……孩子……”爸爸緊緊的抱著我，“以后我們兩個就永遠在一起好嗎，爸爸一定會好好照顧你……好嗎……”

我哭著點頭。我還能說什么呢？我早就知道我的父親不是無情的人，我們都只是被命運玩笑了啊……可憐我的媽媽，我的媽媽……

“你說，我的媽媽真的不在了么……那是什么時候的事情？”我扒在父親懷里哭著問。

“是的，他告訴我說是的。你媽媽剛生下你就被造反派拉走了……”父親已經泣不成聲，他抱住頭，我仍然看見他額頭的青筋暴了起來。這是他心里最深的傷，這傷是要觸及到靈魂的。我還在那里怨恨他，我真是太卑微太幼稚太自以為是了！

“你媽媽這一走就再沒音信……她那個時候還很虛弱，根本承受不了任何磨難……可憐她連個尸首都不知道被丟到了那里……”

我哇的哭了出來。聲音很難聽。我已經控制不住了。爸爸就緊緊的抱住了我。

我們就這么抱在一起哭啊哭，一起用眼淚祭奠我的媽媽，祭奠我們經歷的那些苦難。

接下來的幾天，我的眼睛都是紅的。我沒有辦法不掉眼淚，因為，我期盼了二十年的結果，是從我父親嘴里證實了我媽媽的死訊。我感覺的我的精神支柱一下子被打垮了，快要撐不下去了。

一天下午，我獨自去了附近的小公園。

這正是春天啊，萬物吐綠的春天，可是我的媽媽早在那么多年以前就不在這個有花有陽光的世界了。她給了我生命，卻離開了我，我真是不明白老天為什么這樣安排！我還以為一切真的如“苦盡甘來”一樣，我一直都靠著這個信念一路走到現在，但是還是出現了偏差，還是讓這樣殘酷的安排真的發生……我啊我！我都不知道我的媽媽早就已經不在了！我的思念啊，我的怨恨我的哀愁我的苦澀我的惆悵……所有我的悲傷的感覺統統都襲來吧，我不想再做任何的忍讓，我不想再愚蠢的自己寬慰自己，已經沒有必要了……

我的媽媽……

外婆啊……

游人從我身邊經過，我聽見他們對我的議論。我知道我這樣哭得傷心和他們沒有任何關系，就如同多年以前我媽媽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一樣，她肯定承受了比我比我的父親更多的苦難……她死的時候一定最最不放心的就是我，我是她的孩子啊……她死掉了，死的時候她的親人沒有一個知道的，她死這么多年我就想念了她這么多年，也怨恨了這么多年……我一直以為在天上看著我保佑我的只有我的外婆，卻原來還有我媽媽的靈魂在那里……

媽媽……

這可都是命運的安排？

我忽然想起那個林政委，這一切都是拜他所賜：爸爸的牢獄之災，他與媽媽的分開，媽媽遭受那樣的苦難，以及可恨地向我爸爸隱瞞我的事情……這個人是個怎樣惡毒的人？強烈的恨滾滾而來，我的胸膛幾乎要爆炸了。我要去看看那個魔鬼一樣的家伙！這世界上怎么會有這么惡毒的人！

可是我又算是什么呢？我能對他怎么樣呢？爸爸尚且只能離開他們逃避他們，可見事情并不是我所想象的那么簡單。他不是也費勁心機來救我爸爸的命嗎？那個心鳳，也吃了那么多的苦，她也是哪個時代的受害者啊……

可是我的媽媽就這么不明不白的死去了，而且她死了這么多年都沒有人知道。至少我是不知道的。我們一家三口，為什么要承受這么多苦難？媽媽……

我只能哭泣，再哭泣，一直到黃昏，金色的太陽從遠處大樓的身后邊慢慢墜下去，我才離開那里。

我知道我的眼睛紅得厲害，所以我不敢去見父親。我知道胡姐肯定跟父親在一起，所以也不用擔心他。我現在需要好好的調整一下我自己，最近這一段時間我接受了太多意外的刺激了。我真有些頭昏腦漲了。

佩勇在門口等著我。手里拿著我的一件衣服。我走過去接過我的衣服自己穿起來。我知道我自己是誰，我從來不幻想也不奢望誰對我多么好。

“還沒有吃飯吧？”他問。

我搖頭。同時也低頭，我不想讓他看見我桃一樣紅腫的眼睛。他可是說過不讓我捏著一點舊傷哭哭啼啼。

“別告訴我說你又一個人躲起來哭了一下午。”他把手放在我的肩膀上。

“這是我的自由。我有權利哭也有權利笑。”我忽然對他的話很反感，或者我剛才憋著的感情想找個人釋放一下。

他卻沒有說話。

我抬頭。他果然又皺起了他的黑眉毛，擺出一副禿鷲的樣子。我一看他這個樣子就來氣。我轉身就走。

他只用了一步，或者他根本就沒有離開原來的地方就輕而易舉的捉住了，真象老鷹捉小雞一樣。他緊緊的抓著我的胳膊：“跟我一起吃飯吧。”

我回身，看到的卻是他在笑，眼角眉梢都帶著一種關心但是又有些嘲弄的笑。

我知道我還從來沒有在他面前使過小性子。他肯定是在笑話我。

他看著我笑了笑就不再說話，而是拉著我的手開始往前走。我只好跟在他身邊。

正是下班的高峰時期，街上人流很擁擠，他換換手讓我走到人行道的內側，他在做這些的時候看都不看我，但是又那么熟練自然。想必他和李敏在一起的時候就是這么溫馨吧，或者更美好更浪漫一些，因為他們看起來是那么合適的一對。

我忽然想笑我自己。我開始嫉妒人家，真的是嫉妒，我確定。那是一股子酸澀的味道。這可是在我苗小杰有生以來從來沒有發生過的事情。看來我也不是一個刀槍不入的女孩子，我跟別人一樣普通。

然而我再抬頭的時候看見佩勇在看著我，他也在笑。我們停了下來。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愚蠢？”我突然問。

“哦，”佩勇轉過頭繼續往前走，“沒有。你還小嗎，才二十歲……”

“我二十一了。”我糾正。

“哦，二十一。”佩勇看看我笑笑，“我二十一的時候才真正叫蠢呢，我整天幻想著一切美好的卻又根本不切實際無法實現的東西，以為自己是老幾，以為只要我喜歡我想得到的，就一定會如我所愿。”

“舉個例子。”

“比如說我的愛情。”“你那個時候就開始戀愛了么？”

“當然。其實之前就有那么多女孩子追求我，我都拒絕了。所以在我看來，戀愛是一件很容易的事情，只不過是我不想罷了。我真正的初戀是我21歲的時候。那時候藝術系有個原來很普通的女孩子忽然出了名，因為有家廣告公司請她做了一個廣告，那廣告大街小巷到處都是，那女孩子看起來那么青春美麗，我就對她動了心。后來我還知道那女孩子也是來自貧困地區，家里條件很不好。所以盡管她出了名但是并沒有任何的架子。我越發的喜歡她。”

“后來呢？”

“后來，我們就開始了。我們對待這段感情都很投入很認真，彼此喜歡彼此欣賞，我們問還約定畢業以后一起找工作，然后就結婚。可是，后來，并沒有如我的愿，我也差一點死掉。”

“哦？為什么？你怎么會死呢？”我停下來。旁邊是一家音像店，正在放著一段柔和的旋律，他就站在閃爍的霓虹的光里，看起來象夢一樣。

他看著我，用的是一中我從來沒有見過的深沉的目光。我忽然緊張起來，我感覺從他眼睛里傳出來的那種光波讓我有一種很異樣的感覺。他可是從來沒有跟我談過心，也沒有告訴過關于他的任何的往事。

“后來，她死了。死于一場車禍。”

“什么？！”我停下來。

“是的。她是死了。我難過了很久很久，我真是非常愛她，不能離開她。”

我們又一次互相看著沉默著。

他摸摸我的臉：“我決定去找她。”

“到哪里找？怎么找？”“當然是跟他一起到另外一個世界了。”

“你……你想死嗎？”我驚訝地看著他。我從來沒有想過他也會有那樣念頭。

“不。那時候覺得那不叫‘死’，那是一種追隨，一種徹底的追隨，那是一種永遠。總之當時心理沒有任何對死亡的恐懼，覺得很自然，很合情理。甚至很輕松……”

“那……你沒有真的死吧……”我抓住他的胳膊。

“傻瓜。我現在不站在這里嗎？”他笑笑，“我只是在向你形容我當時的心境，怎么，是不是覺得我很瘋狂？”

我放開他：“沒有。其實我有時候也是這樣想的。死亡也是一種解脫。但是我覺得這世界上總還有可以讓我活下去的理由，好象我的心一直也沒有徹底的心灰意冷……”

他又笑：“這就是了。”他看著我，忽然朝著我伸出手，他摸了摸我的臉。

從他手掌穿過來的溫度立刻就讓我覺得我的臉燃燒起來，站在那里幾乎不能動了。他不知道我的這些感覺的，依舊很自然很平靜的說：“死亡是每個人都必須要經歷的過程，每個來到這世界的人的時間都是一樣的。所不同的是在我們經歷這段從生到死的過程我們如何去把握。時間走了就不會在來，你現在21歲，就再不可能回到11歲，而你現在也不可能去經歷你在31歲才發生的事情。就是這么簡單。你懂了嗎？”

我搖頭。

他又一次摸摸我的臉：“要珍惜我們活著的每一天。當年，我已經寫好了遺書，在一個很安靜的夜里，割破了手腕上的血管。我看見自己的鮮血象小噴泉一樣噴了出來，心里一陣輕松。我那時候就想：啊，從此我的身體里就再不會有這種東西了，這是生命的象征，而我現在是要摒棄它了。血流了我還覺得不夠，于是我打開窗戶，想著跳下去。”

“那時候你在幾樓？”我忽然鎮定下來。我知道他只是在講一個已經發生過的故事，而他正好好的在我身邊陪著我。

“21樓。”他忽然嚴肅起來，眉頭緊緊的皺著說。“也許你不相信，連我自己都不信：就在我閉上眼睛打算往下跳的時候，忽然聽見有人喊：‘別跳啊！’我整開眼，竟然看見是她在朝我喊，而且，她就站在我對面的空氣里！”

我緊張了一下：“怎么可能？”

他停下來，閉上眼：“我到現在都無法相信。但是我肯定那絕對不是我的幻覺。她笑著對我說：‘你怎么這么固執啊，我在這邊很好，在這邊等著你，你不用這么著急啊，我們之間就只有這么一點緣分，我的生命也只能維持這么久，我們既然已經分開了你干嘛還要強求呢？活著就要擔負更大的責任，死可不是解脫啊！不要來找我，要找到你自己的路，我們遲早會見面的……’”

“她真是這么說的？”

“對，一個字都不錯。而且她的神情看起來那么輕松，一點都沒有同我一樣的痛苦沮喪。她說的很對，她要我找到自己的路。我就是在那時候忽明白了。說來也奇怪，手上的傷口立刻就疼起來。當然我接下來就去醫院了。”

我看著他，不知道該說什么。我知道他肯定不是開玩笑。但是他想告訴我什么呢？一直以來我總覺得我們之間總有一種絲一樣的東西奇妙的聯系著，他是那么適時的把我帶到了這里，讓我遇到了我的父親，又在我最悲傷最沒有主張的時候給我講了這樣的一段往事，他，究竟是誰呢？他在我以后的生命里，究竟還要給我什么樣的意想不到呢？

“我知道你想不明白。這段往事我誰都沒有提起過。你不會笑話我吧？”

“你是說自殺嗎？”

“當然。想自殺的人是最沒出息的了，尤其一個男人。”他繼續拉著我的手往前走。

我不再說話。